看見了的人,都在掩嘴偷笑。五姑娘自己也是憋紅了一張臉,氣的。
打扮成這副模樣,自然不是五姑娘自己的主意。今日一早她便被母親徐氏拉了起來。五房沒什麼積蓄,徐姨娘就將壓箱底過年穿的裙裳都翻了出來,硬要給五姑娘套上。
五姑娘覺得自己的母親實在不可理喻,四房得意了,那四姑娘又是個小肚雞腸的人物,哪裡會給她們五房好臉子看呢?反正五姑娘自己,壓根就不打算出來,更不想看着四房風光以後,耀武揚威的德性。而她母親倒是好了,腆着臉去巴結四房還不說,現下又偏要扯上她!將她弄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可不是討別人笑話嗎?
而對於後排庶房的人,壓着嗓子正小聲嘀嘀咕咕的事情,同大夫人一道兒站在衆女眷最前面的二姑娘蘇適雯,她是全然不放在心上的。五房的姨娘,素來是個蠢的,眼界也低,譁衆取寵那是她們的事情,蘇適雯根本懶得在意。她在意的事兒,是那再度嫁出太傅府的四姑娘,準確地說,是嫁給新帝的四姑娘。
前朝太子謀反未遂,三皇子受其牽連,四房姑娘從人人豔羨的未來皇子妃,一夜變作了活寡婦。蘇適雯雖說對那個風姿祁秀,玉竹一般的男子感到惋惜,可聽說四房這樣的慘,甚至堂都尚未拜完,便被晉元帝的大軍給扣押住了。蘇適雯內心的快活立馬壓過了那丁點的可惜。
可誰曾想到呢?晉元帝的這番扣押,竟是扣出感情來了。也不曉得那四姑娘消失的這段時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明明是待罪之身,還是個嫁過人的,怎麼就被晉元的新帝給看上了?憑着她太傅府庶出丫頭的身份,何德何能竟一朝坐上了皇后的鳳位?
當日聽得公公宣旨,又被後院那一羣嘴碎的長舌婦一番嘲弄,蘇適雯是當真給刺激出了毛病,臥牀好多天了鬱鬱寡歡,直至也就是大約兩日前,偶然間,她又聽到了另外一則消息……
據說這晉元的新帝,雖是先帝遺子,卻出生鄉野,脾性殘暴粗蠻的很。
皇室血統,萬人之上又能如何?如新帝這般卑賤出身的市井莽漢,粗糙不堪,與三皇子這般清風朗月,從小識習貴族禮儀的儒雅公子,完全都是比不得的。這樣的人,哪會懂得如何疼媳婦兒呢?四姑娘嫁過去,說是去那兒吃苦受罪的還差不多,又哪有面上瞧見的風光鮮亮呢?
這麼一想,蘇適雯心中立刻便舒服多了。側眸掃了一眼周圍的其他女眷,瞧見她們面上無一不是帶着羨慕憧憬的,蘇適雯內心暗嘲她們鼠目寸光,光看得清表面。同樣的事情若是放在她的身上,她一堂堂太傅府嫡出二小姐,就是嫁給京城中的高門公子作偏房妾侍,她也不願意被一骨子裡粗鄙庸碌的皇帝平白給糟蹋了去。
正細細思忖着,皇帝的鑾輦便到了。
皇帝出訪,那威儀陣仗自然是豪華氣派至極的。光是帝王的御輦便有足足八人齊擡。那轎身鑲金嵌玉,紅漆欄木上雕刻五爪金龍,氣勢非凡。行經之處四下都有攢動興奮的百姓擁着擠着前來圍觀。於是把守在帝王鑾輦兩側,設立欄障、疏導秩序的御前禁軍也是浩浩蕩蕩地跟在後面,直把太傅府門前給堵了個水泄不通。
太傅府上下,一見帝后駕到,個個挺直了腰背,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迎接。
而那蘇適雯呢,此刻卻是雙目怔忡,失了魂似地呆呆盯着晉元帝的鑾輦。
轎簾由公公弓着身子緩緩掀開,先是一隻玄色雲紋皁靴,然後,當那個身着明黃色金絲繡制龍袍的高大男人,出現在蘇適雯眼前的時候,蘇適雯整個人徹底愣在了原地。
男人瞧着非常年輕,劍眉入鬢,鼻樑高挺,膚色偏了黝銅,只單單站在那裡,便透出來一股子仿若所謂君王與生俱來的威儀之氣。他眉目剛毅,身形偉岸挺拔,身上有種京城裡那些文質彬彬舉止有禮的貴族公子哥,決然沒有的英挺凌冽。
當那人淡漠的目光不經意地略微掃到她的身上,蘇適雯呼吸一窒,頓時有種心要跳出嗓子眼兒的感覺。
這怎麼可能?
