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讓看到朱說的第一眼,眉心幾不可察的擰了一下。
朱說看到李讓的第一眼,也滿是詫異。十五歲的李讓,還沒有開始發育,身體比李靜矮出了近兩寸,可是,那張臉,除卻眉心沒有胎記,幾乎跟李靜一模一樣。正巧,李讓當天,頭上戴着一條賈寶玉似的中間鑲着寶石正好遮住眉心的緞帶。這是這個時代許多行過束髮禮,卻沒有行冠禮的貴族少年都會有的一種裝飾。以前,李讓本是不喜的,不過,他自己也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習慣了額間的緞帶。
果然,朱說看到李讓的瞬間,眼中閃過詫異和喜悅。詫異傳聞從來不進教室的李靜怎麼進來了,喜悅她徑自向他走來。
不過,這種喜悅只持續了剎那。
李讓開口,那沒有經過變聲的少年的稚嫩清晰的聲線,那因爲修養學識獨有的語氣,那比李靜多出了太多的君子之氣,讓朱說瞬間明白了,眼前的人,絕不是李靜,而是她提過的那個有着“如玉公子”之稱的雙生哥哥李讓。
果然,李讓開口的話語是“這位是朱兄吧?冒昧打擾了,我是李之姝的兄長李之謙,前些日子,靜有勞朱兄照顧了。”
李讓雖不似李靜那般被人排擠,但是,他也從來不主動與人交遊。因此,他這樣一進門就直奔朱說的自我介紹,還是在教室裡引起了一番竊竊私語的議論。
進學考試的文章,雖然沒有人刻意隱瞞,但也不會特意昭示於衆。所以,在此之前,大家看朱說,也不過是一個鄉下來的,年齡偏大的窮酸書生而已。
朱說知道李讓在李靜心中的位置,那個讓她微微有些無奈的,在她初回李家時對她格外親近,最後卻又因爲李夫人的原因不得不對她疏遠的雙生哥哥,在她口中,是李家唯一給了她溫暖的親人。
片刻的詫異過後,朱說拱手道:“在下長山朱希文。李公子客氣了,當日,是之姝收留了在下躲雨,又和同伴一起,帶着在下一起遊覽了宋州城的花燈會,是在下受到了照顧纔是。”
朱說對李靜那聲格外親暱的稱呼,讓李讓的雙拳握得死緊。如果見到朱說之前還是懷疑的話,那麼,此刻,他可以確定,又一個人,又一個人擠進了他們兄弟之間。而且,是對李靜造成了影響的,比之前擠進來的任何人都強勢的存在。
保持着面上的溫文爾雅,年少稚嫩的李讓用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挑釁語氣道:“朱兄離家千里,遠來學舍求學,想必是有過人的抱負吧。不知朱兄能否讓在下一睹你的文章風采?”
明擺着的挑釁,朱說雖不知道原因,卻不能不應戰。所謂文人傲骨,那本是與年齡無關的。如果李讓在別的方面挑釁他,甚至言語之間因爲他的清貧寒酸冒犯他,朱說都可以當做他是小孩子,不予計較。
但是,在文章方面受到挑釁,除非他以後不想在書院待下去了,或者,他要唯唯諾諾、卑躬屈漆的做人,否則,這就是一個不得不接受,不得不應戰,不得不戰勝的挑釁。
收回了面上淡淡的微笑,朱說正色道:“在下鄉野之人,見識淺薄,自是不能與如玉公子比肩並立。李公子,請出題吧。”
如果遠看覺得朱說周身散發出的凜然還能讓人誤會是錯覺的話,那麼,此刻,他所散發出的戰意和必勝的信念,明顯的讓李讓感覺到了顫慄。不是懼怕的顫慄,而是興奮的。
人都是渴望對手的,李讓自小一路優秀下來,同齡人中根本沒有能夠與他相匹敵的。即使是進了書院,遇到了很多比他年長十歲甚至十五歲的學子,也沒有一個人的文章辭賦能夠入他的眼。
