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陽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讓人舒坦得直想睡覺。
方錚坐在馬車裡,微微眯上了眼,滿足的嘆息一聲。
長平倚在他肩上,也跟着嘆了口氣。
“怎麼了?”方錚低下頭看着她,這位似乎永遠也不知道發愁的女子,此刻俏臉上竟也縈繞着幾分愁緒。
“夫君,父皇的病越來越重,御醫換了好幾副方子,也一直沒見好,你說父皇他……他會不會……”
“不會的,你父皇會沒事的,人嘛,誰沒有小病小災?挺過這陣就沒事了。”
長平怔忪點頭,幽幽道:“希望如此吧,父皇若有什麼事,我……我真不知該怎麼辦……”
方錚撫着她的髮鬢,笑道:“別擔心,你老公我會算命,本大仙掐指一算,發現你父皇居然會活到兩百歲,嘖嘖,不得了啊,咱倆若不多鍛鍊身體的話,鐵定活不過他……”
儘管滿懷愁緒,長平依然捶了方錚一拳,笑罵道:“去你的!有活兩百歲的人嗎?那不成老怪物了?”
“不信?我活個兩百歲給你看看!我要真活到那一天,你得親筆給我寫個‘服’字……”
“去死!那我豈不是也成老怪物了?”
笑聲中,馬車在宮門前停下。
方錚挽着長平,二人一路走到皇上的寢宮前。
“微臣叩見吾皇萬……哎,回來磕完頭再去……”
方錚的面聖程序還沒做完,長平已一腳跨進寢宮,急步向皇上走去。
“罷了,今日家人相聚,不必拘禮了。”皇上的聲音嘶啞無力,但隱隱帶着幾分笑意。
“父皇!”長平見皇上躺在牀上,身軀如同掏幹壞死了的枯樹一般,無力的喘着氣,長平的眼眶頓時便紅了,哭着撲在皇上面前,心酸的注視着皇上滿面病容的老臉。
“宓兒,你來了,呵呵,朕很高興,你在方家,那小子有沒有欺負你?”皇上巍巍顫顫伸出手,撫着長平的頭髮笑道。
長平咬着嘴脣使勁的搖頭,眼淚卻忍不住滴落下來。
“哭什麼,朕還沒有死……”
“父皇!”長平打斷了他,驚惶的朝他直搖頭。
“傻孩子,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事,不必避諱。朕聽別人叫了大半輩子的萬歲,臨了也沒能真的萬歲,朕之一生,享了一世榮華,擔了一世心事,夠了,也累了……”
皇上說着擡眼一掃,見方錚正侷促的站在長平身後。
感受到皇上的眼睛正瞧着他,方錚急忙一哈腰,堆起滿臉諂媚討好的笑容。
見他這副下賤模樣,皇上皺着眉將目光移開,搖頭深深嘆了口氣。
這小子還是以前那副德性,一點沒變。貌似懦弱膽小,實則膽大包天,什麼事都敢幹。
方錚卻被皇上的目光和表情弄得疑惑不已。
皇上這是啥意思呀?看我一眼,馬上扭頭,然後露出這種慘不忍睹的表情,我的樣子有那麼銼嗎?
向來以自己的英俊爲榮的方錚,被皇上的眼神刺激得自尊心有點兒受損,忍不住開口道:“哎,皇上,您剛纔看我是啥意思呀?對我的模樣有什麼意見您儘管提,幹嘛要搖頭嘆氣呢?皇上……”
皇上瞪了他一眼:“閉嘴!就你話多……”
“不是啊,這個問題對我來說很重要啊,我是靠這張臉混飯吃的……”
“閉嘴!”這回連長平都忍不住開口呵斥了,兩父女非常有默契的異口同聲,接着相視一笑。
長平倚在龍榻邊,兩父女聊着家常,看得出皇上對長平的到來很高興,彷彿連病都輕了幾分,寢宮內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中氣十足,站在宮外肅手恭立的小黃門和宮女們面露驚異,多少日子沒見皇上笑得如此開心了,莫非皇上的病已經好了?