傳聞中那個粗鄙不堪,鄉野出生的晉元皇帝。竟、竟是這樣一個身軀強壯,英俊魁梧的男人……
未等她緩過神來,又見那率先下轎的年輕帝王,並未直接踏入太傅府的大門,而是轉回身去,將手極其自然地伸到了御輦內。
再然後呢,蘇適雯便親眼瞧見一隻白嫩軟潤的玉手,輕輕搭在了晉元帝的掌心當中。
她的那位嫁去後宮受苦、被粗蠻皇帝作賤糟蹋的四妹妹,是被高大英俊的晉元皇帝,親自攔腰抱下的鑾輦……
蘇適雯袖下雙拳緊攥,尖銳的指甲幾乎嵌進肉裡。
晉元的新帝,對她四房的這個庶出妹妹,似乎,極是寵愛。
蘇婉容自己也沒有想到,男人答應讓她回門,竟是準備着御駕隨行的。
倘若真要去問詢她的意願,她此番回門,是想和親人關起門來,講一些知心話的,她根本不想他陪。可是呢,她是否能夠回來,決定權不在她的身上,偏偏就在這個男人身上。
這男人慣會翻臉不認賬,蘇婉容還真怕他因了什麼再度改變心意,又不讓她回了。所以她實在謹慎的很,這種節骨眼兒上,萬萬是不可能招惹男人的不快的。
因爲身份不同了,此次回門,蘇婉容身上穿戴的依舊是這套華麗精美的宮裝。蘇婉容剛坐上鳳位不久,對此般盛裝出行尚不習慣,譬如下轎的時候,便立刻犯了難。
宮廷衣裳繁瑣複雜,即便她勉強提起裙襬,仍覺得十分拘束,根本就無法邁出太大的步子。
正準備喚來倚翠或是凝香上前扶持一把,那男人就出現了,瞧着男人伸出來的這隻粗糲寬厚的大掌,蘇婉容面上有些猶豫。
可那男人卻是個沒耐心的,見她久久沒個動靜,彎腰,長臂一伸就直接將她整個人拖抱起來。
腳尖忽然離地,驚得蘇婉容下意識環住了男人的脖頸。男人在寢宮給胡鬧也就罷了,意識到男人竟在大庭廣衆之下就這麼把她給抱起來了,蘇婉容立馬去推他的胸膛。
“這麼多人看着,你對朕的觸碰反應這樣大,就不怕露出破綻?”
男人嗓音低沉平緩,蘇婉容聽進耳中微微一怔。她抿了抿嘴脣,卻是不再亂動了。
小姑娘被他說服,胤莽不動聲色地略微揚起脣角。此番再不猶豫,直接抱着小姑娘軟綿香馥的身子跨下馬車。邁了好幾個大步,直至快到太傅府門檻兒邊上了,才把懷裡的人輕輕放去地上。
胤莽踏入太傅府門檻以後,目光先是落在屈膝跪在最前端的老丈人身上。想着自己這位一身傲骨的老丈人,原先想必對他是有着諸多不滿的,如今卻恭恭敬敬跪在地上,與太傅府其他人一般,迎接他與小姑娘回門。胤莽心中也是生了一絲感慨。
就上前兩步,微曲下腰,親自伸手扶老丈人起身。“朕此番是隨皇后一道回門探親的,既是自家人,太師不必多禮。”
封后大典以後,胤莽便依照當日所言,將蘇太傅的官位提攜至太師,爲三公之首。
晉元帝的一番作態極是平易近人,可帝王就是帝王,這麼大的禮,蘇太師是受不起的。便是躬身一鞠,口中客客氣氣地道了句:“謝陛下隆恩。”,便自己站了起來。
接下來,得男人許可,蘇婉容隨父親進屋說話。而那胤莽呢,則是主動提出要在府中四下轉轉。
帝王親臨,又出言要觀賞自家府邸的景緻,太師府上上下下,內心此時都是感到無比榮耀的。派了六七個已在於府中侍奉多年,最有經驗的的老僕,爲晉元帝引路。
父女之間說話,來來回回無非便是那麼幾個問題。問男人這兩日待她好不好,問她在宮中吃住都還習不習慣。
距離她此番出嫁,前後也不過纔過去三日。可,見着了素來疼愛自己的父親,這三日又好似拉得很長。蘇婉容眼眶酸,就坐在父親跟前,於書齋說了許久的話。叫他不要擔心,她在宮中一切都好。
與父親說完話,下人通報說,晉元帝還在太師府新修砌的花園閒逛呢。得了空閒,蘇婉容便回了一趟自己的西廂院。
母親去世的早,從小父親政務繁忙,蘇婉容是幾乎由周嬤嬤一手拉扯大的。此次回門,旁人可以不拜見,但周嬤嬤,她一定是要拜的。
蘇婉容剛剛入了廂房,周嬤嬤便握住了她的手。
甫一瞧見姑娘與往日不同的華麗扮相,周嬤嬤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屈膝就要行禮,但卻被蘇婉容及時攔住了。
“周嬤嬤,你我在外人面前雖是主僕相稱。但這麼多年來,嬤嬤你盡心對待婉婉,婉婉也早已將您視作親人。今日婉婉無論是什麼身份,嬤嬤都無需行此大禮。”
周嬤嬤曉得姑娘素來是個有孝心的。今非昔比,規矩不可破,只,這裡左右四下沒有外人,她也不再拘着了,就牽住姑娘的手,一齊坐去榻邊。
她親近父親,但有些話總是不能對父親說的。但私底下蘇婉容同周嬤嬤講話,更接近無話不談的母女。
“姑娘,這兒沒人了,同嬤嬤說說,你嫁入宮以後,皇上他待你可好?”
