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婉容一怔,她顯然根本沒有提前設想過這麼一個可能性。
因爲他兩輩子都是皇帝,雖然先帝駕崩以後,傳位的聖旨來的實在突然,叫人始料未及也不誇張。但蘇婉容先入爲主地認定男人就是皇帝,就是先帝失散多年的那個所謂的二皇子。
但是仔細端詳這男人的臉……蘇婉容前世畢竟是與那三皇子薛硯之做過十年夫妻。
對比最最正統的皇室血脈……面前這男人鼻樑高挺,五官深刻,猶如刀斧鑿刻而成。英俊是英俊的……可是與他的任何一位皇室兄弟,甚至建和帝本人,確實都沒有半分相似之處。
出生的不同,真的能夠改變一個人這麼許多麼?性子粗莽也就罷了,就連五官外貌也潛移默化地跟着長偏了去?可是這可能嗎?
蘇婉容漸漸開始懷疑,仔細去想,卻是感到細思極恐。
之前她不在意外面那些流言,是以深信男人確實是先帝遺子的前提之上,當年與太子的一場惡戰,也是頂着殲滅企圖謀權篡位反賊的由頭去打的。打了勝仗,世人歌頌新帝以寡敵多,不屈服於惡勢力,果然不負先帝期望。
可倘若坊間那些流言都是真的,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這蠻漢子變成了謀權篡位的惡勢力,而且污衊太子,捏造先帝遺詔,欺瞞世人。他憑藉無力欺佔了建和江山,名不正言不順的……如今被人揭穿了老底,若是那些效忠先帝的老臣奮起反抗,男人這皇位,今後想要坐穩,怕也不是一件易事……
蘇婉容是當朝太師之女,當年父親還官位太傅之時,畢生的精力和心血都用在輔佐太子成人。他們太傅府對待先帝,以及建和可謂是忠心不二。
有些觀念和認知是父親從小教導的,更像是紮了根一般,融入了她的血骨。
對待這麼一個逆賊叛黨,蘇婉容理應是深惡痛絕。或者是將這一怕是能夠轟動整個朝廷的重要消息,第一時間偷偷告訴父親知道,父親畢竟是經歷過大風浪的老臣,經驗必然是比她多的。
可是蘇婉容她並沒有,她發現自己做不出任何對這個男人不利的事情。哪怕曉得這蠻漢子可能真的是反賊逆賊,在方纔男人話音落下的第一刻,她心裡想的竟然是,如何都把這個秘密永遠地隱瞞下去,如何也不能再叫除了他們以外的第三個人知道。
蘇婉容現在才知道,原來成親能夠改變一個女人這麼多。當你真心在意一個男人,把他當成自己今後人生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時,從前那些彷彿根深蒂固的觀念,認知,都可以因爲他的存在而改變,妥協。
畢竟她雖是前朝太傅的女兒,同時也是這個男人的皇后,他的妻子。
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可能就是這麼個道理。如果他真的是謀權篡位的逆賊,反賊。那她就是逆賊之妻,反賊之妻。凡事自然是先要以夫爲天,然後纔是其他……
“那你可有查到散播謠言的人?如果查到了,那人可是萬萬留不得了。解鈴還須繫鈴人,若想把流言徹底平息下去,便是要先了結了那些個始作俑者纔好。”
小女人雖說相比於其他婦道人家,多了幾分沉穩。可到底是個女子,遇見事情少不了婦人之仁。便是對上數次試圖禍害於她的蘇適雯,都是帶着幾分憐憫之心的,若不是忍無可忍,想來也是會留那人一條生路。
此次對上那些個散播流言的人,倒是果決的很,想也不想的就叫他直接了結……胤莽難免有些意外,又見她淺淺蹙着一雙柳眉,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劍眉一挑,有心逗她:“一傳十十傳百,這些個流言現如今在長安城裡鬧得人盡皆知。若想要尋出最先散播消息之人,怕不是那麼容易。”
那就是還沒有查明的意思了。
蘇婉容難免擔心,怕散播流言的是有心之人。外面傳的風風火火,這會兒卻遲遲尋不着應對的法子,朝中臣子若是因此起了異心……
胤莽暗中觀察小女人神色,見她一雙黛眉約蹙越緊,頗有一種大難臨頭之勢。心下覺得好笑,逗她的心思不減,便是也隨着她擺出一副憂心忡忡的神色,故意說道:
“這些話,原本朕是不打算同你講的,怕平白惹得你操心。可事到臨頭,你作爲朕的皇后,總是得知曉實情……朕的江山得的並不光彩,朝中那幫子迂腐老臣怕是早就看朕不順眼了。朕倒是不怕他們合起夥兒來對付朕,但萬一、朕說萬一朕一個疏忽,給他們鑽了空子,最差那便是江山易主了……若等到那時,朕再不是皇帝,你也不是皇后了。婉婉……你可是會怪朕?”
