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你這孩子!唉,你大舅舅說得沒錯,都是我慣出來的毛病!”王細蓮氣得巴掌高高地揚了起來,嘆口氣,又頹然地放下了。
“大舅舅今天爲什麼要說我爸爸偷雞摸狗?”朱顏忽然又坐了起來。
“你別聽你大舅舅胡說!你爸爸那也是沒辦法,他小時候是個乞丐,缺吃短穿的,有時候餓得受不住了,就只好去別人家雞籠裡偷只雞啦,不過那都是他小時候的事情了,你爸爸現在不是比誰都老實嗎?他再也沒有做過那樣的事了,所以你也要做個乖孩子,知道嗎?”
“哼!我哪裡不乖了?”朱顏翹着嘴巴,蹭到王細蓮身邊,摟着她的脖子撒嬌。
第二天,朱顏上學去了以後,王細蓮鎖了門去找周九林。
周九林正在給小兒子莫聰穿衣服。周九林四十二歲的時候,才生下莫聰,還差點難產丟了性命,但好歹總算是有個兒子了。不消說,莫聰自然是她和莫長泰的心頭肉手中寶。
“九林啊,剛起來呢?哎呦,奶奶的乖寶寶,聰寶寶,過來,奶奶抱!”一進門,王細蓮就滿面笑容地伸手去抱莫聰。
“呦,你老人家可是稀客啊!今天怎麼捨得到我這破廟來瞅瞅啦?”周九林順手把莫聰放到王細蓮手彎裡,左邊的嘴角諷刺誰般地高高揚起,彎下腰穿鞋子。
“嘿嘿---”王細蓮陪着笑說,“平常不是看你們忙嗎,哪裡敢過來添亂哪!我今天來呢,是想和你先通個氣-----小顏昨天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吧,我就是想來和你說一聲,別,別出去和別人說-----小顏年紀還小,以後還要在莫家村做人類------怎,怎麼了?你怎麼這麼看着我?”
周九林本來低着頭在穿鞋子,一聽這話,頭嘩地一下擡了起來。王細蓮嚇得愣愣地住了嘴。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周九林就是一個長舌婦啊,什麼事情都往外面搬是不是?”周九林劈手從王細蓮手裡抱回莫聰,瞪圓了眼睛看着王細蓮,“你自己的寶貝外孫女做了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情,還要來這裡堵着別人的嘴!我還偏要去外面說,看你能把我怎麼樣!”
“你-----你-----你-----”王細蓮一下子氣得說不出話來,轉過身,跌跌撞撞地扶着牆走了出來。
朱顏放學回來的時候,王細蓮什麼都沒說。這件事竟然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啊呀呀~~~你怎麼不叫醒我?愛香今天早上怎麼也沒來叫我一起了?”又過了幾天,朱顏風風火火地邊往院子外面跑,邊手忙腳亂地彎腰穿鞋,書包斜掛在脖子上。
王細蓮在她背後幸災樂禍地笑:“哼~~哼~~哼~~,現在曉得害怕遲到了吧?我那麼三次四次地催你起牀,你卻當做耳邊風,哼,我看你明天早上還敢不敢賴牀!”
“哼!外婆你討厭死了,還要來笑話人家!我下午要去-----”朱顏把鞋子一穿好,馬上頭也不回地跑了,連說了一半的話都顧不上補完整。
“你下午要去幹什麼?”王細蓮一頭霧水地追出院子,只看到早就跑到塘堤上的朱顏,兩根羊角辮在肩膀上鬆鬆垮垮地飄來蕩去,又好氣又好笑,“唉,頭髮也沒梳,就這麼披頭散髮地去學校了!”
朱顏一口氣跑到山腳,氣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到路邊一棵桑樹下,累得靠在樹上,捶着胸脯大口喘氣。
“誰呀?”忽然,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從天而降。朱顏還不及嚇一大跳,桑樹一顫,一個人影一晃,從樹上跳了下來。
“莫小巖?”朱顏驚地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愣愣地指指他剛纔跳下來的方向,“你怎麼會在那上面?”
