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宅子的房契上,就不是劉大人的名字。只要是他爲官時家人所買,又不是家廟等歸祭祀的田地,都是要抄沒的。
看過送還奚大人,楚大公子面無表情:“啊,這案子真好看。”楚大公子當然不是爲好看過來,奚大人當然更不問他,只是旁敲側擊的問了一句:“那龔家?”楚懷賢垂下眼皮:“還在呢。”兩個人交換過這一句,再也不扯到這上面來。楚懷賢不方便就走,和他又閒說幾句,這才離開。
出門上馬,在馬上先愣怔一會兒。進喜兒在後面問:“咱們回家還是去哪裡?”楚懷賢意態輕鬆地道:“同翠樓我好久沒去,你約秦七來,我請他喝酒。”
進喜兒自去,進財跟着楚懷賢到同翠樓下。下馬,有人迎上樓。這裡白天是酒樓,有人唱小曲兒;到了半下午,就有小娘出來,都是油頭粉面。
楚懷賢來這裡,掌櫃的也認識他。親自也來接他到雅間裡,介紹道:“新來的兩個姑娘唱得好曲子。”楚懷賢不要:“我約了朋友說話,要安靜。”再道:“上好酒,他喜歡大塊的吃肉,上好的來。”
掌櫃的退下去,過不多時,他的聲音又尖尖地響起來,因爲意外,所以尖起來:“哎喲,秦七爺,哪陣兒風把您吹來了。”楚懷賢微微一笑,聽秦七罵他:“王八羔子,喊什麼!不許喊,把爺的客人能嚇到!”
說着不讓別人喊,秦七的腔門不比別人低。他走起路來“咚咚”地,震得樓上樓板都是響的。門簾子揭開,秦七大步進來,聲音響亮無比:“哈哈,這位大哥,好久不見。”這是一個粗壯的大漢,一身橫練的肉,猛看起來一身肥肉。
楚懷賢悠然道:“你這個人,就是嗓門上兒高,所以我不能經常見你,就是這個原因。”秦七哈哈笑着,努力放低聲音:“所以我喊您大哥,哈哈,五湖四海的朋友來京裡,都是要見我。”楚懷賢一曬:“你不必掩飾,這裡掌櫃的,他不敢亂說我的事情。”
門簾再開,是掌櫃的自己進來送酒菜,擺下後道:“爺們慢慢聊,今天客不多,這左右雅間沒客人,想說什麼都行。”秦七也曬笑:“能說什麼?除了發財還是發財,發財的事情,我不怕人聽。人人都知道我秦七,老子響噹噹的京裡一霸。”
掌櫃的笑着出去,這京裡一霸秦七,一伸手拿過酒壺在手裡。尋常的一個鳳首青花瓷酒壺在他蒲扇大的手裡,象是小孩子的器具。給楚懷賢倒上酒,秦七的聲音也低下來:“多時不見,哪裡發財?最近我寂寞,自從您上次砸過我的賭場,又接着被人砸了好幾回,不過砸來砸去,最爽快的那一回,還是公子砸的。”
“我沒少照應你!我不管你,你早進了大獄裡呆着,還能在這裡和我貧嘴!”楚懷賢也揭秦七的傷疤。秦七喝酒用碗,掌櫃的見是他來,在他面前擺下的,也是一個酒碗。他一仰脖子一碗酒下肚,拍一拍胸脯道:“啥事兒只管說。”
楚懷賢把自己面前那杯酒也喝了,用筷子挾過菜,還沒有說話,秦七在亂猜:“是令弟又被少年們引着胡亂行走?這事你交給我,還是上次那幾個小子是不是?你放心!他們的家住在哪裡我都知道,一找就能找着,一嚇就屁滾尿流。”
“不是,是個女人,”楚懷賢慢慢道:“還有一個男人。”秦七哈哈大笑:“一對!”楚懷賢用筷子沾酒,在桌子上慢慢寫出名姓來。秦七看過,剛纔的豪爽滯了一下。楚懷賢緊盯着他,見秦七擡起頭,眼睛裡精光射了一下似想到什麼,他道:“我們不惹官,這您是知道的。所以和您上次誤會了,不是那天晚上留不下來您,您功夫再不錯,我們有能人!”
楚懷賢淡淡一笑,臉色微沉了:“哦。”
秦七臉色凝重起來,用粗大的手指在桌子上那女人名字下點了一下道:“這個人的底細,我還有幾分知道。要是平時,我不惹她。不過既然您說了,咱們也一向交往得好。這件事兒,我給您辦了!”
