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最先遇敵卻不是齊州或是濟州,乃是?北道最北端的濱州,
奔騰入海的黃河岸邊,被鉛雲分割的支離破碎的陽光下,各種投射武器在空中急速地互相拋擊着,
“環列,刺蝟陣……”
“就地抗擊……”
嗡鳴的喇叭和鼓點聲中,呼嘯奔騰的塵土間,林立的槍刺與短矛被豎了起來,交錯成上中下三層。
而握刀持牌的白兵,則屈身蹲在矛從銃刺的間隙裡,屏氣緩息靜靜等待着時機。
須臾之間散作無數道風一般的小股騎兵,就裹卷着沙塵撲面而來,
噗噗,不時有錯身的騎兵,撞上尖刺的從列,連人帶馬的掛落下大蓬的血花來,然後再藏身其中的白兵,揉身趨前飛快的剁死砍殺。
這時候就能看出那些久於行伍,又經過北伐歷練的,老兵的真本事和嫺熟技藝。
只見他們三五交叉這協力進退,用一層層交替的力道傳遞,彈性的吸收着單騎闖入所帶來的巨大沖力和慣性,並順勢將其在人羣中偏轉開來,而始終在同伴的支撐和穩固下,寸步不離原地,自然也無法衝開送動他們設下的陣腳了。
當面擊殺的瓢潑血雨,幾乎此起彼伏的澆淋在他們身上、頭臉上,甚至還有人則因爲抵架過腋上肩的射擊,而被火藥煙氣燻黑灼傷後背和肩頸,但她們卻絲毫不爲所動,就像恆古而頑固的山岩一般的,不緊不慢按部就班着,環陣抵刺放射的戰術動作。
然後將受傷或是栽倒的同伴,替換到裡側去救治和處理。哪怕他們被撕扯,被衝撞,被踐踏,被刺擊,也像是狂涌怒濤中礁叢一般的巍然不動。
因此,在他們的帶領下,就算是新補進來的軍卒或是地方徵調的輔兵,也能牢記着最基本的操條和訓練,而苦苦維持着最基本的額掩護陣形。
雖然隨着一波波的衝擊掠陣和對射,他們的列陣在不斷的縮水,但是倒在陣沿前的人馬屍體,則要更多的多,幾乎就地層疊密織的堆砌了過膝高的矮坡來,而成爲新的掩體和遮護。
“敵寇退了.”
披着一領鎖子背心的團副李顯忠,推開堆壓在身前的馬屍,吐出一口滿是塵土的血沫,只覺得方纔用力過猛,咬的牙根都似乎受傷出血了。
“不要追擊……”
“保持距離……”
“就地清點人數與彈藥存量……”
“殘損過半的陣列,就近聚攏合併……”
“重新佈陣列隊……”
此起彼伏的叫喊聲,盪漾在若干殘缺的隊列中。
李顯忠扭頭估算了一下,他這一團能夠在繼續站立着,居然還有過半人數,不由心中稍安。
他這種降人出身的資歷,就算是在二流的防戍營中,也只能充當佐副之職,只有相應的職級,而沒有直接歸屬的部下,只有在發生戰鬥時,才臨時分配給相應的兵額。
這讓習慣了帶着家將部曲親族子弟,一起作戰廝殺的他,很有些不適應。在他看來,沒有這些易手帶出來的體己人,做一支部隊的榜樣和中堅,那些兵卒們又怎麼肯賣死力呢。
但是事實證明他想的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了,這隻軍隊給了他一個全新的感官和認識。
規矩老多而且約束極嚴,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必須做,事無鉅細的體現在各種操條和訓令裡,而通過堪稱苛嚴的訓做與勤務,烙在日常的一言一行之中。
而作爲新進將佐的他,也只有辛辛苦苦的去背操條和參加整訓,才能不至於與自己所在的部隊脫節和生分。
因爲,淮東治下的整個軍隊系統,就像是一個碩大無匹的機械,每個構成的零件都有自己的規格與位置,而通過日常訓做和操練的打磨,來確保這個機械始終運轉在最大功效的狀態中。