“睡覺。”莫小巖打個長長的哈欠,懶洋洋地挨着朱顏坐了下來。
“睡覺?都快要遲到了,你怎麼還在這裡睡覺?”朱顏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嘩地一聲從地上站起來,拉拉莫小巖的衣領,“我們還是快點走吧,遲到了又要捱罵的!”
“着什麼急呀,反正已經遲到了,遲到一分鐘和遲到十分鐘有什麼區別嗎?”莫小巖有氣無力地說着,仰面躺倒在草地上,閉着眼睛好像又要睡着了似的,呼吸均勻。
“哼,你不走,我可要走了。”想起他前幾天背孫曉甜回家的事,朱顏就生氣,把書包往脖子上一套,對着莫小巖似睡非睡的臉暗暗揮揮拳頭,做個鬼臉,大步流星地走了。
“你怎麼走得這麼慢?”才走了幾步,莫小巖從後面追了上來,手一伸,把她掛在脖子上的書包取了下來,掛到自己脖子上,“你這個書包長得真是醜,咦,怎麼這裡還有一個大洞?”
“那是我前天在竈膛裡玩火的時候,不小心燒地啦!”朱顏伸手要從他脖子上搶回自己的書包,莫小巖脖子一揚,她就怎麼也夠不着了,悶悶不樂地跟在莫小巖背後說,“嫌人家的書包醜,幹嗎還要背?哼,我的書包當然沒有孫曉甜的書包好看啦!”
“你不喜歡曉甜?”莫小巖卻突然停住了腳步,回頭奇怪地看着她。
“不喜歡不喜歡!討厭死了!比討厭你還要討厭!”他居然還要替她的死對頭孫曉甜說好話,朱顏的肺都要氣炸了,埋着頭一個人衝到前面去了。
“爲什麼?”莫小巖又追了上來。
“我爲什麼要告訴你!”朱顏賭氣地頭一揚,又往前面緊走幾步,想甩掉莫小巖。
“你怎麼把這個給丟了?”莫小巖不緊不慢地在她後面跟着,手掌攤開伸到她面前,“我不是說了,送給你了嗎?”
“哼,我不要了,你把它送給孫曉甜好了。”朱顏往他手心裡瞟一眼,是那天她扔在愛香家門口的莫小巖的彈弓。
“我說了給你了就是給你了,怎麼還會再拿去給別人?”莫小巖皺着眉頭,把彈弓塞進朱顏的書包,大步往前面走了,再也沒說什麼。
朱顏鼻子裡哼一哼,悶悶地跟了上去,賭氣也什麼都不說。
這樣一路悶悶地走着,到了夷江邊,莫小巖纔回過頭來,遠遠地站着等還在田埂上慢悠悠地走着的朱顏:“你不是說怕遲到了,要挨老師的罵嗎?怎麼還走得這麼慢?”
“我喜歡,你管得着嗎?”朱顏沒好氣地回答,腳下卻不自覺地加快了速度,不一會兒便走到了莫小巖身邊,“你幹嗎還站着不動啊?-----誰要你揹我的?”
“別動!像你這樣慢騰騰地走,到了學校只怕都快放學了!”莫小巖不容分說地把朱顏往背上一背,兩隻手抓住她捶打自己背的手,腳下飛一樣地跑了起來。
朱顏掙脫不開,罵他也好,打他也好,莫小巖就是不鬆手。朱顏沒轍了,索性摟着莫小巖的脖子睡起了大覺。到了學校門口,莫小巖把她搖醒:“喂,快別睡了!趕緊想想辦法怎麼溜進去吧!”
