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說隔日跟大家一起去書院拜訪了戚院長和幾位先生, 第三日就離開了宋州。
李靜只是在自家別院的門口跟朱說揮手告別,甚至沒有把他送出城門。所以,李靜並不知道, 朱說因爲囊中羞澀, 不能回鄉看他母親, 而是直接去江寧赴任, 沒有辦法把她給他母親準備的禮物及時送給她。
朱說離開後, 又過了三天,摩西也離開了。因爲王炎家裡的關係,明法科出身的兩人, 意外地,都留在了京城。不過, 不是在六部任職, 而是在開封府治下任職。
王炎對摩西的那點兒心思, 這些年,李靜就算再遲鈍, 也看出了些端倪。可是,摩西對王炎,最起碼,從李靜這裡,感知不到友誼以外的情緒。甚至於, 李靜還覺得, 它其實並不太喜歡與王炎接觸。
李靜已經給劉禪寫了信, 讓他在開封府衙附近, 爲摩西安排一處安全靜謐的住所, 最好是直接買下來,隨信, 李靜也寄去了五千兩的銀票。
這件事,在出發前夜,李靜已經跟摩西說過了。
在長亭看着摩西在馬背上瘦肖的背影漸行漸遠,視野中,只留下官道兩旁飄着白絮的楊樹,李靜擦了擦眼角,坐上萬麒家的馬車,返回城中。
當晚,萬麒邀李靜去飲酒嬉樂,這種事,李靜只跟劉禪一起做過。
萬麒自己,自然是因爲家裡生意的關係,經常出入瓦肆勾欄的,可是,他從來沒有主動邀請過李靜。甚至於,每次知道李靜去過那種地方以後,好幾天看着她時,眼睛都閃着兇光。
這次萬麒主動邀約,李靜着實吃了一驚。
不過,幾日間送走了身邊朝夕相伴了幾年的愛人、親人,李靜心中,確實也積攢了諸多愁緒想要發泄一下。
李靜醉到八分之時,萬麒揮走了畫舫的歌伎,把李靜拉到了琴臺。
這樣看似輕慢的舉動,李靜卻也沒有着惱。
調試了琴絃,李靜氣聚丹田,弄弦彈唱起來。
本來,她最想彈得是柳永的《雨霖鈴》,可是,想到滯留京城仍在執着於科考的柳永本人,李靜還是心念流轉,談起了白居易的《琵琶行》。
《琵琶行》,是白居易失意時所作,以被恩客拋棄的過期名妓自比,絕不是適合爲朱說、摩西前程祝行的吉利的歌。
可是,卻與李靜此時胸中鬱積的那團氣,正好相合。
李靜此時心情鬱悶,聲音自然是低沉的。可是,她多年習武,即使是低沉的聲線,也穿得很遠,況那一手被朱說品評指點過的琴藝,更是非一般人所能比。而他們所在的畫舫,本就是萬麒包下的,宋州城花魁名伎顧燕燕的畫舫。
萬麒其實也是微醺,而且,再過幾日,就要回到洛陽,從此與李靜分別,心情自然抑鬱。
可是,再多的抑鬱,在早就做出了決斷之後,也不能再表現出來。
所以,他沒有辦法在李靜的家中與李靜告別,只想在這種旖旎輕鬆的氛圍中,在李靜仍在爲他人的離去傷懷的狀態下,在李靜的無知無覺之間,與她告別。
同樣悵然失意的兩人,並沒有想到,李靜的這一曲,引起了多大的轟動效應。
李靜幼年時,就以“弄琴公子”名動坊間,李家爲她舉辦的及笄禮,雖說高調,可是,隔日,就是李夫人去世,之後又是她的葬禮,因此,李靜女子的身份,並沒有在宋州城傳開。
只是,如今,距離李夫人的葬禮尚不滿七七,本該守孝的李靜,卻動起了管絃,與人在畫舫逸樂。
李靜紈絝的聲名之外,又加上了不肖兼不孝。
當然,也有少數的幾位有心人,欣賞了李靜絕佳的琴藝歌喉,爲她不是名伶而可惜。
第二天,李靜還在宿醉中尚未清醒,萬麒就在他的房間留下了一封短短的告別書信,帶着他家的丫鬟、小廝,悄然離開。
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萬麒的衣物飾品,沒有留下分毫。
如果不是李靜開門時,房間裡薰香的氣味還未散去,李靜甚至懷疑,這間房間,從來都沒有住過人。
摩西、王炎的房間,卻是儘量的保存着完整。
展開那封書信,李靜反覆閱讀了數遍,才摺好放在袖間,走到窗前,把窗扇開到最大。
萬麒的好,她又豈會感知不到?