因此,過與精確和細緻的要求,固然極大約束了將士們的個人發揮餘地。但是相對提高了整體的效能與容?率,將意外和變數所帶來的影響,分攤到整個羣體上。
平心而論,各級將官指使起來也是相當的省心省事,只要不是太過愚鈍蠢苯的話,很容易達到最基本的令行禁止。
而當這種令行禁止與他們所使用到武器,結合在一起的時候,就變得更加可怕和充滿威脅了。
因爲,就是這個木條上的長管子,只要是各有手有腳的人都可以操使的貨色,讓許多人引以爲豪的箭術,變成了相形見慚的末微之術。
他既然已經決心爲自己的妻兒拼出個前程與光景來,就必須抓住一切機會和條件。而能夠通曉火器,則是這個體制內最優先的作戰序列。
好在他所在的青州守捉第七營,乃是一個火器配備率高達四成,並且規格比較統一的老防戍營,他也得以琢磨和使用上了火器,哪怕只是防身的短銃和近戰的喇叭銃而已。
而是對李顯忠而言,這次卻是流年不利的無妄之災。
當他在沂州大營,接受重新編訓完後,隨着一批降順的海州子弟,從淮東下轄的最南端,被調遣到最北端充役,未嘗沒有異地遠戍,權且觀校的意味。
但未想到,居然纔來了沒多久,就在帶着一批伕役調防丁河鎮的過程中,迎頭撞上了正在登岸的河北來犯之敵,在野外爆發了這場突如其來的戰鬥。
要知道,在此之前的黃河南岸各州,已經有一整年時光未聞警訊了。這次的對手,乃是一隻打着對岸隸州旗號的河北兵。
在水師晝伏夜出的協助下,他們在黃河出海口附近潛度上岸,已經有好些時間了。因此,連輸送不易的騎兵,都已經有相當部分上岸,而開始執行襲掠作戰了。
守捉第七營遭遇的便是其中的大股輕騎。
只是遺憾的是,相比三軍所轄的主戰營,他們只是二線的序列,既沒有隨營的小炮和轉輪炮,也沒有相應快槍和獵兵的序列,因此在攻擊強度和密度上,不免要遜色許多,也缺乏主動攻擊的底蘊,權且只能扼地自保而且戰且走的,一直處於某種守勢。
隨着螺號響起,受挫而退的敵騎,業已完成了重新集結和整隊,並且與新的後援匯合。
他們在吃了不小的虧之後也吸取了教訓,不再強求衝擊和撼動堅守的陣腳,而是迂迴奔馳着不停騷擾和牽制起來。
雖又在火銃的排擊中損失了一些人馬,卻也成功的將第七營殘餘的部隊,給阻滯在了當地,而對方的後援還在不斷的趕到。
因此在鏖戰數陣之後,再次縮水了大半的第七營,已經陷入了重重包圍起來。
“難道就要在這裡消耗光了麼,”
就連李顯忠,也不由在心中泛起某中悲觀的情緒來。
這時對方卻突然暫時停下了攻勢,一名白袍銀甲的軍將,分衆而出撥馬上前喊話起來來。
“爾等戰意可嘉,頗感欽佩,”
“然大勢已去,速速歸降纔是……”
“只消棄械束手,我部自當善待之……”
這時候,戰場的東向,突然傳來了某種陣囂聲,隨着裹卷而起的煙塵,夾雜着連片的“YAhhhhhhhh……”
聞得此聲,第七營的殘部們不由士氣大振。
“有我無敵……”
他們再次高喊着,將衝到面前的敵騎,戳刺排擊的血如雨飛。
作爲淮東軍所使用的每一句口號,都是有相應的戰術意義的。
比如“血肉長鑄,有我無敵”代表的意思是“就地據守,彈性防禦”;而“大風,大風”的口號,就代表着全面反擊的變陣開始;“萬勝、萬勝……”則代表的是預備隊開始投入,全力決戰意圖;
“火。火。火。”則代表了遠程投射與重火力打擊;而“YAhhhhhhhh……”就代表了作爲生力軍和後援,進入戰場的標誌。
然後通過不同口號的組合,就能混戰中相互傳遞意圖和就近協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