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龍甲哥,要不,你把這兩棵樹一起賣了吧,兩棵樹三十塊錢,怎麼樣?”另一個人嘿嘿笑着說。
“只賣右邊這一棵,你們趕緊鋸吧,別把我屋頂的瓦砸爛了!”莫龍甲吧嗒吧嗒抽口水煙,陰着臉揹着手進屋喝水去了。
基本上,朱顏從他抽什麼煙就能看得出來他那幾天打牌是贏了錢,還是輸了錢,輸了多少錢。
他要是抽從鄉里買回來的包裝煙,就是贏了幾個錢,不過這種煙他抽得很少,一個月也就一次兩次。他抽得最多的就是這種水煙,他自己拿個竹子筒做的,不過朱顏不曉得是怎麼做出來的。一頭放水,一頭放煙葉,他一抽,就能聽得到咕咚咕咚的聲音,然後煙子就從他鼻子孔出來了。
他抽這種煙的時候,莫葉子就得小心翼翼地,但多半還是會因爲這個那個捱打。
他還有一個菸斗,是莫葉子的小叔從深圳給他買回來的,本來金燦燦的,可是現在不知道爲什麼起鏽了,他一拿這個菸斗抽菸,朱顏就知道他肯定打牌又輸了錢,不過輸得不多。
莫龍甲每天像去廠裡上班一樣,早早地就到鄉里去找人打牌。有時候回來得早,有時候天黑了都沒回來。莫葉子放學回來,要是在村口看到她家的門是看着的,他爺爺還坐在院子裡的藤椅上抽水煙的話,她就不敢回去的,因爲他爺爺那天肯定把錢輸光了。
朱顏去莫葉子家找她玩的時候,進門就要先問:“你爺爺今天打牌輸了錢麼?”後來有一天,莫龍甲在裡屋和金章新打牌,朱顏不知道,一進門也這樣問,結果被莫龍甲聽到了。他打開門拿着掃帚就把她趕了出來,還說怪不得他這幾天手氣不好,原來是朱顏這個小兔崽子天天在家裡咒他。所以現在,朱顏進門改成了問:“你爺爺今天抽什麼煙?”
嘩啦一聲響後,那棵樹在風中晃了晃,倒了下來,很快就被拖走了。莫葉子站在那個光禿禿的樹樁前面,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
“葉子,你快別哭了,我們明天再栽一棵。過兩年它就會長高的!”朱顏怎麼也勸不住莫葉子,心裡替她好擔心。
果然,她的話音還沒落,莫龍甲就像被火燙了似地從屋裡衝了出來。
“我還沒死呢,你他媽的哭誰的喪?”他大吼一聲,啪一個巴掌打了過來,朱顏被他扇過來的風颳得後退了幾步,莫葉子馬上倒在了地上。
朱顏不是第一次看到莫葉子她爺爺這樣打她,可還是嚇得愣了愣,纔想起一把抱住莫龍甲的腳。
“五舅舅,莫葉子已經沒哭了,你就莫再打她了。求求你了!”朱顏拉他不住,看到莫葉子還是被踢了一腳,眼淚也跟着掉了下來。
“他媽的,明知道老子今天輸了錢,偏要跟老子找不痛快,再哭?你再哭一聲試試?”莫龍甲罵罵咧咧地轉身走了幾步,聽到莫葉子還在哭,又折回來,踢踢莫葉子的屁股,高高地擡起腳做出要踢的樣子,“他媽的!再哭,老子就把你裝進麻布袋丟到土井裡,淹死你個狗**娘養的!”
朱顏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上次下着好大的雨,而且天都快黑了,他還叫莫葉子去大沖村給他打米酒回來。莫莫葉子只是愁眉苦臉地動作慢了點,他就把她裝進了麻袋裡,倒提着放到土井上方,一下又一下地浸她的腦殼。後來還是朱顏把她二舅舅給找來,他才把莫葉子給放了。
莫葉子的嗚咽聲果然小了下去,她爺爺這才鐵青着臉進屋去了。
朱顏難過地去拉莫葉子的衣袖,和她說話,她生氣地甩掉了朱顏的手。朱顏也生氣了,打她的又不是她,是她爺爺。她怎麼反倒生起她的氣來了!
