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們兩向何處去?不與我們一道?”有乞丐問道。
舒木楚揮揮手:“分頭去吧,各人回自己家鄉也好,走得遠遠的也好,聚在一起更容易被捉住,我與筱雪一起,你們不用擔憂。”
衆乞丐互相道別,各人拿了分得的錢不一會便離廟而去,各自散開,也無更多留戀。只剩舒木楚和筱雪,仍站在破廟之中。
火堆必剝作響,雞油滴在火中,雞肉因無人翻轉漸漸發焦。筱雪愣愣站着,不知所以。舒木楚緩緩道:“我們也該走了!”筱雪擡頭道:“走?去哪裡?我已經將錢財散光,自己一文也沒留着,這樣能走多遠?”
舒木楚道:“天下之大,豈無立足之地?我們離開東洲便是,這種流浪生活還不是已經過慣,有何奇怪。我們從來手裡也沒有一文錢,卻也活到今天,不需靠搶奪偷盜別人錢財而活命。”筱雪低頭道:“我們雖自幼飄零,但自小也就是在東洲一帶流浪,我不想離開家鄉!”舒木楚皺眉道:“你怎不知輕重?萬一我們被麥豆牛家中發現,難道還能活命?”筱雪不語。她一個小姑娘,遇此大事,自然毫無經驗和主張,初時是爲了報復麥家,並未考慮後果;後來報復成功後得意非凡,更未多想,但冷靜下來仔細思量,確實令人後怕。她一片茫然,不知所措,但個性中強硬的一部分卻又讓她不願退縮躲避,竟爾不知去留,躊躇難決。
“想不離開東洲倒也不難……”門口忽傳來人聲。兩人大驚,轉頭向廟門口看去,卻不見人影。未幾,一個衣着蔽舊的老者緩緩踱到門口,背微佝僂,頭髮已然白了一半,看上去蒼老不堪,倘若不是還算乾淨整齊,簡直就是一個老乞丐。舒木楚和筱雪對視一眼,他們作賊心虛,都是緊張不已,臉上微帶驚悸。老者擡頭微笑道:“小丫頭,敢做有何不敢當?想留在東洲,就留在東洲,爲何要逃避?逃避非英雄所爲,豈不顯得你膽怯?再說你並未做錯,爲何怕他?”
這幾句話深入筱雪心中,她驚懼漸去,大有興奮之感,自豪之心又漸滋生。舒木楚微皺眉道:“老人家何出此言?無頭無腦,叫人好生不明白!”他究竟年長几歲,稍通人情事故,在未能確認對方已知事實前,必須要先否認此事。首先此事在他看來既非光彩,更會危及性命,豈會向人隨便承認?雖然這老者口中所言似乎已知全部,但爲防有人套他口中話,自要先裝糊塗。那老者呵呵道:“小娃娃在我面前裝模作樣,未免嫩了一些。我既出此言,自然無所不知。從那丫頭昨晚二更偷入麥府,到她如何誘開麥家看門犬,如何用迷煙迷倒麥家人,一直到她取了多少財物,無不看在我眼中,還有何事可以隱瞞我?”
