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小清河對岸的羣山之中,一處隱秘的小山谷裡,匯聚了好些正在休憩的人馬。
只是他們大都旗幟、衣甲、軍械不全,且人人多少帶傷或是沾滿血污和泥垢,很有些頹唐和疲憊的顏色。
那些傷員就這麼用不知來歷的破布,胡亂的裹纏在身上,三五成羣圍坐在火堆前幾乎一動不的動,就像是一組組沉默的雕塑一般。
只有夾雜在他們之間,那少許同樣簡陋的帳篷裡,纔有人員呻吟的聲音穿了出來。
而在靠着山壁的少許臨時居所和建築當中,一羣人就在一籌莫展望着地圖上這道,正在依照分段建設,而慢慢拓展延伸加厚開來的防線標識,各種煩惱和糾結着。
“怎會是他們……”
“難道真的就是一點辦法都沒了麼……”
“萬萬不能坐視其成啊……”
“我又怎麼會不知道呢……”
“可是又有什麼法子……”
因爲,這道臨時修築的曲折長牆,位置雖然不算最佳,但卻是正好卡在了眼下的要害之上。
長牆東北端所倚的內陸山勢雖然不高,但卻自有陡峭難攀的一面,而東南面直接在鹽水沼澤和海潮沖刷的泥灘邊上。
雖然這些地方也並不是完全不可以通行的,但對於何稍大規模的人員和物資運輸來說,都是某種巨大的妨礙和災難。
雖然還有其他的通路,但都是山民獵戶發現的,艱澀難行的崎嶇小徑和獵道,真要費時費力的攀越滲透過去極少數人和物資,對於整個時局也是於事無補的。
因此,一旦令其完工並完成兵營駐地後續建造的話,也就意味着被圍攻在醫巫閭山脈西南麓的薛氏本家開義城,將與漫長淮西走廊的沿海平原地帶,徹底隔斷開來。
無論是這些尚屬薛氏地方上的人口和資源,還是來自河北諸道的援兵,都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再也無法爲薛氏本家所用了。
這對於幕後那位大人的全盤策劃來說,同樣也是一個重大的挫敗和隱憂。按照既定的方針和策略。至少確保在北朝無力經略安東而有所進取的情況下,需要維持足夠的地方均勢和拉鋸,而不是讓某一方獨大。
讓羅氏一鼓作氣打垮了薛氏的基本盤,而有了整合安東諸侯的大勢和名分,固然是最糟糕的狀況。
但是如果讓薛氏籍以在羅藩的接連失敗中,迅速壯大起來而生出重新自立的異心,同樣也是不容發生的惡劣事態。
這次薛氏內部主動與羅藩尋求和解的獨走和反彈,就是某種國朝控制力和威懾大幅消長的變化所催生出來的異數。
只可惜薛氏內部也始終難以保持鐵板一塊的,同樣也有與北朝息戚相關的利害關係。
因此,纔有了這個因勢利導,籍以薛氏內部的矛盾乘虛而入,同時嚴重削弱和分裂兩家的一連串策劃和圖謀,作爲應急和補救措施。
事實上,作爲歷次北朝進軍和討伐安東諸侯的重要通道,他們在薛氏所屬遼西走廊部分的滲透和經營,也是大多數人無法可想的。
正因爲如此,他們才能在得到薛氏內部的加急傳報之後,迅速的起兵挺進毫無妨礙穿過,這些本屬於薛氏領有的地區。
又在事後以有限的孤旅殘軍,將這些地方上的薛氏附庸和藩臣、代官,給臨時統合調配在一起行事。
只是,事情發展到現今這一步,卻是早已脫出大多數人的掌控和預期了。
想到這裡其中個別人士,不由有些咬牙切齒的無比惱恨和頭痛,起那隻插手近來攪局的淮東軍了。
這時候,外頭通報的一個消息,讓他們重新振奮了起來。
