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了,方府新宅的內院熱鬧得像趕集似的,近百支火把次第點燃,將花園附近照得亮如白晝,幾百名女侍衛緊張的將方錚和衆女眷層層包圍起來,死死盯着倒吊在樹上的倒黴刺客。
刺客身手很高明,只可惜運氣太差了,偏偏進的是方府,又偏偏走進了花園……
“你們太卑鄙了!”沉默不言是刺客的行爲準則,可此時刺客卻忍不住出聲了,聲音悲憤,滿含指責和控訴。
方錚看得兩眼發直,隨即回過神來,覺得有點兒愧疚,都說士可殺不可辱,這傢伙今晚可被折騰得夠戧了,但是……這些機關不是我裝的呀,我上哪兒喊冤去?
“把他放下來。”方錚下令道。
“不用你假惺惺!”刺客暴喝道,手中刀光一閃,便割斷了套在腳上的繩索。
隨即刺客朗笑一聲,借力用力,趁着掉落的當兒,雙腳使力,在樹幹上一蹬,整個人便在半空翻了個跟斗,落地後毫不猶豫的又原地跳起,向着花園邊躍去。這花園太邪門兒了,刺客片刻也不想多待。
方錚和衆女張大了嘴,眼看着刺客在門前那片寬敞的花園中像只打了雞血的袋鼠一般,跳來跳去,直衝着躲在侍衛身後的葉靈兒而來。
盯着葉靈兒驚恐的眼神,刺客臉上涌起無盡的殺意。普天之下,能擋我奮力一擊的人只有寥寥數人而已,你侍衛再多,又能濟得甚事?今日殺了你,或許我還能逃出生天去,向英王殿下請功……
想到這裡,刺客臉上露出了殘暴嗜血的笑意。兩腳一蹬,又一次向前掠出一丈。近了,離那小妮子越來越近了,我的任務馬上就要完成了……
興許是激動的原因,刺客的這一跳跳得格外高,他已算好,只要再在花園中落地一次,就可以跳出這見鬼的花園,直接擊殺目標。
方錚看着刺客沖天跳起,然後再看了看他可能會落下的地點,發現那個地方很突兀的鋪着一層顯眼的枯枝幹草,看起來非常古怪……
方錚是個熱心人,趕緊出聲提醒道:“喂,刺客兄,小心啊!那裡有個……”
刺客哪還會理他?人快落地時,一想到馬上可以完成刺殺任務,不由興奮的大喝道:“納命來——哎呀!”
方錚話說到一半,倒黴的刺客又出意外了。落地之後,身子一沉,便掉入了一個挖好的洞裡,掉進去以後裡面還傳來悶悶的入水聲。
“……大洞。”方錚眨着眼,接着說完了剛纔的那句話。
刺客掉進去以後,半天不見動靜,方錚左右環顧,嘆着氣道:“這個洞,又是哪個缺德的傢伙挖的啊?”
衆人盡皆茫然搖頭,只有長平一個人捂着小嘴笑個不停。
方錚斜睨着她,笑道:“老婆,數你笑得最開心,難道花園裡的這些機關是你佈置的?”
長平笑着捶了方錚一下,嗔道:“去你的!我有那麼缺德嗎?”
刺客掉進洞裡,半天沒出聲兒,方錚大驚小怪的湊上前幾步,嘴裡抱歉的叫道:“哎呀!刺客兄,你怎麼了?還好吧?”
洞裡面傳來幽幽的嘆息聲,如泣如訴,斷人心腸,催人淚下。
方錚在侍衛們的保護下,湊到洞口前一看,洞口很深,足有丈餘,難怪刺客掉下去以後半天出不了聲兒,擱了誰從半空中掉落到洞裡,沒摔死算命大了。刺客還是很堅強的,他還沒死。
方錚一看之下,頓時大驚,連他都開始情不自禁的爲刺客兄覺得委屈了,站在洞口邊跺腳罵道:“這誰呀?到底是誰挖的這個洞?太他媽缺德了!你挖洞就挖吧,還往裡面灌大糞,這是人乾的事兒麼?哎呀!好臭!大家閃遠點兒!”
看着洞裡半死不活,眼睛卻惡毒的盯着方錚的刺客,方錚頗爲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愧疚道:“……疼嗎?一定很疼吧?那什麼……你先出來行嗎?”
方錚關心的話語,落在刺客耳中,卻如同當臉扇了一巴掌般難受。
“你們……太欺負人了!”