這個問題父親倒也問過。與男人立約書的事情自然是不可能告訴孃家人的,但,這幾天捫心自問,男人在新婚之夜也沒有做什麼不尊重她的事情,他很信守諾言,甚至允許她今日回門。就現在看來,對她,應當算是好的吧。
於是,她便點了點頭。
周嬤嬤舒了口氣,打量了一番,忍不住拉着姑娘的手,又問:“晚上呢?晚上皇上待姑娘……好不好?”
嬤嬤話說得婉轉,可蘇婉容卻是聽得懂的。知曉周嬤嬤是什麼意思,蘇婉容一張白玉似的俏臉漲得通紅。她該回答什麼?她若是告訴嬤嬤自己與那男人根本尚未有過所謂的夫妻之實,必然引人生疑。但,那男人對她沒有那些心思嗎?說出來蘇婉容自己都不信。尤其是那一雙眼,每每望着她時,便像一隻餓了足足幾個月的野狼,好似她稍有不察,隨時準備將她剝乾淨了生吞入腹。
蘇婉容紅着臉不搭腔,落入周嬤嬤眼底便是剛出閣小女兒的羞澀了。
周嬤嬤目光不經意一掃,見姑娘微微垂頭,紋飾精美的鳳袍衣領輕折,就露出一小截兒欺霜賽雪的幼嫩頸子。蘇婉容肌膚瑩白,暴露在空氣外的這一小片,嫩生生的藕段兒似的,於是上面那塊不大不小的紅印兒,看上去便格外明顯。
許久周嬤嬤都沒說話,蘇婉容狐疑地擡起頭,察覺到周嬤嬤異樣的視線,一怔。也便是下一刻,蘇婉容馬上意識到嬤嬤在看什麼,刷的一下臉更紅了,急急忙忙就去整理自己的衣襟。“嬤嬤不是的,這、這……”
她可是恨死那個殺千刀的男人了。莫名其妙咬她一口且不說,下嘴這樣用力。都過去兩天了,今早對鏡梳妝的時候,發現脖子上的印記非但沒有變淡,還有由紅轉紫的趨勢。而今日是要回門的,這副摸樣被人瞧見了,如何也不像話。就吩咐倚翠抹了點粉脂在上面,盡力給遮了遮,不想,這會兒還是被周嬤嬤給瞧見了。
“嬤嬤莫要多想,這兩日夜裡悶的慌,婉婉睡時便將門窗都打開了通風。也不知進來了個什麼蟲蠅之類,這才被咬出了個印子。”
這話,若是說給沒經過事兒的探春聽,許還是信的。但那周嬤嬤呢,早便是當過孃的人了,後來又做了蘇婉容的奶孃。她如何會看不出來,姑娘脖子上這印兒,哪裡是蟲蠅叮咬的呢?分明便是人的牙印兒。至於在姑娘身上落下這印子的人是誰,那便是不言而喻的了。
得帝王恩寵,這非但不是什麼羞於啓齒的事情,該是天大的喜事幸事纔對。也便是姑娘麪皮子薄,尋了這般不堪推敲的謊話糊弄她這個嬤嬤。
思及此,周嬤嬤不禁又開始心疼起她家的這個傻姑娘。
她家的姑娘,實在是個惹人憐的。四房姨娘去的早,有些事情,出閣以前當孃的不教,現下嫁了人,自然是不懂的。
適才出去接迎帝后的時候,乍一瞧見帝王威儀,周嬤嬤也是深感震懾不已。又見那登基不久的新帝生得那般高大魁梧,而她家的姑娘又是個嬌小柔弱的。個頭上,便是個不相符的,如今姑娘小小年紀嫁了過去,夜裡總是會吃些苦頭的。
“這些話,原不是嬤嬤這個做下人的應該同姑娘講的。但姑娘心思單純,這些若是嬤嬤不趁這今天,代替已逝的四姨娘教給姑娘,怕是四姨娘她泉下有知,應當也是放心不下的。”
蘇婉容沒太明白周嬤嬤的意思,又見周嬤嬤從袖子裡忽然摸出一本有些發黃了的小冊子。瞧着與布莊的賬本也不太像,蘇婉容難免有些好奇,便擡眸瞧看了一眼。直到周嬤嬤將小冊子慢慢打開,瞧清楚上面相互扭成一團的男男女女以後,這一下子,蘇婉容的臉徹底紅得能滴出血。