朱顏站起來氣哼哼地回了家。心裡想以後再也不理莫葉子了。
“小秧,別淘氣了,快點走!你又沒長翅膀,怎麼追得到蝴蝶?它兩隻翅膀輕輕一扇,就飛到天上去了!”王細蓮坐在路邊的一塊青石上搖着頭皺着眉嘆氣。
朱顏老是走走停停,其他的人已經先走了,就只剩下她和王細蓮在這最後面。
王細蓮看朱顏打着圈追一隻黃色的蝴蝶,怎麼說也不聽,走過來揮着布袋幾下就把蝴蝶給趕跑了。
“你賠,你賠!人家差一點點就抓到了!”朱顏揪住她的布袋,跳着腳要去扯她脖子上掛的佛珠。
“好好好,明天我就抓一隻賠你,今天先快點走吧!去晚了,菩薩要不高興的,菩薩要是不高興,你的命就算不準了!”怕朱顏把她的佛珠扯斷,王細蓮兩隻手把它捂得嚴嚴實實。她可寶貝她的這串佛珠了,除了到廟裡來燒香,她平時都把它裝在一個小袋子裡藏在箱子底。
“我走累了,你要揹我,要不然我就不去了!”朱顏見沒有地方下手,泄氣地往地上一坐。
她被王細蓮叫醒的時候,她們已經到了貓頭山山腳了。王細蓮把她從背上放下來,喘着粗氣說:“好了,我們到了。這上山的坡太窄,我的眼睛不行,小心別把你摔着,你還是自己下來走吧。”
朱顏還沒完全醒,揉揉眼睛說好。走了幾步回頭見王細蓮還在地上坐着,就說:“外婆,你怎麼還不走?你不是說去晚了,菩薩要不高興的嗎?”
“小秧先走,外婆等會來追你,一定追得上的!”王細蓮站起來衝她揮揮手,又坐了下去。朱顏爬到山頂等了好半天,王細蓮才上山來了,還說一定追得上她,騙人!
她們進去的時候,廟裡早就黑壓壓地跪滿了人,全都閉着眼睛,嘴巴里“涅莫涅莫”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王細蓮找來了兩個蒲登放地上,指着其中一個小聲地對朱顏說:“小秧,你就跪到王細蓮邊上,給菩薩誦福,要他保佑你以後高中狀元。”
“我還只讀一年級,菊表姐說我還要再讀九年書,才能和她學一樣的東西哩,中狀元還早着呢,我現在求了菩薩,菩薩到時候也會忘記了的。”朱顏雖然心不甘情不願地跪下了,卻不願意學她們“涅莫涅莫”的語言。
“菩薩怎麼會忘了他答應了的事情?你好好和他說,不要再廢話了!”王細蓮不再搭理她了,閉上眼睛和菩薩解釋她晚來了這麼久的原因。朱顏聽到她和菩薩說:“您老人家一定等我等了很久吧?真是罪過啊!我那個劣孫啊,年紀小,所以走路走得慢,您可千萬別怪罪我們!等一會,還請您老人家把她的命怎麼樣,會不會有什麼大災大難全都告訴我,我和她媽媽爸爸也好有個準備。還有啊,她等會求您保佑她中狀元的事,您可一定要記住了啊,別忘記了------”
講來講去就是這麼幾句話,然後就是“涅莫涅莫”,真沒勁。朱顏偷偷地跑出去玩了一陣回來,滿屋子還是沒完沒了的涅莫來涅莫去,她趴在蒲登上聽着聽着就睡着了。一覺醒來,吃飯了。
“哎呦,王老妹,這就是你那外孫女吧?模樣長得真俊!怪不得你常掛在嘴邊類。”和她們坐一桌吃飯的一個人一來就拉着我的手上上下下地看了又看。
“嘿嘿,俊什麼呀,全天下的小孩就數她最醜!最不聽話的小孩也是她。小秧,還不快叫李奶奶?”王細蓮笑得嘴巴鼻子擠成一堆。
誰說她是天下最醜的小孩?明明莫莫土豆比她長得醜些!哼!