“胡說八道!”
男人一本正經,端的是煞有其事的模樣。又兼言語間偶爾流露出幾分似有若無的愁緒,蘇婉容深以爲然。原本蹙着眉尖兒安靜地聽着,聽到最後,卻是再聽不下去了,便是直接一口打斷。
“饒是那幫子老臣再如何德高望重,晉元的皇帝終究是你!再者說,若是、若是真有了那麼一天,我可以回趟孃家,去求我爹爹。我爹爹是前朝太傅,朝中許多老臣都是他的同僚,他若是願意出來幫襯,那幫子老臣想來多少會賣我爹爹幾分顏面的。”
胤莽依舊愁眉不展:“凡事總是有個萬一,若真有那麼一天,倘若朕失了江山。便再給不起你目下這樣的錦繡日子,你又是個吃不得苦的,又帶着兩個孩子……”
“那有什麼。”不等他說完,蘇婉容安撫似的握住了他的手,四目相對,她嗓音清潤,神色認真地道:
“我尚未出閣的時候,其實便在長安置辦了幾處鋪子,目下我人雖在宮中。鋪子的生意卻沒有落下,這些年都有周嬤嬤和探春幫我照看,每月都有進項的。倘若、倘若真的有那麼一天,其實也沒什麼的,沒了宮裡面的錦繡日子,我這兩年攢的銀兩也夠了。如果長安也容不下我們了,我們……我們就把鋪子給盤出去,帶着惜兒,還有腹中這個小的,咱們一家子尋個好山好水的地方安置下來。總是有應對的法子的。”
她上輩子過得悽慘,被妾室趕出王府以後,身上一文不剩,街上的乞兒怕是都比要她富裕許多。
也是前世留下的陰影,重生一世,她總是要替自己留條後路。於是才盤下那些個布莊子,卻不曾想到,曾經自己留下的後路竟會用在這裡。雖有些始料未及吧,但至少是物盡起用。
蘇婉容這會兒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甚至盤算好了,將來把鋪子專賣出去,他們一家子拿着銀兩,日子過不了太闊綽,與尋常人家相比,總歸還是寬裕的。最好是能在做點小本買賣,每月有些進項就好,也不至於等着坐吃山空。
這麼一想,思緒不知不覺就有點飄遠了。蘇婉容正爲他們的未來做打算,卻在這麼個時候呢,耳畔猝不及防傳來男人低低的一陣悶笑聲……蘇婉容不由得愣了一下,錯愕地擡起頭來。
卻見這會兒埋頭悶笑的人,不是那胤莽還能是誰?
便看那蠻漢子彷彿極力忍着了,卻有些按捺不能。笑聲愉悅渾厚,哪裡是在爲未來操心的模樣?
幾乎是一瞬的功夫,蘇婉容就意識男人方纔是故意逗她。什麼江山易主,不再是皇帝……都是男人爲了騙她信口胡扯的話,根本就不能相信的。
也難怪蘇婉容入了他的套,畢竟試問哪個帝王,能夠如此草率隨便地把江山易主這樣晦氣的話掛在嘴邊?簡直是太荒唐了!
她好心好意地爲他盤算,替他憂心。他倒是好,非但不領情,還扯謊騙她,平白叫她擔心!
這次蘇婉容是真的生氣了,一張俏臉一下子拉了下來,扳開他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護着自己實在累贅的肚子,硬是就這麼吃力地翻了個身。
之後又往牀榻裡側挪了挪,不僅只留了個後腦勺給身後那男人,還跟他隔了足足兩個拳頭的距離。
胤莽見此,識時務地立刻斂了面上的笑。跟着挪了挪,從後面把她抱住。
“婉婉?”
