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夢叫人流連, 但現實總叫人悲傷。
仇英在努力養好身子,準備去蘇州陳情的時候,項元汴似乎遇到了難題。只是他不說, 仇英也無從得知詳情, 只覺得他一天比一天心事重重。
仇英想着, 或許這是他的體貼, 不願懷有身孕的自己過於憂心。而她所能給的體貼, 便只有更加盡心的陪伴着他,也不叫他爲着自己的身體分心。
入夏的一天,項的下人慌慌張張入了內院, 與項元汴耳語了一陣,兩人便一同出去。
仇英見着項元汴神情沮喪, 不由得叫住他, 想要詢問。項元汴猶豫了一陣, 又返回來,輕輕將她抱了抱, 道:“等我回來。”
仇英便只好點了點頭,說:“自然。”
只是項元汴這一去,就再也不見人影了。晚膳時分,仇英等在桌邊,有項家人來傳話說:“三爺有急事要走一趟漢口, 請你不必等他了, 他過一陣子就回來。”
“怎麼忽然要走, 連個招呼也沒有一個?”仇英心中不安, 急急問道, “已經離府了嗎?”
項家人回道:“傍晚就走了。”
“知道是爲了什麼急事嗎?”仇英站起又坐下,努力保持心平氣和。大夫說了, 她的情況不適宜情緒過激。
“不知。”那人恭敬答着,不知是真是假。仇英不願與他多說,問道:“項凌呢?你叫他過來一下。”
“凌主事的跟着三爺去漢口了。”
仇英扶額,嘆道:“知道了,我去一趟老太太那邊。”
那人卻盡責勸道:“您先用完晚膳再過去吧,恐怕那邊已經用過了。”
仇英撫了撫隆起的腹部,頷首道:“也好。”
掌燈時刻,仇英纔在一名項家婢女的引領下,來到項家老太太的屋裡。
進去之後才發現,項家大哥、二哥都在,大家似乎在商議什麼,神情嚴肅的。見着她到了,便叫她坐了,卻不再談下去。
仇英與項元汴的婚事雖一開始並不被項家人看好,但經過這幾個月的相處下來,大家也慢慢消除了疑慮,開始對他們的婚禮和新生命的誕生有所期待,連帶着對仇英的飲食起居也非常關心。
說起來,仇英已經有一陣子沒遇到這種衆人集體防着她的情況發生了。即便他們或許以爲自己做得不明顯,照例說說笑笑的。她直覺他們談論的事情或許跟項元汴匆匆離開有關,便開門見山的問着:“子京那裡出了什麼問題,這麼急便趕着出去?”
母子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撇開視線不與她對視。
仇英更爲疑惑了,但既然知道他們不肯輕易吐實,便用了些計策,假裝難過道:“你們原來還把我當做外人,他必然是出了什麼大事,你們不告訴我也就罷了,我自己跟了去,也就瞧明白了。”
項母急得站起來,顫巍巍道:“你可別輕舉妄動,我們不告訴你,就是怕你又做傻事。”
項元淇忙把老母親扶回去坐着,見仇英只是那麼說着並未離開,便解釋道:“現在外頭亂得很,你上回私自從崑山過來還被劫了,我們就是因爲怕你知道真相,非要跟過去受苦,才定要瞞着你。”
仇英看他們神色,該不是什麼特別危急的事件,稍稍定了定心思,溫聲道:“你們告訴我吧,如今我知道自己有孕在身,斷然不然亂來的。”