因爲新的後援即將抵達,雖然沒有趕上薛氏的潰敗大潮,但總算是在他們兵力不足的當口上趕過來了。不由讓他們產生了新的期待和想法。
“這一次,乃是我范陽父老不惜家門凋零,才湊齊武裝起來的上萬子弟,”
來人有些鄭重其事的道。
“諸位放心……這後援尚且不止這一路呢……”
“只是……”
他又頓了頓,臉色沉了下來,對着在場的衆人道
“先前各鎮從延邊堡戍、軍寨裡,好容易抽調出來的人馬,就這麼折損殆盡了麼。”
“他們畢竟是遇上了那個‘滿萬不可敵’啊”,
其他人趕忙七嘴八舌的解釋起來。
“沒想到羅藩那邊會放下身段,不惜代價屈尊向淮東借兵,”
“還是那個不可言道之人,親自帶兵前來的,”
“至少看見一個軍序的規模啊”
“說實話,在他們不曾防備之下,實在是輸得不冤啊。”。
渤海灣內;翻卷的風浪與潮溼的氣息當中,宗澤也在督促着部下,根據風向調整和加速着航行。
作爲護航所需,他在板橋鎮編練的水營,足足出動了四大六小的十條滿載戰船。因此,他更希望這一次能夠不虛此行,也算是對沿海階段性剿匪練兵的成果檢驗。
要知道,
在淮東沒有能力營造大型海船的情況下,這些來自南朝序列的標準戰船,就算在日常的修理維護下,同樣也會因爲水壓、鹽分、潮氣等因素而慢慢的老化;
因此每當多使用一次,就等於是多損耗一次;因此大多數時候,都是用強化改裝後的武裝輸送船或是快速商船,來承當相應任務。
反正他們所要面對的海賊流寇私販子們,絕大多數也沒有足夠的條件獲取和維持,較高水準的制式戰船和配套的武力。
看見了北朝漕營水師的旗號,以及他們圓頭圓腦的笨拙船型和繁複的帆纜。
雖然不知道這些在內河裡四平八穩的傢伙,爲什麼會出現在這個內海沿岸,但不妨礙他採取下一步的舉動。
只要知道這些是敵人,並且正在自己航行的路線上,這就足夠了。
“這真是自己送****來的……”
他喃聲自語道。
不久之後,那些隸屬於北朝的船隻,也終於發現了掛着水紋風雷旗,從側後向靠近的淮東戰船。不由有些緊張和慌亂起來,幾乎是接二連三的升帆轉向,試圖進行擺脫。
“牀弩?……”
宗澤冷笑着看着急忙忙側轉的船身,而利用船舷迎面零散拋投過來的弧線。
“他們居然把這玩意兒,給搬上船了麼,,”
“發旗語,不要理會他們……靠近了再說”
事實上這些零散飛射的弩槍,咻咻有聲的撒落在波濤之間,連船殼都沒有能夠蹭上一點,就已經在海浪中不見了蹤影。
因爲,除非是極爲經驗豐富的老手,否則在船身不停搖曳的海上,想要百步以外精準的觀瞄對手,從來就是一件奢侈的概率性事情。
宗澤所在的這艘臨時旗艦上,好歹裝齊左右兩列各十門的長短火炮,而在船艏和尾樓上,同樣各有三門略小一些,可以在輕架子上轉向的,用來反接舷戰的散射炮。
但同樣也要考到足夠的距離,才能用排射的密度,來彌補準頭和精度上的損失。
“讓輕巧快速的海鶻船,先繞到前頭去”
隨即他又下令道
“飛魚戰船保持直線突進……”
“左右炮門一邊準備散彈,一邊準備鏈彈……”
隨着揮動的旗語和鏡片反光傳遞的號令,十數戰船組成的長縱頓然中分開來,迎着同樣四散開來劈波逐浪而去。
不久之後,漕營大船反擊的漫天箭雨當中,一艘五百料的海鶻船已經當先搶到了側前頭的位置。
“放……”
隨着船上槍炮官的大聲怒吼,如春雷綻放一般,從海鶻船側對的船幫上,頓時震動嗡鳴的噴射出數團碩大煙雲來,而附近的漕營大船,則在船上人員呼嘯叫喝當中,發出了某種沉悶的撞擊和喀嚓震響聲。
