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最可怕的是什麼?是疾厄與死亡?是被困在無盡黑暗裡的絕望?還是意識到所處空間裡只有自己這個唯一個體的孤寂?
當混沌的意識遊蕩於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之中時, 對於這個問題,林珍惜卻更加混淆。
一切都是輕飄飄的,似乎毫不費力就可以肆意遊移, 可是黑暗過後還是黑暗, 沒有人也沒有光, 她像被困在一片極其廣闊的天地之間, 偏又像被幽閉在一個小盒子裡, 無處逃竄。
她焦急的橫衝直撞,卻什麼也觸碰不到,她欲高聲呼救, 卻連發聲也不能。
無助之際,她纔想起來先前的經歷。
她是死了吧?所以以另一種嶄新的形態存在。
這裡也是完全不同的空間吧?只是爲何沒有別的“人”?
還是說這就是死亡?將靈魂封鎖在廣闊的沒有邊際的黑暗與孤獨之中, 所以才那麼可怕。
她分析着所有可能性, 慢慢平靜下來, 然而情緒一旦緩和,靈魂便似得到了釋放。
她甚至聽到了某種規律的聲音, 由模糊到清晰。
那個聲音牽引着她不斷向前,直到遠處出現清淺的輝光,而後那光越來越多,越來越明亮,乃至漲滿眼簾。
林珍惜眨動細密的睫毛, 緩緩掀起眼簾, 才發現那輝光是窗畔鋪撒進屋子裡的微陽。
那個規律的聲音還持續在耳際, 她下意識的轉動眼眸, 竟瞧見不遠處一個青灰道袍的熟悉身影, 正背對着他聚精會神的忙活。
那人面前擺着一筐草藥,一個藥槽, 手握着石棍,不時取些框子裡的草藥到藥槽裡搗碎。
原來那黑暗裡不絕於耳的便是這搗藥聲。
當她辨認出那青灰道袍的主人時,她的魂思又被疑問所糾纏。
如果說這裡是陰曹地府,爲什麼她的師父也在?
她試圖向那個搗藥人問個清楚,可是喉間乾澀異常,費力的試了幾遭也只能發出幾個沙啞的單音,於是轉而試着挪動身子,卻彷彿被抽乾了力氣,竟連指尖末梢都動彈不得。
她不知道這是怎麼了?只覺得很害怕,忽然就焦躁起來。
越是用力就越是無法動彈,她只能無助的喘息。
然而這細微的動靜卻驚動了原本正在搗藥的青灰道袍,他放下手裡的活計,起身至林珍惜身邊查看,見她睜了眼,一臉驚恐的表情,又轉身倒了一碗清水,而後託着她的後頸,將碗緣渡到她脣邊。
一嚐到那清冽的滋味,林珍惜便迫不及待的汲取起來,直到飲完那一碗,卻還覺意猶未盡,王嘉便又取了一碗予她。
連灌了兩碗水,才覺饜足,乾涸的喉嚨也得到滋潤,林珍惜咳了咳,終於能夠說出話來。
“師父?”她詫異的輕喚了一聲,見凝視着自己的那人露出篤定的神情,於是難忍疑問道:“師父怎麼會在這裡?我不是喝了□□?不是已經……”
已經死了嗎?
怎料王嘉卻是一臉無語的表情,將空碗放到一旁,而後坐到牀榻邊的軟墊上,同她道:“你這是睡糊塗了,外加藥性還沒有過,一會兒清醒了就好了。”
“什麼藥?”林珍惜愈發被他說糊塗了。
“假死藥。”王嘉一臉不經意的表情道。
林珍惜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似乎還沒有想明白自己是怎麼死裡逃生的,於是仍糾纏在這件事中:“可那日在地牢裡,師父明明說那個是斷腸草加鶴頂紅?”
“我王嘉一輩子就沒收過你這麼頑劣的徒兒,不嚇唬嚇唬怎會長記性。”王嘉似乎被她追問得不耐煩,三言兩語間將事情的原委道來。
知道真相的林珍惜心情複雜,不知道該謝他還是該怨他。
她沉默了片刻,又忽然想起什麼,忙捉住王嘉的袖擺相問:“那可足渾皇后和慕容暐呢?他們怎麼樣了?”
王嘉應道:“已經沒了,昨日行的刑。”
“什麼!”此時的林珍惜已經漸漸恢復了些氣力,驚駭之際一骨碌撐起身子,那陣子猛勁過去後卻又不支的栽倒在牀榻上。
王嘉連忙扶着她躺好,見她驚駭過後已是雙目失神,彷彿是被極複雜的情緒糾纏,不等她問便主動嘆息着解釋道:“你是我的徒兒,他們可不是。再說爲了救你,爲師可花了不少功夫,用光了我這幾十年才配得一瓶的藥不說,還得找個同你年紀和體態相似的屍首,還得弄花了人家閨女的臉不讓人發現破綻,真真是有損陰德……”
王嘉還在嘮叨的描述着事情的經過,林珍惜卻再沒有聽進去一句。
她所有的思緒都集中在可足渾氏和慕容暐的事情上,不敢想象慕容衝知道這件事後會是如何悲痛。
縱使可足渾氏並不曾善待於他,甚至逼迫她參與刺殺苻堅,害她險些丟了性命,可她畢竟是慕容衝的生母,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爲數不多的至親。
“師父……”她神情恍惚的又喚了王嘉一聲,似想問又不敢問般道:“外面的情況怎麼樣了?”