項母聞言稍稍安坐,兩位哥哥也放下心來。經過一番解釋,仇英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原來項家在漢口的一家當鋪,提前處理了一批沒有死當的物品,被前來贖回當品的人告上了衙門。此事本沒什麼大礙,一般去往官府走動走動,也便就過去了。
孰料這位漢陽知府大人,竟然在此時被人蔘了一本,被撤官問斬,諸多罪名裡頭就有一項貪污受賄。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作爲最近的行賄者項元汴,也要爲這位知府大人一道受些責罰——服了大半年的勞役。仇英這會子想起項元汴頭一年的確粗獷了不少,還猜測了許久是什麼緣由,原來竟爲着這樣的事情。
項篤壽一邊觀察她的表情一邊道:“他之前也是找了擔保之人出獄,雖然行動自由了些,但隔一段時間便要去衙門去聽候發落,是以總是來去匆匆,已經奔波數個來回了。上一回便是爲着我被劫的事情回來,沒想到連帶着你也被劫了,不過發現你有了身孕這件事,他這個小子才把事情告訴給我們聽,希望我們能幫他想想辦法拖延拖延。”
“原來他是最近才告訴你們的?”仇英驚訝的問着,她以爲項元汴只瞞了她一個。
三母子均是無奈的點頭。項篤壽接着說:“他從小便是極愛面子的。若不是離不開你,他定然是到死都瞞着不讓我們知道。”
的確,富甲一方並且眼光精準度到的收藏界天之驕子,竟然曾經待過大獄,這種事的確不像是項元汴能主動說出口的事情。他一直極希望自己在世人的眼中是一位風度翩翩、藐視世俗的濁世佳公子。
仇英默默聽着,默默想着那個被帶走的人,問道:“那這次回去是爲了什麼?”
“漢陽知府的官位上空了一年多了,如今新官上任,他便又被帶去了。”項元淇答道。
“那他會怎樣?”仇英有些憂心,新官上任三把火,希望不要燒到她的未婚夫。
項篤壽道:“說起來這個新知府大哥是認識的,不過此人個性固執古板,雖有些忠肝義膽,但爲人很難打交道。我們今日相聚,便是要商議如何向這種人打通關節。”
項元淇默默頷首道:“此人不貪財不好色,雖然多年前我對他也有舉薦之恩,但用這種恩情迫他就範,恐怕也沒什麼用處。”
衆人陷入深思,仇英忽而道:“那乾脆叫他不必顧忌那些,秉公照辦好了。”
“你是說要我們不要管老幺嗎?這怎麼行,怎能放任他在裡頭吃苦?”項家三母子都是滿臉的不贊同,雖然在世人眼中,他們都是高風亮節、忠勇仁義的先鋒人物,但對於自家人來說,他們定是想盡了方法也要保證平安喜樂的。
仇英道:“並非我們對他不聞不問,而是修書一封給那位漢陽知府大人,告訴他法不容情,請秉公處理便好。”
項元淇聞言不語,項篤壽卻道:“這樣也好,我們用金錢賄賂或是人情壓迫,對那個人來說定是沒什麼效果的,不如這般告知,以此人骨中追求沽名釣譽的行徑,說不定還會反其道而行之。”
項母和仇英點點頭,項元淇卻擺手道:“不要修書,我親自走一趟漢陽。”
項元淇出發後的一個月來信說,漢陽知府判定了,項元汴勞役半年。
據說,這樣的判決已經是從輕處理了。不過半年之後,孩子已然出生許久了吧?
