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慶年蹙緊了眉頭打量四周,食鋪裡並沒有食客。現在已到未時,大多數人都在午睡或小憩,正是食鋪難得偷閒的時候。
即便如此,陶慶年一張臉依舊十分陰沉:“夏丫頭呢?”
錢貴一聽這暗含怒氣的聲音就覺得不對勁兒,連忙道:“您我們掌櫃有何貴幹?”
“掌櫃的?”陶慶年像是聽到什麼笑話一般,“她一個丫頭家的也能叫掌櫃的?!你又是何人?”
“小的錢貴,是我們夏掌櫃顧的夥計。客觀您要是吃麪就稍等片刻。”錢貴嘴上客氣,身板卻已經直起來了,抖了抖手上的抹布,“您要是來找茬的——”
“我是你們夏掌櫃的舅舅!”陶慶年大步邁進,毫不客氣的一拍桌子,“看看這裡,像甚個樣子!”說完,便要去後院。
錢貴立刻側身擋在他面前,“我們掌櫃說了,後院是竈房重點,閒雜人等一概都是不許入的。您要找掌櫃的便在這兒稍等,小的去請掌櫃出來。”
“放肆!你別以爲我不知道你的底細,一個賭坊的小混混也敢攔我!且不說你只是一個小夥計,你們夏掌櫃到了我面前也只是一個小輩!”陶慶年氣的發抖。他原本就好心好意的叫夏君妍搬去陶家,讓柳氏好好教導幾年,也好以後找個婆家嫁人。可她不去陶家也就罷了,竟還拋頭露面的開了食鋪,還和這些個外男廝混在一起,當真是一點臉面都不講!要不是有老主顧與他說了這事,開鋪子這樣的大事,那丫頭竟然都不和他這個舅舅商議,簡直就沒把他放在眼裡!
“真是沒規矩!”陶慶年低罵了一聲,“這樣混帳,讓我如何與她死去的娘交代!”
“我聽到前院吵鬧,原以爲是有人來鬧事,不曾想是舅舅來了,不曾遠迎,還望舅舅寬恕。”夏君妍掀開簾子走出。長生機靈的從一側跑出,原是他趁錢貴絆住陶慶年的時候趕緊去後院通知了夏君妍。
“你倒還知道寬恕!”陶慶年又是一拍桌子,“你看你這樣什麼樣子!這世上哪有好人家的大姑娘像你這般拋頭露面的!舅舅又不是缺了你這口吃的,你還擔心餓死你不成!趕緊收拾了東西,將鋪子盤出去,與我回家!”
夏君妍爲難道:“這鋪子纔開張,生意正好,如此反覆折騰豈不是與銀錢過不去?”
“你怎地變得如此市儈!真是成日與這些小子混在一起,女工婦德都一概不管了!什麼生意,什麼銀錢,這些都不是你該管的事!”陶慶年縷了縷鬍鬚,深深嘆了口氣,“你要是捨不得這鋪子,就交給舅舅經營,你一個姑娘家,哪裡懂得這些世俗經紀。女子就應該嫺靜淑德,你娘以前難道沒有這樣教過你嗎?若是讓你娘見到你現在這副模樣,指不定該有多傷心!”
真是句句不離夏小姑娘的親孃,若是夏君妍還不肯跟他走,那就是不孝!
古代孝字爲大,一頂不孝的帽子扣下來,幾乎是斷了一個人所有的退路了。
可惜,這一切對夏君妍沒用。她不是原來的夏小姑娘,對那個從未見過一面的不幸去世的女人一點感情也沒有。而且,她本身也不太遵守這個時代的遊戲規則。
陶慶年見她不吭聲,知道自己這番話是起了作用。夏君妍在她印象裡一直都是那個安安靜靜的大丫頭,性子軟人也膽小,總是躲在自己的房間裡繡花。以前去夏家的時候,夏爹只要稍稍訓斥幾句就立刻聽話了。
陶慶年一副已是當家掌櫃的模樣,指着錢貴吩咐:“你還愣着做什麼,還不趕緊將店門關了!明天不用來了,結了月錢回家吧!”
