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坐滿月子, 收到了宋州李家的來信,大意是她的父親想看看外孫和外孫女,其實, 也就是變相的想要李靜回孃家看看。
與謝氏的關係緩和了之後, 李靜在范仲淹身邊, 真的是找到了那種徹底放鬆的落地生根的歸屬感。
如今又有了兒女, 雖然在撫育孩子方面李靜總是過分緊張了, 但是,有着朱婷的榜樣,還有紅姑和謝氏幫忙, 她也沒有緊張而手忙腳亂、不知所措。
在僵硬之中,李靜漸漸習慣自己作爲母親的身份。
雖然說起來有些不肖, 可是, 李靜並不是特別想念自小沒有生活在一起的父親。
只是, 除了他的父親李寂,之前因爲秦廣的婚事跟她鬧得不愉快的孫冉, 也來信說想看看她的一雙兒女,甚至提出,如果她不方便的話,她就和李讓帶着他們家的兒子過來西溪。
儘管並不想跟范仲淹分開,可是, 李靜也不想在她家這個年年新建, 一年比一年建得樸素的廬舍招待李讓夫婦。
猶豫了兩天, 李靜終究是跟范仲淹提出了想回宋州看看的想法。
兩人成親五年, 因爲范仲淹工作繁忙, 或者,這只是藉口, 因爲李靜本就與家人關係淡薄,加上她自己的刻意,即使去宋州爲他母親請大夫時,李靜也是過家門而不入,還跟他嫂嫂發生了不愉快。
即使這樣,李靜的家人依然惦念着她。
范仲淹很想借此機會跟李靜一起回一趟她的孃家,儘管不是風風光光,最起碼,也想讓他的岳父和那位蘇老闆看到,他真的給了李靜幸福。
但是,暗中籌備了三年,近日,關於修復海堰的事,總算有了一個相對拿得出手的規劃,范仲淹想着近日上書知州張大人,即便今年大潮之前來不及,也想在大潮過後,儘快開始修復海堰。這樣一年年海患帶來的損失,他已經看夠了。
“按說不論在情在理,我都該陪你回去一趟,只是,哪怕是早一日也好,我想盡快開始修復海堰,所以,今年只能委屈你一個人回孃家了。”范仲淹說着,面上滿是愧色。
李靜緊了緊兩人交握在一起的手道:“說什麼委屈,我本來就沒有期待你跟我一起回宋州呀。我跟你說想回去,一方面是不想讓父親和嫂嫂失望,另一方面,其實也是想在梅雨季節,讓婆婆跟我到北方調養身體。
只是,畢竟是回我孃家,即便我們住在別院,我還是怕婆婆覺得彆扭,不想同行。所以,想請你說服她。”
“這件事你去跟她說就好,如果聽到你要帶着天成和萋萋離開,再加上嫋嫋一家同行,她肯定忍受不了寂寞跟你們一同上路的。”范仲淹說着,隨手幫李靜整理了一縷滑落的額發。指尖的顫抖,泄露了他無言的感動。
“表哥不是在幫你做事嗎?而且,表哥成親也好,朱婷生產也好,舅舅家裡都沒有隻言片語,我想他就算想回宋州,也拉不下臉來吧?”李靜雖然想帶上謝氏同行,可是,並沒有想讓朱婷和秦廣偕行。以前是秦家對秦廣有愧,自打秦廣不顧母親意願與朱婷成親之後,反倒是秦家不願意再接納他了。
雖然偶爾秦廣喝了酒會遙望西北的方向,但是,他卻從來沒有提出回家的願望。
“我不放心你一個人遠行,即便你身負武功,剛剛生產完身子還沒恢復過來,還有孃親和兩個孩子,身邊總要有個男子照應。子房本就是鏢局出身,這件事,交給他再好不過了。
而且,趁着這個機會,你也盡一份力,讓秦家接納嫋嫋吧。
我這邊,有錢裕父子,彥國還有子京,不差子房一人的力量的。”