聊了半個多時辰,皇上神色露出幾分疲態,長平便識趣的住了嘴,藉口找她的母妃李貴妃,施了禮便往後宮走去。
方錚見聊天結束了,趕緊跟在長平身後,屁顛兒屁顛兒的,打算跟着一塊向岳母大人獻殷勤去。岳母這種生物比女人更厲害,舉凡夫妻過日子,吵架拌嘴,甚至油鹽醬醋,都少不了岳母的影子在裡面若隱若現,所以討好岳母娘對他來說,是最重要的。
“方錚,你留下。”剛跨出幾步,皇上便淡聲叫住了他。
“啊?”方錚一楞,回頭陪笑道:“那什麼……皇上,您安心養病,我去討好一下岳母娘,馬上回來恭聆聖訓……”
皇上一瞪眼:“哪兒那麼多廢話?朕要你留下,你便留下……”
“可是……進了宮不拜見岳母,她老人家對我有意見怎麼辦?”方錚仍在猶豫。
這要身邊有趁手的東西,皇上早朝他腦袋上扔過去了。
別的臣子爲見皇帝一面,磕破了頭都求不到,這小子倒好,居然滿不情願。
見皇上臉上忽然現出幾分紅潤,喘氣不再急促,咳嗽也好了許多,方錚不由大是驚奇:“咦?皇上,您現在面色不錯呀,紅通通的,真養眼,您病好啦?”
皇上大喝道:“那是朕被你氣的!還不趕緊給朕滾過來!混帳東西!”
方錚嚇得渾身一顫,趕緊屁顛兒屁顛兒跑過來,口中連聲道:“皇上息怒,息怒,您小心身子,保重龍體呀……”
皇上深呼吸了幾口氣,終於平復下滿腔的怒火,隨即狠狠的瞪了方錚一眼。
方錚則一臉尷尬的乾笑。
“方錚,剛纔宓兒在,朕有些話不方便說,你也看得出,朕……怕是活不了幾天啦!”皇上的聲音異常沉痛。
方錚看皇上的氣色,心中早已有數,聞言面容頓時浮上幾分悲色:“皇上,您別多想,好好養病,過不了幾天便會大好……”
皇上搖頭道:“你把朕當小孩子哄呢?朕的身子自己知道,這個且不說了,方錚,朕不怕死,可朕怕的是,朕死之後,諸皇子從此沒了約束,爭位奪權的舉動愈加放肆起來,甚至上演一出手足相殘的慘劇,如此,則是朕的悲哀了。”
方錚低頭,沉默不語。皇上的擔心不是沒道理,萬一哪天皇上駕崩,恐怕京城之內馬上便會亂起來,若皇上不事先將身後事安排好,天下馬上就會大亂了。
皇上咳了幾聲,緩緩道:“坊間都說朕欲廢太子,這傳言想必你也聽說了,朕實話告訴你,這傳言並沒說錯,朕確實有這個心思,對於太子,朕已經失望透頂了。他的心腸實在太過陰狠歹毒,這樣的人若讓他當了皇帝,恐怕對我華朝百姓來說,並非幸事。更何況他還曾經想弒君弒父,這更不能讓朕原諒!所以,朕已打定了主意,朕死之前,一定要廢黜他,另立新儲君!”
皇上越說情緒越激動,忍不住劇咳起來。
方錚忙上前撫着皇上的背,心中卻震驚萬分。
這是皇上第一次在他面前直言欲廢太子,看來這次皇上是打算玩真的了。可是,太子廢得了嗎?不少軍中將領都已向太子效忠,廢黜太子真那麼容易?這可不是隨便下道聖旨,通知他一聲這麼簡單,會出人命的……
還有一個問題,就算太子被廢,皇上心中屬意的新太子是誰?若是壽王或英王,那自己和胖子可就完蛋了,趁早收拾東西逃出京城吧,爭都沒法爭了……
方錚想到便馬上問了出來:“皇上,新儲君的人選,您最屬意誰呀?”
皇上一楞,接着狠狠瞪了他一眼,怒道:“你爲官這麼久了,怎麼一點規矩都不懂?事關皇族興衰存亡的大事,這話也是你一個臣子能問的嗎?若擱了別的大臣當面這麼問朕,朕早將他推出去斬了!”
方錚脖子一縮,乾笑道:“皇上息怒,息怒,微臣向來便是這心直口快的毛病,呵呵,您若哪天聽微臣跟您說話七彎八繞的,估計您也得把我給斬了……”
皇上嘆息道:“真不知道朕爲何會重用你這種人……方錚,朕今日跟你提起這事,自然要說清楚,朕死之前,有兩件事一定要辦好,一是將太子順利的廢黜,二是冊立新的儲君,這兩件事都很難辦。”
“廢太子且先不說,朕原本以爲,廢舊立新之後,朕再留下遺詔,然後由信任的大臣保管,待朕死後,便將遺詔拿出來,當着滿朝文武的面宣讀,於是新皇即位,天下臣服。可是,朕這些日子仔細想了想,覺得仍是不行。諸皇子虎視耽耽,甚至有的皇子手中還掌握着部分兵權,新皇若想平平安安登上皇位,恐怕不太可能,所以,朕必須提早做好安排……”
方錚苦笑道:“皇上,微臣不說您也知道,太子……很難廢黜啊!最讓人頭疼的是,他跟多名軍中將領來往密切,若處理不當,很可能會重蹈去年潘逆謀反的覆轍,這一次微臣可說什麼都不會再一個人傻乎乎衝出城搬救兵了……”
皇上點頭道:“不錯,確實有點難,不過他只是太子,而朕,是皇帝!沒有人能阻止朕!皇帝的意志高於一切!”