此言一出,兩個都是背脊發涼,舒木楚看看筱雪,心道:“你這死丫頭,自恃做了壞事無人發覺,誰料人外有人,竟然讓人跟蹤也不自知!”心中又驚又惱,卻無從發作。筱雪更是呆呆的看着老者,說不出話,只大睜着一雙眼。她雖是乞丐,一身骯髒裝束,滿臉灰塵,但一雙天真的眼睛卻靈動清亮,招人喜歡。
那老者上下打量着她,圍着她轉了一圈,哈哈大笑起來。
“笑什麼!”筱雪頗爲不自在,瞪着那老者。她雖也略有懼意,卻不如舒木楚之爲甚,直視那老者,微揚着頭,一臉倔強之色。那老者道:“小小年紀,如此頑劣,倒是很投我老頭子脾胃,嘿嘿!更難得是資質佳,人也膽大妄爲。不錯不錯,可造之材!”筱雪道:“什麼可造之材,我又不是木材,你想鋸了我不成?”那老者仍是笑道:“我老頭子想要鋸了你這丫頭,昨晚便已抓了你送官,何待今日?我便是想看看你這丫頭的膽識智慧。你雖然膽大妄爲,不知天高地厚,卻也算十分細心,每一節都想得頗爲周詳,便如老手一般,不過這類行爲可不能拿來當飯吃,否則以你的三腳貓功夫,遲早落入人手。”筱雪臉上微紅,嗔道:“我被人抓關你何事?你鬼鬼祟祟跟蹤我,定有所圖,到底想幹什麼?”那老者眯起雙眼,微笑道:“我老頭子半隻腳進了棺材,還能有何所圖?不過看你這丫頭還算機靈,性子也讓我歡喜,想收你爲徒,教你幾招而已。”
筱雪又瞪大了眼,驚訝無已:“你說什麼?你收我爲徒?教我幾招?”這次輪到她圍着那老者轉了幾圈,將那老者上下看了個遍。無論怎麼看,卻也難看出這麼個糟老頭子是什麼高手,她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那老者倒也不怒,任她笑完,才道:“你這小丫頭以貌取人,我倒也不怪你,不過想要收你爲徒,定要讓你心服,否則你定然不肯,嘿嘿。”筱雪毫不示弱:“那是自然,不然空口無憑,我如何相信你?你說你跟蹤我,不過能跟蹤我也非難事,不見得比我了得的就是高手。”那老者道:“現在有人懷疑你們,搜到這座破廟來了。且先躲避一下。”
筱雪道:“你怎知有人搜到這裡來……”她話未說完,下面的胡說八道四字尚在嘴邊未吐已經被那老者抓住手臂,同時那老者另一手抓住舒木楚的手臂,一晃便出了廟門,也不見作勢,兩人已置身在破廟頂上。這些動作只不過是一連串之事,真正發生時不過一瞬。
待二人反應過來,不由得倒吸涼氣。筱雪呆了良久,正想說話,卻隱隱聽得有人喧嚷之聲,越來越近。她一怔,登時閉上了嘴,側耳細聽。那老者按下他們的頭,俯伏在屋頂飛檐之後,搖手示意他們禁聲。果然不久便見一羣人吆喝着漸行漸近,每人手上拿着棍棒或刀,赫然是麥府家護院家丁,爲首的還有兩名衙役。筱雪臉色微變,手心沁汗,伏在屋瓦上一動不動。舒木楚也是萬分緊張,不敢有絲毫動靜。那些人進廟搜索了一翻,聽得有人嚷嚷着:“火還未熄,鑊還是熱的,這幫乞丐定未走遠。”另有人道:“就算未必是這羣乞丐乾的,看他們走得如此匆忙,也必可疑。”又有人說:“必定是他們乾的,你看這裡還有半隻烤雞,叫花子哪有錢買這些肥雞。”他們亂搜了一陣便即走出廟來。那廟只有巴掌大地方,裡面的一切一眼能看到底,哪有半個人影。這幫人悻悻道:“快追!”於是繼續向城郊追去。