錢貴斜着眼往屋頂上瞧,抖着一隻腿,嘴裡哼着不知從哪裡聽來的小調子,活脫脫一副街頭混混的模樣,就是不動身。長生更是像沒聽見一樣,一個人坐在一旁,有一搭沒一搭的扒拉着算盤。
陶慶年見這二人將自己的話當做耳旁風,大爲惱怒,“你看看你招的這些夥計!一個混混,一個幼童,哪裡像個樣子!虧你還自稱是掌櫃的,這種人能當夥計嗎?”
夏君妍瞧夠了熱鬧,暗中也爲錢貴的做法點了一個贊,這小子倒是有幾分可靠。
“其實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想問舅舅。”
“什麼問題回家再問,現在要緊的是趕緊收拾東西!”
夏君妍笑呵呵道:“回家,是回那個家?陶家?還是夏家?”
陶慶年惱怒:“這是什麼混賬話!陶家和夏家對你來說尤甚分別!”
“當然是有的。”夏君妍慢里斯條的坐了下來,她可不是來聽陶慶年訓話的,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品了一口,這才道,“如果真按舅舅所說,陶家夏家不用分別,那麼當初我爹欠了賭坊的銀子,陶家也應該還上一份。還是說,有欠銀的時候,陶家和夏家是兩家人;這銀子的事瞭解了,於是陶家和夏家就又是一家人了?”
這話簡直就是直接打臉!
陶慶年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袖子裡的手不住的發抖。他哪裡不知道當初自家得知夏家有了鉅額欠銀後的做法,但那是賭債,和一個好賭的家疏遠開來是人之常情!他也勸過妹妹和離,但她根本不聽他的,他又能怎麼辦。
“還是說,在我爹孃都死了之後,我被賭坊劉五逼債逼的快要跳河自盡的時候,陶家和夏家是兩家人,如今劉五流放千里,陶家和夏家又是一家人了?”
“或者是當我爲了還債快要餓死,成天在山上挖野菜,還是隔壁安大娘看不過去給了兩個饅頭才我勉強活下去時候,陶家和夏家是兩家人;等如今我開了鋪子時,陶家和夏家又是一家人了?”
夏君妍輕輕擱下茶杯,臉上帶着意味不明的笑意:“舅舅,你們家當時不缺那兩個饅頭吧?”
縱然害怕和有賭債的親戚來往,可自夏小姑娘爹孃死後陶家便與夏家再無來往,這關係斷的可謂是一乾二淨!且不論是不是要幫着還債了,哪怕是夏小姑娘餓得快要死的時候,也不見這位舅舅前來關心一下。就算害怕被夏家牽連上賭債,但趁着人不注意送些點吃得來就這麼難嗎?古代又不像現代有監控設備,還能二十四小時監控夏家門口的一舉一動嗎?當初夏君妍山上山下的來回跑,也不見劉五有何動靜啊。
雖說人都是趨利避害的,但做到如此冷情的,不可謂不讓人心寒。連毫無血緣關係的鄰居都時不時救濟一下當初的下小姑娘,而這位舅舅,卻連人影都看不見。如果不是劉五充軍了,哪怕是夏小姑娘餓死在街頭,都不會有人替她收屍。
“不過一段時日不見你竟變得如此牙尖嘴利!哪有小輩敢對長輩如此不恭敬!”陶慶年被她那些話氣的揚手就要打去,見那混混就站在一旁,這才訕訕的收回手。
嘖,這世上有人的便是當你與他擺事實講道理的時候,他與你扯感情;當你與他扯感情的時候,他開始與你說例子,總歸這世上的正義只掌握他們手中便是了。
“做生意麼,自然要口齒伶俐。難道舅舅家的鋪子專僱那些連話都說不清楚的夥計嗎?”夏君妍慢悠悠的回道,“舅舅讓我關了鋪子回家,可又不說到底是回那個家?如果是回夏家,如今夏家就我一個人了,我自己在那裡,夏家就在那裡。如果是回陶家,夏陶本就是兩姓,我一個外姓女又如何好意思住在陶家裡呢?舅舅,你可得把話說清楚外甥女兒纔好照辦啊。若是辦差了,豈不是又拂了長輩的意願,恐怕又該是我的不是了。”
“好好好!”陶慶年氣的渾身發顫,擡着手指着夏君研說道,“真不愧是那賭鬼的女兒,果然刁鑽!虧的我好心好意將你帶回去吃飯,還讓你舅媽扯好料子與你做衣裳,到頭來竟是好心都餵了狗!我今天來是爲了甚?就爲了你這巴掌大些的小鋪子?呸!我陶慶年的眼皮子可沒那麼淺!”