朱顏生氣地瞪着王細蓮,叫了一句李奶奶。李奶奶摸着她的腦殼誇她真乖,然後就和王細蓮說話去了。
廟裡的菜除了白菜就是蘿蔔,豆腐還算是好菜了,鹽也放得少,油星子都看不到。朱顏吃了幾口就不肯吃了,豎起耳朵聽她們說話。她聽李奶奶問王細蓮:“你家彩妹子去深圳打了這麼多年的工了,肯定掙了不少錢了吧?唉,你老人家真是八字好啊,兩個兒子家裡也搞得紅紅火火火,女兒也在城裡賺大錢!”
“哎呀,哪裡比得上你八字好呀!你家閨女就嫁在鄉里,你想她的時候腿一伸就到了,回來的時候,還要大包小包地打發給你。”王細蓮笑得嘴都合不攏,手還要一直襬,搖着頭說,“哪像我,生個女兒像沒生一樣,一年到頭都看不到個人,還要送這麼個磨人的鬼丫頭回來煩我的心!”
王細蓮說着又翹起一根手指頭要來戳朱顏的腦殼,朱顏早就注意到了,脖子一偏,躲過去了,得意地看着王細蓮笑。
李奶奶扒口飯,又問:“你家彩妹子還是在那個油漆廠裡做事嗎?”
“早就沒在那做了,說是那廠裡有什麼毒氣,在那裡面做了兩個月就生了兩個月的病,人都瘦了一圈了,現在和小秧她爸爸在一個蠟燭廠裡做事。”
“你給她帶閨女,她應該沒少給你錢用吧?我們村上的劉老太給他兒子帶着兩個崽,每年他兒子都給她好幾百塊錢類!聽說她兒子在廣東打建築,掙了不少錢!”
“她給的那幾個錢還不夠這丫頭買藥的錢類!”王細蓮指指朱顏說,“你別看她能吃能睡,鬧騰起來都能把屋頂掀了,其實這身子骨弱着呢,三天兩頭地生病。她媽還以爲這帶閨女跟種白菜似的,往地裡那麼一扔,就能噗呲噗呲地自個兒長。再說了,種白菜那還得去澆澆水撒點雞糞灰不是-------”
“嘿嘿,您呀,這是不知福哩。我想有個孫女在身邊鬧騰鬧騰都沒有類,我家先勇去了之後,我一個人辛辛苦苦把崽帶大,好不容易盼到他大學畢業分配工作了,他又討了婆娘了。我媳婦是城裡人,嫌鄉下髒,都不把閨女往我們村裡帶的,還說我沒文化,不講衛生,牙都不刷,親她閨女要害她生病的。哎,你說她怎麼也不想想,她丈夫是誰帶大的,怎麼就沒見我把他給毒死類------”
朱顏終於知道了爲什麼王細蓮這麼喜歡來燒香,原來是這裡有個比她還要自來水龍頭的人,而且往回擰都沒用。
吃了飯,要回去了,李奶奶又拉着王細蓮在山腳下說了好久話,還要王細蓮下次再帶朱顏來燒香,晚上就去她家睡,她一個人在家,都沒人陪她說說話,她夜裡睡不着覺的時候就和樓板上的老鼠說話。
朱顏偷偷地想,我纔不要去你家類,你和我外婆兩個水龍頭碰到一起,我要被淹死的。
走到村口的時候,朱顏趁王細蓮不注意,悄悄地從另外一條路上溜走了。她偷偷地從廟裡多拿了兩個齋粑,現在要拿去給莫葉子吃。不知道莫葉子還在不在爲那棵樹難過-----
她還在籬笆外面就聽到莫龍甲在罵莫葉子小兔崽子,趕緊縮着背蹲到牆角聽。
哐噹一聲響後,莫龍甲的聲音:“今天夜裡我去金章新家裡睡,哼,讓你一個人在家裡喂鬼!你就懶吧!”然後是莫葉子打着哭腔的聲音:“爺爺,莫把我一個人留在屋裡類,我求你了!我再也不敢懶了!我明天一定下山去給你打酒,你千萬莫到章新爺爺家裡去睡!我怕奶奶!”
