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得客客氣氣,卻未免有些奇怪,讓別人交出東西,原屬搶劫行爲,在他口中說來,卻如同取回屬於自己的物事一般天經地義。
陳洛簌簌抖動,推動身邊家丁,顫聲道:“去——去取。”那家丁哆嗦着奔往後堂去了。
連城訣笑了一下,淡然如清風拂柳。
周超心下甚怒:“看這情形,我們衝進來乃是送死。這陳洛貪生怕死,一句話便隨手將東西奉上,看來也不是什麼重要物件,若不是這舒木楚好事,也不至置於險境。”陳府上下人無一感激他們插手相管,令他覺得自己這趟險冒得莫名其妙,好生不值。雖是如此,卻也不能出口告饒,唯有強自支撐,但盼左一鳴早日前來尋找他們。
那陳府家丁轉眼即回,手捧一隻紅漆木托盤,盤中物以一方絲絹覆蓋其上。連城訣似有幾分急不及待,踏上前一步。雖然面上未現出焦急神情,但以他素日淡定性格而言,已顯內心迫切之情。宋琴和接過托盤,揭開絲絹。
舒木楚等人百忙之際微生好奇,想要得知托盤內何物令連城訣如此志在必得,不由微瞄一眼。只見絲絹下一對翡翠馬並駕齊驅,神態栩栩,奔騰之勢若驚雷破空。底坐質地細膩,透暗如油,爲翡翠中的上品,稱之爲油青。馬身碧色溶溶,色調濃淡均勻,不見色根,是爲翡翠中的極品,稱之爲龍種。周超等人長在祖家,見多識廣,知道這對翡翠馬價值不菲,如此整塊的天然翡翠,加之雕鑿精微,系出名家之手,端的是罕見之物。但無論如何,畢竟只是一對翡翠馬,何值如此大動干戈?量這翡翠馬不過數萬兩銀子而已,否則也不會託順風鏢局這樣的小鏢局相送。衆人驚奇之餘,均覺此事令人費解。
連城訣一怔,目光中流露一絲不易覺察的失望,隨即道:“便只這一件麼?”
“是,是了,就只這對馬。”陳洛戰戰兢兢答。
“不對,除這馬之外還有什麼?”
“還有什麼?”陳洛一怔。想得額頭冒出細密汗珠,方纔抹了一把,問那家丁道:“外面的錦盒呢?”
那家丁不及細問,搬着玉馬已回後堂去重取。不刻,捧出一隻錦盒,雙手奉上,宋琴和接過錦盒。那錦盒外鏤刻蟠龍踞鳳,以上好黃梨木塗上暗紅桐漆,龍目鳳尾均鑲有上等珠玉彩石,單隻這錦盒當也值數百銀子。只是這錦盒的價值比之玉馬更爲不值,不由更是令人好奇心陡生。
宋琴和將錦盒打開,盒內襯墊一方雪白絲緞,餘外空無一物。連城訣伸手取出那白緞,將錦盒棄置一旁,素白勻淨的手有些微顫抖。那方白緞展開後,現出一名素手摺花的女子,繡工勻薄透亮,形神兼備,呼之欲出。尤其那眼波流動,肌膚暈紅,羅衣欲動,冰綃低垂,襯之身邊草樹爭春,落紅如雨,風姿直賽飛燕太真。這女子若自錦緞中走出,縱令趙青檸也不得不黯然失色。
衆人一見,心中均有恍然之感:“原來他勢必得之的不是那罕見的翡翠馬,不過是這方綿繡,素聞他風流成性,未料對一方刺繡中虛擬美人也如此神魂顛倒。”於是均嗤之以鼻,更想到此來送死簡直是愚蠢荒唐之至。
連城訣執着那方白緞,癡癡發呆,神情間流露出幾分悲涼之色。他的手指與白緞相襯映,素白得幾近難分,顫抖之勢一直未止,可見他內心震動何等劇烈。
“公子。”宋琴和喚了一聲,連城訣不答。
“公子。”他又喚得一聲,連城訣終於回神,將那白緞放入懷中,神色轉瞬恢復如常,緩緩道:“既已得手,便走罷。”
“這幹人——?”