夏君研故作天真的看着他:“那舅舅今天來到底是所爲何事?”
“你——”陶慶年氣的語塞,直接甩袖回去了。
夏君研一路將他送出大門,又在門口站了好半響,這才沉着臉走回來。當初夏小姑娘快要被人逼死的時候不來,如今瞧她日子過順了,就上趕着來擺舅舅譜,這算盤打的可真是精彩!
“姑奶奶,您瞧以後……”錢貴小心翼翼的圍了過去,夏君妍這咄咄逼人的模樣,他也是第一次見。
“以後好好做生意!”夏君妍穩了穩心神,讓自己恢復平靜,“今兒你表現的不錯,去鎮上張屠戶哪兒割一刀肉帶回去,記我的賬上。”
“誒!”錢貴連忙笑着點頭。
出來混的,目的自然是要喝酒吃肉,如今跟着夏姑奶奶兩樣都不愁,他又何必爲了一個莫名其妙的舅舅得罪自家掌櫃的呢。
趁着現在空閒,夏君妍繼續教長生認字打算盤。見長生一直心不在焉的模樣,不由嘆了口氣擱下手中的筆。
“還在想剛纔的事呢?”
長生老實的道:“夏姐姐,我娘說長輩的話不能不聽的,那可是你舅舅啊,咱們做小輩的要尊重他們。”
“如果長輩要你去殺人你去不去?”
長生一愣,果斷的搖頭,可之後又有些不確定地望着夏君妍。
“這世上的人分很多種。有男人,有女人;有長輩,有小輩;有好人,有壞人。你娘也是我的長輩,我尊敬的她除了因爲她是長輩,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你娘是個好人,爲人厚道又熱心快腸。若是按照年紀來算,那劉五也是你的長輩,你會聽他的話嗎?”
長生搖頭。
“一個人是否值得尊敬不是看他多少歲了,那廟裡的王八還活了千年呢,這樣就值得尊敬嗎?當你遇到一個有德行的人的時候,自然的便會尊敬他,打從心底去佩服他。”夏君妍嘆道,“如果你還不懂得話,就多看多聽,等看到了結果自然就明白了。”
這時代的人從出生開始就被灌輸孝道,殺子爲母的故事竟然都被編進了二十四孝成爲正面典型流傳下來。在夏君妍看來許多不可思議不能理解的事,在這裡的人看來都是在正常不過的。
而她頂撞陶慶年則是大逆不道。
夏君妍突然慶幸自己是一介孤女,整個夏家就她一個人,錢貴是夥計,長生也不是她親弟弟,都不能指責她什麼。她一個人自由自在的,反而少了許多拘束。
到了下午,夏君妍的食鋪照常營業,生意雖不如第一天火爆,但比起其他小店依舊紅火。比起夏君妍的渾不在意,陶慶年則是氣的不輕。
陶府上下衆人?大氣不敢喘一下,柳氏一勁兒地替他拍背順氣。
“大丫頭也是因爲沒有教,又和那種混混待在一起,性子自然野慣了。你又何必和一個小輩置氣呢。”
“你是沒有聽到她說的那些話!若是玉瑤玉欣敢這樣說,我當時就能打死她們!”陶慶年吼道。
“瞧你說的,玉瑤玉欣可是咱們的掌上明珠,你作甚拿她們與那大丫頭相比!有這麼比的嗎?也不怕閨女們聽着傷心。”
陶慶年揉着額角:“娘子莫氣,方纔是我失言了。也是我氣昏了頭,這夏丫頭再不管教管教,真是什麼都毀了!”
