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筱雪登時如一桶冰水從頭澆到腳,倒抽一口涼氣。她大瞪雙目,看着對方,腳下如生釘一般,竟然移動不得。連城訣也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也不知看了她多久,但一直悄無聲息,如何能不叫她心中起慄?
兩人僵持半晌,連城訣終於開口,聲音冷得像冬日湖面的薄冰,又寒又厲:“你看見過一男一女從此經過麼?”
尉遲筱雪定了定神,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平靜一些,緩緩答道:“一男一女?我每天見過的男女不知有多少,我怎知你說的是何人?”
連城訣道:“你若見過,自然明白。”
尉遲筱雪強裝出微笑,漫不經心地道:“我便是不明白,你不說清楚,我哪裡會懂?”
“那好,你見過我的兩個手下沒有?男的中等身材,二十餘歲,穿着玄色衣衫。女的二十歲左右,圓臉大眼,穿着淡紅色衣裙。這樣說,你該明白了吧?”
“有啊。”尉遲筱雪答得十分乾脆,淡然道:“這樣的男女多的緊,可是兩人走在一塊,而且是你的手下,我自然就曾見過。”
“在哪裡,往何處去了?”連城訣目光一閃,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狠狠的趙厲的殺意。
“喔,現在在哪裡我可不知。我只見過他們一次,是在太白酒樓。”
連城訣靜了片刻,臉上居然漸漸泛出一絲微笑,但這笑意比冰更薄更寒更鋒利:“這樣說來,你是在消遣我了?”
尉遲筱雪笑道:“你要這麼想,我也沒有辦法。”她臉上並無懼意,面對這喜怒不形於色的魔頭,縱是恐懼亦無裨益,不如坦然相對。
連城訣嘿嘿地笑了兩聲,說道:“你可知道,我會怎樣對付你?”
“此處四下無人,你想怎麼對付我那也是你的事,我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又能怎樣?不過我不知道的事,總不可能信口胡言罷?你若不信,我也無計可施。”
連城訣緩緩道:“我現在倒也不急於追捕他們,反正找到他們也是遲早之事,就算你不說,難道他們便能插翅飛走?你與他們素不相識,何必爲他們隱瞞?不如乖乖地告訴我,他們朝哪裡去了?”
尉遲筱雪道:“你硬逼我說,我也沒有辦法,只好亂指一通。”她伸手指着左邊小道:“喏,就是沿這條路走的。”她看上去十分隨意,似是隨手亂指一通,心下卻暗捏一把汗,生怕他識破自己。她想連城訣既然多疑,絕不會輕信人言,尤其她隨手一指,看上去毫無誠信的模樣,更爲令人懷疑,她故意指明道路,便是要他產生疑惑,反而從另外二條小道追尋而去。但連城訣的反應卻似乎與她所料完全不同。他看了看她左手,又看了看另外兩條小道,淡然道:“無論我走哪條路,都只是三分之一的機會,倘若走錯,他們便有時間逃脫。既然追不回他們,我心中有氣無處發泄,便要找人發泄。你想亂指一通,讓我不知虛實,那我便不追了,先拿你泄憤再說!”話未落,手已動,他一出手便制住尉遲筱雪。
