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午飯, 用了近半個時辰。可是,午飯過後,仍不見晏殊打開書房的門。
據到書房門外等候的下人回報, 書房裡, 時不時會傳出他家老爺爽朗的笑聲。
對於這一點, 跟晏夫人借了手爐放在小腹暖着的李靜, 也是滿心滿眼的開心。
午飯後的時間, 不僅晏家的三個孩子,連晏夫人自己,平時都要小憩一番的。只是, 今日,晏濟纏着李靜不想回房, 晏夫人既然自己找了李靜來, 也不好怠慢客人, 就帶着李靜和三個孩子,到了有長榻的暖房。
初時, 李靜還跟晏夫人聊天,晏濟也纏着李靜鬧着,可是,不出一炷香的時間,晏夫人和晏濟酒勁上來, 都開始犯困。晏濟更是, 保持着枕在李靜腿上的姿勢睡着了。
李靜幫他們拽了拽毛毯, 看了眼走就安安靜靜躺下的晏熙、晏芸, 又看了眼兩隻眼睛拼命打架晏夫人。
打了個哈欠, 率先閉目收聲。
不久,耳邊傳來了晏夫人規律的呼吸聲。李靜睜開眼, 看了眼窗外花瓣半凋,已經長出嫩芽的梅花,輕輕關上窗子,嘆了口氣,靠着牆壁,真的睡了過去。
天際微暗之際,晏殊和朱說兩人,終於盡興出了書房。
下人告知晏殊,夫人、少爺、小姐和李公子在暖房。已經派人問了老爺和朱公子幾次了。
晏殊神色微斂的領着朱說到了暖房,掀開厚厚的門簾,入目的,不可謂不賞心悅目。
晏熙和晏芸規規矩矩的躺在長榻一側,共同蓋着一張毯子。小臉貼着小臉。
李靜、晏夫人、晏濟三人共同蓋着另一張毯子。晏夫人頭靠着李靜的肩,晏濟頭枕着李靜的腿。
幾人睡得恬然,嘴角還掛着微微的笑意。
這幅睡相,完全可以入畫。畫的題目,可以叫做《家人•小憩》,如果李靜真的是這家人的話。
晏殊反應只是有些微妙,他沒有想到,他的夫人,那個一向對他有些畏怯的女子,居然能夠與初次見面的李靜相處得這樣親暱。
而朱說,卻是駭然了。
先不說他目睹了晏夫人小憩的大不敬(儘管晏夫人,衣衫整整齊齊,釦子也規矩的繫到了頸項),就是李靜與晏夫人靠在一起入睡這一幕,也足夠讓他驚駭了。
在他的意識裡,李靜雖然是女子,但是,她常年做男子妝扮,對女性,反是有一份格外的恭謹和距離感的。
即使是她的表妹秦芳,自小一起長大,李靜心中看得如親妹妹一般,與她相處,李靜也是保持着距離的。
怎麼與晏夫人相處,她就這般恣肆放誕了呢。
朱說並不知道晏殊已經知道了李靜的女子身份,因此,他看向晏殊的時候,神情慘淡的,幾乎要哭出來了。
倒是晏殊,伸出手指對朱說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拉着尚未從駭然中反應過來的朱說,出了暖房。
兩人走到廊下,一陣冷風吹過,朱說打了一個寒顫,也徹底清醒過來,戰戰兢兢地對晏殊開口道:“晏大人,其實,李之姝雖然做男子妝扮,卻是一個如假包換的女子,她絕對沒有冒犯晏夫人的意思的。晚生願用自己的項上人頭作保。”
朱說說着,低頭對晏殊躬身施禮,九十度角的鞠躬,絕對的大禮。
只是,這個大禮,卻讓晏殊的臉黑了三分。
李靜不讓他跟朱說說她的郡主身份,也就是,李靜在朱說面前,一直都是男子身份。那眼前的朱希文,是如何知道李靜女子身份的?
晏殊扶起朱說道:“希文這是哪裡話?郡主願與內子親近,是我晏家的榮幸。我自然不會有別的想法。我抓着你聊了一天,希文也餓了吧?走,我們先去飯廳用餐。”
朱說被晏殊拉了下,卻是站在原地未動,他有些反應不過來的看向晏殊道:“晏大人說郡主,是在說李靜嗎?”
晏殊見朱說怔忪,更加坐實了他曾經對李靜做過不軌之事的想法。放開抓着朱說的手,黑着張臉道:“怎麼?原來希文不知道郡主的身份嗎?那你如何知曉她並非男子的?”
