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尉遲筱雪低聲道:“就……就是這琴?”她的聲音微微發顫,手也在輕輕顫抖。舒木楚勉強剋制心中的懼意,答道:“多半是了……這裡無人,這琴卻是誰彈的?”尉遲筱雪拚命搖頭,防佛要將心中的恐懼搖掉。
舒木楚拉着她向前移了幾步,尉遲筱雪都不知自己是如何移動腳步的。兩人就站在琴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琴上雕花精緻,古色古香,看成色是把上好的七絃琴。當然,舒木楚和尉遲筱雪是分不出什麼古琴,只是覺得這把琴充滿神秘和危險。又呆立良久,舒木楚伸手去摸了一下琴,當然什麼也摸不出。琴上十分潔淨,但也不能說明剛剛就有人彈過,這幾間屋裡的每一樣東西都被尉遲恭打掃得十分乾淨。舒木楚撥了一下琴絃,錚的一聲弦響,兩人同時驚跳了一下。
尉遲筱雪顫聲道:“木楚哥哥,你……你能不能不要亂動這……這……”
舒木楚低聲道:“別怕,這世上不會有鬼,定然剛剛是有人彈過。”他雖是如此說,但語氣卻軟弱無力,只是爲了安慰自己和筱雪罷了。這屋裡門關着,也不見人,誰知是人還是鬼彈的這具琴?尉遲筱雪點點頭道:“是啊是啊,定然是人不是鬼。”她自己也不信自己說的話,但卻要拚命在心裡說:“別亂想,肯定剛剛有人來過,肯定是有人來過……”
二人正自慄慄,忽然一陣夜風襲來,將窗吹開,那窗似乎並未關緊,吱呀的一聲響。二人本就心中恐懼,猶如一根緊繃的弦,這一聲響來得突然,將他們嚇得跳將起來,大叫一聲,互相握着手掉頭就跑。跑到門口,慌不擇路,看見雕花欄杆,伸手一按,一躍而起,便從三樓跳了下去。這時兩人倒是十分一致,所想從未如此同心。舒木楚手中兀自還提着那盞琉璃燈,慌亂中居然沒嚇得扔掉。兩人一齊奔到尉遲恭所居住的屋前,尉遲筱雪用力敲門,大聲叫道:“師父,師父,快開門,有鬼啊!”
靜夜中她的叫聲頗有驚心動魄之感,幸而這聽風榭遠離路柳山莊其他人所住的院子,否則這樣大吵大嚷,必定驚來一羣人。尉遲恭在屋內聽得她大嚷,顯是被她從睡夢中驚醒,聲音含糊,頗不耐煩的道:“來了來了,大半夜的叫嚷什麼?”片刻,他舉着燭臺打開房門,剛剛讓出一點道,兩人就一頭鑽進房門,活像背後有鬼在追。尉遲恭一臉睡眼惺鬆,正沒好氣,見他們一副倉惶的模樣,更是大皺其眉,十分不滿的道:“你兩個小傢伙,在搞什麼鬼?現在什麼時辰?把我老人家吵醒,胡言亂語什麼?”他邊揉眼睛邊關上房門,神情頗爲憤憤。
尉遲筱雪顫聲道:“鬼……鬼,師父,有鬼啊!”說着,用手指指吹雨樓。舒木楚也立刻點頭:“不錯,我們親眼所見!”尉遲恭聽他們說得肯定,不由怔了一怔,問道:“什麼鬼?男鬼女鬼?長頭髮的還是伸舌頭的吊死鬼?掐你們脖子還是摸你們臉了?”二人也是一怔,才覺得自己有點語無倫次了。舒木楚有些尷尬,摸摸頭,訥訥道:“這個……也不是……那個……那個……”
尉遲恭罵道:“什麼這個那個的,你吃飯咬着舌頭了還是變成結巴了?你不是說親眼所見嗎?怎麼又說不出個道道來?總不成半夜三更你們兩個小傢伙來尋我老頭子開心?”尉遲筱雪比舒木楚要伶俐些,此時心神稍定,口齒也清楚了些,搶着道:“我們被嚇着了,所以才說不清楚嘛,雖然我們沒親眼見着鬼,但真的是有鬼,我和木楚哥哥都聽見了鬼彈琴的聲音,就從那三樓傳來,結果我們跑到三樓,琴聲立時歇了,三樓有琴的那間卻空無一人。然後我們覺得那裡一陣陣的陰風,窗子又突然吱吱叫了一聲,然後就……”
