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婉容不願意見大夫人,老祖宗她們,那她就可以不去見。但,依照規矩,此時貴爲皇后娘娘的蘇婉容離府回宮的時候,太師府一家老小,都是得出來恭敬去送的。
蘇婉容透過捲簾,視線直接掠過黑壓壓跪了一地的太師府女眷,目光落在於站在最前面,身着一席海青色長袍,身姿挺拔硬朗的父親身上,略微停頓了一會兒,又挪去此時右手由周嬤嬤牽着,規規矩矩跪在人羣后端的徹哥兒那裡。
鳳輦被轎奴小心擡起,有晨曦的的涼風,順着窗格外懸掛着的流蘇瓔珞,徐徐吹拂進來。輦車內細微的顛簸,車外的景緻慢慢模糊起來,直到太師府的牌匾離得愈來愈遠,外面的人也逐漸小得看不清了。
倚翠緩步上前,將轎簾替娘娘給放下了。凝香則拿了一件捻金軟毛織錦的披風,輕手輕腳地爲娘娘披在身上。
“早間寒氣重,回宮尚有一會兒呢,娘娘仔細莫要凍着了。”
蘇婉容“嗯”了一聲。
十一月已經入秋了,正如凝香所言,此時坐在鳳輦內,風吹進來還是有些冷的。蘇婉容擡眼,瞧見服侍她的這兩個小姑娘,鼻頭也凍得有些紅紅的,口中便道:“風口涼,你們也坐進來吧。左右我就靠在這裡歇息一會兒,也不需要你們從旁伺候。”
這是皇后娘娘御用的鳳輦,她們兩個宮婢怎麼可以坐呢?兩個小丫頭睜大了雙眼,使勁搖頭,不但不敢朝裡面走,生生又往後面倒退了幾步。
蘇婉容見兩個丫頭戰戰兢兢,惶恐不安的神色,心中便覺得有些好笑。原本離開了太師府,尚有些凝重的心情,當下也輕鬆了許多。就道:“你們莫要緊張,依照宮裡那一套,你們和我同坐確實欠缺妥當。但現下不還沒入宮嗎?再者這轎簾一遮上,外頭也看不着裡面,你們就暫且坐下歇息一會兒吧。”
她話音一頓,見倚翠和凝香面上似乎依舊帶着躊躇,便放柔了嗓音,笑着安撫地說:“再過兩日就要啓程去西夏了,你們作爲貼身宮婢伺候於我身側,可以說是我平日裡最親近的人了。人前我依舊是你們的皇后娘娘。私底下,便不用拘着那麼許多的。”
蘇婉容倒是沒想很多,從前她待字閨中的時候,同周嬤嬤或是探春,也是這麼講的。待往後到了西夏,又是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倚翠和凝香就是她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留在她身邊的人,可以不如何的聰明伶俐,但忠心護主最爲重要。
是以,能夠好好待她們,蘇婉容自然願意好好對待的。
而倚翠和凝香呢,做主子的平易近人,她們觸動頗深。但鳳輦內的畢竟是尊貴無比的皇后娘娘,叫她們坦而然之地同娘娘一道兒歇息,她們爲奴爲婢的慣了,這等不合規矩的事情,當真是做不出來的。
還是依照蘇婉容的吩咐規規矩矩地坐下了,可坐下以後手上也不閒着,一個端着盛放了蜜餞果脯的琉璃托盤,隨時準備伺候着娘娘吃。一個則手法靈巧地爲娘娘按捏起肩膀。
蘇婉容曉得這也是多少年來養成的習慣,一朝一夕改不過來的。兩個丫頭樂得辛苦,她倒也沒勉強。該說的話都已經說了,她就輕輕闔上眸子,靠在引枕上,打算閉目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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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輦行至一半,繼續穿過一條由西至東的主街道,一行人便即將進入宮門。
皇后娘娘的輦車,由左右前後足足八個身體強壯的小廝小心擡着,再加上官道寬闊,這一截兒路,行得十分平穩。
正是昏昏欲睡的時候,鳳輦卻猝不及防停了下來,轎簾被風吹得略微晃動,稍稍掀起一個小角,隨後便彷彿有一陣說話聲,透過轎簾,隱隱傳了進來。
離得遠,聽不清外面在講什麼。蘇婉容微微蹙起了眉,睜開眼就叫倚翠出去看看外頭髮生了什麼事。
倚翠沒一會兒便回來了。
“是個從前沒見過的人,非說是娘娘的故友,道是想見娘娘一面。”
落下這句,倚翠又自個兒小聲嘀咕了句:“娘娘哪裡來得那般寒磣的故友呢。”
故友?