過了半晌,麥府家丁終於漸漸走得不見人影,筱雪方始探出頭,吐吐舌頭道:“這幫走狗終於走了,他們怎麼也想不到我們在屋頂上。”那老者“哼”的一聲道:“你以爲就此了事了?麥家何等勢力,你們留在東洲,遲早要被找到。他們就算不折返,你們在東洲也難呆下去了,只怕想出東洲都不易了。”舒木楚沉着臉不語。筱雪眨眨眼,道:“那麼我們那些同伴呢?不知道有沒有危險?他們走了也才半個多時辰,倘若走不遠給抓回來怎生是好?”那老者側頭看着她,“你倒心好,還擔心着別人,首先死的自然是你,他們就算不幸被抓住,也沒你死的快。”筱雪坦然道:“事情是我做的,死便死罷,不能連累了別人。”那老者呵呵大笑起來:“小丫頭良心很好,我更喜歡了。”筱雪瞥了他一眼:“誰要你喜歡?”那老者笑道:“現在只有我能救你,而且還收你爲徒,教你一身真正的武功,你可願意?”筱雪沉吟不語。那老者道:“你仔細考慮,我老頭子生平未收過一個徒弟,看你小姑娘不錯,才動了收徒之念。”舒木楚看着他問:“老伯是何人?爲何願意救我們?”那老者道:“且慢,我可沒說要救你,我只是要救這小丫頭,倘若她做了我徒弟,開口讓我救你,我老人家自然不好推辭。可是倘若她不願意做我徒弟,這檔閒事管還是不管,我老人家卻要考慮。”筱雪秀眉一挑,斜睨着那老者,說道:“你這可是在威脅我們?”她本來見那老者輕功十分了得,已相信他確實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頗有心動之意,但聽得話題不對,登時便有些不痛快,口氣自然也便不太好。
那老者笑道:“你想怎麼樣便是怎麼樣好了,我雖是誠心想收你爲徒,不過總不會爲了讓你拜師我便向你低聲下氣。想做我徒弟的人也不少,只是似你這般良心好,資質也好的並不多見。你想鋤強扶弱,也得學好功夫才行,你的三腳貓功夫卻是差得太遠,對了,你那點輕功是誰教你的?”筱雪道:“也是一個乞丐,在我很小的時候他教過我一點輕功,說將來受人欺負時跑得快些,但卻不教我拳腳,說一來是時間不夠,他不便在當地久留。二來說我年紀太小,脾氣又急躁,學了幾手拳腳,將來只怕是惹事的多,反倒是禍害。”說到此處,撇了撇嘴,顯然對當年那乞丐說的話有些不以爲然。不過她細細思量,覺得那老者說的話的確不錯,而且她性喜好事,極想學得一身功夫,至於什麼鋤強扶弱,倒是想得甚少,畢竟她還是個孩子,未想到長遠的事。
那老者聽得她的話,不禁更是發笑:“那乞丐說的果然不錯,你沒學得拳腳已然這般喜歡多事,倘若讓你學了功夫那還了得。除非你當真成爲高手,否則二三流的功夫學了反是害你。”筱雪忿忿道:“你們這些大人好生討厭,既然說我不該學,那麼又何必想收我爲徒?”
那老者道:“我收你爲徒,就是想教你上乘功夫,將來你學成之後,能欺負你的人便少,自然能保護自己。”舒木楚心中怦然一動,鋤強扶弱四字在筱雪聽來並不如何,在他聽來卻頗爲誘人,他日常見貪官鄉紳欺壓百姓,心中十分不平,但有心無力;若學了功夫,能做些自己想做的事,自然是好。
他看向筱雪,筱雪也正看着他,眼中似在詢問他是否要答應。他微微頷首,顯然十分願意。筱雪於是轉頭向那老者道:“做你徒弟也行,你也收了我木楚哥哥我便同意。”她本以爲那老者如此熱切想要收她爲徒,再收個舒木楚自然毫無問題,孰料那老者大搖其頭:“不行,這小子迂腐不堪,極爲不投我脾胃,收他爲徒,將來要壞我名聲。”筱雪大愕之下,衝口道:“你若不收我木楚哥哥,我也不做你徒弟,哼!”她一扭頭,便不理睬那老者。那老者仍是搖頭:“我是肯定不收他的,教這般迂腐的徒弟,有損我聲名,不收不收!”筱雪大急,向舒木楚連使眼色,想讓他求那老者收徒。