李讓是高傲的,只是,他的高傲不同於萬麒的張揚,掩藏在了他溫文如玉的表情之下。他沒有去跟那些不如他的人挑釁,對別人也是溫和守禮,人前人後,都是謙謙君子。
所謂“高處不勝寒”,高傲的李讓,其實也是寂寞的,是渴望對手的。只是一直沒有機會遇到,他的身體處境,也不允許他像魏諶那樣遊學尋找而已。
李讓壓抑着內心的興奮道:“朱兄謙虛,我剛剛從家回來,一時也沒有趁手的題目。但又迫不及待想一睹朱兄的文章風采,不如,朱兄就讓我瞻仰一番閣下進學的文章吧。”
那篇文章是朱說在兩個時辰之內寫就的,說實話,他自己覺得,是有些倉促的,還有許多他想要闡述的沒有來得及表達出來。
李讓的挑釁,雖未必出於認真,朱說還是不想讓這個不僅李靜,書院的先生學子都一致稱道的“如玉公子”看到自己不成熟的習作。
“在下從之姝那裡聞言,府上高堂身體欠安,李公子牀前盡孝,想必也辛苦了。不如,等李公子休息過後,想出題目了,在下再拜領。”
朱說這句話,別人,可能理解爲狂傲,但是,李讓看到了他眼中的慎重。這是隻有對手之間,才能領會的慎重。是對自己的負責,也是對對方的尊重。
原則上,李讓應該想一個自己最順手的題目測試朱說的。
可是,李讓畢竟還是稚嫩。前一刻因爲朱說的態度讓他一時忘記了李靜提到他時的眼神,專心於應戰。這一刻,朱說再次提到李靜,而且,連他不得不從李靜身邊暫時離開的原因都從李靜那裡得知了。前所未有的嫉妒,讓李讓失了冷靜。
李讓嘴角掛上冷硬的弧度開口道:“多謝朱兄關心,在下精神和體力都沒有問題。雖說來日方長,但是,在下還是迫不及待想一睹朱兄文章的風采。還望朱兄不吝賜教。”
李讓話說到這份上,朱說要是拒絕了,他的認真不會被人看到,卻會讓人誤會他不敢在人前應戰。
微微覷眉,因爲李讓的浮躁失望,朱說開口道:“那篇文章寫得倉促,之後我又一直忙着一些瑣事,未及復錄,只有一份,在戚院長那裡。李公子若等得,我就在散課後回房復錄。若等不得,請徑自到戚院長那裡取閱。”
李讓當然是等不得的,他在離開課不足一盞茶的時間裡,對朱說微微拱手,快步離開了教室。出門時差點撞上當天上課的孟夫子,他也只是微微低頭道歉,沒有意識到要留在課堂上課,快步離開了。
李讓在衆目睽睽之下對朱說進行挑釁,又這般迫不及待失了分寸在開課之前去看他的文章,註定了接下來的一堂課,坐在教室裡的莘莘學子心思不屬,思緒翻飛。
如果他們不是自詡禮樂文章的謙謙儒生,如果這裡不是教室而只是飯廳或者門廊,此刻,衆人怕早是一鬨(四聲)跟着李讓去戚院長那裡看朱說的文章了。
這一節課,朱說受到了來到書院以來最熱烈的注目禮,那目光裡的好奇和探究,比他初進教室的當天,熱烈了不止數倍。
李讓是在課快上到一半的時候闖進教室的,他進來的時候,手上拿着朱說入試的那篇文章,雖然極力掩飾,神情裡的興奮、激賞還有不甘、挫敗卻在他溼潤的眼角和緊閉卻抖動的朱脣之間流瀉了出來。
就如李靜在七夕那夜馬車上看着朱說的側影想到的,李讓是毫無疑問的如玉君子,出身世家,天資聰穎,敏感好學,性情柔和,從小受到了極好的教養,加上姣好的容顏,得體的衣飾,清潤的聲線,優雅的舉止,人只要看他一眼,就會被他吸引,他即使不說不動站在那裡,神色間流露出來的氣質,也讓人絲毫不懷疑他是一塊質地上乘的美玉,且是表裡如一的光華瀲灩。
