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眼是一間富麗堂皇的宮殿,內設玉蘭刻湖光山色鎏金立屏,邊上豎着兩面琉璃嵌象牙花的隔扇。掐絲琺琅香爐內,薰香嫋嫋氤氳。
裡面擺放的金銀瓷器,包括其他裝點的華貴物什都是嶄新的。
格局乍一瞧看竟與鳳儀宮十分相似,卻又不完全一樣,應當也是哪位寵妃的寢宮吧。
此時漂浮在空中的蘇婉容,分不出這是做夢還是現實,恍恍惚惚間正這樣想着,一陣彷彿是女子悲愴至極的哭聲,混着聲嘶力竭的惡毒謾罵便隱隱約約傳入耳畔。
蘇婉容下意識微移視線,緩緩將目光投向屏風裡側。
那是一個翠繞珠圍,穿金戴銀的年輕女人。
女人身披一件極爲雍容華美的撒金百鳥朝鳳宮裝,挽起的朝天髻姿態高貴,斜插的雲翠流珠金步搖更顯富貴不凡。
這樣一個養尊處優的女人,看得出無論是頭面或是妝容應當都是盡善盡美,極爲精緻的。可現下這個時候,女人的眼淚糊了一臉,多麼細緻的妝容早就花了,配上她此時此刻顯得有些猙獰的神情,以及那一雙飽含恨意的眸子,實在算不上多麼的美觀。
蘇婉容微微眯起眼,仔細瞧看了一會兒,依稀能夠辨認出來,這個哭得悲痛欲絕的女人,竟然是上一世她的那個貴妃二姐,蘇適雯。
這一會兒,蘇適雯嘴裡惡語連連,面朝着暖閣的方向,描繪了水仙豆蔻的尖銳指甲發着顫,憤怒地直指對面的男人。
蘇婉容就順着蘇適雯所指的方向,側眸望了過去。
主座的位置上,端坐着一個身形彪梧高大的男人。窗櫺外細微透進來的薄光,背對着他灑落進來,在他冷硬的面龐上投下了一道更爲冥濛的暗影。
他周身處於陰影之中,是以蘇婉容看不清他的五官,但那一席明黃色的九龍刺繡金袍,以及他身上渾然天成的那一股不容人褻瀆的威儀,已然充分說明了他的身份。
那男人正是前世的晉元帝無疑了。
其間蘇適雯梗着脖子叫嚷咒罵了什麼,晉元帝穩如山嶽地坐在那裡,偶爾冷聲喝斥了一些什麼。蘇婉容都聽見了,可卻又聽不太懂。
再後來,蘇適雯忽然從袖口裡摸出一隻嵌了珍珠寶石的赤金翡翠鳳簪。那簪子很漂亮,做工極爲精良,鑲嵌的珍珠更是十分罕見,雕琢細緻,通體呈淡淡的粉紅色澤。
卻也不曉得爲什麼,蘇婉容眼瞧着這隻簪子,心頭竟涌起一絲莫名的熟悉感。像是從前在哪裡見過,可又敢肯定自己並未擁有過這樣一根簪子。
然而蘇婉容的這種疑慮並沒有維持多久,因爲座上的皇帝猛然站起身的動作。
另一邊,蘇適雯臉上的怒意更甚,瞪着一雙憤恨的眸子,面容甚至顯得有幾分扭曲了。
“倘若秀春當時沒有暗中跟着,你莫不是還打算欺瞞我一輩子?”
這麼說完,仍不覺解氣。就攥住手中的簪子,頭腦一熱地擡臂就朝着晉元帝的方向狠狠擲了過去。
簪子雕琢得極爲鋒利,再加上扔過去的人,此刻怒火焚燒,幾乎用了全身的力氣。也就瞬息的光景,銳利的尾端精而準地劃過男人剛毅冷硬的面頰,帶出一連串細小的血珠。
刺啦一聲脆響,鳳簪砸落在了地上。
而蘇適雯喋喋不休扯着嗓子的叫嚷仍舊沒有停歇。
“喜歡她你敢去說嗎?你敢嗎?既然心中惦念着,連寢宮都給她備好了,有種你倒是把人給搶過來啊!什麼九五之尊,不過就是個縮頭縮尾的孬種!如你這般的人,今朝做了皇帝又能怎樣?骨子裡還不是那個卑微到泥土裡的草莽混混!依我看,你和那個卑賤下作的女人倒是極爲相配,你就去同她說吧,把這簪子也送給她,指不定她……”
“夠了!”