別說他們原本站得只有尺許距離,就算是再遠一些,他的動作猶如疾風閃電一般,尉遲筱雪也是萬萬避不開,尚未及躲避,已被他扣住右手脈門。她反應極快,左掌隨之揮出,向他頸緣切去。這一掌她並未指望能切到他頸部,因爲只是虛招。但連城訣竟然未曾閃避,不由令她好生奇怪。雙方交手,不容絲毫猶疑,她立即化虛爲實,運足勁力切了下去。這一掌掌緣切在人的頸部經脈,按理萬萬不能承受,但不知爲何,她觸手之處滑不留手,掌緣向旁一滑,變成一掌切在他肩上。這一招變故猝生,令尉遲筱雪意外之極,還來不及驚愕,已然覺得連城訣手上加力,整條右臂痠軟發麻,接着半邊身子都似乎失去知覺。
連城訣右手擡起,揮袖輕拂,尉遲筱雪切在他肩上那一掌便被他伸手拂開。她反應甚快,化掌爲指,點他胸口膻中穴。這一指若點得實了,自然情勢逆轉,但尉遲筱雪心知絕無可能點到他。果然指尖觸處,並非他胸口穴道,而是他的掌心。至於他的手掌何時從拂開她手掌然後又轉到平放在自己胸口的,尉遲筱雪完全沒有看見。她只是覺得對方掌心收縮,將她整隻手握在掌心,便再也無法掙脫開。此時二人的距離如此之近,尉遲筱雪的處境顯得尷尬之極,一手被他扣住脈門,一手被他握住,看上去不似在動手,倒似在相擁。尉遲筱雪驀然發現了這一點。
二人之間最多隻有半尺許距離,尉遲筱雪能真切感覺到對方的呼吸和體溫,一時間她的血液全涌上頭腦,臉上滾燙,登時想起第一次在太白居初遇連城訣時受辱的遭遇。新仇舊恨一併想起來,她的憤怒已至極點。雖然受制於人,反抗已然無力,但她還是倔強地昂着頭,看着對方。連城訣臉上毫無表情,看不出喜怒哀樂,但一雙眼睛卻也在看着她。兩人對視着,一個是寒冷如秋水,一個卻是燃燒着火焰。連城訣的眼睛很清很亮,宛如一泓不見底的秋水,但那股與生俱來的寒意讓人冷得徹骨透心,尉遲筱雪在怒火中燒之餘,也不禁爲他的眼神打了個冷戰。
“放開我!你這淫賊!”尉遲筱雪忽然罵了一句,在這僵持之中,她是完全的落於下風,處於劣勢,幸而一張嘴還閒着,免不了便要罵人。有人說男人最擅長的是打人,女人最擅長的是罵人,至少在尉遲筱雪身上是適用的。打不過便罵,嘴上絕不能認輸。
“淫賊也不會淫你,你真以爲你是什麼天姿國色?”連城訣顯然也沒什麼好心情,至少在太白居之時他一直未曾動怒,尚有心思跟尉遲筱雪調情,但今日口氣十分不佳,聲音也冷得讓牙酸。他繼續道:“我一直沒對你如何是因爲我很少爲難女子,但我並非從不對女子使用暴力,等我耐性到了極限時,難免不管你是男是女。”
尉遲筱雪心裡有絲寒意,但她生來執拗,再如何處於劣勢也不會向人屈服。她張口罵道:“我管你耐性有沒有到極限,殺了我也好剮了我也好,你姑奶奶我絕不會怕你。哎喲!”後面那聲哎喲卻是因爲連城訣的手越來越緊,如鐵箍一般勒得她手腕欲折。
連城訣冷冷道:“繼續罵。我連我爹是誰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我的祖宗十八代是誰。你罵得越惡毒,我越有心思慢慢折磨你,你一會兒便會越痛苦,你別指望你罵了幾句我就會乾脆地殺了你。”
尉遲筱雪卻已罵不出來了。倒不是她心中害怕,而是因爲手腕上的劇痛讓她冷汗涔涔而下,這一招她不是第一次嘗試,只不過這一次似乎比上一次更令她痛徹心骨。她心中已不抱任何希望,在痛得半昏半醒之間,她居然有閒暇想到一件事:“怪不得魏許二人提到他就臉色發白,全身顫抖,被他抓回去確然是生不如死。”正在她這般想着以打發難以忍受的煎熬之時,清楚地聽到了人聲,而這聲音卻是不該聽到的:“放開她!”