蘇婉容睡覺不喜太亮,於是寢殿裡就沒有掌燈。紗帳一放下來,連夜明珠的微弱光亮也被掩去。視線所及,本就昏暗,這會兒她背對着他,胤莽夜視能力再好,也只瞧得見她一個黑漆漆的後腦勺。
他便握住她的肩膀,小心翼翼地給她翻了個身:“真生氣了?”
他仔細去瞧她的神色,卻見小女人面色淡淡的,與他四目相對,便不留痕跡地直接別開臉去。這副清冷冷,不願理他的樣子,卻是與尋常她與自己置氣,那種小女人的嬌嗔大爲不同。看起來,是真的生氣了。
他就用臉去貼去蹭她嬌嫩的側臉,愈發放柔了嗓音小心翼翼地說:
“別生氣了,是朕不好,不該逗你的。你若是生氣,打朕罵朕都好,別悶在心裡,對你還有腹中的孩子都不好……”
終歸不是剛出閣的小姑娘了,因爲一點事情便置氣許久。況且蘇婉容也曉得自己這會兒還懷着身孕呢,到底是不想因爲自己的情緒影響腹中的胎兒。
再者見這男人低眉順目地哄着自己了,跟個做錯事的大狗似的,對着她的臉又是親又是蹭的。
畢竟她嫁的就是這麼一個愛胡鬧的蠻漢子,她還能怎麼辦呢……這會兒氣其實消的已經差不多了,就是有點委屈。不免擡起拳頭,用力砸了他一下。
“方纔那種玩笑怎麼能亂開?也就我是個蠢的,真信了你!你這不是在欺負人嗎!”
傻乎乎地替他設想那麼許多,哪曉得不過是男人一個玩笑?他逗弄她也就算了,見她憂心忡忡的樣子,竟然還笑了出來!明顯的好心當成驢肝肺,這不是把她當猴來耍,還能是什麼?
越想越覺得難受,愈發使勁地捶他打他:“我看你這人,心眼兒都是個黑的!這麼欺負我,你往後若是遇上事兒了,你看我還管不管你!”
小女人在氣頭上,左右他皮糙肉厚的,也就隨着她打。到了最後,還是怕自己身上肉硬,砸疼了她的小手。這才把她軟綿綿的小拳頭收緊掌心,趕緊低頭親了兩下。
“婉婉,朕方纔不是在笑話你,你若是不說,朕當真不曉得原來你心裡這麼在意朕的。朕那是高興。”
這倒是實話。
這是他嬌養的女人,不論遇上了什麼事兒,他都鮮少說出來惹她煩心。這回亦是如此,他本來不想說的,可是見她蹙着眉尖兒,如臨大敵的模樣,可人的很,心裡癢癢,忍不住就逗弄了一番。誰曉得她竟說出那樣一番話來。
將自己的私房錢都拿出來,甚至把名下屬於她的鋪子盡數盤掉。竟盤算着拿着這些銀兩,帶着他一塊兒尋個好山好水的地方隱居下來。
胤莽便是現在這麼想想,都有些忍俊不禁。
他可是個帝王,連這天下都是他的,日後竟是要靠一小婦人養着。
方纔他那些說辭,當然不過是兒戲。這江山一日是他的,但凡他活着一天,就不可能輕易易主。
但誠如他剛剛所言,若非他的一句玩笑,也不曉得小女人內心裡竟是這麼在意他的。以至於就算沒了皇后娘娘千嬌萬貴的身份,哪怕貶作庶民,也心甘情願跟着他,過尋常百姓的苦日子。
可她也不想想,他那麼疼她寵她,又哪裡捨得叫她吃一丁點的苦?
“婉婉,朕娶了你當真是娶了個寶。你待朕這樣好,朕便是怎麼疼你都不足夠的。”
便是捧着她的小臉,湊過去親了又親。然後覺得不夠又去親她挺翹的鼻尖,親她紅潤潤的脣兒。
男人花言巧語的,一套接着一套。蘇婉容被哄舒心了,面上卻裝作不顯。就扭過臉去,故意嬌哼一聲:“還娶了個寶呢!我看你就是一點也不珍惜!這麼欺負你的寶,看不出你哪裡疼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