話講至一半,被晉元帝怒聲打斷。
從方纔開始就低垂着眉眼,異常沉默的皇帝,忽然擡起了頭。蘇婉容定睛一看,這纔有機會瞧清晉元帝此時的表情。
這一會兒看清楚了他的面部神色,蘇婉容的身形不禁微微一怔。
那男人的臉色實在不是很好。
薄脣抿成了一條鋒利的直線,額角青筋暴脹,因爲激烈的情緒,結實強壯的胸膛上下起伏劇烈。他的眼睛也有些紅了,就這麼充斥着血絲狠戾地盯住對面的蘇適雯。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朕不容許你這樣說她。”
那模樣確實是有些駭人的,但,已經憤怒得瀕臨絕望的女人卻不怕這些。蘇適雯看見晉元帝動怒,非但不怕,她氣笑了。更多刻薄難聽的言語愈發肆無忌憚地一徑扔了出來。
“憑什麼不要我說?”蘇適雯笑着問,可那笑並未到達眼底,甚至帶了幾分諷刺的意味。“我不僅現在說,我每天都要說給你聽!那就是個不要臉的賤人!都已經是已婚之婦了,背地裡面還不曉得用了什麼手段勾着別人的男人。像她這種骨子裡下賤的狐媚胚子,千人枕,萬人睡。活該被夫家厭棄——”
蘇適雯話音說到一半,再度戛然而止。
這一回,卻是那晉元帝的巴掌,“啪”地一聲,毫不留情地扇在了蘇適雯臉上。
男人用力極大,蘇適雯順着這股子力道,狼狽地跌倒在地上。原本就被粉脂眼淚弄得一塌糊塗的臉,此時高高腫起來一塊,猩紅的血液順着嘴角蜿蜒流了下來。
在上面旁觀的蘇婉容被這陣勢驚了一跳。蘇適雯自己顯然也愣住了,她臉色慘白,難以置信地顫巍巍捂住自己紅腫的半邊臉頰。
“你、你竟然打我?”
晉元帝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眉目森嚴,神情肅冷。他沉默地垂眸望着此時癱倒在地上,那個髮髻凌亂,狼狽不堪的女人,眼神裡面甚至是帶着明顯的厭惡的。
薄脣微啓,只聽他嗓音冷漠地道:“朕警告過你,朕不容許你這樣說她。”
聽完了這一句話,蘇適雯的情緒似乎一下子愈發激動了。就跪趴在那裡,毫無形象地直接嚎啕大哭起來,哭得嗓音都嘶啞了,口裡一遍遍哀傷地念着晉元帝的名,最後還是被守門的侍衛架着刀給強制拖了出去。
女人絕望至極的悲愴哭叫聲逐漸遠去,此時晉元帝兀自一人,抿緊了薄脣,低垂着眉眼,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那樣高大挺拔的身影,安靜地杵立在偌大空蕩的寢殿之中,竟徒生一抹孤寂之感。
蘇婉容認爲自己一定是眼花,或者是夢中腦袋不太清晰。
明明方纔打人的是他,將人訓哭的也是他。她卻莫名從這個緘默不語,對待自己的結髮妻子時,態度都能那般不近人情的的男人身上,莫名讀出了一點壓抑的隱忍,一絲寂寥的委屈。
他委屈什麼?
有那麼一個愛他愛得死心塌地的女人一輩子地伴他身側。他在委屈什麼呢?