不過,五年的照拂,已經足夠,他們,終究是隻能陪對方一程,而不是一生的人。
李靜又在山上住了三天,才下山回到李家,如今,宋州城中,李家不肖的公子,在母親七七未滿之際到畫舫飲酒狎妓、彈琴逸樂的事,已經傳遍了坊間。
看着換回一身孝衣的李靜,守門的小廝真想用眼睛把她射殺。
就是一向疼她的紅姑,也不輕不重的責備了她幾句。
李靜初始並沒有聽明白,在聽懂之後,才意識到,原來,守孝,並不是守在家中這樣簡單而已。守孝期間,不僅要撤去環瑱,不談婚嫁,更重要的,是要在言行上守孝,談笑尚且失禮,更遑論逸樂。
分明,李靜的琴音歌聲,都是鬱悶之聲。卻被扣上了一個不肖子的帽子。
好在,她是女子的身份還沒有傳揚開來。否則,何止是不肖這樣簡單,簡直要被宗族浸豬籠了。
李靜微微苦笑,可是,在魏諶找他飲酒之時,她仍然絲毫沒有猶豫的出門了。
好在,魏諶雖然多年從軍,畢竟也是土生土長的古代人,一些忌諱也是懂得,並沒有帶李靜去酒樓,而是帶了酒,騎着馬一起與她到郊外踏青,同行的,還有決定在歸德軍中擔任書記官的魏紀,以及病癒的李讓。
魏家兄弟騎馬,李靜陪李讓坐馬車。
之後,李寂曾經把李靜叫到書房談過一席話。對於在畫舫彈琴那件事,李靜態度誠懇的做了解釋,當然,隱去了她與朱說之間的事。
也不是不能說,只是,李靜暫時還不想說。正好,她這幾年守孝,不會有人爲她提親。而她守孝期滿,在其他人提親之前,朱說就會前來,禮數做足了,即使李寂不同意,她也是要嫁過去的。
她守在這裡三年,是爲了回到李夫人的那一日溫柔,並不是真的就把這裡當成了她的家,三年過後,這裡,將是與她無關的存在。
李靜沒有打算把自己的感情,剖開來告訴這裡的任何人,除了已經之情互相心照不宣的李讓之外。
李寂言談之間,滿是對李靜的歉意,同時,也有隱隱的責備。
不管李家如何待她,她在母親屍骨未寒之際飲酒狎妓,撥弄管絃,都是大大的不肖,不僅是往李家臉上抹黑,更是在自毀聲名。
本來,已經有意向李家提親的幾家人,聽到李靜那一鬧之後,都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李寂就是把李靜誇得再好,李靜再怎麼是佛祖本生、皇上御封的義女郡主,也沒有人家敢要這種不肖不羈的女子做兒媳婦。
他們能不讓人說破李靜的女兒身分,讓她徹底聲名掃地,就已經是給了李寂足夠的面子了。
可是,李靜道歉的態度誠懇,也確實是不知道忌諱才做出了那狂放之舉。李寂本就對她存着歉意心疼,如今想到女兒的終生,多半也已經沒有着落,而她自己卻是無知無覺,李寂看在眼裡,更加多了一份心疼愧疚,責備的話語,也說得隱晦。
只是,李寂的心意,再怎麼情真意切,或者怎麼冷冽敷衍,都已經傳達不到李靜心裡了。
十八年的時間,幾次期待幾次失落之後,李靜對她這一世的父親兄弟,已經不抱任何期待了。
李靜在初夏時節,收到了朱說的來信。
信中說他擔任了廣德軍的司理參軍,主要負責獄治,雖然與他最初想要的工作有些出入,但他會做到在其位,謀其政的。
微微的失意,更多的是,一份屬於他的踏實冷靜。
朱說信中還提到了派皁隸回鄉接他母親的事,但是,字裡行間,有隱隱的擔憂。他母親患有風溼,而江寧多雨,他怕母親會水土不服。
信的最後,問了李靜的狀況,只是,多是一些日常的問詢,沒有絲毫浪漫曖昧的隻言片語。更別說什麼相思情愛的字眼。
落款也是乾巴巴的“朱希文字”。
李靜略微失望,可回信還是儘量熱情的鼓勵了他,隨信寄上了她讓紅姑縫製的一雙竹炭護膝。同樣的,字裡行間,沒有任何戀人間的相思話語。
朱說的回信,是在入秋時才送達的,三個月的時間,李靜徹底知道了何爲“天各一方”,拜這個時代不發達的通信所賜,不過是相隔千里,分別了,卻是真的音信難通。
朱說信中言明他已經漸漸習慣了獄治的工作,他的母親也比想象中更能習慣江寧的生活,還迷上了江寧的一種特色小吃。