仇英爲着他不能第一時間看到他們的孩子而有些淡淡的失落,不過總歸是,平安無事的吧……項元淇決定陪在那邊,等待他服完役一起歸來。
此時,二哥項篤壽的任職令下達了,任南京考功郎中,即日便要出發。仇英希望分娩之時有最親近的人陪在身邊,便告別了項府上下,跟着項二哥的車,來到了第二故鄉——蘇州城。
盛夏的蘇州城,一片鬱鬱蔥蔥。馬車的車轅滾過平整的青石板路,經過極爲繁華而又秩序井然的街道。
茶坊、酒肆、腳店、肉鋪……道路兩旁的店鋪有叫賣綾羅綢緞的、香火紙馬的、珠寶香料的。河裡的船隻首尾相接、來往穿梭,有縴夫牽拉,有船伕搖櫓,有的船隻滿載貨物逆流而上,而有的則靜靜停泊在岸邊。
在各家店肆高懸的市招旗幟下經過,仇英撩開車簾,貪婪的看着這個曾經生活過很多年的城市。或許是孕婦的情緒更爲敏感,越靠近文家的方向,她就忍不住目眶含淚,甚至默默拿着絹帕拭了幾回。等馬車終於停在熟悉的門庭之前,她的一雙眸子已經紅得像兔子。
收到信的師傅師孃還有文嘉,都在門口相迎。看到女裝並且大腹便便的仇英,大家的眼神似乎都閃爍了幾回,顯然不大適應。仇英儘管在心中提到過多次,此時也只敢靠着師孃慢慢走進去,而師傅和項二哥便互相拱手尊稱對方爲“項郎中辛苦了”、“有勞文待詔”之類,客氣的進門去。
一路舟車勞頓,加上沒什麼外客要見,仇英便直接回了後院,住在她從前借住的廂房裡。
只是這一次,她的身份不再是文徵明的愛徒、天下聞名遐邇的仇英,而是師傅師母新認的乾女兒。
文嘉跟着她一道進來,卻被沈氏唸叨着:“外面有客,也不幫着你父親見一見。”
文嘉撇了撇嘴巴,望了仇英一眼道:“那我晚點來看你。”
仇英溫順點頭,艱難靠倒在枕頭上。這一路雖然不遠,但也算舟車勞頓,加上她的肚子越發的大了,更加容易疲累。沈氏幫她安頓好了,捧一杯茶水叫她喝了,摸了摸她的肚子道:“剛來的時候才那麼小的小不點,如今也要當娘了。”
仇英感受着師母溫柔的手,回想起久遠之前,她的母親也曾經這樣溫柔的撫着她,溫柔的看她,兩張臉兒重疊,如今師母也是她的母親了。
醒來的時候,師母離開了,換成文嘉坐在桌子邊,在等着她醒來。
仇英撐起身子,笑道:“就這麼幹坐着,也不嫌悶得慌?”
文嘉見她醒了,過來攙她一把,嘟囔道:“除了肚子鼓起來,哪哪兒都瘦了。是不是過得很不好?”
仇英披上披肩,老老實實繫好腰帶,正想順便疊被,發現已經被文嘉快手快腳弄好了,不由得臉兒一紅,這纔想起回答他的話,說:“我過得很好,吃好喝好睡好的,或許天生體質,即便這時候也胖不起來。”
“看看你帶的這些東西,就知道你胖不起來的原因了。你會不會太誇張?”文嘉指着桌面堆成小山一般的畫軸,還有地上如鼓面一般粗壯的畫瓶裡也被擠得滿滿,問道:“這些都是你最近畫的?”
仇英撐着腰走過來,展開一兩幅觀賞,隨口道:“反正一個人呆着,也沒什麼事情做,乾脆多畫一些,好換多點銀子,攢着養孩子。”
“相信我,此時你只需吃好喝好,對孩子便是好。”文嘉勸說着,卻忽然生氣道:“他們項家那麼多銀子,你還擔心沒錢養孩子,難道他們不認?”
仇英忙解釋一番,反覆說明項家人對自己的疼寵,才讓他稍稍緩了緩。只仇英自己卻因爲文嘉的提醒,而陷入了茫然。
對哦,只要項元汴回來,她便就是項家婦了,是否可以停下來歇一歇,不再每天沉浸在畫畫當中呢?