侍衛領着蘇適雯走遠了,晉元帝這個時候彎下腰來,蘇婉容見他將腳邊那隻鳳簪給拾了起來。用自己的袖擺,對待至寶一般地仔細擦淨上面的血污,然後捧在掌心看了一會兒,這才小心翼翼收進自己的衣襟之中。
……
接下來的夢境與前世的晉元帝無關,蘇婉容走馬觀花一般地,目睹了上輩子蘇適雯的一生。
最好的二八年華,貌美的少女鳳冠霞帔。含羞帶怯地坐在迎接她入宮的鳳轎之中,滿心期待地憧憬宮內那個威儀英俊的帝王。
在最開始的時候,晉元帝待她也算得上是不錯的,雖然那皇帝生性野蠻冷漠,不懂女兒家的心思,可但凡是她張嘴要個什麼,無論是多麼昂貴的金銀玉器或是綾羅綢緞,晉元帝總會派人爲她尋來。
那個時候的蘇適雯,曾天真單純的以爲,那皇帝的性格就是這樣,雖然不懂得憐香惜玉,但心裡總還是喜歡她的。每日沉浸在自己給自己描繪的幻想當中,直到日復一日,越來越多比她更爲年輕嬌美的嬪妃姬妾,一個一個,接連不斷地被晉元帝納入後宮。皇帝踏足她暖香塢的時日,卻越來越少了。
蘇適雯日也盼,夜也盼。最後熬不住了,便盛裝打扮,早早地堵在皇帝的御書房前,只爲遠遠地看那人一眼。
她運氣好,當真被她給等到了。癡癡地望着推門而出的英挺男人,蘇適雯心花怒放,高興得幾乎合不攏嘴。反觀那晉元帝呢?瞧見是她在門口守着,眉峰便是一皺。
冷漠的目光只在她豔麗的妝容上微微停頓了一瞬,就不耐煩地移開了。
便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澆熄了蘇適雯心頭的最後一簇火苗。這個時候的她,才如夢初醒。意識到她與晉元帝這樣的關係,是不正常的。莫說什麼夫妻情分了,方纔晉元帝的那個眼神,他對她有任何情分嗎?蘇適雯不曉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但女人的直覺很準,她看得出晉元帝並不喜歡她,甚至是厭煩了她。
再後來發生的一切,似乎有一些戲劇化,不過倒也在情理之中。
約莫便是一個被皇帝冷落的後宮女人,每日充斥在難以磨滅的怨念之中。終於心灰意冷了,昔日嬌美善良的姑娘被仇恨矇蔽了雙眼,漸漸開始以千種白種最爲惡毒的手段,頻頻毒害後宮每年選秀入宮的新人……
看到這裡,蘇婉容心中不免一聲嘆息。
她想着這便是上輩子的那個男人,與她貴妃二姐之間的故事了麼?
蘇適雯後來謀害其他嬪妃的做法雖然極端了些,以及對着前世的晉元帝,張牙舞爪的那副難堪的樣子,有失分寸。但蘇婉容看完了整件事情發生的經過,她覺得自己現下,似乎是能夠理解蘇適雯的。
畢竟蘇適雯上輩子剛剛嫁入宮的時候,也沒存過什麼壞心思,和長安城千家萬戶最普通的待嫁閨秀一樣,只是期盼着與未來夫婿白頭偕老扶持一生的吧?
蘇婉容不認爲在當時的情景之下,若是把蘇適雯的處境,放在任何一個其他女子身上,旁人會做的比蘇適雯好去多少。說到底都是爲情所傷的人,蘇婉容雖不認同蘇適雯做過的某些事情,可到了眼下這個時候,卻是同情多於一切的。
“婉婉,婉婉……”
思緒飄渺之際,耳畔傳來一陣忽近忽遠的低沉嗓音。蘇婉容黛眉一皺,就從夢境之中突然醒了過來。掀開眼簾,模糊的視線之中,望見的是男人湊近的一張大臉。
“還睡着呢?太陽都曬屁股了,快起來用些吃食。”
胤莽黑眸含笑,指腹輕輕擦了擦小姑娘睡得泛出紅暈的臉蛋,口中這麼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