柳氏聽着陶慶年的轉述,心裡也是詫異萬分,對夏君妍越發厭惡起來。
“今兒我去隔壁孫娘子家時,她家的丫鬟也在議論着大丫頭那鋪子的事。這大丫頭不認咱們這門親戚,但外人可不這樣看。大丫頭再怎樣,也是玉瑤玉欣的表姐妹。之前她住在鄉下野一些也就算了,如今搬來了鎮上,這街里街坊的誰能不知道那大丫頭是你的外甥女呀。咱們陶家在鎮上也是各處都有熟人,旁人見着你也要稱呼一聲陶老爺。陶老爺的外甥女在外面拋頭露面,該讓人如何作想?就算你不拿自己的臉面當回事,也得替玉瑤玉欣打算啊,她們的表姐妹這般不檢點,玉瑤玉欣走出去也低了旁人一頭。你說說,咱們的閨女好好地待在家裡,憑白被人這樣說,豈不是冤枉!”
陶慶年的眉頭越來越緊。
他此前去夏君妍那裡就是聽到了有人說他苛待外甥女的風聲,沒想到如今連自己的閨女都受到了牽連,看來是不能不管了!
“說到底,那大丫頭是苦慣了。好不容易有着一間鋪子,還不是看的跟眼睛珠子似得。”柳氏道,“她是以小人之心度你的君子之腹,擔心咱們貪了她的鋪子。”
“哼!”陶慶年輕蔑的翻了個白眼。
“我們當然知道老爺的爲人,可那大丫頭也沒見過多少世面,加上週圍又都是一些鄉下泥腿子和小混混的人物,眼界自然狹小。這鋪子的店面地契黑子白字的寫的她的名字,咱們還能貪了去?你派一個掌櫃去經營,每個月將賬拿給她看,記好了銀錢來往,咱們將事情做得大大方方的,這鋪子最後還不是大丫頭她自己的陪嫁,咱們只是好心幫她經營,叫她別拋頭露面了。”
“就怕她不識好人心!”陶慶年嘴裡這樣說,倒是將柳氏的提議聽進了幾分。
看今天那丫頭市儈的嘴臉,無非還不就是爲了一個錢?!他這裡都是經驗老道的掌櫃的,白白送去幫她看鋪子,不比她一個人瞎折騰來的要好。
“大丫頭以前也不這樣。”陶慶年嘆口氣,“雖比不上玉瑤玉欣,但也是一個乖巧的。”
“你不是說她身邊有個混混夥計嗎?”柳氏道,“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看那大丫頭八成就是受了這混混的影響。若你真的接手了大丫頭的鋪子,第一個就是辭了那混混。混混爲了保住飯碗,還不得挑唆着大丫頭與你做對。”
陶慶年聽着頓時覺得有幾分道理。
大丫頭再怎麼變,但一個人的本質不可能這麼快就發生改變。她一直就是個膽小怕事又沒甚主見的丫頭,今天這樣厲害,想必也是有人教的。又想到了之前在店裡自己被那混混百般阻攔,陶慶年更是認定了是錢貴教壞了夏君妍。
“那個該死的小混混!”陶慶年狠狠低罵。
柳氏則想得更多一些:“有句話雖然不好聽,可到底那也是我的外甥女,好歹都是一家人。你說大丫頭和那混混認識多久了,該不會這二人……”
“什麼?!”陶慶年驚的頓時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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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氏連連安撫他:“我也只是一猜,女兒家向來將名節看得比姓名還要重。不管那混混是不是真的……總之,都得先將大丫頭接回來。說到底,咱們還是認這門親戚,玉欣見着大丫頭還得喊一聲表姐。將來大丫頭也要嫁人,不求大富大貴,好歹也要找個過日子的,總不能玉欣的婆家問起玉欣的表姐夫是何人時,答一句小混混吧?”
“萬一大丫頭真的讓那小混混給拿捏住了,這可就難辦了。”陶慶年自覺自己對付夏君妍還是綽綽有餘,但要對上一個無賴混混,那就必須好好謀劃。街頭混混不講臉面,但他還得要這張臉,打老鼠傷到玉瓶這種事萬萬是做不來的。
“不能和大丫頭直接說,與她說了就等於是對那混混說了。若是能讓他們知難而退……”
柳氏點到即止,陶慶年是做慣買賣的人了,一聽這話自然就懂了。
“還是你想的周到。只要讓大丫頭知道這鋪子不是什麼人都能開的,等她開不下去了,自然也就想起我這個舅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