周嬤嬤瞧出姑娘的羞臊,這大白日的,若是放在往常,她也沒得臉皮講這些的。但眼下這一樁事,老爺不可能同姑娘講,能教姑娘的就只有她了。
於是,周嬤嬤咳了兩聲,拍拍姑娘的手,語重心長地道:
“女兒家出嫁前都是要學一學這些的,姑娘出嫁的時候嬤嬤便疏忽了。今日姑娘回門,若是錯過了這個機會,還不曉得姑娘下次該什麼時候回來。若是嫁入別處也罷,姑娘現下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了,侍奉的是當今聖上。這些東西學了,不僅是要伺候好皇上,更是爲了讓姑娘學會保護好自己……”
蘇婉容知道嬤嬤這是爲了自己好,可她根本就並非不懂事世的少女了。上一世她活到二十五歲,嬤嬤懂的這些,她自然也懂。
可,即便是當真不懂,誰要去學這些伺候那個男人呢?
周嬤嬤好心好意,蘇婉容此時卻是有口難言。只得嬤嬤說一句,她紅着臉敷衍地點點頭。嬤嬤要將那本小冊子塞給她,蘇婉容搖着頭躲着不肯收。可在這件事情上,周嬤嬤態度很是強硬,最後蘇婉容磨不過嬤嬤的堅持,只得扭捏着慢吞吞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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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蘇婉容又去耳房看了看徹哥兒。就她而言,今日回門拜見過爹爹,回了躺西廂,蘇婉容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但,太師府三代同堂,歸寧當天,她是必須要去看望一眼老祖宗的。這是家規。
太師府分東南西北四個院落,其中就屬南苑入住的女眷最多。這一路上,蘇婉容便遇見了南苑中的許多人。
到底是今時不同以往了,當年那個不受重視的四房庶出姑娘,先是做了皇子妃,現下又做了皇后娘娘。府裡的老老少少見着了蘇婉容,都是要行大禮的。
就連原本不是南苑的徐姨娘,一聽說皇后娘娘親臨南苑,趕着跑着的過來。見着了真人以後,熱絡得跟什麼似的。不僅拉着蘇婉容的手一個勁兒的噓寒問暖,又將塗得紅紅白白,活脫唱大戲一般的五姑娘也扯了過來,推蘇婉容面前問安。
大夫人和其他幾房夫人都是笑着見了禮的。輪到二姑娘蘇適雯這裡呢,蘇婉容的目光微微停頓了一會兒。
瞧上去當真像是生了一場大病,面色脣色都泛着白,下巴頦都尖了許多。當二人的視線相撞的時候,蘇適雯身軀震了震,她低下頭也和周圍的所有女眷一般,躬身見了個禮,竟就這樣飛快地撇開了眼去。
這樣的反應倒是令人有點出乎意料。蘇婉容略微挑了下眉。
從前她倒是不曉得這長安城千千萬萬的女兒家,搶着要嫁入宮去,坐上那所謂的鳳座,究竟是爲了什麼。如今陰差陽錯,看見了眼前這番景象,蘇婉容便似乎懂了,也覺得十分有趣。
所謂皇后,那便是你無論走去哪裡,即便是從前再瞧不起看輕了你的人,都得要對你屈膝行禮的。
見完了禮,這些後宅的女眷們又一個接一個的給蘇婉容道喜。蘇婉容笑着點頭,都一一回應了。但不準備繼續耽擱下去,便擡步,直接朝着老祖宗所住的屋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