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那夜你對小雪說的話,很絕情是吧,很不可思議吧?你莫羽居然會說出這種話。當時,我去看小雪,小雪和我說的時候,我也不相信。我不相信你這樣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男人,思想裡還會有這樣迂腐陳舊的思想。但是,那句話終歸是你說的。只是一個星期,一個星期的絕食,很快就讓小雪不像個人了,只剩下一層皮包着一個骨頭。她的靈魂卻比她的軀體死的更早。我不知道她在掙扎着拿起桌子上的剪刀剪斷自己的血管的時候,有沒有過一絲猶豫,或者,她是幸福的吧,帶着對你的愛和恨,她臉上的笑容到死都是溫潤的。莫羽,你在聽我說話嗎?”
劉薇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忽然發現莫羽的頭慢慢垂了下去,還以爲他聽懂了自己的話,難過地哭起來了。低頭一看,莫羽居然像是完全沒有聽到她在說些什麼似的,彎着腰在捉地上的螞蟻玩了。
“唉,明知道你聽不懂我在說什麼,但是我還是想把一切都告訴你------這樣,我就可以沒有遺憾地走了。”劉薇自嘲地笑笑,笑容裡又如釋重負地輕鬆,“而你現在也受到了懲罰,變成了這樣一個樣子,如果你是清醒的,看到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只怕是會痛哭出聲的吧---你一直是個那樣驕傲的人-----莫羽,我走了,以後也再不會回來了。十年,是我能等得起的極限。”
劉薇走了,她一直沒有回頭。如果,她回頭看一眼,或許就能看到莫羽眼角大滴大滴落下的熱淚。
或許,她的選擇會重新來過,也不一定。
然而,這世界上的事情,從來就是這樣,沒有如果,也沒有彩排。一個決定,就是一輩子。
星期五,朱顏又趁着放學後的時間,偷偷地溜到學校後面的紅磚廠裡,做散工。
紅磚廠的包工頭王麻子,本來是不肯收她的,但是經不住朱顏軟磨硬套,只好答應了,說好工錢一個月四塊,半個月結一次。
朱顏已經在這裡做了快一個多月,紅磚廠的人都認識她了,每次剛一去,遠遠地就有人和她打招呼。
“小顏,你來了!”每次都是這樣,那個王麻子隔老遠就扯開嗓子喊她的名字。
“噓-----小點聲!別讓我同學聽到了!”每一次,朱顏都會這樣回答他,就像現在。同時心裡埋怨這個王麻子熱情過度,生怕別人不曉得她朱顏放了學不回家,跑到這裡來掙錢似的。
“你快看,你又多了個幫手了-------”和平常不一樣的是,王麻子在和她打完招呼後,居然又加了句,手一指,“那個小子,是我剛招的人,以後,重活你都給他做。你只要把這堆紅磚從這裡搬到那裡去就要的了,記得啊,每次少搬一點,別砸着手了。”
“莫小巖?”朱顏順着王麻子的手一看,居然是灰頭灰臉的莫小巖,失聲大叫,“你怎麼也在這裡?”
“我怎麼不能在這裡?這裡是你買下的嗎?”莫小巖沒好氣地回了句。小氣鬼,還在記恨那天早晨她告狀的事情呢,哼。
“和你說話,算我倒黴!”朱顏恨恨地瞪了莫小巖一眼,再也不搭理他。放下書包,就熟門熟路地幹起了活。
過一會兒,她聽到莫小巖在她身後問:“喂,這剷車該放哪裡?”