刺客此時已出離憤怒了,瞪着血紅的眼珠,暴喝一聲,整個身子從洞中沖天而起,帶着滿身的大糞臭味,如同剛從茅坑裡撈出來似的,半空中一扭腰,刀光一閃,便朝方錚擊殺而去。
方錚大驚失色,雙腳蹬蹬連退數步,保護着他的女侍衛們立馬將身形一擋,護在方錚身前。
方錚睜大了眼睛,忽然頭一擡,指着仍在半空中揮刀的刺客頭頂上方,大叫道:“刺客兄!小心啊!”
刺客實在已怕極了這方府內高深莫測的機關陷阱,人在半空中,聽到方錚的話,不由神色一變,脫口驚道:“又怎麼了?”
一開口說話,體內的真氣不由一泄,整個人像從高空掉落的石頭似的,撲通一聲,又一次掉進了大洞中,裡面的糞水甚至濺出了洞外。
方錚仍皺眉看着半空,片刻之後,才慢慢收回手指,撓頭歉意的笑道:“呵呵,看錯了,我還以爲又有機關呢……”
衆人盡皆拜服。
一場策劃得好好的刺殺行動,到了現在已變成了鬧劇,整個方府都已被驚動了,負責外圍的侍衛們調來了近百名禁宮訓練出來的神射手,一個個佔據着制高點,張弓搭箭瞄準了刺客。只要他有異動,便會被射成篩子。
刺客情知今日無法完成任務了,艱難的爬出大洞,轉頭看了看周圍的情勢,站在洞外,默然無語,神情頹然而悲哀。
方錚隔他遠遠的,看得不落忍了,出聲喊道:“喂!刺客兄,你也挺不容易的,要不我看今兒咱們就算了吧,改天你若有空再來刺殺我,可好?”
長平在一旁狠狠捶了他一下,怒道:“胡說什麼呢?有你這樣的麼?請人改天來殺你,嫌命長啦?”
說完長平盯着刺客,惡狠狠的嬌斥道:“來人!給我把他拿下!嚴刑拷問,一定要問出幕後主使!”
刺客忽然悲憤的仰天大笑幾聲,接着指着方錚怒喝道:“你……卑鄙!欺人太甚!”
方錚這回是真覺得冤枉,聞言無辜的一攤手,苦着臉辯解道:“真的跟我沒關係呀……”
刺客說完,他的嘴角蠕動,很快便流出一道烏黑的血,接着整個身子便倒在地上,氣息全無了。
方錚嘆了口氣,這些機關真不是我佈置的呀,人死了還讓我背這個冤枉,這傢伙到了閻王殿,該不會誣告我吧?我又沒法去閻王殿辯護,瞧這事兒給鬧騰的!
瞥了一眼刺客的屍體,方錚喟嘆了一聲,這年頭幹刺客不容易呀,一失敗就吃毒藥,要不怎麼說古代人傻呢?打不贏你難道不會跑麼?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躲在深山裡找幾個奇遇,吃幾顆仙丹,再出來報仇就是了嘛,幹嘛這麼想不開?
在這一點上,方錚覺得殺手哥哥做得很不錯,人家發現做殺手沒前途,轉型轉得多快,現在影子一個月給他發二百兩銀子,高薪請他做教頭,他還不是照樣幹得屁顛兒屁顛兒的,所以說,人吶,要學會變通,要學會見風轉舵,活下去才最重要嘛,其他的都是狗屁!尊嚴?尊嚴多少錢一斤?呸!
侍衛們將刺客的屍體擡到前院,檢查了大半天,沒在他身上發現什麼有價值的線索。接着侍衛們又將人手分派出去,更加嚴密的守衛在方府內院周圍。
出了這種事,內院的女眷們嚇得花容失色,當然都不敢一個人睡,於是衆女便集中在方錚的臥房裡。
鶯鶯燕燕會聚一室,各擅勝場,風情迥異,樂得方錚眉眼不見。
“夫君,刺客自殺,線索斷了,夫君心裡可有數?是不是跟上次綁架你的出自同一人?”長平滿臉憂色。
方錚迎着衆女擔憂的目光,感激的笑了笑,道:“不是,這回刺殺我的幕後主使應該是另外一個人。”
“誰?”衆女齊聲問道。
方錚壓低了聲音,輕聲道:“若我猜得沒錯的話,這個刺客一定是英王派來的……”
“什麼?”幾女大驚,“你怎麼看出來的?”
方錚深沉的搖搖頭,四十五度角,仰着脖子凝望夜空,沉聲道:“……男人的直覺!”