方錚喜道:“莫非皇上已有萬全之策?”
皇上搖頭道:“沒有。”
方錚頓時石化,牛逼烘烘的說什麼皇帝的意志高於一切,結果什麼對策都沒有,難道你打算到時候對着叛軍震虎軀,散王霸?
皇上目注方錚,笑道:“世上之事,變數太多,如人意者少之甚少,豈能輕言‘萬全’?做任何事都要冒風險的,身處高位者,尤其不能太樂觀,未慮勝而先慮敗,方錚,這些話你可要仔細記住了。”
“太子羽翼已豐,若倉促下旨廢黜,朕恐怕他會不顧一切率軍逼宮,而太子手中掌握的兵力不少,去年潘逆叛亂後,朕乘機將神策軍中的將領清洗了一遍,如今拱衛京城的幾路大軍,朕已牢牢抓在手裡,所以,太子若率軍逼宮,他引來的,必是戍邊的邊軍,這些邊軍當初朕將他們分爲四路,其一,是駐守在幽州的柴夢山所部,兵力共計十萬,其二,是駐守檀州的左文所部,兵力共計八萬,其三,是駐守夏州的董成所部,兵力共計六萬,其四,是駐守在興慶府的王文劍所部,由於興慶府是當初防範突厥人的第一道防線,所以朕佈置的兵力最多,足有十五萬大軍。”
“朕當初佈置這四路大軍,分駐我朝的北方和西方,主要是防範突厥人南下,我朝兵力十之六七,皆佈於此,而我朝南方由於都是一些邊陲小國,興不起風浪,故而兵力最少,不足一提。”
方錚臉色有些灰敗,哆嗦道:“皇上,那四路大軍……不會都投靠太子了吧?如果真是這樣,皇上,咱們還是收拾東西趕緊跑吧,京城太危險,咱們全家造船出海散散心,過個七八十年再回來看看……”
“說什麼混帳話!朕是皇帝,是天下共主,豈能如喪家之犬一般臨危逃跑?”皇上怒道。
方錚一窒,悻悻的摸了摸鼻子,這不罵人麼?落跑是爲了保存實力,什麼喪家之犬,真難聽!
皇上嘆氣道:“方錚,如今你也是朝中重臣,爲何性子還跟當初一樣,一點都沒變?遇到難事第一個念頭就是逃跑,你爲何從不願堂堂正正拿起刀劍,爲了朝廷,爲了家人,與敵人正面戰鬥一次?”
方錚想也不想便脫口道:“戰鬥?別傻了,開什麼玩笑!打仗會死人,很危險滴……”
話未說完,見皇上陰沉着臉,神情不善,方錚頓時硬生生止住了話勢,非常乖巧的露出了討好的笑容。
皇上深深嘆了口氣,似乎不想在這個話題上跟他掰扯了,兩人的理念完全不同,根本沒辦法達成共識。
“拱衛京城的神武,神策,龍衛等大軍,加起來共計十餘萬,而戍邊的四路大軍,太子頂多能勾結其中的兩路就很不錯了,所以朕的勝算比他更高,現在朕最擔心的,是城內的城防軍……”
“城防軍?”方錚面色怪異,頗有些心虛的扭過頭去東張西望。
城防軍,顧名思義,是駐守在京城之內,負責防衛京城,和平時期順便協助金陵府衙維持城內治安,抓賊緝盜等等工作。城防軍等於是拱衛京城的最後一道防線,也就是說,如果敵人已經兵臨城下,準備攻城了,這才需要城防軍守城退敵。
平日看着城防軍不怎麼重要,一旦遇到戰事,他們卻是全城百姓唯一的倚靠,京城的城防軍數量不少,大概有五萬餘人,全都駐紮在城北的軍營之中,而他們的領軍大將,正是京城守備將軍,方錚方大將軍是也。
皇上斜睨着他,似是看出了方錚的心虛,冷哼道:“朕封你爲守備將軍,恐怕你連城防軍的軍營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吧?”