“幹嗎要來問我?你不曉得自己去問王麻子啊?”朱顏翻個白眼,沒好氣地說。
“王麻子讓我來問你,說這剷車之前都是你負責收的。”莫小巖倒是溫順地低眉順眼,語氣始終淡淡的,不溫不火。
朱顏瞪他一眼,從他手裡搶過剷車,咚咚咚咚跑到磚房了,輕車熟路地把它推進了雜貨間。
“不許回家告訴我外婆,聽到了沒?”回家的路上,朱顏揉揉痠痛的手臂,追上大步流星走在前面的莫小巖,惡聲惡氣地威脅他。
“我纔沒有那麼多閒工夫呢!”莫小巖頭也沒回,沒好氣地說。
天已經快黑了,四周的山林裡發出鳥雀歸林細細碎碎的聲音,偶爾飛過一兩隻烏鴉,嘎嘎地叫,嚇得朱顏只得緊緊地跟在莫小巖身後。
“我去打散工,是想買學校門口的那本《山海經》。”好像是要討好莫小巖似的,朱顏自說自話起來,主動告訴了莫小巖她在這做事的原因,“我已經買了《三俠五義》,《西遊記》了,你想看嗎?我可以借給你!”
“我很忙,沒有時間看那些閒書。”似乎覺得回答地太冷淡了,莫小巖頓了頓,又說,“你爲什麼這麼喜歡看那些書?你不知道書裡面那些事情都是別人編出來的麼?”
“不會啊。”一說起書,朱顏就滔滔不絕了,手舞足蹈地比劃着,“書裡面講的那些事情都像真的一樣呢,那個孫悟空好厲害的呢,他會七十二變,還會筋斗雲,你知道筋斗雲是什麼東西嗎?------不知道吧,筋斗雲就是一個筋斗可以翻十萬八千里呢。唉,我也好想像孫悟空那麼厲害,那樣,我就可以晚上去港城看我爸爸媽媽,白天再一個筋斗雲翻回來上課了。”
末了,朱顏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無限惆悵地望着天空,呆呆地機械地走着路,再也不開口說什麼。
莫小巖見她突然一下子沉默了,回頭一看,見她臉上竟然有淚痕,吃驚地問:“喂,你說孫悟空,怎麼說得好好地在這流眼淚了?孫悟空難道也是這樣的愛哭鬼嗎?”
“纔不是呢!”朱顏被莫小巖一本正經地樣子逗得破涕爲笑,兩個人有說有笑地繼續往回走。
“你爲什麼那麼喜歡孫曉甜呀?”像是經過慎重考慮似的,朱顏輕輕地問。
“她是我哥哥喜歡的女孩子。”莫小巖看一眼朱顏,眼地裡的神色深不見底,“所以,我要替我哥哥對她好。”
朱顏曾經問過莫小巖,是不是人一天天長大,煩惱也會一天天跟着長大。莫小巖說,人之所以會覺得煩惱,是因爲有時光木盒。朱顏問什麼是時光木盒,莫小巖說,時間是個心眼很不好的老頭,他自己過得不開心,所以也不願意看着別人開心。他有一個木盒,專門搶了別人快樂幸福的時光裝進去,卻把失意悲痛災難等等時光作爲交換。
鄰村回家接小孩的秦三這次除了自己家的娃,另外還帶了六七個小孩。他們這些同在港城打工而又打算接留在老家的小孩來團聚的的老鄉,爲了節省路費,每次都只輪流派一個人回來。爲了防止路上人多擁擠,這麼多小孩不容易照顧更怕走丟,秦三想了個好主意。他用幹稻草揉了根長長的繩子,依次套在每個小孩的腰上,最後又套在自己腰上,就這麼你牽我我牽你,去鄉里坐汽車到縣城,再坐船到港城,一路上倒也暢通無阻。可到了港城火車站,問題就來了。