“殺。”從他口中吐出這一字,只如一粒明珠跌落玉盤,爾後寂然。
宋琴和拔劍猱身而上。渾厚的劍風挾着那毫不起眼的灰黑色闊劍,卻震得身周人一陣動盪。連城訣旁觀良久,退至一張太師椅中坐下,十指交錯安放在雙腿上,清閒地看起廳內爭鬥來。陳洛站在其後,篩糠般問:“我們……我們可沒事了?”連城訣不看他一眼,擡一手輕揮,示意他們離開。陳洛與家人偕家丁人衆瞬間作鳥獸散,偌大的客廳頓然只剩連城訣主僕與舒木楚等七人。
岑畫意刷一劍刺中趙青檸肩頭,登然鮮血長流。趙青檸功力最低,是七人中最弱一環,岑畫意卻似對她別有一番恨意,一上來便撿上她。趙青檸呼痛聲中,舒木楚等人心志頓亂。原本就處於絕對下風,這一來更亂了手腳。宋琴和在人叢中穿插,劍到處又是兩聲驚呼,諸起亮與馮樂章各中一劍,均自受傷。宋琴和嘿地一聲,繼而劍攻付英爲。付英爲對面是連城訣另一手下林停嶽,林停嶽的劍法遜於琴棋書畫,原本付英爲與他不相高下,這一來僵持之局改變,付英爲險象環生。林停嶽劍攻中下,宋琴和封住他上三路,付英爲步步倒退,退至正廳門檻,驟然間血光飛濺,漫天血雨織成網,落得廳內衆人一頭一臉。周超與諸起亮悲憤長呼,眼睜睜見付英爲在宋林二人劍光夾擊下斷爲三截,駭然瞠目欲裂。
宋琴和取出一方錦帕輕試去面上血珠,爾後輕拂闊劍。林停嶽卻不抹面上血跡,轉手插入諸起亮與一少女的對戰之中。那少女在八人中最爲年幼,名叫柳拂月。諸起亮雖已受傷,她仍疾攻不下,不由焦躁。七對人中唯有她與諸起亮的交戰略處下風,諸起亮受傷後形勢略變,轉爲平手。林停嶽劍招處處護着柳拂月,令她精神一振,身形亦靈動起來。
周超狂怒之中,招招猶如拚命,與他對敵的許書音身爲女子,劍招較柔弱,一時便爲他所制。他的雷音劍法帶隱隱奔雷之聲,沉悶而渾厚,雷音劍法典故出自佛經,“佛音說法,聲如雷震”,因此這劍招也有驚雷之勢,轟然作響。許書音一時給他逼退兩步,劍法微見散亂,叫了聲:“宋大哥!”
宋琴和應聲而上,擋住周超攻勢。他的劍招倒與周超有類似之處,均以深厚功力見長,緩滯而強。
諸起亮的呼聲再起,卻響至半空而截斷,繼而復靜。諸起亮的身子自半空墜落,林停嶽長劍透胸而過,柳拂月的劍卻仍揮出,自他頸部橫過。諸起亮屍首落地時,只剩一半頭顱與身體相連。
周超的悲憤已經悶在胸腔無法出聲,眼前一黑,幾欲撤劍待死。孰料一聲清朗叱聲平空響起:“住手!”陳府前院穿進三人,當先一名女子水白衫子,藕荷色碎花羅裙,叱聲正是她所發出。
果然金戈立止,雙方分爲兩列,均自退後。周超雙目血紅,神色若狂,欲追擊而上,卻被舒木楚拉住。那三人疾趕而至,後面二人正是左一鳴和張一嘯。見一廳血跡,殘斷屍體,二人面色惻然,痛聲道:“我們來遲了!”衝上前拔劍立於舒木楚等人身側。此時巫華池、馮樂章、趙青檸均已受傷,相扶持而立,均面色慘白,搖搖欲墜。
那喝止衆人的女子年方十八九歲,面如朗月,皎潔照人,自上而下透着一股亮麗颯爽之姿。她看了一眼廳內,快步而上,微怒道:“你們又在殺人了!”看她年紀甚輕,且是個弱質女流,諒必功夫有限,衆人不禁均爲她擔憂。
連城訣微微皺眉而起:“怎麼是你?”