於是,十天之後,李靜帶着兩個孩子,秦廣、朱婷還有他家的兩個孩子,謝氏、加上小蓮小萍姐妹,兩輛馬車,一人獨騎,踏上了李靜成親以來,五年間的第一次歸寧之路。
紅姑是李靜刻意留下照顧范仲淹生活起居的,只是,秦海也沒有同行,李靜難免有些遺憾,她本來還想着,到了宋州,藉着秦海,緩和秦廣和秦家的關係的。
只是,秦海說了,除非綁着她上車,否則,她就要留在西溪。
不管是秦廣還是朱婷,對秦海都是有些縱容的,而且,這邊還有范仲淹和紅姑在,這個家裡,唯一讓秦海敬畏的,不是她的父親,也不是教她武功的李靜,而是總是對她很溫和的姑父范仲淹;而唯一讓秦海發毛的,就是總是對她的大大咧咧疾言厲色的紅姑。
所以,把秦海一個青春期的小孩子留在西溪,李靜倒也放心。
倒是朱婷,臨上車之前,附在秦海的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把小丫頭說得跳腳轉身跑開。
李靜好奇想問朱婷說了什麼,只是兩人不同乘,只能帶着疑問踏上了行程。
因爲提前寫了信,李靜一行到達宋州時,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歡迎陣容。
本來就對李寂有些愧疚的李靜,看着鬚髮花白的他站在城外陽傘下擦汗等候她,愈發的覺得自己真的是不肖的無地自容。
不過,這樣的陣容,倒是讓之前還有些彆扭的謝氏大大滿足了,難得的露出了微笑。在李寂邀請她住在李家本家時,她都沒有猶豫點頭答應了。
之前,明明對住別院都百般推脫,非說要租房子住的。
秦廣夫婦,也暫時住在了李家。畢竟,之前李靜雖然寫信給了秦勇,可是,李家連着李寂,有十幾人來接他們,秦家卻連個下人都沒派,這種情況,兩人也不好回去。
席間,孫冉對朱婷還是沒有好臉色,不過,大概是有了上次跟李靜的不愉快,她也沒有開口擠兌她,還吩咐下人給他們準備好了房間。
雖然李讓是第三子,但是,李家的長子、次子都出府自立了,孫冉嫁過來時,秦氏又已經走了,李寂這些年又潛心道學,不問家事,這些年,李家內宅,漸漸變成了孫冉當家。
李靜對這種以當家人自居的孫冉有些不太習慣,在她的記憶裡,孫冉還是會任性撒嬌的少婦呢。
許是長途跋涉的原因,也或許是睡在了久違的牀褥上的關係,回到李家的這天晚上,李靜難得的沒有持續一路以來的失眠。
一夜無夢,第二日醒來,李靜自然是神清氣爽,這種神清氣爽持續到了接到范仲淹的飛鴿傳書爲止。
對於自己竟然忘了跟對方報平安這一點,李靜不僅僅是自責,更是難以置信的震驚。
分明,不管是臨行前,還是一路走來的路上,李靜都滿是雛鳥離巢的不安和惶惑的,這幾年下來,范仲淹自然的成了李靜心中家的支撐,而遠在宋州的李家,卻是讓她每每想起來都莫名的有些牴觸,尤其是經歷了前次過家門而不入以及與孫冉發生爭執之後。
可是,回到宋州的李靜,居然沒有想起第一時間給范仲淹報平安,比起這個,在奶孃不在身邊的李家,她居然一夜無夢好眠。
比起理智來,在李靜的潛意識裡,李家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一個令她安心的歸處了。而帶來這些變化的人,與其說是她的父親和兄長,毋寧說是她的嫂嫂孫冉。
是孫冉改變了李家自李靜出生以來近二十年的緊張氛圍,是孫冉,讓這個早就忘記了家庭溫暖的尷尬之家重新變得溫暖愜意,把李靜一直無言牴觸的地方變成了一個讓人放鬆的歸處。