火車站民警見一個穿着邋遢長得賊眉鼠眼的中年漢子,像趕牛一樣趕着一羣小孩,東張西望地準備上火車,疑心他是人販子,二話不說就把他們帶到了車站派出所。那秦三哪見過這架勢,還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見一羣警察把自己單獨帶到了一間屋裡,語無倫次地問:“我說警察同志,我們的火車快要開了,你們把我帶到這來做什麼?我家那些娃娃呢?”一個年長一點的警察,手裡拿着剛從他們身上解下來的草繩,瞪着他大喝一聲:“好猖狂的人販子!你家的娃娃?你敢說那些小孩都是你生的?還用草繩綁着,那不是販賣來的又是怎麼來的?還不給我老實交代!”秦三被他這一喝嚇得六神無主,有理也變成了無理,結結巴巴地竟再說不完整一句話。
好在那邊被單獨帶到一間房裡詢問的小孩,很快就證實了秦三的清白。當得知這羣小孩是農民工子女,並且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已經好幾年沒見過自己的父母,而之所以秦三會給他們腰上套上草繩是自己一個人沒法照顧得來這麼多小孩,萬般無奈之下這纔不得已而爲之。好幾個年輕的警察眼眶紅了,一人抱起一個怯怯地望着他們的小孩。
抱起朱顏的是個平頭,小眼睛的年輕警察,二十歲左右的年紀,朱顏偷偷地在心裡叫他好看的大哥哥。好看的大哥哥問朱顏叫什麼名字,讀幾年級了。他告訴朱顏自己叫方宥。方宥。朱顏偷偷在心裡記下了這個名字。
警察把他們護送上了火車,並且囑咐列車長給他們找到坐的地方。秦三這是頭一回坐火車有正式的位置坐,以前和這次一樣,每回都只能買到站票,有時候甚至連站票都買不到,還得在火車站外面睡一夜。一天一夜的旅程,就是這樣站着熬過,除非運氣好,能在洗漱間的洗漱臺上佔一小塊地方,把屁股壓縮了勉強放進去,蜷縮着打個盹。
火車開動了,警察們還在車窗外站着沒動看他們,方宥一直在對朱顏笑,他有一顆很好看的虎牙。朱顏也想衝他好看地笑一笑,可惜火車開得太快了,朱顏的笑醞釀好了還沒來得及給方宥看到,火車嘩地一下已經開出了好遠。朱顏趴到車窗上往外面看,外面已經變成了一堵栽滿夾竹桃的圍牆。
下次再看到好看的大哥哥,一定要讓他看到自己的笑。朱顏在心裡想。她還小,小得還不知道這世上有命運這種東西,她以爲兩個人第一次相遇了,就理所當然還會有第二次。她還不知道這世上的很多人,就猶如這趟火車上的人,交點過後便是愈行愈遠,生死不見。即使,即使老天垂憐,此生還能再見,那個時候,一切也早已悄然變得面目全非。
在火車上顛簸了一天一夜之後,他們終於在港城火車站下了車。公汽又載着她們晃悠了近兩個小時纔在一片棚戶區前停了車。這便是他們在異鄉的家。朱儁海已經快一年沒見着女兒,一見到朱顏,便一把將她抱在懷裡,慈愛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嘴裡不停地說:“長高了。也黑了。好像瘦了點。”一旁給朱顏剝香蕉的莫長彩嗔怪地瞪他一眼,說:“你是說我媽沒把小顏照顧好?”朱儁海親一下女兒的臉,說:“我哪敢呀。媽肯替咱照顧小顏,我已經感激不盡了,怎麼還敢說這種混賬話。”莫長彩得意地笑笑,和朱儁海一起看着朱顏吃香蕉。
朱顏被他們看得不好意思,說:“爸,媽,你們這樣一直看着我,我怎麼吃呀!”莫長彩和朱儁海相視一笑,莫長彩說:“好好好,爸爸和媽媽不看你,你乖乖地吃完這一根,兜裡還有呢,媽知道你愛吃香蕉,給你買了好多呢。”朱顏說:“我還想再要兩根。”莫長彩一邊從兜裡拿出兩根香蕉,一邊說:“一次別吃太多了,會拉肚子的。吃完這三根,剩下的明天再吃,啊?”
