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細雨絲絲,落葉飄飛。正是秋風蕭瑟的時節,雨水落入江面,隱出一個個漣漪,江堤上的一排楊柳隨風輕舞,安靜而肅穆。然而在這樣清冷的天氣裡,一葉扁舟卻很不合時宜地出現在江上,向着蒼茫的江心緩緩駛去。
船頭,年輕的艄公一臉地不情願,一面心不在焉地撐篙,一面時不時偷偷看幾眼立在船尾默然無語的黑衣女子,幾次張張嘴,似是有話要說,然而看看越離越遠的江岸,終於還是絕望地住了嘴。
他試探着摸一摸從額頭斜穿過半張臉的鞭痕,立時痛得齜牙咧嘴,愁眉苦臉的嘆一口氣,手裡的動作卻是不敢懈怠半分。他明白現在還是識趣點爲好,若是再聒噪,或許還未到對江小命就玩完了。
索性順了她的意思,送她過江去。管她是不是去送死~~~挑這個時候去疏桐苑,不是送死又是什麼~~
唉,不過這娘們可真不是一般地兇。可憐自己連她模樣都未看見,單是衝着她吹了聲口哨,就被狠狠抽了這一鞭子,倘若自己不小心再冒犯了她~~~~
心有餘悸。他忍不住向黑衣女子的腰際望去,黑色曳地長裙外繫着一根暗紅色帶子,乍一看是腰帶,實則是這個女人的武器。剛纔他已領教過它的厲害,幾乎連她的手法都未看清,臉上就已捱了一鞭,而鞭子幾乎是同時悄無聲息地又被收回。真是邪門至極的手法。
今日之事若是傳到落雁樓那羣姑娘們的耳朵裡,說他莫壞莫大帥居然被一個女人教訓,那他莫壞從此還有何臉面混遊其間?他皺眉,暗自後悔不該招惹這麼個惡婆娘,嘆一口氣,加快撐篙的動作,卻恍然聽到了兩聲嘆息。
黑衣女子一動不動地立在船尾,黑色斗篷將她大半張臉罩住,黑色面紗下的臉,淡雅中透着掩不住的薄涼,讓人分不清是脫俗還是生來的淡漠。她眼望着江心,隨着船的前行,眼裡深藏的哀怨愈來愈濃。
在東籬谷的日日夜夜,分明無時無刻不在想着他,可每年此刻,真要相見時,心中竟總憑添一股惆悵,說不清道不明,不知該喜該悲,然而心中的恨意卻是越來越濃,如此清晰,措手不及。
她輕嘆一口氣。
不知他可還好,苑中每日那麼多事務需打理,不知他的身子骨可還吃得消,藍丫是否每日會按時伺候他吃藥。哼,有那麼多美人朝夕作陪,紅袖添香,哪有不好的道理?自然是好的!哪需我來操這勞什子心!
她忽然就生氣了,隨手抽出腰上的鞭子,看也不看就往後甩去。正望着她兀自發呆的莫壞嚇了一大跳,往旁邊一閃,一隻腳卻已踩空,眼看就要跌入江中,然而身形只一晃,人卻已站穩。
一站穩,他就大呼小叫開來,跳着腳直嚷:“喂,你這個女人還有沒有點良心,我可是在替你駛船,安安靜靜本本分分,好端端的怎麼又要打我?”
他居然可以躲開自己這一鞭,而且還避得如此漂亮不露痕跡?黑衣女子轉過身,秀眉微攢,面紗後的眼睛犀利地審視着面前衣衫襤褸卻一臉玩世不恭的少年。方纔那一鞭,雖然只使出三成功力,可常人要躲開卻也不易,這麼個駕船的小子卻爲何能如此輕巧地避開?
意識到黑衣女子正在觀察自己,莫壞聳聳肩,眼睛看向別處,裝作若無其事地提起手中的竹篙重新插入江中,嘴裡自言自語:“這世道,真真是好心沒好報。”
黑衣女子冷笑一聲:“你當真很好心麼?怕是在心裡早已將我罵得體無完膚了吧?以爲我不知道?哼,划船就划船,再敢偷偷看我,就將你這對賊溜溜的眼睛剜出來!”
莫壞見她一本正經作個剜眼睛的手勢,嚇得噤了聲,忽然卻又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黑衣女子惱怒地又要甩鞭過來,船卻突然劇烈地搖晃顛簸起來,江面頓時暗濤洶涌,殺機四起,江水直灌船中,水底有暗器雨點般射出。
水下有人!
黑衣女子一驚,忙運氣護住周身,足尖一點,騰空躍起,手中長鞭隨即甩出,直擊水底,長鞭上下翻飛,相擊作響,如紅蛇飛舞,使人眼光撩*亂,江水頓時泛起一片紅色,片刻,浮上幾具帶面具的屍體。江面重複平靜。黑衣女子眉頭緊鎖,望着江面若有所思。
明知她今日要來,卻還在進苑的必經之路上設下埋伏,竟把她當外人般堤防!難道他就這麼不想見到她?