“切!”衆女連不屑的表情都出奇的一致,日久生默契啊。
方錚笑眯眯的瞟了一眼坐在角落默然不語的葉靈兒,心中暗忖,這刺客很明顯先是衝着葉靈兒揮刀,證明他要殺的人其實是葉靈兒。這世上跟她結仇,恨不得她死的人,便只有英王了。哎呀!最近本少爺的智商越來越高了,這麼複雜的問題我都能想明白,實在很了不起,趕明兒在老婆們面前散散王霸之氣去……
不過這番分析若說出來,方錚怕嚇着葉靈兒,所以他抿了抿嘴,終於還是一語含糊帶過了。
危險過去,方錚不由想起一個縈繞心頭很久的問題。
“哎,宓兒,花園裡的那些機關到底是誰佈置的?太缺德了!”
長平聞言頓時樂壞了,捂着肚子笑了半天,才道:“這事兒呀,你得去問問你那小姨子……”
方錚大驚道:“小公主幹的?”
見長平笑着點頭,方錚兩眼發直,半晌才結結巴巴道:“爲……爲什麼呀?咱家花園招她惹她了?”
長平笑道:“誰叫你昨日給她那些臭銀子呢,小丫頭氣壞了,找了你一整天又沒找着你人,於是……嘻嘻,她便叫了幾名侍衛,在花園裡佈置了一番……嘻嘻,哈哈,哈哈哈哈……”
方錚傻眼了,合着那些機關本來是給我準備的?
想想那泛着寒光的捕獸夾,將人的腳套住倒吊起的繩索,還有……還有那臭烘烘灌滿大糞的坑……
方錚情不自禁的打了寒戰。——刺客兄,是個好人吶!
“你妹妹太壞了!比我壞多了!跟她比起來,我簡直就是個天真純潔的小夥子……”方錚心有餘悸的指責道。
院外傳來梆子聲,已經四更天了,方錚想了想,獨自走出臥房,朝主屋一側的廂房頂上打了個手勢,很快,一道黑影悄無聲息的從房頂一翻而過,輕盈的落在了方錚面前。
“屬下見過大人。”黑影朝方錚施禮。
爲了給自己的安全買個雙保險,貪生怕死的方大人不但安排了侍衛,而且也安排了影子屬下潛伏在府內各處,以防萬一。
“剛纔的事情,兄弟們都知道了吧?”方錚淡淡道。
“是的,大人,此事已飛鴿傳回了影子營地。”
“你們怎麼說?有什麼看法嗎?”
“經過重複演示,和刺客出手時的對象來判斷,溫大人和屬下們都認爲,刺客很有可能是英王派來的。”
證實了自己的判斷,方錚放下了心。
影子下屬擡頭看了方錚一眼,恭聲道:“屬下請示大人,這名刺客的屍首,是交給金陵府尹,讓他們去破案,還是由屬下帶回營地,由屬下處理?”
方錚想了想,搖頭笑道:“這具屍首又不是什麼寶貝,扔了就扔了吧,你隨便看着辦好了……”
影子屬下躬身一禮,便待退下。
“慢着!”方錚神色怔忪的叫住了他,站在原地思索了半晌,賊眼珠子骨碌直轉,片刻之後,朝屬下壞笑道:“哎,給你個好差事,剛纔我說錯了,這具屍首是個寶貝呀,……你叫幾個弟兄,趁着現在天黑,趕緊擡着屍首,把它扔到太子府的圍牆裡面去,小心別被裡面的人發現了……”
“啊?”影子屬下聞言大驚:“大人,這……這是何意?”
方錚笑得像只偷了雞的狐狸:“……明日你們四處放出風去,就說太子府的人殺了英王的人,屍首還留在太子府,最好還在太子府的圍牆外面弄點血跡什麼的,讓過路的人一看就知道這事兒八九不離十,你們化化裝,明日在京城的茶樓酒肆將這事兒添油加醋的傳播出去,越多人相信越好,鬧得越大越好……”
“可,可是,大人,這刺客潛入的是方府呀……”影子屬下百思不得其解。
“胡說!”方錚忍住笑,板起臉斥道:“那刺客明明是去刺殺太子的,只是……只是,哈哈哈哈,只是這傢伙不認道兒,他媽的!走錯門了……哈哈,我只是幫他糾正過來而已……”
造謠嫁禍太子,逼得太子承認也不是,不承認也不是,黃泥巴掉褲襠裡,不是屎都是屎了。過幾日若再在朝堂上出個損招兒,包管這京城本來就夠渾的水,會被方錚攪得更加渾濁。
影子屬下若有所悟,情不自禁的朝方錚豎起大拇指誠心誇讚道:“大人,您真卑……咳,老謀深算吶!”
