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王最後還是悻悻走了。
進了方錚嘴裡的東西,想要掏出來,當今皇上的聖旨都不太管用。
泰王比誰都清楚這一點,所以他只好走了。
車輦沿官道往東而行,車後依稀傳來方錚那破鑼嗓子用五音不全的聲調所唱的送別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唱歌的人很沒公德心,絲毫不考慮身邊人和車內泰王的感受,一板一眼唱得特認真。
疾馳的車輦內,泰王向後張望了一眼,扯了扯嘴角,長長嘆了口氣,面容流露出異常詭異的神采,似惋惜又似狠厲。
“大人,泰王殿下已走遠了,您……不必再唱了吧?”一名侍衛實在忍不住了,走上前低聲勸道。
侍衛的臉已經扭曲得像苦瓜了,他實在搞不懂,送別就送別嘛,大人幹嘛非得唱歌?唱歌也就罷了,還唱得這麼難聽,莫非大人與泰王殿下貌合神離,大人慾殺他於無形?朝堂的水果然很深啊……
“哎,別打岔兒,還有最後一句,等我唱完再說……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好了,唱完,搞定收工,回城!”
方大少爺對自己的歌聲很滿意,轉過身,在侍衛們的簇擁下,大搖大擺進了城。
泰王走了,可方錚總覺得心裡沉甸甸的,鄉野的田埂上,泰王那陰沉而冷森的表情,不時在方錚眼前閃過,腦中不經意間閃過一絲靈光,卻飛快即逝,然後便再無蹤跡,他覺得自己好象錯過了什麼,又漏掉了什麼,這種思緒無法控制的感覺,讓他很不喜歡。
……
蘇州城南,欽差行館。
送走泰王的第二天,方錚在行館裡焦急的等待屬下的消息。馮仇刀此行可有遇襲?影子屬下去查那玉雪坊可有消息?這些與稅案相關的重要消息還沒傳來,令他在欽差行館中坐立難安。
同時方錚還在苦苦思索,自己到底錯漏了什麼?彷彿幾根雜亂無章的線條在腦海中糾纏,可他就是無法將它們串聯起來。
“老子該不會得了神經病吧?”方錚使勁甩了甩頭,決定不再想下去了,人生需要思考的東西太多了,吃喝玩樂,泡妞撈錢,哪樣不得自己操心費神?何必在這種沒頭沒腦的事上浪費精力?
“你能不能別嘀咕了?”韓亦真坐在前堂右側的椅子上,俏臉含霜,語氣冰冷的道。
她今日又來了欽差行館,跟以前一樣,來得不甘不願。
不知道韓竹是不是故意的,每日總要打發她來欽差行館與方錚碰面,高舉着“關心稅案,協助欽差”的大旗,韓亦真雖對方錚很是憎恨,但卻不敢忤逆父親的意思,同時睿智如她者,自是明白韓竹這般討好方錚,其用意,無非是想讓韓家在朝堂中得一強大靠山,身爲韓家子女,家族的利益總要擺在第一位,所以韓亦真縱是心中萬分不甘,也只好悻悻的每日前來欽差行館報到,如同前世的公司白領每天上班打卡似的,風雨無阻。
韓亦真今日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褶裙,內着深紫色素紗裡襯,由肩及手斜斜的挽着一條長長的披帛,頭髮挽成時下未嫁女子流行的翻荷髻,髻上鬆散插着一支顫微微的步搖,美目流轉間,極具女子風情卻又不失端莊,很是撩人心絃。
方錚看都沒看她,腦袋一扭,有點回避她目光的意味。
這女人對他的誘惑太大了,他怕多看她兩眼,會忍不住答應了與韓家的這門親事,那時候又會惹長平和家裡衆老婆傷心,屆時家中內院雞飛狗跳,不得安寧,麻煩可就大了。
其實方錚目前對韓家這位三小姐也談不上愛慕之心,只是純粹被她的絕色外貌所吸引,韓亦真美則美矣,可她的性子方錚卻受不了,她太冷漠,太高傲了,這樣的女人,適合放在神位上,把她當成聖女高高供起,燒香膜拜,若將她娶回家做老婆,嗯,誰娶誰難受。
“唉,你說,好好的,泰王怎麼會突然離開呢?”方錚皺着眉,以前心中存留的一些疑竇漸漸浮出水面。
韓亦真俏目一翻:“我怎麼知道?”