黑衣女子眼裡僅剩的一絲柔情也化作了凌厲的光,揚起手中之鞭,將水中的屍體鞭撻得血肉橫飛,支離破碎。
船頭撐篙的莫壞望着這個忽然之間發狂的女子如此殘忍的舉動,兩眼發直,忍不住嚥了咽喉。然而只這一個輕微的動作,卻讓忙於應敵竟忽略了他的黑衣女子重新注意到他。
想也不想,長鞭一甩,便勒住了他的脖子,黑衣女子厲聲喝問:“你究竟是什麼人?處心積慮地接近我,究竟有何目的!”莫壞眼皮垂下,望着自己脖頸上的紅鞭,眼眨了眨,望着那女子可憐巴巴:“你說我還能是什麼人?一個擺渡的窮艄公而已。再說,什麼處心積慮,明明是受你脅迫而來,喂,我說,你能不能先把你這鞭子鬆一鬆啊,想勒死我啊你?”
“哼!艄公?艄公能有這樣一身深藏不露的武藝?方纔我一併只擊出十五鞭,當只浮上五具屍首纔對,可你看現在江上卻有幾具?”黑衣女子手腕一緊,“而且你竟還比我先收招!說,是不是凌燁城派你來要取我性命的?”
莫壞甚是誇張地慘叫一聲,眼珠鼓起,舌頭伸出,吊在半空中直晃悠,他伸過手掰脖上越勒越緊的長鞭,瞥一眼江上赫然十一具屍首,暗暗責怪自己方纔不該一時玩性大起,喘着粗氣道:“哎呀呀,姑奶奶,你好好想想,我若真是害你之人,又怎會出手幫你?我該趁你不備,一篙將你戳死纔對啊!”
黑衣女子一時語塞,審視他片刻,哼一聲,終於鬆了鞭。
莫壞撲到水面,一眼瞥見脖上烏紫色一道傷痕,便一屁股癱坐在船板上,號啕不止:“完了完了,這下完了,這傷好起來起碼要十天八天,我可怎麼見人哪!落雁樓那羣姑娘不知該怎樣笑話我啦。今日早起,不知道少拜了哪路神仙,竟讓我如此倒黴,遇上這麼個惡婆娘~~~哎呦!”
話音戛然而止,他大叫一聲跳將起來,揉揉火辣辣痛的屁股,不敢再有絲毫怠慢,趕緊拿過竹篙,一副委委屈屈的樣子繼續撐開來。黑衣女子收回紅鞭,在腰上繫好,輕哼一聲:“最好給我利索點,否則還有你苦頭吃!”說完,轉過身背對他,再不言語。
莫壞瞥一眼面紗下喜怒難辨的臉,撇撇嘴,衝着她的後背做個鬼臉後,收起臉上戲謔的笑,屏氣凝神,運氣將自己護得嚴嚴實實。
水下還有人!只是不知他們何時會再發起新一輪攻擊而已。
哼,凌燁城,我又回來了,你不想看見我,我卻偏要讓你看見!
擡頭望一眼長長的石階盡頭高聳入雲的門庭,黑衣女子眼裡暗藏殺意,咬咬牙,緊緊腰上的紅鞭,昂首踏步向前。走出幾步,忽然又像想起什麼似的,轉身對正要撐篙離去的少年道:“明日此時,記得還來此處接我。”
語氣裡的熟稔和不容商量竟似他們已是多年的好友。其實,不過幾場血戰的交情,一同衝破了水底殺手的幾道封鎖,纔到的這裡。
那人並不馬上接話,而是將船撐離江岸,估計着鞭子已經莫能及,才嬉皮笑臉道:“還來接你這麼個惡婆娘,我不是自討苦吃麼?嘿嘿,我纔不要來------”見女子的手又習慣性地移向腰間,忙又加快撐篙的動作,船又移開幾米後,才道:“倘若我今日能安全上岸,明日又能完好無缺到得這裡,或是姑娘你明日還能活着出來,那就再議吧。”
黑衣女子輕哼一聲後,瞪他一眼,轉身拾級而上。
少年望着她孱弱卻倔強的背影,心底竟驀地涌上一陣莫名的憐惜,忍不住皺眉輕聲自語道:“這是個什麼怪女子,難道閒雲宮那大批潛伏在水下的殺手竟絲毫未能讓她察覺到危險?卻爲何還要執意來此?於疏桐苑,她是敵是友?於我而言又如何?”
望一眼一片安寧之氣的疏桐苑,他眼裡的疑惑又增添幾分:奇怪!這種時候,理應枕戈待旦戒備森嚴纔對,爲何門口卻連半個守衛之人都不見?這個凌燁城究竟在擺甚麼迷魂陣!
下章預告:
“怎麼,就打累了麼?那邊不是還有一排樹嗎?怎麼不打了?”他在鋪着豹皮的椅上坐定,似笑非笑看着她。
她不說話,手一擡,將一把朱漆木椅捲到半空,只一甩,木椅登時摔得粉碎。她長袍一甩,在另一把椅上氣呼呼地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