意識到這一點,李靜心中,對孫冉的感激和歉意更加深了一層,回覆范仲淹的信件時,李靜也難得的事無鉅細的寫了她與謝氏在李家受到的招待。如普通歸寧的女子一般,向着自己的丈夫,炫耀了一下孃家的溫暖。
比起李靜的愜意來,朱婷的境況,卻是難以成言的糟糕。
他們在李家住下的第三天,秦家終於想起派人來,只是,秦老夫人朱氏要看的,只是一雙孫兒,而不是朱婷這個兒媳婦。
即使是習慣了在謝氏面前伏低做小的李靜,受到這種待遇,也難免會憤怒。
可是,不管是朱婷,還是謝氏,居然都無言的接受了秦家的這一無理要求。
連秦廣都說了不想讓朱婷受委屈,而打算回絕秦家的下人的。
可是,朱婷卻說,即使秦廣自己不想回秦家,她也要讓李靜和小萍帶着兩個孩子跟着秦家的下人去認認門。她的孩子,是秦家長房子孫,絕對沒有任何見不得人之處。即使她的婆婆不接納她,也絕對沒有理由不接納秦家的血脈。
朱婷梗着脖子說到這個份上,李靜才隱隱的聽出來些,原來,朱婷怕是擔心她的兒女遭受范仲淹曾經的待遇,不被家族接納,想要恢復生父的姓氏居然還要上達天聽,弄得天下皆知。
可是,不是任何人都有范仲淹的才華和魄力的,如果寧寧和露露兩個孩子都是普普通通的人,沒有讓官家爲他們主持公道的能力的話,秦家執意不認可他們,他們真的就是上不了族譜的人了。
儘管,李靜覺得這個絲毫不重要。
可是,朱婷和謝氏,卻不做這般思量。
只是,臨出家門之前,李靜還是頗爲猶豫地道:“你是表哥明媒正娶的妻子,完全可以跟舅媽說,如果她不肯讓你進門,你也不讓她看孫子的。
我舅媽就是脾氣古板一些,人還是很心軟的。你拿她的孫子相脅,十有八九她會妥協的啦。”
聽了李靜的話,朱婷掩嘴輕笑道:“難得你願意這麼爲我費心,不過,”朱婷說着,拉着李靜走到門廊拐角,離謝氏和秦廣有了段距離才附在李靜耳邊接着道,“連你這樣不通人情的人都知道不惹孃親生氣,我怎麼會讓相公難爲呢?你看相公對孃親那麼孝順,可以想見,他對婆婆,肯定感情更加篤厚。他如今就是在賭一口氣而已,難道我還真能火上澆油,讓他一輩子不回家嗎?”
說完這些,朱婷還對李靜眨了眨眼睛,做了個鬼臉。
被說了“不通人情”,若在平時,李靜肯定會跟朱婷小吵一架的。只是,這時,在李靜的眼中,朱婷的形象莫名高大了起來。
單看秦廣對着看着朱婷那歉意負疚的眼神,李靜就猜得出,關起門來,他家裡,肯定是朱婷做主的。
只是,朱婷並沒有因爲秦廣對她的愛而任情任性,當然,恐怕也沒有因爲秦家對她的不待見而傷神煩惱,更加沒有小家子氣害怕秦氏奪走她的兒女而不讓朱氏見孫兒。
之前李靜還想着讓秦家接納朱婷肯定是一場硬仗,現在看來,倒是她多慮了。
她的舅母,並不是一個不通情理的人,現在不讓朱婷進門,怕是不過是對當初只是通知了他們一聲,不顧他們的反對就執意在西溪與朱婷成親,成親之後依然住在范仲淹家裡幾乎做了謝氏的倒插門女婿而耿耿於懷罷了。
而她的舅母提出想見孫兒,已經是變相的低頭妥協了。
這一點,朱婷恐怕比她和秦廣都看得通透。
最後,不出李靜所料,秦家一役,朱婷兵不血刃的完勝,尤其是她說了不會一直住在範家,等海堰修好了就和秦廣離開,而秦廣也說了鏢局交給秦漢繼承,他想帶着朱婷進京闖蕩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