晏殊看向朱說的眼神,絕對是看斯文敗類的冷冽不恥。
朱說心下有些黯然,但還是如實答道:“實不相瞞,李之姝是晚生未過門的妻子。她有一些原因,要到二十歲才能恢復女子身份。我們已經約定好,在她二十歲生辰那一天,晚輩就去李家提親。”
這下,換晏殊驚駭了。
雖然,斯文敗類不符合朱說一天下來給他的印象。可是,與其知曉朱說是李靜的私定終身的情人,晏殊情願那個胸懷凌雲之志、心繫天下蒼生的朱希文,是一個猥瑣不堪的斯文敗類。
才子良相何其之多,可是,佳人,讓他雀躍傾心的佳人,卻只有李靜一個。
雖然娶進自己家是不太可能了,可是,晏殊還是願意李靜誰都不屬於,就那樣自由的,偶爾可以到他家拜訪,偶爾可以彈唱他新作的詞曲。
可是,那個看上去對誰都不太上心,連皇帝和皇后的封賞迴護都當做理所當然毫不在乎的李靜,竟然與這個舉手投足難掩窮酸的,近而立之年還未取得功名的朱希文私定終身了。
不僅如此,她還拉下臉來,爲朱說做那穿針引線的介紹人,把他帶到他的府上。
此時,一時被嫉妒的荷爾蒙衝昏了頭腦的晏殊忘了,是他邀請李靜帶着朱說到他家的,李靜之前還猶豫過一番。
在晏殊駭然之際,聽到朱說聲音的李靜,抱開晏濟,悄然出了暖房。
看到朱說和晏殊,李靜揉了揉眼角,走上前打招呼。
朱說見李靜出來,直接開口向晏殊告辭,李靜本來是想等晏夫人醒了之後告辭的,不過,既然朱說開口了,她也就順着朱說的話說下去。
這個時候,晏殊才注意到,雖然李靜與朱說也沒有牽手擁抱,可是,兩人之間,卻有着一種別人擠不進去的親暱。
面對別人,即使面對他,也是豎起藩籬的李靜,朱說面前,很自然地放鬆了下來。
晏殊有些恍惚地送兩人出門。
車伕早就因爲等得時間太長,而只拿了定金去接別的生意了。
出了晏家的那條街,李靜看了眼夜色中面容有些模糊的朱說,悄然牽起他的手,另一隻手撓着後腦勺,故作輕鬆地道:“驛館也不太遠,我們走回去吧。”
朱說也沒有說話,反手握住李靜的手,點了點頭,邁步向前。
兩人走在人影稀疏的街道上,半晌,只聽得到腳步聲和彼此的呼吸聲。
走到河邊時,朱說突然在一顆柳樹下頓住腳步道:“你什麼時候變成郡主的?”
朱說的聲音,很平和,但是,李靜敏感的在這種平和的聲線中感知到了朱說壓抑的怒意。
她沒有追問朱說如何知道的,只是身子瑟縮了一下,隨即,又挺直了脊背,做了一個深呼吸,看着結冰的河面道:“如果我是郡主,我們的婚約就不作數了嗎?”
李靜的聲音也很平靜,不過,朱說感知到了她平靜背後的擔心和緊張。
揉了揉李靜的頭髮,朱說失笑道:“不管你是什麼身份,只要你不嫌棄我,你都是我的妻。只是,你被冊封爲郡主這樣的事,我還是希望聽你親口告訴我。否則,這樣被你矇在鼓裡利用了你的身份,我會覺得自己太沒用了。”
李靜用力握着朱說的手道:“我不太瞭解政治,那個郡主的身份,十有八九,也是因爲劉禪的關係。我不跟你說,是我自己有私心,怕你因爲這個身份而疏遠我。
你想在仕途上走多遠,你能夠走到什麼樣的高度,對我,其實不太重要。我不會插手你工作的事,即使我們成親之後。
我之所以介紹你跟晏殊認識,是覺得你們有可能談得來,會成爲惺惺相惜的知交。不是想依仗這個郡主身份爲你求取什麼。否則,我也不會避開你們的交談。”
朱說輕輕嘆了口氣,攬上李靜的肩道:“你跟劉公子之間的事,說我完全不介意那絕對是騙人的。可是,你沒有必要讓自己活得這麼累,這麼僵硬。我們是要過一輩子的人,即使不能完全的心心相映,但是,既然要相攜走下去,一些不大不小的事,互相瞞着,即使時出於善意,也是會傷感情的。尤其是,一方辛苦瞞着的事,被對方從第三個人那裡聽來之後。
以後,這類事情,我們能不刻意互相隱瞞嗎?”
朱說說得含蓄,給了李靜足夠的面子,可是,李靜還是聽得耳根發燙。
她明明已經下定決心要跟朱說一起走下去了,在一些不必要的地方,卻還是有着利己的堅持。
李靜擡頭,眼中氤氳的看向朱說道:“對不起,我以後不會••••••”
剩下的話,被吞進了朱說口中。
雖然,兩個身穿男裝的人當街親吻有傷風化,可是,情動之時,也就沒了那麼多顧忌。
況且,月色氤氳之際,除非吃飽了撐的,大家都在家裡陪着家人過年、交流感情,沒時間出來監察風氣。
當晚,李靜本來有意讓朱說跟她一起回客棧的,可是,朱說還是在緊握了她的手一下之後,斷然的放開,在夜色中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