尉遲筱雪勉力睜開被汗水模糊的雙眼,稍稍轉動一下幾乎僵硬的脖子,看見魏許二人正站在他們離去的那條小道口。他們二人仍是一臉蒼白,聲音也因顫抖而有點嘶啞,顯然是心中怕得厲害,但相擁着卻又有種無畏的神情。這種已將自己置於死地的決然,和心中難掩的恐懼,原本是互相矛盾的,但卻又同時表現在二人的臉上。
“你們可是在命令我?”連城訣輕聲問。他的神情有點悠閒,剛剛冷厲的目光已經變得有點淡淡地甚至帶着柔和的光芒,臉上似乎還微帶着笑意。手上勁道卻鬆了下來,尉遲筱雪虛脫一般,努力站穩了身形。
“不……不敢,公子。”魏棋風訥訥地回答。剛剛那聲“放開她”便出自他口中,那一聲已是他鼓足了一生的勇氣大喝出來的,現在似乎全身虛脫了一般,再也無法那樣理直氣壯地大聲說話。
“喲,原來你還知道叫我公子。魏棋風,魏大哥,我可真是不敢當。”連城訣的聲音越柔和,魏棋風越是怕得厲害,不由自主地全身都在抖動起來,不知是他帶動了許書音,還是許書音原本也是在劇烈地顫抖,總之兩人相擁着抖得便如兩片秋風中的枯葉。
只聽“撲通”之聲,魏許二人同時跪下。魏棋風一手仍舊是緊緊攬着許書音,許書音緊緊依着魏棋風,兩人擡頭看着連城訣。魏棋風用盡力氣才能讓自己很緩慢、很完整地說出話來:“公子……求……求你放了尉遲姑娘,她是無辜的。我和……我和書音隨你回去,任憑處置。”他在說這話的時候,覺得脣乾舌燥,每說一個字似乎嗓子都在生疼。他自己並未發覺自己說話的聲音有多虛弱無力,宛如呻吟。
尉遲筱雪大聲道:“魏棋風,你求他做什麼?你是不是男人,怕他怕得這麼厲害,也不嫌在你心上人面前丟盡了臉。”
許書音顫聲道:“不……不……姑娘你不明白的。”
尉遲筱雪哼了一聲道:“我有什麼不明白?他現在要慢慢整死我,要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過我卻偏偏不怕他。”
魏許二人流露出幾分又是奇怪又是苦澀的神情,說不出話來。
連城訣淡淡道:“這瘋丫頭不怕,你們也不怕是麼?背叛我的人是何下場,你們應該是清楚的。惲濤是怎麼死的,你們可還記得?”這句話一出,魏許二人更是抖得牙齒格格打戰。
尉遲筱雪雖在危險之中,卻仍免不了好奇之心,問道:“惲濤是誰?是怎麼死的?”魏棋風搖頭不答,許書音連頭也不搖,顫抖中帶着幾分恐懼和茫然,似乎給嚇得呆了。尉遲筱雪見他們二人不回答,不由得有幾分失望,轉頭問連城訣:“他們害怕你,你自個說說看。”
連城訣嘴角噙着一絲淡淡的笑意,緩緩道:“惲濤是跟着我的人之中第一個背叛我的人。他是處心積慮地接近我,想要殺了我一舉而成名。很可惜,他下手不夠快,武功不夠高,心思也不夠縝密。所以他落在我手中後,被我綁在一棵枯樹上,在烈日下曝曬了三日三夜……一直到斷氣,都在不停的哀告求饒。”
尉遲筱雪又哼了一聲,冷笑道:“我還道有多麼可怕,原來只不過如此,有什麼好可怕的?那傢伙求告了三日三夜,真夠沒骨氣的。”
“不……不……不止如此。”魏棋風牙齒打着戰,額上流着汗,似乎說不下去。許書音接着道:“他被脫光了衣服,砍斷了手筋腳筋,全身用浸過蜜糖、帶着倒鉤的銀蛇鞭子抽得沒有一塊完整的肌膚。然後……然後……”許書音也說不下去了,小臉兒白得猶如一張宣紙。
“然後在烈日下全身爬滿了蛇蟲螞蟻,那滋味想必是十分好受。”連城訣接着許書音的話悠然道。他的神情像在敘述一個美麗的故事,欣賞一場風花雪月的景緻。