蘇婉容柳眉輕皺。
紋飾華貴的鳳輦,大清早的出現在街頭,原本就惹人注意。出了些滋事兒或是湊熱鬧的人,其實也並非多麼稀奇的事情。但今日的蘇婉容,心底卻總是隱隱有一種極怪異的預感。
這種預感到底是什麼,她倒也說不上來,不過就是莫名驅使着她,想要看看,輦車外面自稱是她“故友”的人物,究竟是誰。
當下便淡聲道:“既然是故友,這樣看來,我自當是要下去看看的了。”
倚翠愣了下。
就她方纔匆匆瞧看的一眼,站在鳳輦外面的人,明明只是個小廝扮相。娘娘身份嬌貴,未入宮前也是太師府小姐,哪裡能認識這樣的人呢?
但,饒是心中如何狐疑,爲奴爲婢的,主子吩咐的話卻是不敢不從的。於是只垂頭應了聲是,便撩開轎簾,小心扶持住皇后娘娘纖細的胳膊,便準備踏下輦車。
蘇婉容微微提起繁複的裙襬,由倚翠和凝香一左一右扶着,踩着車墩兒下了鳳輦。
微微眯起了美眸,蘇婉容定睛一看,此時跪在輦車前面的年輕男子,確實是普普通通的奴僕扮相,似乎並沒有任何出挑的地方。
蘇婉容便淡聲道:“擡起頭來。”
那男子擡起了頭。
她仔細打量了一番。很眼生的一張臉,蘇婉容確定自己從前並沒有在任何地方見過此人。
確定了只是一個無故滋事的路人,蘇婉容便不打算將更多的時間花費在此人身上。就移開目光,未曾停頓地背過身去,準備重新上轎。
“皇后娘娘且慢。”
腳步尚沒來得及邁開,跪在地上的人卻急聲喚住了她。
蘇婉容腳下微微一頓,就不緊不慢地轉回身去。
“小的是受了主人所託,過來這裡求見皇后娘娘的。小的並非娘娘的故友,小的的主人才是。”
蘇婉容略微挑了挑娥眉,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那小廝卻沒吭聲,只垂下頭去,不知在袖中四下摸索着什麼。良久,這才取出了一塊翡翠雕琢的玉佩。
蘇婉容吩咐倚翠,將那玉佩拿上來給她察看。
這翡翠玉佩,呈冰花芙蓉紋路,雕紋極爲細緻精巧,一看便不是尋常人家佩戴的起的。
不過,因了這一世住在皇宮,宮裡那男人又總是隔三差五地送她各種金銀玉器,什麼樣金貴的事物蘇婉容沒瞧見過?眼下看着這雕工斐然的玉飾,倒也沒覺得多麼納罕。
但,讓蘇婉容此時此刻目不轉睛盯着看的,並非是這玉佩本身,而是角落裡清晰刻着的一個“硯”字。
上一世,蘇婉容還在齊王府中的時候,王府書齋裡隨處可見的書畫題字,她看得多了,閉着眼睛都能認出來。是以,這塊玉佩上刻畫的這個單字,代表的人是誰,蘇婉容比誰都要更清楚不過。
不是別人,正是她上輩子相伴十餘年的丈夫。
說起來,蘇婉容真的還蠻佩服這個人的。
不是已經被人關進宗人府了麼?滿門關押,在這城中竟然還能留有眼線。不僅如此,也不曉得是用了何種方式,竟能提前得知她今日回宮的消息,派了人在這裡攔截她的輦車。要知道,此次她回門的事情,除了宮內的那個男人,也就只有她身旁伺候的人知曉得。爲此,蘇婉容不得不再次感嘆薛硯之的神通廣大。
不過,饒是此人再神通廣大又有什麼用呢?上輩子對她做了那樣的事情,關於此人的一切,她是聽都不想聽的。
就將玉佩放回了倚翠手上,脣瓣抿成了一條冷淡的線。比上一次更爲果斷地直接轉身,頭也不回地就要上轎。
“三皇子還有一句話託了小的帶給皇后娘娘,皇子說了,如果娘娘現下不聽,往後定會後悔一輩子的!”
