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將心照明月, 奈何明月照溝渠。”仇英淡淡回着,不出所料見着男人一臉不自在的模樣,心情莫名明快了幾分。
項元汴乾笑着:“果然還是這六觀樓養才, 你如今都脫口成章了。”
氣氛終於和樂了一些, 外頭又有人敲門。項元汴以爲周俊去而復返, 一回頭卻見着周家僕人端着托盤走進來, 上頭擺着一個藍邊大碗, 裡頭盛着濃黑的、散發着熱氣的湯藥,走到仇英面前放下,輕聲道:“仇公子, 你交代的藥熬好了,趁熱喝了吧。”
仇英臉上顯出些不自在, 但也只是一閃而過, 很快便調整過來, 答道:“你先放着吧。”
那人擱下了藥碗,便先退下了。項元汴皺眉道:“你這是吃的什麼藥, 哪裡不好麼?”
仇英伸出手來,修長細瘦的手指在碗沿邊磨蹭許久也未端起來,支支吾吾道:“沒什麼不好……估計是最近天氣涼了,有些傷寒。”
項元汴忙將手撫上她額頭,與自己的額上比對着, 見未有發燒, 稍稍放下心來, 但一低頭又見着她面上發白、隱隱有些汗意, 又有些憂心, 問道:“可曾看了大夫,這藥可不能亂吃。”
“不用了!這……都是些小毛病, 瞧多少次也都是一樣的藥……”仇英忙不迭拒絕着,緊張的樣子倒引起項元汴的注意,他便問道:“那你的方子拿來我瞧瞧。”
“你瞧有什麼用,你又不懂醫。”仇英將湯碗端到面前來,無意識滑動調羹,卻並不入口。項元汴便幫她端起碗來,舀起一勺湯藥,放在脣前吹了吹,又聞了聞,道:“我是不懂,不過也可以叫相熟的大夫判斷判斷……來嘴巴張開,啊……”
說着便將這一勺已經吹涼的藥送到仇英嘴邊,仇英尷尬推開道:“你當喂小孩呢,我自己來。”
項元汴將調羹讓了一讓,成功避開仇英的手,再次舉到她面前,誘哄道:“嘴巴張開,我來餵你有什麼不好?”
仇英怔怔望着眼前的調羹,白色的陶瓷裡頭盛着小半勺黑色的湯藥,沒有熱氣,也似乎沒什麼殺傷力,可是她還沒有想好,到底要不要真的喝下去。可是眼前的男人眼神裡無言溫柔的催促,讓她產生一種錯覺,即便這一勺是入口即死的毒鴆,她也願意一口喝掉。但如果她真的喝了下去,日後叫這人知道了真相,只怕是會恨她的吧?
“快喝呀……怕苦嗎?”項元汴的手動了動,調羹碰到她的脣,笑容裡有些不懷好意的幸災樂禍。仇英閉上眼,張開嘴,湯藥濃烈的苦澀侵潤她的口腔內壁,苦得她的眉也皺起,眼淚幾乎立刻滾落。
“有這麼苦嗎?那我定要與你同甘共苦纔是……”男人低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仇英下意識睜眼看他,卻見着他一口喝掉碗中藥,作勢要來喂她,仇英顧不得羞澀和苦味,盡數吞下他渡過來的湯藥,推開他隨即跟上來的熱吻,緊張問道:“你吞了這些藥嗎?吞下去了嗎?”
項元汴笑笑着:“這些是你的藥,我保證不偷喝,一滴不落全部給你了。”
仇英這會子才憶起方纔的瘋狂索取,面上泛起燒來,卻見着這人又端起藥碗故技重施,忙壓住他的手,道:“你不要喝了,萬一吞入腹就不好了。”
項元汴不以爲然:“不過是傷寒藥罷了,能有什麼傷害。”
故意逗弄她一般,又端起了湯碗。仇英急了,從他手上奪下碗,大喊道:“你不能喝,這不是傷寒藥!”
說着便咕咚咕咚如數飲盡,溫熱的湯汁順着她的口角流下來一道黑色的水痕,項元汴眸色深沉,問道:“那這是什麼藥?”
仇英隨意用衣袖揩掉嘴邊的藥汁,跨坐到男人的腿上,勾起他的脖頸,吐氣如蘭道:“何必問那麼多,何不一起繼續方纔的事情。”
生平第一次獻吻,是問了堵住男人短暫的疑問。項元汴爲她的袒露而欣喜,但卻從內心生出一股子隱憂。這一回離開六觀樓仇英的臥室,他便直直去尋找那位幫她配藥的家僕,得了藥方後,卻查到一件叫他不知該氣憤還是該自責的事實——白日裡他想方設法叫仇英喝下的,果真不是什麼傷寒藥,而是避子湯。
回到六觀樓的項元汴,望着牀畔熟睡的俏臉,忍不住在她頰上捏了一記。吃痛的仇英幽幽轉醒,眯眼見着他衣着完好坐在牀前,心下有些奇怪,但終究不敵濃重的倦意和睡意,只是將手搭在他的腿上,便又沉沉睡去。
她累了。這個認知叫項元汴滿腔的怒火熄滅了不少,轉化成憐惜。
這個習慣把一切扛在自己肩上的女人,一個從十幾歲便將自己當做男人來要求的女人,她勤勤懇懇,她認真負責,她年紀輕輕便已經聲名顯赫,這在男人之中也並不常見。好多人曾評價仇英,說他天賦異稟、說他身邊多有貴人相助,可誰又曾看見成功的仇英背後付出了多少代價?