噢,糟了!朱顏忽然想起,今天她和外婆去廟裡燒香去了,又沒陪莫葉子下山去給她爺爺打酒!
“哼!你奶奶沒死的時候,最喜歡吃豬肉了,現在變成農藥鬼了,一定喜歡吃人肉!你今天晚上就等着吧!她先吃你的腸子,再吃你的耳朵------”莫龍甲說到這,就沒說了。過一會兒,他歪歪扭扭地出來了,朱顏見他已經走到牛欄那邊了,纔敢貓着腰順着土牆爬到門邊。
莫葉子坐在地上哭,鼻涕糊了一嘴巴,鼻孔下還有一個大大的鼻涕泡泡,朱顏一叫她,那個泡泡又縮了回去。
“葉子,你別怕,今天晚上你和我睡,我外公不吃小孩的。”朱顏趕緊從褲兜裡把那兩個齋粑掏出來,想了想,一咬牙全給了她。
“嗚嗚嗚-----我爺爺不會準我去你外婆家睡的!”莫葉子邊吃齋粑邊哭。
“你爺爺不是到金章新家裡去了嗎,他怎麼會曉得你到我外婆家去了?”
莫葉子想了想答應了,又問:“你問了莫土豆了嗎?”
“什麼?”朱顏一時沒想起來。
“就是他說我說了你壞話的事情啊。”莫葉子總算是停下沒有哭了,她擡起衣袖往鼻子下一抹,再放下來,鼻涕就不見了。
“我早上去找他,他還沒回來,要不,你現在和我一起去吧?”
莫葉子皺着眉頭搖了搖頭,說不敢和朱顏一起去,要是她爺爺回來找不到她,又要打她的。朱顏說你爺爺肯定又是到金章新家裡打牌去了,肯定不會回來了。莫葉子想想,點了點頭。
路上,朱顏問她婆婆是怎麼被做棉鞋的大頭針給拍死的。莫葉子說她不知道她婆婆是怎麼死的,她只知道她奶奶是和她爺爺罵了架後跑到山上去喝的農藥。
“你爺爺那麼喜歡罵人,怪不得你奶奶要去喝農藥!”朱顏去踢路邊的一顆尖石頭,痛得跳了起來,捂着腳丫子一邊說,“莫葉子,你可千萬別去喝農藥,你要是喝了農藥,就沒人陪我玩了!”
“農藥苦死了,我纔不要喝呢!”莫葉子想也不想就說。
“你怎麼知道農藥是苦的?”
“我聽我爺爺說的。”
“你爺爺怎麼知道的?他又沒喝過!”
“他喝過的!有一次,他把裝農藥的瓶子當成了裝米酒的瓶子,喝了好大一口呢!”莫葉子見朱顏不相信她,着急了。
“呀!那他怎麼沒死呀?”
“他馬上就喝了好幾勺水呀,還把手指頭伸到喉嚨裡去,中午吃的酸瓜藤都吐出來了-----”
“咦----!髒死了,快別說了!”朱顏兩隻手不停地扇着鼻子周圍的風,好像真的聞到了一股酸酸的味道,要暈車了似的。
“唉-----要是他死了就好了-----”莫葉子忽然長長地嘆一口氣。
“你說什麼?”朱顏嚇了一大跳,以爲聽錯了。
“他要是死了,就沒人帶我,沒人帶我的話,我爸爸就肯定又會把我接到深圳去的-----”
莫葉子和朱顏一樣,本來是在深圳的,但是她是因爲她媽媽去年給她生了個弟弟,要帶弟弟沒有時間帶她,她才被送回莫家村的。
朱顏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傻傻地跟在莫葉子後面走,聽她又說:“我一點都不喜歡和我爺爺住在莫家村,他老是喝酒,老是罵我,還揪着我的頭髮叫我去撞牆,還要叫我寫毛筆字,煩死了,我一點都不喜歡寫。我姑姑回來的時候,還要說我把她們給我爺爺買的好東西全吃了!我根本就沒吃過她們買的東西,就曉得冤枉我------”
朱顏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莫土豆家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