說到此時,她不由閉上了嘴,伸手捂住嘴,眼珠轉了轉,有幾分赧然。尉遲恭總算聽明白了,伸手在她小腦袋上敲了一個毛栗子,罵道:“死丫頭,胡扯什麼,大半夜哪有鬼彈琴?是不是你們兩個做噩夢了?再不然就是捉弄我來着。”他顯然對於筱雪所說完全不信。尉遲筱雪急道:“千真萬確,如果我們有半句假話,定叫我們被鬼咬死。”舒木楚也連連點頭:“筱雪說的都是真的,尉遲師父,我們真的聽到有人彈琴,而且彈得十分傷感。”
尉遲恭見他們情急,這纔信了幾分,臉有疑惑之色。他素知筱雪調皮搗蛋,愛花樣百出,但舒木楚向來穩重,絕不會陪她一起撒謊。他披上一件外衣,擎着燭臺,開門走了出去。
二人對視一眼,立刻緊緊跟了上去。有尉遲恭壯臉,他們膽子似乎又大了許多,但尉遲筱雪仍不時回頭看看,總覺得似乎有鬼會跟着自己。尉遲恭卻似並不害怕,一直向吹雨樓走去。平時裡幾十步的路,在二小看來,卻變得十分漫長,每走一步都覺得心中驚跳。三人徑直上了吹雨樓,不一會便到了三樓。尉遲恭顯然十分熟悉這裡的一切,知道那具古琴便放在盡頭一間,一直走向那間書房。二小跟在後面,東張西望,猶如做賊。
到得書房門口,那門竟自是關着。舒木楚驚道:“我們出來的時候慌不擇路的,明明沒有關門,怎麼這門……”
尉遲筱雪顫聲道:“鬼……鬼……”尉遲恭哼了一聲,推開房門,舉燭一照,回頭沒好氣道:“鬼你個頭,對面這扇窗沒關上,是風把門吹得關上的。”
二人探頭看看,那扇正對着門的朝北的窗果然開着,先前窗之所以會吱呀作響,也正是因爲風從那扇開着的窗吹進來,將這邊一扇朝南的窗吹了開來。兩人臉上微紅,但想到那琴聲,畢竟真切,絕不可能是錯覺,與風吹開窗子絕不一樣。尉遲筱雪肯定地道:“不管是風吹開門還是窗,那琴聲絕非幻覺,確確實實有人彈琴。而且琴聲在我們上了三樓之後便停了。我們也沒見有人離開。”尉遲恭緩緩走上前,輕輕摸着那琴身,默然不語。過了良久,他仍是靜靜不語,兩人十分奇怪,對視一眼。又過片刻,尉遲恭轉過身,慢慢道:“這吹雨樓上原本居住的人,是路柳山莊老莊主的長子,但二十年前,他離奇死亡。一年多以後,這院子裡便被人傳有異常聲響動靜,一開始也說是有人疑神疑鬼,後來漸漸這院裡的下人都害怕起來,越來越多人說有異聲異動,都不敢再在這裡呆下去,再說這聽風榭自從主人死後,便是個空院落,只要留人打掃便行。於是莊主便將院裡的僕傭撤去,只留幾個白天來打掃院落。那幾個來打掃的,即使白天也要相約同來,不肯單獨呆在這裡。再後來,我流落到東洲,因爲無家可歸,求莊主收留,蒙莊主發善心,將我留下。我一個孤老頭子,無親無眷,倒也不怕甚麼鬼,聽說這院子荒廢,自願在此留守,莊主求之不得,便命我守着這院子作個看門人,打掃之事便也由我包下。自我接管這個院子的雜事,每月除了有人送些米糧油鹽和我的工錢,就再無人來過這裡。”說到此處,他微喟了一聲,“我在此孤伶伶守了十年,直到你們兩個小傢伙來到這裡,纔算有人與我作伴。不過倒也奇怪,我在此從未見過有何異常,只是聽人說起有些怪異之事。或許我老朽糊塗,耳聾眼花,不曾聽過見過,又或許連鬼也不屑嚇唬我,我在此倒是一直太平無事。”
二小一齊倒吸一口涼氣,舒木楚低聲道:“原來這裡真的曾鬧過鬼來!可是這世上又哪裡有鬼怪?”言下之意,殊爲不信。尉遲恭轉過頭瞪他一眼道:“說有鬼也是你們兩個扯的,我可沒有見過。”尉遲筱雪轉了轉眼珠,道:“師父啊,以前人家說這裡有鬼,也是聽見有琴聲麼?”