她幾乎不曾出門遠遊,近些年更是每日沉迷書海,視力每況愈下,吃多少也不見長胖,就連修長白皙的手指上,也被畫筆磨出厚厚的繭子。項元汴執起她的右手,果不其然四隻手指上的繭子都被她摳得隱隱見了血色,若是不去幫她修理好,到了冬日必定凍傷。
可即便是境況如此艱難,她也還是不願放棄自己的畫師生命吶!而這,就是她遲遲不願嫁他的原因,甚至是服用避子湯的原因吧?
那他呢,他項元汴,在她的心裡能佔有幾分地位?最近他似乎越來越不滿意於現狀了。所以說那樣過分的話去氣她,但在發現真正應該生氣怨憤的事情之後,卻難以朝她發火。
沉默坐到半夜,仇英終於醒了,卻瞧見牀前歪坐着睡着的男人,便輕輕將他叫醒。“怎麼睡在這兒了?”
項元汴睜眼望了望她,賭氣道:“我喜歡坐在這。”
仇英捏了捏他的手,將他拉着半躺在牀上,笑道:“你也不嫌累得慌。”
“你又知道心疼了?”項元汴終究忍不住將她摟在自己胸前靠着,也忍不住問出藏在心中已久的問話:“你打算將我怎麼辦呢?”
仇英伸手摩挲着頂在她頭頂的男人的下顎,不出聲。最近幾年,她和真正的男人們長相終究顯露一些區別了,如今將自己抱在懷中的男人,一天不剃鬚下巴便冒出青色的茬茬,摸起來怪扎人的,但很奇怪,自己的手卻總忍不住去摸一摸,感受那一份在自己身上永遠不會發生的神秘觸感。
“怎麼不回答?”項元汴聽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便捉住她作怪的手。仇英擡眼望他,輕輕問道:“就這樣,不好嗎?”
“就這樣?”
“是啊,就這樣。我畫我的畫,你做你的生意。”
“嫁給我,我保證你也可以作畫。”
項元汴誠懇看着她的眼,仇英卻垂下了眸子。和子京成親,便是擔起項氏一脈的家族重任,作爲當家主母管理家中的一切,她有些擔憂,自己除了作畫還會什麼?幾乎什麼也不會。
項元汴深深望了她許久,最後道:“那起碼答應我一件事。”
仇英望他,他也望着仇英,許久才道:“以後不要喝那種藥了。”
“什麼藥?”仇英驚訝着,望着他眼中瞭然的光,頹然問道:“你知道了?”
“是。”
“回蘇州之前那陣子,你曾說恐怕我的腹中已然懷了孩兒,在蘇州的時候,找了大夫號脈。說是沒那回事,可我擔心日後仍有那個困擾,便跟他討了個方子。”仇英一一交代着,項元汴自是面色不善,問道:“這湯藥你服了幾回?”
“只今天一次。還是……還是你自己偏要餵我喝的。”仇英憶起白日裡,就是他以口渡藥才叫她不得不將湯藥全喝了。
項元汴早前哪裡知道是這個藥,此時後悔莫及,也不能全然責怪仇英,只好憋着苦悶,硬着嗓音道:“過去的事不再提,以後不許再喝了。”
“是,項少爺……”仇英答應的聲音拖得長長的,裝模作樣引起項元汴的輕笑,燭火跳躍閃爍,夜深人靜的書房傳來陣陣低低的談笑。有些事情暫不可說,便不說了,兩人只需當下開心一些,再過長遠的,那便日後才說吧。
項元汴在六觀樓又住了半個多月,接了來自漢口的信件,便又匆匆趕過去了。
仇英還是不清楚他到底要忙些什麼,好像比從前千里迢迢收購古玩、字畫更加辛苦的樣子,卻也沒套出話來。不過項元汴走後不久,她也沒了心思再做猜測。除了越來越多的約稿要趕,崑山等沿海城市還出了一件大新聞,搞得大家人心惶惶。
那就是——倭寇進犯啦!
早些時候以爲是傳言,說是有倭寇從海上進犯,沿路劫掠村鎮、殺人越貨無惡不作,後來前來周家的客人們也開始講述途徑被劫村鎮的慘狀,卻是叫衆人心驚膽戰。
“倭寇最喜絲織品、錦繡,見棉布、水銀、針、鐵鍋、古文線、古字畫、藥材都是必搶無疑的,聽聞這些物件在他們國家都是極少的,價格在大明市價的十倍不止。”拜訪的客人對周家的藏書閣很爲憂心,周鳳來對此也有些忌憚,又增添了好些護院,六觀樓爲此也熱鬧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