“你在嵩山腳下,不平門前殺人,我怎能袖手?”她憤然。
“與你無關之事,不要隨便插手。”
“我便是要插手,你若在我不平門前動手殺人,不若先殺了我再說。”她踏上幾步,立於連城訣身前,挺起身,無畏無懼。這神情倒令舒木楚想起尉遲筱雪,看這少女性情,與尉遲筱雪頗有相似。
“哼!”連城訣冷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當我求你,別再殺人了,行不行?”那少女聲音驟然軟了下來,雙目中帶着幾分企盼之色。“你再這般作惡,遲早會被他人所殺。你可想過,若有一天,你成爲武林公敵,難免會變得如同這些被你殺的人一般?到那時,收手已然不及——”
連城訣打斷她的話,冷然道:“遲早我會有那麼一天。倘若那日到來,我被人大卸八塊,又或是挫骨揚灰,也不過天理循環而已,無甚可憂。”
“那我怎麼辦?”那少女險險掉下淚來,神情轉變如此之快,令人訝異。
“我怎麼知道你怎麼辦?”連城訣長笑,“你既非我的什麼人,我也非你的什麼人,我死了你也不必難過,不過是江湖中從此少了一個惡人而已。”
“我知道你不是無情無義的人,何必定要令自己像一個惡魔般生活?你不能解下面具,做個普通人麼?難不成全天下的人都有負於你,你定要殺盡天下人方纔滿足?”
“是啊。”連城訣輕描淡寫地道。
“你怎麼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人重視你的性命甚於自己呢?你不能爲他改變一點麼?”
“你不是在說你自己吧?”他清伶伶地笑了,笑得不無涼意。“你還是死心罷,我與你不過是萍水相逢,我早說過,他日走在路上若相逢,亦不過是陌路人而已。這幾人你既一力要保下,便暫寄着他們性命好了,別叫我再看見他們。”他當先走出正廳去,看都不看那少女一眼,宋琴和等人立隨其上。
“等等!連城訣!”那少女追上去。
“別走!”周超怒喝,持劍欲追,左一鳴一把拉住。
舒木楚憤然道:“不能讓他們就這麼走了!”也自提劍追上,餘人跟了上去。
奔至陳府門口,連城訣一行人騎上馬早已行得無蹤影,只有那少女癡癡駐足而望。見衆人追出,她伸雙手橫攔於門前,喝道:“你們都不要命了麼?”
“他們殺了我二位師弟,我與他們拚命!”周超咬得牙齒出血,恨聲道。
“拚命?”那少女上下打量他一番,冷笑道:“就憑你這番模樣,配與誰拚命?漫說連城訣,連宋琴和你也不是敵手!”
周超悲慟之下盛怒,一時不理她救過自己性命,揮劍向前。那少女解下腰間長劍,連劍身帶鞘格開,刷刷幾下,劍招去勢迅捷,與左張二人同出一路,劍法靈動純熟尚在二人之上,只是功力未逮。左張二人知道不會出事,也不上前阻擋,靜候一旁觀戰。周超原無意與她對敵,心情又紊亂不已,沒幾招給她劍鞘壓下,頹然撤劍。
“愣小子,連我都打不過,還好意思去追連城訣。”那少女啐了一口。
“對不住了!”周超道一聲歉,驀地號哭一聲,淒厲如嘷。倒是嚇了那少女一跳。
她叱道:“你這人有毛病不是?大男人的哭什麼?”