尉遲恭搖搖頭:“各人所說不一,有人說是長夜聽得有人嘆息,有人說是尚見死去的祖家大公子的身影在院中走來走去,還有人聽得女子哭聲。琴聲也偶爾有所聞。”尉遲筱雪寒毛倒豎,牽着尉遲恭的衣角顫聲道:“師父,我們走吧,這……這這地方不乾淨,我怕。”尉遲恭凝視着她道:“你不是好奇麼?你們兩自己都想知道這裡的一切。”舒木楚心中也感慄六不安,搖頭道:“算了,不知道也罷,我倒不信這世上會有鬼,不過……不過……算了,即便是人,那人也是個不想讓人看見的人,我們不應打擾他的寧靜。”尉遲恭呵呵笑道:“你這呆頭呆腦的小子倒是挺會爲人着想。無論他是人是鬼都無妨,你們也住了幾年了,既然他不擾你們,你們不理他也就作罷。下去罷。”
二人連忙點頭。舒木楚邁了幾步,卻又回頭看看書架,那滿屋書架陳列着各類典籍,文章,無所不有,令他十分好奇。尉遲恭見他止步,問道:“莫非你也想看這裡的藏書?”舒木楚點點頭,頗有渴望之色。尉遲恭哈哈一笑道:“傻小子,你識字麼?這裡的藏書固然豐富,無所不有,但你卻未必看得懂。”舒木楚面上一紅,道:“我識字雖然不多,倒也識得一些,還是我七歲前學的。可是我七歲前的事已然全無記憶,除了自己的名字和學得的一些書本知識,其餘全忘得一乾二淨。”尉遲恭微覺詫異,但也沒再追問,笑道:“你喜歡看就多來看,只要你不怕這裡有鬼彈琴便是。這裡除了我來打掃,再無他人,這些書擱着確然十分可惜。”舒木楚得他應允,十分歡喜,不住點頭:“我知道我知道,我會白天來看,就算有鬼,青天白日也不會出來,倘若無鬼,更不用害怕。”尉遲恭看了他一眼,笑道:“看不出你這小子迂腐不堪,膽子卻不小,倒也不是全無是處。”
第二日白天,舒木楚果然每日一人來到吹雨樓三樓書房看書,這吹雨樓原來的主人祖家大公子顯然是個文武雙全的人物,所擁有藏書十分豐富,不但各類詩詞歌賦,典籍史料俱全,還整整齊齊列着一架武學典籍,各門派的武功似乎都有所涉獵,當然這位祖家大公子當年是否練過這些功夫已不得而知,但至少擁有這些典籍證明他對各家功夫都頗有了解。當然,也都是些粗淺入門功夫,真正名門大派的不傳之技都是所述不詳。舒木楚翻了許多,發現這些入門功夫都是尉遲恭日常教給過他們的,甚是稀鬆平常。便忽想起一事:“原來尉遲師父的功夫是無師自通,自祖大公子的收藏的這些開學典籍中學來。”他對自己的發現頗有幾分歡喜,回去便告知了尉遲筱雪。尉遲筱雪怔愕之餘,也曾向尉遲恭詢問,尉遲恭淡然一笑,道:“這些粗淺招式,各家各派均有所涉,但並非真正高深功夫,光看表面招式豈能學到人家的精髓?舒木楚那小子愛看便讓他看去,倘若他能無師自通,學到人家門派真正的絕技,那他可算得武林奇才了。”尉遲筱雪對他的話頗感不解,但轉告舒木楚時,舒木楚也是不甚明瞭,但他對那些書籍仍是滿懷熱衷,日常仍去翻閱,一來二去,那許多雜亂的書中所記載的各家各派招式,他倒是學會了不少,但正如尉遲恭所說,所有武功招式均需輔以內家心法,光學招式,不過是普通武人粗淺打架的功夫,真正臨戰並無多少實用價值。