楚懷賢拍案目光炯炯,說一聲:“好!”隨即懷中取出銀票來:“這些給你,你不要嫌少。”辦這事的人,總是要跑路錢的。秦七恢復剛纔的混混勁頭兒,一把推開道:“這錢不要!算是咱們相知。
“你辦成這事,一定有人爲難你,你打算去哪裡躲一時,先對我說,我能照應的,我多多照應你。”楚懷賢把後面全想到了。
秦七也有幾分感動,但是自傲地道:“我攬事,我承擔!京裡三霸七虎,我是其中一個,有事情自己擺不平,還敢在天子腳下逞威風。”
他說得這麼斬釘截鐵,楚懷賢默然過,還是道:“凡事小心爲好,但有事情,你來找我。”秦七嘿嘿笑着壓低聲音:“我是街頭混混,開賭場開妓院的頭兒,您是金鑲玉裹着的公子,咱們兩個人要是弄到一起去,能把別人眼珠子嚇出來。”
楚懷賢呵呵一笑:“什麼話!我麼,也賭場也打架,這些年少的事情,也向來喜歡。”
別了秦七回來,楚懷賢覺得自己可以去見父親。楚少傅飯後正在休息,他今天比平時起來的晚,醒來時還在牀上假寐,聽到外面有兒子的聲音,就緩緩地道:“進來吧。”
楚懷賢進來,是滿面笑容:“我吵醒了父親。”楚少傅見他臉上有酒意,先問他:“哪裡吃了酒?天熱,聖上病重,百官們非傳喚都少出門,你也少出門吧。”
“是,我出去是會朋友。”楚懷賢說過,猶豫一下道:“父親睡吧,我一會兒再來。”楚少傅拉開被子:“我也該起來了,你只管說。”
楚懷賢扶他起來,臉上才露出氣憤的神色來:“是媳婦,在外面被人哄騙了。”楚少傅毫不奇怪:“她一個鄉下女子,不被人哄騙我才奇怪呢。”楚懷賢把臉上氣憤又換成一臉笑嘻嘻:“您說的是。”
“是誰哄騙了她?應該是不知道她是我們家的人吧。”楚少傅胸有成竹地有這一問,楚懷賢回道:“辦事兒的人應該不知道,主事兒的人應該是知道的。”
楚少傅輕輕哦了一聲,楚懷賢就把燒船和買宅子的事情放在一起說:“燒船是有人證,買宅子這事情,也八九不離十的應該是衝着咱們家來的。”
“八九不離十?”楚少傅責備兒子:“以後八九不離十的話,你少來對我說。”楚懷賢再次笑嘻嘻:“是。”以後是以後,眼前說出來就行。
楚少傅撫須道:“這船上裝的是什麼東西,人家要燒?燒了又有何意呢?”楚懷賢也不笑嘻嘻,也不氣憤滿面了,而是正色躬身道:“孫少夫人拉着媳婦做什麼生意,是什麼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是一船交過錢的貨,就此燒了,想來是認爲媳婦年青不懂事,又不敢對家裡說,就有人從中好做人情,好弄事情了。父親您想,我不能把媳婦拴在家裡是不是?來請的,總不能一家都不去?”
“家賊總是難防的,有人總想把別人家裡人變成家賊,也是用心險惡。”楚少傅說過,對楚懷賢還是一臉責備:“她錢不夠用?還是你母親不按月給她月銀,我聽見給懷德,你也有錢。怎麼自己媳婦,就不管了。”
楚懷賢忙道:“是孫少夫人強拉着她去,她也不能推託。”楚少傅站起來,一面穿衣一面道:“什麼叫不能推託,手裡無錢,不能推託也推託了。”楚懷賢忙又應道:“是。”過去幫着楚少傅穿衣。
外面的家人見公子在,都不進來。
穿好衣服,楚少傅才只有一句:“讓她去買。”就只有這四個字。楚懷賢滿面歡喜:“是,和兒子想的一樣。”楚少傅忍不住一笑:“和你想的一樣,你何必來問我!去吧,回去告訴她,不必怕,這是什麼大事兒也來煩我。”
楚懷賢出來,心中是喜悅的。到房裡來見小初,小初先有話說,拿着一張金夫人的貼子給楚懷賢看:“對不住了,我明天要出門兒,春天裡就和她說好,夏天瘟病多,我也要去看看。”
“這京裡的生藥局,不知道是幹什麼吃的。”楚懷賢諷刺地道。小初搖搖貼子:“照顧不過來的也多。她們都有錢,又肯出錢,難道不好?”
楚懷賢把貼子奪過來往地上一扔:“不去。”再命春水:“掃出去。”小初愕然過:“你,好好的,又這樣粗魯了。”
“回她話不去,就說你沒有錢。”楚懷賢往榻上一坐:“倒茶來,我吃多了酒又說多了話,渴得很。”小初噘嘴:“不倒,你有兇人的功夫,怎麼不自己倒去!”
秋月要倒,楚懷賢斥責她:“出去!”再對小初不容反駁地道:“你倒!”
小初去倒過來,彆扭地道:“給你茶,你讓我出去。我知道你不喜歡金夫人,我也不喜歡。不過這樣的好事情,大家一起捧捧她,讓她多花錢不好。反正她的錢不花在這裡,要花在別處。”
“回她你沒有空。”楚懷賢這樣說,小初笑道:“我怎麼沒空,我閒着呢。”楚懷賢道:“你要去買那宅子,所以沒空。”
小初就此愣住。
好一會兒明白過來,對楚懷賢小心地道:“讓我去買那來歷不明的宅子?”楚懷賢點頭道:“是!”
小初閉嘴,又停了一會兒再問道:“能買嗎?”楚懷賢點頭道:“能買!”
楚少夫人笑起來:“我聽不明白,能不能說明白些。”楚懷賢把手中空茶碗一推:“倒茶來!”楚少夫人這一次乖巧地倒茶過來。楚懷賢一手接茶,一手把送茶的人往懷裡一摟。小初格格笑着要推開,覺得耳邊溫熱,楚大公子低低地道:“聽我對你說……”
房外,春水和秋月又紅了臉,各自往外面走幾步。見院子裡朝顏,在日頭下面曬得發蔫。而房裡,卻是春色無邊。
至少在丫頭們看來,是這樣的。
幾聲輕笑,不時從房裡傳出來;幾聲鳥叫,不時從廊下傳出來。細細的日頭影子在樹葉間隙中移動着,一寸一寸的光陰挪動中,房中靜悄悄,不再有笑聲…….
主人,似乎也入睡在半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