“我二位師弟死得如是之慘,我卻不能爲他們報仇,真是枉自爲人。”他奪了地上長劍,橫過身便引頸自刎。舒木楚一驚之下伸手去奪。那少女出手更快,帶鞘長劍擊在周超手腕,他手上痠軟,長劍再次落地。
周超自殺被救,一時死志漸消,清醒過來時問道:“你與連城訣是何干系?怎麼你幾句話竟令得他放過我們?”言辭咄咄,頗有質疑之意。
左一鳴道:“周兄弟,這是我師妹韋明月,我師父的掌上明珠。”他神色間有幾分尷尬,表情十分奇怪。
“啊?”周超怔了一怔,“原來他們是懼了不平門聲勢方纔離去。”他這般自遣。心中想通了,便施禮道:“方纔多有得罪,韋姑娘莫見怪。”細想起適才韋明月與連城訣之間情形,分明有異,但卻無法再多問。
“承三位相救。若不是三位及時趕到,只怕我們全都葬身於此。”舒木楚思之黯然,此事均因他好事引起,連累付諸二人喪命,不由得悲痛自責不已。趙青檸伸過手去,悄悄執着他的手,以示安慰。舒木楚擡眼看趙青檸,她面上哀慼之餘,亦有柔情寬慰。
“我們此來是帶你們去見我師父的,我師父聽說你們情形,決定陪同你們前往飛斧幫,討個說法。”左一鳴道。
“如此多謝。”舒木楚等人心情均悲,無心再諸多客套。
鬱郁間,衆人在左張二人與韋明月引領下,前往不平門。不平門相距少林甚近,近年來,不平門在江湖中隱然有直逼少林武當之勢,衆人均以爲不平門會是個氣勢森嚴之處。誰知走進不平門,卻見一排排雅潔簡樸的精舍,一路青石路面,夾道有幾株白色花與樹木間生,香氣遠送。其花形如碗大,其色如玉,豔色殊勝。趙青檸心情雖然不佳,也忍不住多瞧了幾眼,心道:“好香!”韋明月見她側目而視,說道:“這花名叫龍女花,據說大理蕩山寺高僧無極和尚曾策馬將此花送於當今皇上,名動一時,號稱能治百病,極難培育。據說大理風花雪月四景,上關花便是指此花。”
“那怎麼能移植至此?”趙青檸好奇相詢。
韋明月撇了撇嘴,不答。左一鳴笑道:“我們師母是大理人,自她來後,在此栽種此花,細心培育,不知她用了什麼法子,栽種成活的。”
韋明月面有不愉之色,說道:“左師兄,你帶他們去見爹,我回房去。”說罷也不道別,拂袖而去。衆人均詫異:“這韋大小姐怎麼說變臉就變臉,好生無禮,難不成誰惹惱了她?”
左一鳴瞧着韋明月離去背影,輕嘆道:“你們此後儘量別在師妹面前提及龍女花、我師孃之類的話題。我們這位師妹,是師父前妻所出,自她母親早亡後,師父續絃,娶了位大理美人,我這位師妹便經常不開心。我們現今的師母比她大不了多少歲,相處尷尬,連師父都對她們的關係極爲頭痛。”
衆人恍然頓悟。須臾,到達不平門的會賢廳,早有人前去通報掌門於傲安。踏入會賢廳,左右各設十六張深色檀木太師椅,居中二席,已有一人立於廳內相迎。見衆人入,那人微笑抱拳:“諸位遠道是客,禮數不周,請坐。”吩咐門外弟子道:“看茶。”
舒木楚凝神看那人,見他灰衣布袍,三綹長鬚,衣着無甚殊勝,相貌算得清俊,目光清湛,偶然精光一閃即逝。耳邊聽得左一鳴與張一嘯恭敬地道:“師父!”隨即向他們介紹:“諸位兄弟、鐵夫人、趙姑娘,這位便是家師,不平門掌門。”
於傲安微笑道:“不必客套,請坐請坐。”神色間極爲客氣隨和。餘人並不知於傲安其人,周超卻知他名動江湖三十載,在當今武林乃是首屈一指的人物,見他如此謙沖平和,不由心折,拜下行禮:“晚輩路柳山莊周超,見過韋掌門。”餘人見他如此,隨之行禮。於傲安忙上前相扶,衆人一一落座,左張二人立於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