雖不敢忤逆父親的意思,可她對方錚卻一直沒好氣,平日與他說話都含槍夾棒,火藥味兒十足。
方錚斜睨了她一眼。這妮子每日風雨無阻的來欽差行館報到,一來就坐在前堂品茶發呆,一副不甘不願的模樣。方錚對她的來意心知肚明,定是被她老爹強迫,一個未婚女子每日主動登一個男人的門,這事兒可有些不妥,傳出去不太好聽,可見韓竹對這門親事的盼望程度,委實有些急切了。
“哎,亦真妹妹啊,你每天在行館裡看着我,心裡是不是覺得特煩,恨不得一巴掌拍死我拉倒?”方錚受不了前堂內沉悶的氣氛,開始嬉皮笑臉跟她開起了玩笑。
韓亦真眼都沒擡,俏面冷得可以刮下一層冰了。
“哎,你說句話呀,你是不是還記我的仇呢?”
這時韓亦真冷冷開口道:“我從不記仇,一般有仇我當場就報了。”
“……”
方錚一想也是,每次得罪她後,都被她收拾得挺慘的,話說自己堂堂二品欽差,被個女人幾次三番揍得鬼哭神嚎,當時咋就不記得震震虎軀,散散王八之氣呢?
想了半天,方錚終於總結出了原因:很有可能是因爲自己打不過她……
端起茶盞,慢悠悠的品了口茶,閒着也是閒着,方錚乾脆跟她聊起了天:“話說泰王這人其實挺不錯的,不但年輕,而且英俊,當然,比起本官還是稍遜那麼幾分,更重要的是,這人挺本分,從不做那些不切實際的美夢,你看,京中前些日子爭儲之時,太子反了,壽王也要反,英王背地裡搞三搞四,也想反,先皇的皇子之中,唯有這位泰王殿下毫無動靜,本本分分做他的逍遙王爺,我估摸着就算別人逼他造反,他也不會反……”
韓亦真難得的點了點頭,贊同道:“我雖未見過泰王殿下,可據說他性情敦厚,待人平和,在民間佳評甚高,是位難得的賢王……”
話未說完,一名影子管事驚慌失措的衝進來稟道:“反了反了!大人,泰王反了!”
“噗——”方錚和韓亦真同時將嘴裡的茶水向着對方的臉上噴了出去,噴得二人一臉溼答答的,二人之間浮出一道朦朧的水霧,在春日的陽光下,居然形成了一條七色彩虹……
“啊——你,你混蛋!”韓亦真驚得跳了起來,氣急敗壞一臉嫌惡的舉袖拭着滿臉的茶水。
方錚顧不得擦臉,從椅子上彈起來,衝到管事身邊,揪着管事的前襟惡狠狠的道:“說清楚!誰反了?”
管事見大人神色不善,嚇得縮了縮脖子,努力平復了一下情緒,道:“大人,影子傳來消息,玉雪坊的底細摸清楚了,它於四年前在揚州開設,後來生意做大了,漸漸在江南七府開了分號,據屬下暗中追查,發現玉雪坊的東主,正是……泰王殿下!”
方錚一楞,接着問道:“你說泰王反了是什麼意思?這跟他反不反有關係?”
“大人,京中昨日送來了朝中所有王公大臣們的奏章和公文,經過翰林院大人們的筆跡比對,發現那封信的字跡,竟與泰王殿下寫給皇上的私信最爲相似,還有,嘉興知府李懷德昨日單獨在牢里約見屬下,言明,四年前,泰王曾派人妄圖暗中以知府的名義貪墨稅銀,然後在逼使李懷德做假帳,達到操縱他的目的,最後卻被李懷德察覺,這才作罷,這幾年來,泰王針對李懷德的暗殺從未停止過,幸好李懷德暗中請了江湖高手護衛,才得以留命至今……”
“如此重要的事情,李懷德爲何不早說?還有,他怎麼知道是泰王派的人貪墨稅銀?”