皇宮的寢宮內煙霧繚繞。
雕龍刻鳳的龍榻邊,擺着一個精緻小巧的爐子,爐子裡的火正燒得通旺。
太子走到爐子邊,揮手示意給爐子扇風的宮女走開,然後他挽起袖子,將爐子上已經煎好的藥端起,濾過漆黑的藥渣,將熱氣騰騰濃如黑墨的藥水倒在藥碗裡,輕輕吹了幾口氣,用嘴試了試溫,然後恭恭敬敬的將藥端到皇上面前。
“父皇,喝藥吧。”太子的聲音一如往常般輕柔,舉手投足帶着一種儒雅的風度。
皇上半躺在龍牀上,不停的咳嗽着,一雙渾濁的老眼卻緊盯着太子的一舉一動。見太子轉過身將藥端來,他這才半閉上眼,無力的哼了兩聲。
“太子,江南六府稅案已經拖了半年,你是如何處理的?”雖然臥病在牀,皇上的思維卻非常清晰。
“稟父皇,由於此案背後關係複雜,牽扯的官員甚多,官府和地方豪商門閥互有勾結,所以兒臣已命刑部楚尚書親自辦理此案,並囑咐楚尚書,不論涉及任何人,都要一直追查下去,哪怕是皇親國戚……”
惴惴的看着閉目不語的皇上,太子小心道:“父皇,兒臣如此處理,可妥?”
皇上點點頭,隨即又搖頭,嘆了一口氣,道:“楚尚書……唉!恐怕他辦不了此案啊!”
“爲何?楚尚書是刑部堂官,連他都辦不了的案子,我華朝還有何人能辦?”太子很不理解。
皇上睜開眼,淡淡的看了看太子,道:“江南稅案,涉及六府官員無數,他們私造假帳,貪墨挪用本該上繳國庫的紋銀近四百萬兩,致使國庫空虛,今春戍邊的士兵軍餉都發不下去,此案之惡劣,委實乃我華朝開國以來所首見,……去年潘逆謀反,禍亂京城,朕本來命方錚下江南辦理此案的,卻也只好暫時擱置下來……”
太子聞言,眼中飛快閃過幾分喜色,一閃即逝,隨即很快恢復了平靜,恭聲道:“父皇,此時國賊已除,四海昇平,若父皇屬意方錚出京辦理此案,兒臣這就去安排。”
皇上覆雜的看了一眼太子,緩緩搖頭道:“現在還不行,京城不靜,方錚離不得京。”
太子猶豫了一下,終於忍不住問道:“父皇,有個問題兒臣一直不太明白,方錚此人性子跳脫,爲人……有些油滑,學識也……不算出衆,父皇爲何如此重用此人?”
皇上聽太子提起方錚,不由笑了笑:“你說話不必如此客氣,方錚此人不學無術,浮躁輕佻,油滑刁鑽,卑鄙無恥,他根本就是個市井小人。可是……太子啊,用人之道,並非看他人品有多好,才華有多高,而是看他對自己有沒有用處,將合適的人,放到合適的位置,事乃可成。而且方錚有個最大的優點……”
“什麼優點?”
皇上笑容一斂,盯着太子的臉,一字一句沉聲道:“……他最大的優點,便是沒有野心!”
太子聞言眉頭一跳,眼中飛快閃過幾分慌亂,急忙掩飾着強笑道:“父皇果然慧目如炬,兒臣還有很多不足之處,要向父皇學習。”
皇上盯着太子的臉,一瞬不瞬的盯了半晌,終於神色疲憊的躺回牀上,淡淡道:“趁着還未打草驚蛇,把楚尚書召回來吧。朕老了,病了,有些事情,還得需你自己領會,朕恐怕教不了你多少了,你……好自爲之吧。”
太子臉色變了變,不知父皇這句“好自爲之”到底是什麼意思,聞言忙恭聲道:“父皇正當盛年,春秋鼎盛,微染小恙而已,且放寬心,很快便會痊癒的,朝中不少大事都離不開父皇您的聖斷啊。”
皇上看也不看太子,闔着眼,疲憊的揮了揮手,淡然道:“你且退下吧,朕累了,要歇息了。”
太子恭聲應是,面向着皇上,緩緩向殿門退去。
“太子。”皇上忽然睜開眼叫住了他。
“兒臣在。”
“神策軍的領兵大將劉長生,到底是怎麼死的?”
太子聞言心中大驚,但仍面色不改的回道:“回父皇,劉長生暴疾而死,金陵府的仵作,還有大內的御醫都已查看過了。”
皇上聞言,眼中閃過一抹深深的失望和痛惜之色,淡淡的揮手道:“嗯,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父皇保重龍體,兒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