方錚趕緊陪笑道:“微臣明日便去軍營看看,回來再向皇上彙報軍營長啥樣兒……”
“城防軍的重要性想必你還不明白,朕告訴你,就算太子引來千軍萬馬,朕都不怕,朕有辦法將他們一舉擊潰,可朕擔心的是禍起蕭牆!若城防軍裡有太子的心腹,屆時敵軍兵臨城下,城防軍冒天下之大不韙,將敵人放進城來,那時便大勢去矣!當初朕封你爲守備將軍,爲的,就是讓你將城防軍牢牢抓在手裡。”
方錚心中一驚,腦海裡忽然冒出一張桀驁的面孔,城防軍副將,秦重!
當初潘尚書被關在天牢裡,向他提供的那份效忠太子的將領名單,頭一個不就是秦重麼?
心虛的瞄了皇上一眼,方錚陪笑道:“那什麼……皇上,城防軍……恐怕真的不是那麼靠得住呀……”
“何出此言?”
“城防軍副將,秦重,他……呃,他是太子的人。”
“秦重……”皇上半闔着眼,喃喃念着這個名字。
“微臣之所以沒去城防軍上任,主要是因爲秦重已將城防軍牢牢抓在了手裡,城防軍被他經營得如同一塊鐵板,微臣實在很難把這支軍隊抓過來呀……”
皇上睜開眼,眼中閃過一抹堅定:“方錚,朕命你一定要將城防軍抓在手裡,不論用什麼手段方法,不惜一切代價都要抓過來!城防軍絕對不能落到太子手中!”
“要不,找個藉口把秦重殺了,或者將他調離……”
“不行,此舉只能打草驚蛇,逼得太子提早行動,於己無益。你明日便去城防軍軍營上任,朕命你在最短的時間內,將此事辦妥,明白了嗎?”
方錚嚇得面色蒼白,顫聲道:“皇上,去城防軍的軍營很危險呀……萬一他們不懷好意,請我吃飯的時候在廊下埋伏五百刀斧手,以秦重摔杯爲號,微臣便會被他們剁成狗肉之醬啊……”
皇上失笑道:“你聽說書聽魔怔了吧?這天下還是朕的天下,誰敢如此亂來?你儘管放心上任就是,不用擔心。”
……
出了宮,長平神色落寞,鬱鬱寡歡,方錚也眉頭深鎖,長噓短嘆。
夫妻倆坐在馬車內大眼瞪小眼,令方錚心頭有些煩躁。瞧這趟宮給進的,這不是給自己找不自在麼?
“停車!”長平忽然大喊道。
馬車頓時停住了。長平一掀車簾子,還沒等方錚發問,她便興沖沖的拉着方錚下了車。
“哎,幹嘛呀?停下來幹嘛?”方錚不明所以。
長平顯然比剛纔開朗了一些,像個見着糖果的小孩子似的,興奮的指着街邊一家酒樓的招牌,高興的道:“夫君,你看!”
方錚凝目望去,卻見招牌上寫着“八仙樓”三個字,方錚頓時心中一暖,緊鎖的眉頭也鬆開少許,面上露出溫馨的微笑。
當初自己決定接受長平,小姑娘高興不已,兩人不顧驚世駭俗,公然的牽着手在大街上甜蜜的走在一起,然後在這家八仙樓用飯,吃完發現彼此都沒帶銀子,於是堂堂華朝首富之子,和尊貴雍容的公主殿下雙雙上演了一出吃霸王餐,吃完鞋底抹油就溜的好戲。
故地重遊,二人如今已成夫妻,不由令人感慨萬分。
長平目注八仙樓,眼中露出懷念和幸福的目光,轉過頭像個小女孩一般撒嬌道:“夫君,我肚子餓了——”
方錚一本正經的點頭道:“本老公也餓了,好,進去吃一頓!”
長平兩眼一亮,期待的道:“吃完之後呢?”
方錚聞絃歌而知雅意,朝長平眨眼道:“你今天帶銀子了嗎?”
長平興奮的連連搖頭。
方錚拍了拍身上的衣裳,故作苦臉道:“我也沒帶……”
長平開心的皺了皺鼻子:“但我今兒還非得吃這一頓不可!”
“好主意,夫人,你先請……”
“豈敢豈敢,夫君,還是你先請吧……”
“甭客氣了,一起進去,找個離門近點兒的位置,吃完看我的眼色,趕緊扯呼……”
“唯夫君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