朱顏睡眼朦朧地睜開半隻眼一看,校門口,教導處專管學生遲到的尹大熊端着一杯茶,正襟危坐在那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進校門的那條小路。尹大熊的身邊已經一字兒排開,可憐兮兮地站着好幾個遲到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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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這下可怎麼辦?尹大熊在那裡守着,咱們可怎麼進去啊?”朱顏從莫小巖背上跳了下來,嚇得睡意全無,緊張地拉着莫小巖的衣袖。
被尹大熊抓到的遲到學生,除了要在校門口示衆一節課,還得打掃一個星期的學校衛生。早上得最早來學校打掃衛生不說,下午放學之後還得留下來搞完衛生才能走,苦不堪言。
“我去翻圍牆,你自己想辦法進去。”莫小巖說着就自顧自地向學校後門的圍牆走去,把目瞪口呆的朱顏丟在原地不管。
有沒有搞錯,這麼絕情!居然就這樣丟下她不管了!哼,想一個人進去?沒門!叫你嚐嚐我朱顏的厲害!
“尹老師,那邊有個六年級(1)班的同學在翻圍牆哦!”朱顏咚咚咚一路小跑跑到尹大熊面前,神秘地湊到他耳邊說。
尹大熊正在喝茶,差點沒被這個小小的告密者嗆死。
定了定神,他抓起腳邊的長竹條其實往朱顏所指的方向跑去。朱顏正在得意地聳肩鬼笑,尹大熊卻回過頭來扔下一句:“你,到旗杆右邊去站好,遲到這麼久,實在不像話!”
幾分鐘之後,垂頭喪氣的莫小巖被神氣活現的尹大熊拎着衣領倒提着拉了進來。從莫小巖出現在視線裡開始,朱顏就目不斜視地站得筆直,裝作看不見莫小巖憤憤的眼神,心裡卻笑得快抽筋。
下午,王細蓮正在曬衣服,突然看到朱顏咚咚咚地從院子外面跑了進來,低着頭一聲不吭地從她身邊跑了過去,忍不住奇怪地嘀咕了一句:“真是奇了怪了,這鬼丫頭,今天咋這麼安靜,聲都不吱一個?”
她話音還沒落,朱顏又咚咚咚地從屋裡跑了出來,手裡抱着一堆不知道什麼東西,臉色難看。
“哎,你今天這是怎麼了?誰又招你惹你了?怎麼是這副被鬼打了一頓似的模樣?”王細蓮幾步追上去,一把抓住正要跑出去的朱顏,扳過她的肩,卻一下子愣住了,“你,你好端端地哭什麼?誰欺負你了?快和外婆說說!”
“莫小巖壞死了!我以後再也不要理他了,再也不要理他了!”朱顏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卻拼命掙脫王細蓮的手,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早上,因爲她的告發,原本可以順利翻牆而入的莫小巖被尹大熊抓了個正着,丟到校門口示衆。第一節課下課之後,許多人都從教室裡跑出來看熱鬧,說着奚落那些在校門口站得筆直地遲到者。
朱顏就是那個時候看到了孫曉甜,莫小巖也看到了。
孫曉甜沒有說什麼,但是她一掃而過的眼神裡卻寫滿了對莫小巖的失望。
她一走,莫小巖就狠狠地瞪了朱顏一眼,並且不管朱顏再和他說什麼,都不理。
朱顏是真生了氣。她把之前莫小巖送給她的所有的東西全還了回去,再也不理他。
而在外婆家裡,她越來越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做什麼事,說什麼話,全都得三思而後行。所以的人都可以給她臉色看,所有的人都可以來指責她,懷疑她,
上次,她辛辛苦苦地在學校工地上搬了半個多月的紅磚,掙了兩塊錢。給王細蓮買了栗子糕,給自己買了一本夢寐以求的書,沒想到,王細蓮卻懷疑她的錢是偷來的。
鬼知道,家裡的辣椒爲什麼偏偏在那個時候少了那麼多。
唉。
朱顏幽幽地嘆一口氣,往被子裡縮了縮。
朱顏往牀外側習慣性地一摸,嚇得一下子坐了起來,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一大團一大團的黑色。