洋洋灑灑的最後,朱說隱晦地跟李靜透露了一個消息,她母親身邊,還跟着朱家的一個本家妹妹朱婷,這些年,他不在宋州,多虧了朱婷對她母親多方照拂。
這一封信,李靜並沒有多想,只是回信的時候買了些少女的胭脂首飾,讓朱說代爲轉交給朱婷。
她不知道,她的這一舉動,對朱說和朱婷之間,造成了多大的誤會。
朱說的第三封信,送達時已是年關,前一封信,朱說透露他在年關有二十八天的假期,雖然沒有明言,可是,言語之間,卻透露出要到宋州看她的意思。
李靜一入臘月,就開始精心準備,知道不能在家裡接待朱說,她就把一堆的年貨食材,都置辦了放在別院,風風火火的忙活。
可是,到了二十八,卻接到了朱說的信件。
展信就是朱說對她的致歉。接着,朱說說他的母親謝氏,讓他無論如何在新年之際去他生父的家鄉蘇州拜訪一趟。甚至於,不惜以搬開朱家不再讓他奉養來相脅於他。
他拗不過母親,最終,留下了朱婷和謝氏在江寧,自己獨赴蘇州。
雖然朱說一再言明是拗不過母親的期待,可是,李靜看得出,朱說自己,也是想要去蘇州看看的。畢竟,他幼時在朱家,繼父朱老爺雖然並未苛待他,但那些知道他身世的兄弟宗族,卻沒有幾人善待過他。
而他在蘇州,還有一位同父異母的兄弟,他雖未多說,可是,曾經對李讓伸出的手抱過期待的李靜,多少也能感知到朱說這種尋找羈絆的心態。
第四封信與第三封隔了緊緊五天,是在年初三送達的。
這封信異常的簡短,對於他在蘇州的際遇,朱說並沒有多言,只在信得末尾言及,在春假結束之前,他回到宋州看她。
可是,李靜卻是已經答應了劉禪,初六隨他進京。
劉禪撇下家人到跟摩西一起,到宋州陪她過春節,本就是仗着答應了劉皇后,春節過後攜她進京到宮中拜望她的。
雖然是劉禪的自作主張,可是,新年之際,多一個摯友陪在身邊,李靜在李家受到的那種微妙的冷落,也能驅散一些。
初六這天,李靜等到近午,都沒有等來朱說,只得留下一封書信讓錢裕轉交給朱說,並囑咐錢裕好好招待朱說,隨着摩西和劉禪進了京。
朱說是在初六未時時分到達宋州的。
他要是快馬加鞭,天黑前,也能在京城門外趕上李靜。
可是,連日趕路,身心俱疲、人馬皆累的他,卻已經沒有力氣再追趕李靜。
而且,即便趕上了,他又能如何呢?
在李靜京城的那些朋友面前,他要如何跟她訴說他在範家受到的自小到大,比在朱家遭受的十倍更勝的難堪尷尬呢。
錢裕本着李靜的吩咐,執意挽留了朱說,讓錢珏爲朱說準備了沐浴的水和換洗衣物,在朱說沐浴過後,他讓買來的廚子(李靜搬回李家之後,紅姑跟着搬了回去,錢家父子、李興父子卻是留在了別院,別的方面,即使灑掃他們都能做,唯獨做飯,四個人都無能,錢裕就問過李靜,買了一個廚子回來)爲朱說熱了李靜提前做好的迎接朱說的菜食,也沒多說什麼,掀開酒罈,拿着陶碗,爲朱說舉辦了一個稍顯寒酸的接風宴。
只是,錢裕不能飲酒,兩斤的酒,幾乎全進了朱說的肚子。
錢裕費力的攙着朱說回房,收拾了他吐出的穢物之後,又爲他換衣服淨了淨面,從來沒有做過近身侍候的他,自然算不上週到體貼,卻也是給足了朱說禮遇。
即使有些迂腐,畢竟是成過親的,錢裕也看得出,李靜對朱說的心意。
如果李靜選得是萬麒或者魏紀,甚至是皇親國戚的劉禪,錢裕都不會這麼誠心侍候。
可是,對見面不多的朱說,錢裕卻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激賞傾慕,雖然對方年齡還比他小上幾歲,可是,錢裕卻在朱說身上看到了他渴望的古代賢士的風骨。
錢裕,對朱說,是真的心悅誠服的。
即使日後跟着李靜隨嫁到朱說家裡,屈居人下,他也覺得可以承受。
由於錢裕的盛情挽留,朱說在別院又住了三天才離開。
這三天,大多數的時間,他都待在李靜的書房。看李靜收集的那些琴譜,播弄李靜放在琴臺上的那把琴。
朱說離開的時候,情緒已經平復了下來,最起碼,表面來看,他又恢復了往日的冷靜溫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