卻是近距發射的鏈彈,攪纏在帆纜之上,頓時撕扯着鼓起的橫帆,噗噗有聲的碎裂殘斷開來,又在風力和自身慣性的作用下,將稍細的桅杆尖端和纜繩一起扯斷摧折下來。
一時間這艘大船的劇烈搖曳中緩緩偏轉起來,肉眼可見的行進速度,卻是變慢了下來。
有了這個先例的鼓舞,更多努力鼓足帆纜的漕營大船,就像是草原中被狼羣追殺的落單野牛一般,逐一前後捉對的撕咬纏戰起來,然後就自然失去了持續脫離和逃逸的速度。
一時間海面上炮聲震響而煙火四起,那些被追停的大船也不甘坐以待斃,紛紛各自弓箭、船弩、投火罐等手段盡出努力對抗起來。霎那間,怒吼聲,咆哮聲、叫罵聲,慘叫聲和哀呼告饒聲,隱隱約約的盪漾在海面之上。
待到宗澤的旗艦也趕了上來,直接降帆減速調整方位,而將船側對準最大的一艘慢停下來的敵船,取得了一個堪堪短接並行的落後身位。
這時候,雙方已經可以清晰看見彼此了。
這是一艘足足有兩千料的平頭圓腹的重樓大船,最顯眼的就是居中城樓一般的建築,上面還有雕樑畫棟的漆彩,而船尾則是浮雕着碧睛分水獸的圖樣,看起來威武肅然。
然而,對方甲板的反擊也接踵而至,霎那間漫天飛射的箭雨,掃落在宗澤的座船上,頓然在帆面、桅杆、甲板、船舷等暴露的額位置上,咄咄作響多了一片稀疏的尾羽和箭桿,其中還夾雜着若干慘叫聲,那是躲避不及被射中的倒黴蛋。
然後是船上的小型投射器,零散拋出來燒紅的煤塊和火油罐,只可惜落點頗低,大都打在了被海水浸溼的舷面上,又哧哧有聲的被彈開,而只留下一堆斑駁的污漬和焦黑殘餘。
而對面船上的軍卒,這時也已經訓練有素的列隊齊整,而提舉着刀牌和槍矛,掩護在弓弩手之前,聚附在了幹舷邊上,卻是按照正統的水戰方略,準備好了對抗可能的接舷衝擊和跳幫戰。
但是最先回應他們的卻是宗澤座船上的銃手,只見蹲座的他們從舷後齊刷刷的探頭起身,噼裡啪啦的灰色煙塵綻放之後,對面的人羣頓然血光飛濺的爆出連片的慘叫聲,而紛紛被打的後仰翻倒滾落在甲板上。
就連正在輪射的弓弩,也變得稀疏起來,然後是堆放在上層甲板上的煤爐和油罐,也被亂竄的流彈打裂撞翻,頓時在船樓上引起了小規模的火災,而冒出數道熊熊黑煙來。
在數輪的甲板對射之後,宗澤的座船也再次取得了一個較好的身位。只見舷側突然翻開。
露出甲板一側導軌上的十門舷炮來,稍稍調整裝滿散彈的炮口斜側向上驟然排射,齊齊轟出一片暴散開的彈雨;
只見巨大的貫穿動能之下,看似厚實的舷牆根本無法起到遮掩和保護的用處,就被徹底撕碎炸裂開來,連帶躲在後面的那些,原本在甲板上奔走奮戰的兵卒,霎那間被密集的彈丸給摧飛撕裂,成無數血淋淋的肢體和船舷的碎片;
然後去勢不減的,又像是橫捲起紅色的飛瀑一般,從船身的另一頭吹飛噴涌出去,又洋洋灑灑的飄落撒濺在海水中。轉眼就在大船甲板的中部清出一大片血肉狼藉的空白來。
而這時船艏和尾樓的轉架輕炮,也對準了對方甲板上的船樓建築,完成了第二輪的壓制,只見的碎屑飛濺之間,大灘大灘的血水像是涌流一般的,從被打爛的高層艙室缺口裡流淌出來。
不久之後,隨着靠舷登船的零星戰鬥結束,這條大船上最後一點抵抗的意志,也就被徹底摧毀了。
於是,我在海邊臨時清理出來的灘塗上,見到這隻帆纜有些破損,船殼上也有些煙熏火燎的戰鬥痕跡的船隊;只是預期輸送的規模,似乎變大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