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香樓的笑語聲,從雕花窗戶上隱隱傳進來。楚懷賢推開大紅色杏花綾被起來,窗外月色西沉,一輪黃暈懸於天空。
睡在一旁的芳香伸頭看看他,自從知道他是楚公子,芳香是加意地討好。取一件衣服過去給楚懷賢披上,就手把白嫩手臂纏上他肩頭,呢喃嬌嬌地低聲問:“公子想是肚飢?想用些什麼,我讓人送來。”
楚懷賢輕輕推開她,把外衣穿好:“我要回去,你好生睡吧。”閣子了沙漏是在三更後,芳香撒嬌道:“城門已關,公子怎生出去?難道是怪我服侍不好,”芳香取出帕子就要拭淚。
“你怎麼知道我在城外住?”楚懷賢淡淡隨口道。
芳香跪下來,仰起臉兒故作嫵媚:“妾聽到珠娘稱呼您楚公子,妾大膽猜測,公子是當今楚少傅大人的長公子?楚少傅的別院是在城外。”
楚懷賢早就知道珠娘那一句話不妥當,不想這煙花女子聽一次就入了耳。沒有承認也不否認的楚懷賢,把最後一個衣帶繫好,走到牀前去取自己的雕螭白玉腰帶。阻攔不住的芳香,跪伏在地給楚懷賢穿靴子。
這樣乖巧的人,讓楚懷賢又想到林小初。林小初不算乖巧,也不算柔順,總是自有主張的樣子。楚懷賢淡然一笑,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就是太有自張,纔會遇到刺客自己奔馬走,不欠錢要回家去。想朝中多少官員,要依附與我家而不得。公子來到這裡,卻被這丫頭看輕楚家門第。
房門咿呀一聲打開,楚懷賢走出來,芳香卑躬屈膝隨在後面。楚懷賢回身一笑:“方是凌晨,你還睡去吧。”芳香低頭,眼眶一溼,幾乎落下淚來:“公子幾時還來?”
“我得了閒,再來看你。”楚懷賢逛煙花,偶爾也爲之。這在古代男人來說,是沒有心理障礙的。他隨口一句套話,側間走出進喜兒,主僕往外面而去。
半夜三更有客人回去,老鴇來到芳香房中問她,進屋就氣勢洶洶:“什麼鐘點兒,公子要走?想是你這賤婢侍候得不好。”
芳香把楚懷賢丟下的十兩銀子送過來,揉着衣帶也是委屈:“我留他,他只不肯。”老鴇收下銀子,還是要罵:“他在你房中時,我已經打聽清楚,這就是楚少傅的獨子。他是何等有錢的人,你侍候得好,只丟下十兩銀子不成。還給了什麼,快拿出來。但有戒指首飾銀票,讓我找出來,給你一頓好打。”
芳香剛纔要落淚,就是爲着楚懷賢無意一句關切的話語。客人半夜而回,並不是家中有河東獅,老鴇事後都要細細盤問。至於私放銀兩,更是大忌。
在房中亂翻的老鴇沒有找到別的,過來擰着芳香的耳朵再罵:“小賤人,把你養到大,花的銀子可以打你這個人出來。教導你多少回,有錢的客人要好生侍候,你全然不聽。公子半夜要走,你不會哭不會跪求不會訴苦嗎?把財神爺放走,只有十兩銀子,看老孃給你一頓好打。”
芳香哭着求饒聲中,夾雜着打罵聲。月色半隱在烏雲後,這青樓打罵總是看慣,月兒一樣是不忍看。
帶馬走在街上的楚懷賢,全不擔心城門已關。守城防務是左守備安排,他手下的官員多認識公子。看到公子要出城,城門打開,放他出去。
回到家中,是四更敲過。楚懷賢一徑進來,往小初房中而去。他中夜醒來,突然想到荷花睡覺不醒,小初這個眼裡沒公子的丫頭醒來,只怕餓上一夜。
林小初果然如楚懷賢所想,白天喝過藥一睡到夜裡。此時飢腸轆轆,對着天上月亮看,總看成一塊金黃餅子。
再喊上幾聲荷花,對面的荷花總是不醒。真是奇怪,比昨夜還要難喊。小初強撐着想自己下地,兩隻手都能動的時候,沒有想到一隻手起身這麼難。不小心碰到傷臂處,又是痛徹心肺。
痛了幾次又忍住,這纔算是坐起來。看看房中,林小初說不出話來,還是公子房中好,吃的喝的俱全。這房裡什麼吃的也沒有,過去搖一搖茶壺,也是空的。小初語凝看夜空,月亮是餅子,星星是小點心嗎?