但舒木楚聽得那老者不願收自己爲徒,心中儘管十分失望,卻也不願求他,一來他有幾分傲氣,頗不願求人,二來聽得那老者回得如此絕,自知再求也並無多大希望,便只是朝筱雪搖了搖頭,道:“你跟老伯去吧,我們不必強人所難。”筱雪發起急來,若不是想到身在屋頂,肯定要大跺其腳。她轉頭向那老者道:“我木楚哥哥不做你徒弟,我也不做了,我們從小相依爲命,我不會離開他。”她一臉忿忿之色,便想從屋頂跳下去。那老者一把拉住她,躊躇一下道:“你若肯做我徒弟,我就將你們一塊帶走,雖然只收你爲徒,但也不會讓你這個呆哥哥餓死,你們兩仍然在一起,不會分開。”筱雪怔了怔,看看舒木楚,想徵得他同意。
舒木楚也怔了半晌,自忖雖然有些不願,但若不答應,不但自己,便是筱雪也性命難保,現下已經被麥府懷疑,只怕逃不出他們的追捕,只得勉強點了點頭。筱雪心下微喜:“那老頭兒收了我做徒弟,又肯帶上木楚哥哥,就算他不收木楚哥哥做徒弟,難道還能管得住我教木楚哥哥?他教我什麼,我便照樣教給木楚哥哥。”想到此處,十分得意,不覺便露出笑意:“好罷,就這麼說定了,以後你就是我師父了。”那老者見她態度忽然轉變,臉露喜色,心中已有幾分猜到她的小九九,卻也不說穿,只是一笑:“你答應便好,你向我叩三個響頭,算行拜師之禮,我便帶你們離開這裡了。”
筱雪咕噥道:“還要叩頭這麼麻煩。”在屋頂上便跪下,叩了三個頭。屋頂微斜,跪着極不方便,這三個頭便叩得十分馬虎,裝腔作勢,殊不敬重。那老者卻也不介意,呵呵一笑,又是一手抓住一人,躍下屋頂,帶着他們飛奔。二人也不見得他跑得有多快,卻覺得耳邊風聲微帶,腳下半懸,不由得都是十分佩服。那老者沿着太湖一直急奔,漸行漸向郊外,毫無疲態,依舊是精神奕奕,氣息均勻。兩個孩子偷看他臉色,覺得他雖然頭髮半白,但雙眉漆黑如刀,一雙眼睛偶爾精光一閃,臉上也不見得有多少皺紋,細看之下,似乎並不如初識時一副糟老頭子的模樣,要說年紀究竟有多大,那也難說的很。乍一看時,他是弓腰佝背,舉止遲緩,急奔時背脊卻挺得甚直,臉上雖顯滄桑憔悴,卻並非十分蒼老。不由得都是十分好奇。那老者雙眼向前,卻知他們在偷眼瞧他,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喝道:“兩個小娃娃看什麼?”筱雪忍不住道:“師父,你多大年紀了?”那老者笑而不答。筱雪咕噥道:“什麼也不說,以後人家問起我師父是誰,我只好說,是個糟老頭子,不曉得姓名,也不曉得年紀,更不知道哪來的。”那老者道:“小丫頭,你不用激我,既然收你爲徒,我自然會告訴你。一會就到我所住之處,慢慢再跟你細說。”筱雪這才高興起來。
沒多久,果然見到前面近郊有一處綠柳環繞的莊院,佔地之廣,令人咋舌。院中隱隱露出飛檐碧瓦,精緻豪華。舒木楚和筱雪都吃了一驚:“難道這老頭子竟然住在這樣的地方?瞧這氣派比麥家更要大得多,難道竟是什麼達官貴人的居所?”正猜測間,那老者卻帶着他們繞向院後。那莊院極廣,院前繞到院後尚且繞了裡許的路。院後紅牆內露出一樹紅梅,嬌豔欲滴,這所莊院依山傍水,四處風景極爲秀麗,院內顯然也是豪奢已極。那老者在院後小門停下,摸出一把鑰匙,打開後門大鎖。兩個孩子又是奇怪又是失望,看他從後門進的模樣,顯然不是這莊院的正主人,筱雪更猜度:“莫非他也是跟我一樣,想從後門進去搞什麼鬼花樣?不過這青天白日,可不好使。”正想着,那老者已打開門走進去,回頭招呼:“進來,這便是我住的地方了。”兩人都呆怔在那裡,不知所措。只見後院內一座假山,雖說是假的,卻也峻峭奇秀;近院門處種着一樹樹紅梅,暗香浮動;院內樓閣亭榭,無不精緻素雅,比之麥府的豪華俗套,自是不可同日而語。單一個後院已經如此,前面可想而知。“進來啊,兩個小傻瓜站着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