尉遲筱雪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她懷疑面前所站的究竟是一個活人,還是十八層地獄裡的惡鬼。一個視殘忍暴戾如快事的人,一個在敘述這樣的事還怡然自得的人,實在算不得是一個人。不過接下去的話更令她牙酸:“當然,對付你我不必用這麼殘忍的方法。一來大煞風景,二來不必如此費力。男人對付女人的手段可以有很多種……每一種都能讓你求死不能。”他的聲音如沐春風,簡直怡然之至,溫柔之至。加之他清亮動聽的聲音,真讓人疑心是春花秋月之下情人的低語。
尉遲筱雪的每一根汗毛都倒立起來,有點毛骨悚然地看着連城訣。
魏棋風顫聲道:“公子爺,你……你不能……,這位姑娘是個好人,我們接受你任何處罰,你別爲難她。”他說這話時顯然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氣。他們二人原本可以遠遠的逃逸,但逃到半路終於又回頭,必是擔心尉遲筱雪爲了救他們而遭遇連城訣。連城訣的手段和脾氣他們是十分清楚的,倘若找不着他們,又遇上了尉遲筱雪,滿腔怨毒之下,必定拿尉遲筱雪開刀。尉遲筱雪見魏棋風如此害怕,卻還在替她求情,不禁有幾分感動,心想:“這些人跟着連城訣,平素裡必是無所不爲,但看來也並非是滅絕人性的,至少還知感恩圖報。”
連城訣放開了尉遲筱雪。他手一鬆,尉遲筱雪一個踉蹌,倒退了幾步,揉了揉手腕,只覺得全身痠軟無力。連城訣微微轉過身,側面向着魏許二人,緩緩道:“饒不饒她是我的事,你們自身難保,卻還有閒情逸致來管別人的閒事?你們揹着我私自出逃,自是明瞭後果的,居然一點兒都不怕?”
魏棋風垂頭道:“我知道。”
“那麼你們二人還敢私自出逃,真是膽子不小。到底是我平素太縱容你們,還是你們覺得我太心慈手軟,不會懲罰你們?”
“都不是。”許書音鼓起勇氣道:“公子,我與風哥真心相戀,縱然是死路也要一起走。雖知出逃最多一線生機,但不免想試試。既然失敗,我們也無怨言。”
連城訣微微皺眉,不知如何,現出一絲淡淡的厭惡之色。“你們是不是怪我太過無情,拆散你們這對鴛鴦?好罷,念在你們伺候我多年的份上,我給你們一條生路,免得說我無情。”他這句話令得二人眼中放光,充滿希翼之色。但他頓了一頓,接下去說出的話卻又令二人絕望:“我這裡有一顆藥,服下去自然是必死無疑,你們既然如此相愛,必定願爲對方而死。你們其中一人吞下,另一人便能活下去。你們兩人之中,只能活一個。”
魏許二人相視一眼,倒吸一口涼氣。這個方法對他們而言,和死路並無區別。他們二人心中均想:“若是他(她)死了,我還活着做甚?”兩人一般的心思,神色十分絕望。
連城訣從懷中掏出一隻小瓶,倒出一顆藥丸。那粒藥丸小指頭大小,色呈硃紅,在他掌心微微滾動着,怵目心驚。連城訣轉頭看着魏棋風和許書音,託着藥丸的手掌微微伸向他們的方向。魏許二人不語,但也沒有伸手去拿藥丸。在他們心中,自然是在激烈地交戰思慮。
藥丸卻終於有人伸手拿走了。不是魏棋風,也不是許書音。
尉遲筱雪看着魏棋風和許書音,心中想着:“他們情願做一對亡命鴛鴦,也要在一起。如此情深,何必強行拆散他們?他二人逃跑後又折返來救我,可見良心未泯,不如我成全他們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