那小廝急得站起了身,就這麼揚聲朝着蘇婉容的背影喊道。
後悔一輩子?
蘇婉容嘴脣微揚,冷冷地笑了。
還有什麼是嫁給他以後,白白蹉跎了整整十年時光,更能讓人後悔的事情?
只這一句話,還當真地激起了蘇婉容的幾分興致。蘇婉容嘲諷地心道,她倒是想要看看,這個人費勁了千辛萬苦,不惜冒着被她告發的風險,這麼執意要託人帶話給她。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而那小廝卻道:“此事事關重大,娘娘可否先屏退了周遭的人,待小的將主人的話轉告給娘娘以後,自會離開。”
一個不知身份來歷的人,想要與皇后娘娘私下說話。倚翠和凝香都覺得並不妥當,立馬挺身護在娘娘身邊,警惕地盯着不遠處的那名小廝。
但蘇婉容卻叫她們雖幾個侍衛轎奴都退去一邊守着,不理會兩個丫頭的極力勸阻。遞了一個眼神過去,讓小廝上前說話。
說是退下了,其實隔得也並不算很遠。倘若蘇婉容這邊發生了什麼動靜,第一時間都可以趕來的。
小廝謹慎地四下觀察了一番,確認圍在外面的人聽不清他們說話。這才邁步上前,湊去皇后娘娘的耳邊,壓低了嗓音將三皇子先前囑咐他說的那些,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娘娘。
這一席話落下,蘇婉容原本掛在脣畔的那一抹似有若無的冷笑,慢慢淡了下去。她抿緊了嘴脣,面色徒然一變。
就聽那小廝壓低了聲音,在她耳側緩聲說道:
“三皇子問娘娘,娘娘就不想要知道……上輩子給娘娘下毒,招致娘娘於宮外慘死的小人,究竟是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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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硯之作爲前朝反賊同黨,這幾個月間,一直受禁於宗人府。旨意是晉元帝親口下的,朝中無人敢替他求情,且求情了也沒有用。
買通了關係,託自己的眼線去宮外攔截皇后的鳳輦,便已經是薛硯之能做到的極限。在受監禁的時期之內,擅自離開宗人府,那是逆反宮規的事情。傳去了皇帝耳中,那是得掉腦袋的。是以,便是挖了座金山出來,守在宗人府外頭的侍衛,也不會放人出去的。
但這些,其實都有例外。
譬如說,三皇子與皇后娘娘裡應外合。譬如說,皇后娘娘託人將蓋上鳳印的信箋交給守門的侍衛,要求單獨見受禁的皇子一個時辰。
這事兒方纔旁人那裡恐怕是行不通的。但放在晉元的這個新後身上,情況就不一樣了。
但凡在這宮裡當差的,誰不曉得晉元的皇帝是如何看中這位新後的?偌大的後宮空蕩蕩的,就這麼獨寵皇后一人。
皇后的吩咐,宗人府的人不敢怠慢。百般囑咐,時辰一到,務必要將人給送回來。繁複的程式走了一通,最終還是放人了。
蘇婉容與薛硯之見面的地方,臨時定在了宮外的一間位置隱蔽的茶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