而朱說,家境清貧,反映在衣着上,自然是多是洗得掉色的衣服,絲毫沒有不必要的裝飾。人相貌生的本就普通,加上每日飲食缺乏營養,以及超過正常時間的努力作息,讓那本就普通的容姿,又因爲瘦肖發暗而遜色了三分。青年的他,已經過了變聲期,說話,雖不再嘔啞嘲哳,卻也沒有溫潤如玉的聲線。略帶磁性的中音,再普通不過。那雙眼睛裡射出的光芒倒是出彩,而且,越看越覺得奪目。可是,誰人沒事盯着陌生人的眼睛看,那是極其失禮的。
所以,放在人羣中,朱說不僅不打眼,還讓人不願靠近,怕沾染了他的清貧寒酸。
但是,朱說卻如李靜恍惚間所想到,又極力搖頭否定的,是一塊含在石塊之中的價值連城的寶玉。
在懂得他的人的眼中,光華懾人,讓人甚至不能逼視。
李讓的文章,文采極好,那文采,卻是貴族世家足不出戶不懂得人間疾苦的單純的文采。多少有些“年少無愁,爲賦新詞強說愁”的嫌疑。
可是,朱說的文章,文采本身,已經在李讓之上。但是,他真正讓人激奮的,卻不是文采,而是文章的立意根骨。
那樣的出身,朱說自小顯然是受過很多委屈痛苦的。還有過一度棄學,被迫從商的經歷,後又多年在寺廟借讀,機緣之下,還曾經遠赴秦地遊歷,結實過山中隱居的名士,曾經一起傲嘯雩、杜之間,撫琴論《易》。
這樣的朱說,並沒有因爲不受寵的妾生的尷尬的庶子身份而變得卑微,甚至做出有違孝道的事不遵從母親的命令復學,借讀寺廟過着常年如一日過着清貧苦讀的生活,卻還能有那樣與名士交遊撫琴的情致,在得知自己的更加不堪的真正身世之後,不僅沒有頹喪,反而離開身份、地位尷尬的母親,獨自一人到應天書院求學。
他的文章裡,人間的疾苦有,不爲疾苦所彎折的雄心抱負有,不爲疾苦所不平的凜然正氣有,爲了實現抱負專心一致、持之以恆的刻苦付出有。
朱說的文章,在並不華麗但卻功底深厚、獨具風格的文采之間,流露的是活生生的生活氣息,同時,又有不爲不如意的生活所彎折的抱負雄心,不僅僅是心,還有深思熟慮,還有專注堅持的踐行。
李讓的文章是一個生長在深宅內院的貴族少年公子的內心折射,朱說的文章,卻是生長在社會邊緣但卻相信着凜然正道並切實踐行的文人士子的心聲。
境界,根本不再一個層次上。
那些李讓只在《左傳》、《史記》中讀到的卓越士人的心聲,那種如燭之武、藺相如一樣耀眼的存在的心聲,那種他從來覺得只在書中有,現實中絕不可能存在的上古賢相的風采,他在朱說的文章裡看到了。
朱說的文章,李讓本是懷着敵視的心態看的,可是,漸漸的,就變得平靜,再往下看,變得激賞,看到最後,如果不是想到這篇文章出自他剛剛見過的那個普通的青年之手,他甚至想要仰望膜拜了。
一篇短短的一千一百八十三字的文賦《論仁》,李讓反反覆覆讀了八遍,仍是掩藏不住內心的激動,從戚院長那裡要了朱說的文章,跑(真的是跑,失了讀書人氣度的跑)到教室打斷夫子的授課走到了朱說面前。
如果別人這樣打斷夫子的授課,至少會被請出教室,要是學子言辭激烈一些,寫檢查是輕的,直接被請出書院都不是不可能。
可是,李讓,郡王家最受寵的三世子,幼時一篇文章就讓宋州紙貴的“如玉公子”,一向溫柔謙恭、克己守禮的學子,他這樣失禮的舉動,不僅沒有讓孟夫子動怒,還讓孟夫子從講臺上下來,把位置讓給了李讓,由他宣讀了朱說的那篇文賦。這堂課的主題,生生由《禮記》的《儀禮》篇,轉到了朱說的文賦《論仁》。
這天之後,朱說在學舍聲名鵲起,也就有了李靜復學時看到讓她驚訝的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