“此前朝廷派過幾次欽差明查暗訪,皆不得其果而回京,李懷德身在官場,不敢過分得罪泰王,只好將此事一直埋藏心裡,直到大人下江南後,一紙手令誆得七府知府來蘇州,然後將他們一股腦兒全抓了起來,李懷德在獄中思前想後,覺得這回朝廷可能會動真格的了,這纔將此事說了出來……”
“至於他察覺泰王的陰謀,卻是機緣巧合,泰王四年前派去他知府衙門擔任小吏暗中貪墨稅銀之人,在十幾年前曾被李懷德在毒蛇口下救得性命,那人感恩圖報,終是不忍加害於他,於是暗中將此事告之了李懷德,然後那人便連夜離開了嘉興府,從此不知所蹤。李懷德正是由此而得知泰王的陰謀,所以一年前向朝廷遞了密奏……”
管事話未說完,卻見蕭懷遠風塵僕僕,興沖沖的繞過前堂外的花園子,朝他快步奔來,人還未進前堂,嘴裡已興奮的嚷嚷開了:“大捷!大捷!馮將軍率龍武軍廣福寺山下大捷!”
衆人一呆,方錚快步迎上,急切問道:“真遇上劫稅銀的兵馬了?”
蕭懷遠興奮的點點頭,望着方錚的眼神不由帶着幾分敬佩:“大人果然神機妙算,離開蘇州後,龍武軍五千人馬在太湖旁的廣福寺山下發現了埋伏,幸好被馮將軍及時察覺,馮將軍將計就計,趁夜暗中率軍離開營地,只留軍帳,輜重和那近百輛騾車,後來三更時分,山上忽然殺來一軍,人數約莫有五千人,馮將軍引軍斷了他們的退路,兩軍一番激烈廝殺,亂軍僅餘一千多人,終於潰敗,四散而逃,溫大人派出去跟蹤打探的屬下傳回了消息,亂軍潰散之後,在各地三五成羣又集在一起,化裝成普通百姓或行腳商人,向揚州行去……”
“揚州,又是揚州!”方錚咬牙道。他忽然想起,羅月娘那個冒牌未婚夫趙俊也曾說過,幕後指使綁架他的人,曾提過揚州,以至於後來連派了三撥影子屬下去揚州明查暗訪,卻終是一無所得。
“揚州到底怎麼了?跟稅案有何關係?跟泰王有何關係?”方錚有些抓狂,種種不利的證據都指向泰王,他不明白,爲何昨日還惺惺相惜的一對好友,今日卻成了兇犯,這讓他很是迷惑和震怒。
“方大人,民女有件事想提醒你。”韓亦真在一旁想了想,俏臉忽然多了幾分明悟。
“說!”
“大人可能忘了,十幾年前,諸皇子成年,先皇在世之時,分封諸王封地……”
“如何?”
韓亦真咬了咬下脣,道:“泰王的封地,正是揚州!”
方錚聞言一驚,像被抽空了渾身的力氣似的,無力的坐在了椅子上,久久不發一語。
腦子裡那幾條散亂無章的線,此刻終於連成一條明確而清晰的主線。
他想明白了整件事情。
泰王,原來是他!
玉雪坊在揚州,趙俊交代的幕後之人在揚州,那些被擊潰的殘軍集中收攏後,又是去往揚州,泰王的封地也在揚州……
由此推論,自己以前遇到綁架,被人刺殺,放蠍子蛇,酒裡投毒……種種手段,一樁樁,一件件,皆與泰王相關,再回憶一下在藏香院裡與泰王交談時他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陰寒眼神,還有向他透露了誘敵計劃,後來自己又無意間更改了誘敵計劃後的大捷,還有昨日送別泰王時,他莫名其妙問的那個皇家正統的問題,以及他昨日匆匆忙忙告辭東去……
泰王,好一個惺惺相惜的朋友!好一個道貌岸然的王爺!
方錚漸漸由不信,到懷疑,到最後終於確定。是他,沒錯了,難怪自下江南查稅案一直感覺被人牽着鼻子走,可不是嘛,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近在咫尺的泰王看得明明白白,如此豈能掌握主動?
好一個泰王,隱藏得可真夠深的呀!平日裡一副溫文儒雅,與世無爭的模樣,言談間彬彬有禮,盡顯皇室子弟氣派和淡然性情,萬沒想到,先皇諸子當中,野心最大的居然就是他,隱藏最深的也是他,對皇位威脅最大的還是他……
此刻方錚心中五味雜陳,神色變幻萬端,他有一種被人欺騙了的屈辱感,除此之外,他更覺得憤怒,輕鬆,以及幾分淡淡的悵然和悲涼,種種情緒在心頭反覆糾結,令他臉色陰晴不定,時青時白,端的有些嚇人。
“大人,根據種種跡象表明,泰王,確有謀反不臣之心,請大人早作定奪!”蕭懷遠恭聲稟道。
“來人,命馮仇刀集結龍武軍,與本官一起,去揚州!”方錚定了定神,咬牙沉聲吩咐道。
蕭懷遠眉頭一跳,急忙問道:“大人,集結龍武軍去揚州幹嘛?”
