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兄啊,人家說鴇兒愛鈔、姑娘愛俏,你說說看,像本公子這般風流俊逸的富家子弟,若是硬要請一位正在見客的姑娘來見我,有沒有可能吃閉門羹吶?”暖香樓二樓牡丹廳,項元汴與好友周鳳來品茗暢談,卻忽而冒出這麼一句來。
周鳳來見他皺眉立在窗邊,該是瞧到了什麼不愉快,纔有此一問。便安撫道:“項兄要相貌有相貌,要家世有家世,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如今只要赴考恩科金榜題名,天下再無與項兄可以匹敵的青年才俊了,又何必如此過謙呢?”
“你呀,到底收了我家老父多少好處,真是無時不刻暗示我去赴考。”項元汴將摺扇收起,叫來項凌:“你去羣香閣走一趟,告訴鴇兒,就說崑山富士周鳳來公子到了,久仰織香姑娘豔名,想在評花榜之前見上一見。”
項凌領命而去,周鳳來哭笑不得:“做什麼藉着我的名義,難不成你還真怕請不來人?”
“人請來了,你不也是要見的嘛,又何必計較是誰的名義?”項元汴一笑,遠遠望着樓下的那一對男女,不過說了幾句話,便叫來喊人的龜奴給拆散了,心情大好,便坐下來向老友介紹:“那織香姑娘,可是這幾年難得一見色藝兩全的女子,你若見了,定然是不後悔的。”
“既得項兄如此嘉獎,我自是要見識一番。”周鳳來被勾起了好奇心,他可沒有忽視方纔好友臉上的悒鬱之色,該不是那位織香姑娘與其他男子曖昧不清,惹得這位公子動氣了吧?
半個時辰之後,織香便到了,向二人行禮道:“見過周公子、項公子。”
“喔,你竟知道我二人?”周鳳來見了她,雖未見識過其才藝,不過就這般的相貌而言,便是先有了好感,率先問道。
“兩位公子雖是商界富士,但以書畫鑑藏爲業,不被功名利祿所拘,卻又是滿腹經綸、喜詩好畫之人,織香久聞兩位公子大名,心中欽佩已久。”
“我對姑娘的豔名也是早有耳聞,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項元汴示意她坐下,接着道:“聽聞姑娘能言善道、長袖善舞,甚至是來者不拒呢?”
一語既出,叫周鳳來驚了一跳,好友雖是個性有些不羈,但向來待人倒還算寬厚,今日對這女子未免太犀利了些。織香聞言,卻似是沒事一般,笑回道:“織香承蒙大家的厚愛,自是竭力相報。”
“我且問你,方纔在樓下與你交談的那人是誰?”
織香狐疑望着他,答道:“是畫師仇英。”
“你們,都說了些什麼?”項元汴再問。
織香本想不答,卻越想越覺得這位項公子的問話有趣,便道:“談了一些明日評花榜的事,他希望織香不要參加評花榜。”
“不要參加評花榜,這是爲何?”周鳳來見項元汴聞言久久不語,便代好友想問。
“他還沒說呢,織香便叫二位公子喊來了。”
“他是擔心你奪得頭魁,該是這樣吧?”項元汴冷哼一聲,問道:“那麼,你的想法呢?”
“織香自是要參加的,多年學藝,不就是爲了這一刻麼?”
“正是,青樓妓子若是奪了花魁,日後便可嫁個好人家,甚至是官家人。織香,我二人可以保你奪得頭魁,但你要答應我們一個條件。”項元汴又代替周鳳來做了一個決定,此時周鳳來也不訝異了,搖着扇子在一邊看戲,僅點頭表示同意。
“你們……”
“聽說你在羣香閣也有幾年了,相信你也清楚,花魁雖是由衆位評審公選出來的,但如是主辦人不同意,也絕對過不了這關。織香姑娘裙下之臣衆多,本就有不少勝算,如果我二人也能出手相助,定能一擊得中。”
“如果二位公子另助他人,織香此次必定是無緣三甲了,是麼?”織香也不着惱,問道:“且不知公子的條件是什麼?”
項元汴沉吟良久,將織香看了又看,最後道:“日後除了我與周公子,不得見其他外客。”
這竟是要將織香姑娘包下來了!周鳳來雖是對織香略有好感,但對此舉卻不甚贊同。再者,要他與好友共享一女,也不是他的習慣,元汴先前也不見有這般荒唐的時候啊。正待要說話,項元汴卻似瞭解他的心思,將他手臂壓了一壓,他便暫時住了口。
織香聽了,卻只道:“恐怕織香不能答應。”
項元汴冷笑:“你可得想清楚了,放眼江南,身兼才學與財富的年輕人,我二人算是名列前茅了。你在羣香閣繼續尋覓下去,再過幾十年也未必有今日的運氣。”
“項公子此言非虛,但織香看得出,項公子絕非因爲喜歡織香而提出這般的條件,而是另有所圖吧?織香願與公子談談,但我也有一個條件。”
織香叫來小云,低聲囑咐幾句,後者便急急返回羣香閣。而後,從袖中掏出一個物件呈上。項元汴接手過來,竟是一個做工精緻、繪有一副男女□□春宮圖的鼻菸壺。
織香繼續道:“公子請看,這物只有達官貴人、或是富士商賈才用得起的玩意。兩位交遊廣闊、見多識廣,不知可看得出這鼻菸壺的來歷?”