想一想從拜師那一日開始,每天的畫畫幾乎融入了她的生命,她是早也畫晚也畫,作畫似乎成了生命的本能,就像呼吸那樣自然。小時候,她是愛畫的,或是是喜歡自己雙手創造出來絕美的世界,又或是作畫能與父親真正的親近起來。到了蘇州之後,作畫卻成爲他的工具。最開始,他靠着和父親一樣的工作——漆畫,來賺錢養活自己。後來靠作畫拜名師、賺更多的錢,甚至用一套春宮圖換來父母親被害的真相,她甚至還用畫作來吸引先皇,卻一不小心將自己的妹妹給賠了進去,可即便是這樣,此後的數年,她還在繼續畫着。
仇英很少想過,爲什麼要作畫。雖然她總是嚷嚷着,要成爲大明朝第一畫師。可超支的投入,也使得她對作畫不再是純粹的熱愛,甚至有些被強迫着去做這些。
這些年他的畫作非常高產,即便是受邀在周家專心做《子虛上林圖》,也在分心完成其他的邀約。這般勤奮的累積下來,她相對與很多一畫成名的畫師,多了許多許多的代表作。但既然世人無法從這衆多的作品中挑選出一幅來代表仇英這個人的水準,是否就代表着,所有的畫作其實都不怎麼樣?
仇英除了天分和勤奮,仍是幸運的。他遇到了文徵明這樣的文豪爲師,遇到了項元汴這樣的收藏家爲友,他們力推自己成名,而仇英在內心深處,卻一直都不敢停止努力進步。她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完成某一幅能叫世人真心爲她稱頌的作品。這副畫,並不因爲她是文徵明的愛徒、或項元汴的知己這樣的身份,便可以獨自大放異彩的、具有生命力的作品。
纔不是爲了養孩子的銀錢。仇英竟然直到此刻,才意識到心中的隱秘願望。
這月初三,在項二哥、墨海大叔還有文家上下的見證之下,仇英拜倒在師傅師母面前。
磕頭、敬茶,收下二老給的紅紙包。從此以後,文家多了個女兒,文彭與文嘉多了個妹妹,而不久之後,他們還將迎來新的成員。
拜完二老,仇英來到文嘉面前,喊道:“二哥。”
文嘉不自在的撇過視線,不過很快又看向她,笑道:“多了個妹妹,怪怪的。”
仇英赧然笑着,文嘉遞給他三個紅包,道:“大哥大嫂在應天府,趕不回來,託我給的。他們也歡迎你。”
仇英卻開始泛淚了。文嘉半真半假的嘟囔着:“說起他們就感動的要哭,明明我倆關係比較好不是嗎?”
仇英便又破涕爲笑了。
這一席結束之後,項二哥便往南京赴任去了。仇英留在文府,有了師傅師母的照顧,的確比在項家豐腴了一些,但也非常有限,但臉色倒是紅潤了起來。一日,她正在窗前繪製新畫,卻見着一隻白鴿撲棱棱飛進來,雖然小小驚嚇了一回,但瞧見了這白鴿的模樣,卻愣愣的出了神。
“犯什麼愣呢,一個人站在窗口?”文嘉從前面過來,遠遠就瞧着她站在那裡發呆,便過來相問。
仇英默默看向方纔白鴿停留的地方,卻不見了蹤影。她不太確定是否是自己的幻覺,便問着:“府裡有養一隻紅嘴白鴿嗎?”
“沒有。”文嘉確定的回覆。仇英失落的暗自嘆氣,想起自己與仇珠當年通信所用的那一隻白鴿,後來一直被仇珠帶着,不過想來應該已經老死了吧?方纔那隻鴿子的眼睛機靈閃閃的,猜想會不會是紅嘴的子女呢?
“我想去看織香。”仇英忽然說,可是腹中忽而一痛,原來是孩子在裡頭伸了個懶腰,踢到孃親的肚皮了。
她雖只是幾不可聞的輕呼一聲,文嘉還是注意到了,忙道:“你如今這個樣子,怎經得起上山下山的折騰?你那麼想她,便叫她來見你就是了。”
仇英嘟着嘴道:“她如今都成了半個神仙,都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我這個凡夫俗子的姐姐。”
文嘉笑道:“你當時全世界的人都跟你一樣狠心麼?”
於是第二天,仇英便見到了仇珠,她如今已經快要修行成仙的妹妹。尤其仇珠一聽到她臨近分娩,把出家人的冷靜淡定全部拋還給虛空,匆匆的下了山,來陪這個她世上唯一的親人、唯一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