方錚冷冷掃了他一眼:“還能幹嘛?抓捕叛王,以正綱常!”
蕭懷遠大急道:“大人!萬萬不可啊!”
“有何不可?”
蕭懷遠小心的看着方錚快要爆發的臉色,道:“大人,休說泰王見勢不妙已離開了蘇州,肯定不會乖乖的坐在揚州王府裡等着你去抓他,就算大人要出兵抓捕泰王,您也不能衝動行事啊……”
方錚眉梢一挑,冷聲道:“什麼意思?”
“大人,不論泰王是不是真的有謀反之心,他既然是皇上的親兄長,此事就不能等閒視之,皇上剛登基,朝中各大臣和言官們的眼睛都盯着皇上,大人與皇上親如兄弟,一言一行更是倍受關注,親王叛亂這麼大的事情,若未經聖旨便貿然動刀兵抓捕,恐怕會授人口實,說大人您專橫跋扈,在無真憑實據的情況下,連皇上的親兄弟都敢抓,於大人在朝堂的風評不利呀,若有人進讒言於皇上,將來……”
蕭懷遠話未說完便住了嘴,不過他的未盡之意方錚也聽明白了。
是啊,再親如兄弟,若行事太過沖動孟浪,難免給胖子心裡造成一種專橫的印象,時日久了,胖子也許會對自己生出嫌隙之心,那時他與胖子的關係將會走到什麼地步?
韓亦真俏目瞟了瞟方錚,悠悠嘆道:“朝廷派下來的欽差裡面,總算有一個明事理的……”
這娘們兒怎麼老跟我過不去呀?
方錚瞪了她一眼,讚道:“好久沒人把嘲諷的話說得如此清新脫俗了……”
韓亦真白眼以對。
方錚想了想,沉聲道:“來人,筆墨伺候!老子給皇上先上份奏摺!”
蕭懷遠急忙將前堂的一張紅木茶几清空,接過侍衛遞過來的紙墨,擱在茶几上,然後低頭拿起墨條,開始在硯臺裡磨起了墨,不時擡頭朝方錚討好的笑笑。
方錚氣沉丹田,馬步微蹲,抓着上好的湖州狼毫戳了戳腦袋,筆尖還未觸紙,便聽蕭懷遠轟然大喝:“好字!大人寫得好!”
一旁的影子管事和侍衛紛紛附和:“大人之字龍飛鳳舞,大氣磅礴,古來書聖亦自愧不如……”
“都給老子閉嘴!”方錚現在心情很差,這幫傢伙的馬屁拍得實在太不着調,老子一個字都沒寫,你們從哪兒看出“龍飛鳳舞,大氣磅礴”來了?
衆人頓時噤若寒蟬。
頓了頓,方錚忽然伸手,一把拎過正在磨墨的蕭懷遠,將筆遞給他:“你來幫我寫!”
“啊?大人,您纔是欽差,下官只是個副使,這遞給皇上的奏章應該是您親自寫纔對……”
我寫?老子那手臭字恐怕會把胖子嚇死,到時候叛老子一個軾君之罪算誰的?
“少廢話,快寫!”
“大人,這怎麼好意思呢……”
“快點啊,不寫我揍你!”
蕭懷遠無奈展開空白的奏章,提筆思索一陣,落筆寫道:“臣世襲忠國公,奉諭巡狩江南欽差兼京城守備將軍方錚叩請聖安:臣嘗聞,‘惟命不於常’,道善則得之,不善則失之矣……”
方錚在旁看他開頭便是一大串之乎者也,頓時很不耐煩的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咬文嚼字,酸不酸吶你?重寫!我來念,你來寫!快!”
蕭懷遠擡頭無奈的看了方錚一眼,只好換過一份空白奏章,只聽得方錚一字一句念道:“胖子,你麻煩了!你麻煩大了……”
蕭懷遠聞言嚇得手一顫,一滴濃黑的墨汁滴在雪白的奏章上,分外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