“小顏,你怎麼醒了?”木櫃方向傳來王細蓮疲倦的聲音,接着煤油燈點亮了,王細蓮坐在凳子上揉打自己的腿。
“外婆,你嚇死我了!我還以爲你半夜裡跑到哪裡去了呢!你的腿又疼了嗎?”朱顏拍拍胸口長舒一口氣,鼻音重重地,像是要哭的樣子。
“唉,人老了,不中用了!不是這裡疼就是那裡疼,又想着咱們家那頭豬,就怎麼也睡不着了,索性起來走一走。”王細蓮家的豬這兩天好像是生病了,天天趴在豬圈裡睡大覺,豬食給它煮得再噴噴香,它也看都不看一眼。
“外婆,天變冷了,你是還到牀上來,我給你捏捏吧,好不好?”朱顏說着披上了一件外套。
“你明天不是還要上學嗎?早點睡吧,我再坐一會,就到牀上來了。”王細蓮說着也走到牀邊,掀開被子坐了進去。
“外婆,我睡不着,給我講個故事吧!”朱顏翻個身,一隻手搭在王細蓮的腰上。
“講故事?外婆哪會講什麼故事呀!”王細蓮苦笑着摸摸朱顏的頭。
“講羽哥哥的故事吧,好不好?聽愛香說,羽哥哥他原來有個城裡對象,可漂亮了呢!”朱顏想了想,說。
“唉,你羽哥哥是個可憐的人。你們那個劉老師也是一個可憐的人------聽說,劉老師明天就要回城裡去了?”王細蓮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把喝過的茶盞放回櫃子上。
“劉老師要回城裡去?她沒和我們說過呀,你怎麼知道的?”這實在是一個很意外的消息,雖然,朱顏並不喜歡劉薇。因爲劉薇喜歡她朱顏不喜歡的孫曉甜。
“劉老師今天到莫羽家來了,我恰巧在和黃裴翠拉家常。聽到她和莫羽說的話了,她說她要回城裡家裡去了,出來這麼久了,也是時候回去了,年紀不小了,找個好人就嫁了吧。”王細蓮嘆一口氣,幽幽地說,“也是個可憐的娃兒。”
劉薇自從找到莫羽之後,並沒有嫌棄他已經是個癡傻模樣,每天都會往莫羽家跑,替他洗衣服,給他送好吃的點心,陪他說話。她原本以爲,只要那些和小雪有關的記憶再也不在莫羽腦子裡復甦,那麼,她劉薇就可以重新擁有莫羽。
可是,莫羽卻和以前一樣,對她始終若即若離,總不很親近,對劉薇甚至還不如一個月纔回一次的莫菊那麼親近。
原來,人遠遠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麼的堅定啊。曾經以爲,會是一輩子不離不棄的東西,只一個轉彎,就失去了等待的耐心了。從十八歲到二十八歲,她把女人一生最美的十年全用在了等待這個男人上。
只是,倘若十年前的她就能知道,十年之後是這樣的結果,她還會揮霍着心頭的不甘,自傷七分然後再傷人三分麼?
不知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然而,似乎,離去的時刻,真的到了。
莫羽還是像以前每次她來之時一樣,不冷不熱,淡淡的熱情是發自內心的純善,和本性有關,和她無關。
在聽說劉薇要走之後,他也只是說:“一,路,小,心。記,得,常,回,來,看,看。孩子,們,都,等,着,你,呢。”
“莫羽,你想知道你和小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嗎?”有片刻的遲疑,但是劉薇還是淡淡地說出了口。
有些事情,知道比不知道要好,因爲,人不能一輩子都當個傻瓜,那些他經歷過的,他有權保留記憶。
“小,雪?”莫羽隊這個名字一直保持着特殊的感覺,只要別人一說到小雪,他就會很安靜地站着聽。
“你很想知道,是吧?”有些悲傷的,劉薇閉了一下眼睛,再次睜開的時候,眼睛裡面有着沒有完全消解的悲傷,還有一抹決絕,“我終究還是比不上她的,哪怕你早就已經忘記了你們的過去,哪怕她已經死了-------莫羽,讓我來告訴你吧,當年,楊明隆事件之後,小雪就得了抑鬱症,整天不吃不喝地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你知道她爲什麼會得抑鬱症嗎?那是因爲你,因爲你莫羽的一句話------髒,別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