好餓,真的好餓,林小初坐在房中,分外難過。正難過間,外面有腳步聲走來,一個人影往這裡來。窗外風吹樹動,這園子多樹多幽靜,有時候晚上其實嚇人。坐在房中的林小初毛骨悚然,只到聽見語聲:“小初,把門打開。”
是公子的聲音!林小初撫撫胸前,想也沒想去打開門,一眼看過去,有些可憐巴巴:“公子,你來看我?”其實很想換成:“公子,有吃的沒?”以前沒病的時候,不象現在這樣不能捱餓,難怪病人總是要加強營養。
楚懷賢低頭看小初,第一句就很中點子上:“餓了沒有?”林小初只點幾下頭,卻點得很拼命:“那藥以後白天不喝,晚上臨睡的時候再喝,就不會誤飯點兒了。”
眼睛在房中掃視過的楚懷賢,對着裹着被子的荷花擰起眉頭:“這奴才還沒醒?”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樣。林小初爲荷花小聲開脫:“她白天活不少。”
“她白天做些什麼?”楚懷賢冷冷問出來,自己傷重,還能爲別人開脫。林小初不好意思回答:“我睡了一天,沒有看到,隔一天我再告訴公子。”
“不用了,你坐着,我給你拿吃的。”楚懷賢看着林小初的傷臂拖在身旁,再關切地道:“斷骨要長好,休養最重要。碰得長不實,是一輩子的事情。”
傷筋動骨要一百天,林小初也知道。不過她嘿嘿嘿,村裡人也有幹活摔斷骨頭的,象我能這樣養着,算是託公子的福…….不對!我這傷拜公子所賜。
小初眼中的指責流露,楚懷賢哼上一聲:“這是你自作主張的教訓,以後但有事情,站我身後去。”說過對房中掃視一遍,楚懷賢也納悶:“怎麼沒有吃的?”
“就是水也沒有,”林小初接上話後,立即縮一下頭:“不怪荷花,是我沒趕上飯點兒。”楚懷賢已經怒容滿面,對着熟睡的荷花冷聲道:“奴才,可以起來了!”
這聲音不算低,荷花依然鼻息沉沉。楚懷賢幾步走去,在荷花肩上搖幾搖,林小初瞪大眼睛,居然還沒有醒!楚懷賢回身來,生氣地道:“她吃了什麼,睡得這麼沉?”
自己進二門,讓進喜兒去睡。身後一個使喚的人也沒有,楚懷賢更是生氣。他走到林小初身邊,彎腰抱起她。小初還沒有明白過來,人已經睡到牀上。楚懷賢丟下一句話:“你睡着,我就來。”
“公子!”林小初腦子轉得也很快,急忙喊住楚懷賢,和他好商議:“再有兩個時辰就是早上,公子不必爲我驚動別人。”小初很是誠懇:“我是要走的人,何必再勞累她們。”
楚懷賢轉身出門,走在閃着月光樹葉下,更是不忿。公子我,幾時答應你走!從來自作主張,在我面前哪有你拿主意的份兒。走到前院去,楚懷賢把房門一腳踢開,進去就罵:“我回來了,你們還睡着。”
得知公子不回的留春留夏睡得正香,她們算是警醒。房門一響即刻起來,身上都只着小衣陪笑來接:“問過龐管家,說公子不回來,這才睡了。”
“啪啪”兩聲,一人臉上捱了一個巴掌,楚懷賢罵道:“我不在,你們從來怠慢。房中有養傷的人,茶也沒有點心也沒有,你們還把我放在眼裡!”
看院門的媽媽還沒有睡,聽到動靜在廊下伸頭探腦,楚懷賢喊她進來:“讓人都起來,我要審人。”
林小初聽到前面哭聲走路聲,重重地嘆口氣。到明天,這家裡人都要恨我纔對,我攪了這麼多人的清夢。再喊荷花還是不醒,林小初方苦笑間,前面走來兩個婆子,手裡捧着茶和點心,笑容滿面道:“公子讓廚房上人現開竈做飯去了,這是現成的,小初姑娘先墊一墊。”
後面又是兩個婆子,小初一見就是一驚,這是家裡的管事媽媽。她們板着臉,手裡拿着繩索。進來對小初示意過,就去荷花牀前。把還睡着的荷花拎起來捆上,荷花還是沒有醒,面容沉睡,發出鼻息聲。
小初着了急,急聲道:“媽媽們帶她哪裡去?”一個管事媽媽微有笑容:“小初姑娘只養着吧,是公子要審她,你不必來。”
“可她沒做什麼,”林小初急上了,要是自己不養傷,荷花怎麼會這樣。服侍她吃喝的婆子攔不住她,林小初也往前面來。
一盆涼水潑在翻地的荷花身上,荷花這才醒來,慢慢睜開眼睛,猶在嘀咕:“下雨了,”身上痠痛掙扎一下,纔看到自己五花大綁似糉子,放倒在地上。
前院燈火通明,楚懷賢在這明亮中,坐在廊下新搬出來的太師椅上,冷若冰霜注視荷花,緩緩道:“你吃了什麼?睡得這麼死。”
兩側雁翅一樣,管家下人都起來侍立。留春留夏“唰”一下白了面龐。荷花吃了什麼,她們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