王嘉嘆道:“主上盛怒,下令屠盡長安城裡所有的鮮卑人,如今已是人心惶惶,一片大亂,
這造的孽可就大了。”
說完他又是一陣唏噓,林珍惜則欲言又止道:“那……關中呢?”
“你是想問慕容衝吧?”王嘉竟點破她心中所想:“那小子甚勇猛,知道苻堅殺了他的母兄之後竟聯合慕容泓以大軍直逼長安,如今他已佔領了阿房城,復燕國,恐怕很快就要攻到長安城下了。”
“對了,還有一事。”王嘉說完,忽然又想起什麼,補充道:“傳聞慕容泓被屬下所殺,如今慕容衝已被推舉爲皇太弟,想必很快就要登基稱帝了。”
原本安靜聽着的林珍惜霎時瞪大了雙眼,這最後一個消息卻比前面的任何一個都來得震撼,猶如一記重磅炸彈在她胸口處崩裂。
她露出滿臉痛苦的表情,不知所措的攥緊了被褥,雙眸之中迅速的積聚起淚滴,猶如不可置信般道:“怎麼會這樣?不會的,不該是這樣的。”
王嘉見她翻來覆去的低喃着那幾句,卻又不知她心中所憂,還以爲是那假死藥作怪,正要再倒一碗水來幫她散一散藥性,不想她竟忽然掙扎着起身,一把掀開被褥便要自牀榻上下來。
林珍惜邊推開王嘉的阻擋,邊歇斯底里般呼道:“放開我,我要去找慕容衝,我要去見他!”
她從未如此清晰的覺察到危機,她必須要在那結局釀成之前改變一切。
王嘉卻費了老力死死將她擒住,這讓原本就沒有恢復體力的林珍惜毫無辦法。
兩人僵持了好一陣子,最終以林珍惜耗盡力氣告終。
她見硬的不行便改變策略,跪在王嘉面前求道:“我得去找慕容衝,此事人命關天,求師父成全。”
不料王嘉卻冷哼一聲道:“眼見着長安也要陷入戰局,爲師怎會不知人命關天?否者也不會成天在這裡搗救命療傷的藥。”
他說着,指了指身後的藥槽,又繼續道:“可現在你自身難保,只怕還沒出這外殿就被主上的人抓去斬了,就算你有幸逃出去了,你以爲你能出得了長安城,能到得了阿房?”
林珍惜被他接連的反問迫得啞口無言,同時才明白過來,原來她此刻竟還在秦宮之中。
想必爲了應那句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王嘉也是冒着被連累之險收留了她。
確實,在這重重宮禁之中,此時的她是插翅難飛。
見她稍緩和下來,王嘉纔拿出苦口婆心的語調,耐心的勸說他的徒兒道:“爲師替你佔了一卦,卦象道你必得留在長安城中才能無虞,若是到別處去,必會遭遇疾厄而亡。”
對於他這番話,林珍惜是半信半疑,然而眼下真正的問題卻不是該不該出去,而是能不能出去。
答案必然是否定的,況且王嘉也是百般阻撓,於是無奈的林珍惜只能先靜觀其變,至少等身子先恢復了再想法子離開秦宮乃至長安城。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林珍惜被安置在外殿裡王嘉用來屯放他那些占卜用具的密室之中,而每日裡她也只是幫着王嘉搗藥,杯水車薪的準備着那些傷藥。
這個過程中,林珍惜問王嘉,這些傷藥可是爲秦軍準備的。
王嘉卻道,這傷藥是爲傷者準備的。
林珍惜明白過來,愈發覺得王嘉是亂世中不可多得的聖人,更覺不該因爲自己拖累於他,於是開始盤算着趁他沒有防備的時候偷溜出去。
這一次,林珍惜做了周詳的計劃,她甚至想盡辦法畫出了整個秦宮的地圖。
王嘉所居的外殿處在秦宮的最外圍,這倒爲她的出逃提供了方便。
她於是翻找出先前在這裡做巫女時弄來的一套宮女服侍,又尋着王嘉未留意之際盜了他的腰牌,待一切準備妥當,她便行動起來。
依照原本的打算,她是想扮作宮女,謊稱受奉常公之託出宮採買占卜用的器具,可是當兩扇厚重的宮門出現在她的眼簾中時,看到那遠比平時密實上許多的禁軍崗哨,以及對來往宮人嚴格上許多的身份覈查後,她的心裡便不由的打起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