項元汴把玩了片刻,交給周鳳來瞧了瞧,兩人對視一眼,均是搖頭道:“鼻菸是近些年才傳入大明的,吸食之人本就不多,用鼻菸壺的自然也不多,壺身的畫作,一般都是由主家提供,工匠再臨到壺身上。此幅春宮雖則畫風細膩,但想來該是畫者傳世作品不多,我與鳳來都是看不出這畫者爲何人啊。”
“既然從畫者判斷太難,若是從製作鼻菸壺的工匠方面探查呢?”織香急急問道,察覺到兩個男人的狐疑表情,她便道:“不瞞二位,此鼻菸壺的主人,與織香有不共戴天之仇。若是二位答應幫織香查到這人的身份,我願聽從二位一切條件。”
周鳳來問:“莫非你流落青樓,便與此人有關。”
“正是。”織香正說着,小云便執着一卷畫紙趕過來,她接過展開一看,然後遞給項週二人道:“織香人在青樓,身無長物,只得藉着評花榜求得花魁之名揚名,纔有查清真相的一絲可能。如果兩位公子能幫我調查此事,織香終身爲奴爲婢,報答兩位的大恩大德!”
項元汴只將那畫紙看了一眼,便道:“我可以幫你調查此事,只一個條件,不許與畫這畫的人再有往來。”
周鳳來執着畫紙細瞧,畫上正是方纔的鼻菸壺,只是一副普通的實物寫生,並無體現任何畫者作畫的個性、技巧,卻不知好友中了什麼魔障,爲這種條件攬了一個大麻煩。要知道,這個織香顯然是有血海深仇要報,而對象卻是一位未知的達官貴人,擱在平日裡,這種事怎麼着也要撇的乾乾淨淨,今兒倒好,上趕着往裡鑽了。
“織香能問這是爲什麼嗎?仇英與我是多年的好友,忽然不讓我與他往來,是因爲他做了什麼事,得罪了項公子嗎?”
“這個你就不必多問了。答應與不應,自己定奪吧!明日便是評花榜了,到時你只需派人給我倆打個招呼便可,否則評花榜的結果我們就無法保證了。”項元汴叫上週鳳來,率先離開了。織香原地坐着,深思許久,才問:“小云,仇英回去了嗎?”
“剛剛已經走了。”
“知道了,我們也回去吧。”
是夜,兩隻白鴿飛到城南一戶小院裡,片刻又原路飛回羣香閣。織香自繡樓窗前解了白鴿腿上的紅布條,取下信來,再往油燈下捻亮了燈芯,細細讀來。
門外候着的丫頭提醒道:“姑娘,無事便早些歇息吧。明日還有得忙呢!”
“知道了,我這就睡。”織香向外間喊了一聲,素手提筆飛快寫道:“既如此,我倆便暫不聯絡了。等到真相大白那一日,再找個山明水秀的小城,快快活活過完這一生。”
將回信綁在白鴿的腿上,織香輕撫它的羽毛,喃喃道:“這一趟過去了,便在姐姐那裡歇下吧,不用回來了。”白鴿似有靈性般在她手中輕啄了兩下,便撒開翅膀飛了出去,另一隻也如影隨形的跟上,兩隻白點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城南的某戶小院,文嘉正在仇英的新居做客。仇英取了白鴿腿上的字條,看過卻給燒了,文嘉不滿問:“這幾日你都在忙些什麼?神神秘秘的。”
仇英將鴿子放了,再坐到桌前。這片小院是從東村畫院出師後,用這幾年賣畫錢租下的,雖然他的畫價在市面上偶有超過幾位師傅,不過到手的潤格卻是不多,加上最近跟着師傅、師兄外出交際,花費也頗爲可觀,私下的生活卻是能省即省了。就是文嘉到訪,也不過幾杯清酒、兩三個小菜招待。
“好吧,不瞞你。方纔是織香來的信,她說評花榜的事奪魁有望了,讓我高興一下。”
文嘉臉色不豫,猶疑好久才問道:“真搞不懂你的心思,究竟是喜歡人家,還是不喜?哪有讓心上人蔘加這種選美賽事的,她一旦名冠花魁,事態發展是你我能控制得了的嗎?到時候你就算是有什麼念想,恐怕也沒那個能耐了。”
仇英早知他會這般想,也不辯駁,只道:“我何嘗希望她去參與,也勸過幾次。不過她心意已決,我便也只好祝福她了。”
“也罷,不提她了。上次你遇襲,重刻的私印是不是又丟啦?”
仇英恍然,拍着額頭道:“是啊,都這麼久了,每日都忘了去尋個師傅再刻一枚。”
“不必了,我親自爲你刻了一枚。”文嘉取出袖中的一個帕子,解開之後,郝然是一枚青田石印,“這可是我哥爲你精心挑選的印石,我爲你親自篆刻的印章,放眼大明朝僅此一枚。你若是再敢丟了,仔細你的皮!”
文嘉雖是說得厲害,仇英卻深知好友的情誼,感動不已。當下取了前幾日做好的圖與印泥,仔仔細細的蓋上,拿起一看,正是簡潔的“仇英印”三字。
“待你到了弱冠之年,父親會給你賜字,到時我再爲你置一枚印。印章對畫師而言何其重要,經不得三天兩頭的丟三落四,你可要好好保管,知道了嗎?”
“我懂啦!”仇英興奮不已,又取了幾張空畫紙,又試印了幾下,仔細看那三個字,口中不停說着:“世人都說文嘉一手篆刻天下無敵,今日一見果然非同凡響啊!”
“行了行了,少拍馬屁。你懂個鬼篆刻!”兩人嘻嘻哈哈,笑聲傳出小小院子,在蘇州城的春日之夜,久久迴旋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