朱顏不說話,三下兩下把兩根香蕉全剝了,朱儁海手裡塞一根,莫長彩手裡塞一根,說:“爸爸,媽媽,你們也吃吧。我知道你們平時肯定也不捨得買來吃的。你們要是不吃,我也不吃了。”朱儁海和莫長彩沒辦法,只能接過來心疼着吃了。
晚上,朱顏睡下之後,莫長彩對朱儁海說:“海哥,你有沒有覺得我們的女兒變了?”朱儁海說:“你也感覺到了?她今天一下火車我就發現了,但那種感覺就是說不上來。”莫彩說:“沒以前的大氣,做什麼都小心翼翼,好像誰會突然跳出來罵她一頓似地。”朱儁海想了想,覺得就是感覺,點點頭,說:“嗯,對,晚上吃飯,我沒叫她吃那碗魚,她就不敢伸筷子。這孩子,難道是一年不見,和我們生分了?”莫長彩嘆口氣,說:“可憐的孩子,一定是跟着姥姥舅舅舅母,察言觀色慣了。”朱儁海聽了,心疼地不得了,爬起來去看朱顏熟睡的臉,親了又親。莫長彩說:“聽四棱子說,他做事的那個工地旁邊有個學校,專門收民工子女入學,要不我們改天去問問,乾脆就別讓小顏回去了。”朱儁海說:“好是好。可萬一學費很貴,你的病也要錢-----唉,都怪我沒本事!”莫長彩拉住捶胸哀嘆的丈夫,兩個人唏噓了半天,抱頭睡下。
莫葉子的父母莫三炮和秦穗現在是一個建築工地上的短工,暫時住在工地裡臨時搭建的工棚裡。他們一年四季居無定所,遊蕩在各個需要廉價勞力的工地。莫葉子被父親領進散發出一股汗酸味的房子,並未看見朝思暮想的弟弟,她問莫三炮:“爸,媽媽和弟弟呢?怎麼沒在家裡?”莫三炮甕聲甕氣地說:“你媽在工地上搬紅磚,咱們這就去接你弟弟回來。”
當那扇長滿青苔歪歪斜斜的木門被推開,十幾個腳上被一根繩子拴住,年紀從幾個月到幾歲不等的小孩出現在莫葉子眼前時,她一時驚呆地說不出話來。
這是一間廢棄的廠房,空蕩破敗的房裡凌亂地鋪着幾張草蓆,十幾個小孩被不遠不近地各自拴在木樁上。爲了防止他們打架,繩子的長度剛夠他們夠着放在角落裡裝着水的不鏽鋼碗,卻不夠他們互相接觸。裝滿水的碗,有些已經被打翻過來,被水撒溼的水泥地板上趴着一個睡着了淚痕猶在的小孩。有小孩在咀嚼草蓆上扯下來的葦片,有小孩扯着嗓子哭得滿頭大汗額上青筋畢現,有小孩在吃自己的腳趾頭。聽見門響,他們都往門口望去,一見不是自己的父母,扭過頭繼續手裡的動作。轉過頭來不見他們有希望的表情,轉過頭去,同樣不見他們有絲毫的失望,從頭至尾都是不可思議地漠然。或許是每一天這樣的情形都會上演無數次,縱使小如他們,也早已被調教地在希望與失望間找到了平衡點。
莫小寶本來在玩驢子推磨的遊戲,他繞着木樁打着圈走,想象着自己脖子上套着一個木架,木樁是磨盤,一圈一圈磨小麥。媽媽說,要是他乖,不哭也不鬧,晚上就做麥餅子給他吃。可是後來繩子不知道爲什麼纏在了一起,只剩下短短的一截連在他的腳上和木樁上,莫小寶怎麼解都解不開,一個下午動彈不得,只能一直抱着木樁趴在旁白的水泥地板上哭,哭累了就嚼木樁上的木屑。
一眼看見爸爸進來,他鬆開抱着木樁的手,掙扎着要站起來,卻又被腳上的繩子絆倒在地,他張開手臂要莫三炮抱,打着哭腔口齒不清地說:“爸,爸,小寶要吃奶,小寶要吃奶-------”
這就是弟弟麼?和自己想象中虎頭虎腦的可愛樣子真是差太遠。莫葉子對這個哭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的小胖子有點失望,她伸出手對着這個白胖地不近情理地小男孩說:“我是姐姐,小寶不記得姐姐了嗎?”莫小寶睜着被臉上的胖肉擠得沒地方安放的小眼睛,仔細看了看她,扭過頭繼續對莫三炮說:“爸,爸,小寶餓了,小寶要吃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