某一日,舒木楚在一本書中翻到一段記載:七絕摧心掌,傳流入苗疆梅林巷舒家。然舒家武學平庸,舒家子弟均不通七絕摧心掌。舒木楚不由得呆呆入神,總覺得有件事隱隱在他記憶中,與這段記載有關。他神思不屬的想了一日,決定不再胡思亂想,但心中暗想,以後定要去苗疆梅林巷去看一下,說不定與自己的身世有關。
轉眼春節將至,路柳山莊上下一片忙碌,張燈結綵,打掃清洗,頗有喜慶之氣。但聽風榭冷清依舊,毫無人跡。有時舒木楚與尉遲筱雪偷偷自聽風榭與相鄰雙菱園相隔的院牆上向外看,能看見許多家丁僕婢拿着對聯彩紙四處張貼,端着準備過年的美酒佳餚進進出出。此時二人便不禁十分羨慕,畢竟都是喜好熱鬧的年齡,過往做乞丐時過節雖然未必能吃上一頓飽飯,但也能與集鎮上的孩子一起放鞭炮,看人家擎着燈花,抓着糖葫蘆跑來跑去的嬉鬧,如今雖衣食無憂,卻比往年冷清寂寞。因爲對麥家的懼怕,他們仍是不敢去太湖附近遊玩。其實時日已久,他們相貌已變,麥家人縱然再見到,也未必能認得。尉遲恭也是帶着喜色,時常進入前庭正院,按總管吩咐採購過年用物,更是努力的將聽風榭內外打掃得十分乾淨。每年過年,尉遲恭總是特別歡喜,一臉喜上眉梢的模樣,大約是因爲春節總能去前院領到過節紅包的緣故,當然每次都不會帶舒木楚和尉遲筱雪前去。
今年似乎與往年有些不同。
大年初一,尉遲恭一大早便換上新衣,起了牀,站在聽風榭門口翹首期盼,往年此時,總有一個家僕在聽風榭大門口敲擊門環,然後大聲嚷嚷,探頭探腦的等尉遲恭出來,卻不肯踏入聽風榭一步,彷彿踏入一步便會有鬼附身一般。而尉遲恭多半是喜氣洋洋地迎上去,由那家僕領去前院領賞錢。今年是一個年輕小廝在聽風榭門口,邊擊門環邊大聲的叫:“恭伯,新年快樂,恭喜您老長壽,身體健康!”尉遲恭立刻攏着袖子笑呵呵的跑過去:“阿七,恭喜你新年快樂,今年討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做老婆!”那小廝笑嘻嘻地十分高興,道:“恭伯,今年夫人聽說你家有兩個親眷的孩子一直與你住在聽風榭守門,讓那兩個孩子也一同去前院,一樣有紅包!”尉遲恭怔了一下,回頭看看,舒木楚和尉遲筱雪牽手站在月洞門口,大睜着雙眼,探着腦袋,一副滿懷希翼的神情,不由哈哈一笑:“你們兩個小鬼頭,想去就一起去吧,不過不要隨便亂走,不要隨便說話,好生在門外候着。”轉頭向那小廝笑:“兩個鄉下孩子,不懂規矩!”舒木楚和尉遲筱雪暗地裡一聲歡呼,連蹦帶跳的跟上去。
阿七笑嘻嘻的領着他們穿亭過廊,走過許多曲曲折折的迴廊庭院,每個庭院都是蠟梅怒放,幽香暗送,松柏常青,生機盎然。花團錦簇之景,比之冷清的聽風榭自是不可同日而語。不時能看見一些錦衣華服的婢女小廝,其華麗比之普通大戶人家的小姐公子亦無不及。而尉遲恭和那小廝每見一個,必低頭哈腰的帶笑打着招呼,叫着某某姑娘,某某哥,那些奴婢也是臉帶笑意,神態傲然的回答一句,顯然他們的身份較之尉遲恭這樣的普通看園人要高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