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3年8月的一個清晨,埃齊奧應他叔叔的要求,前去蒙特裡久尼城堡的書房,去和其他刺客組織的成員碰面。他已經四十四歲了,兩鬢開始斑白,但鬍鬚仍然是深栗色的。來到書房的有葆拉、馬基雅維利和狐狸,以及西奧多拉、安東尼奧與巴託羅繆。
“是時候了,埃齊奧,”馬里奧莊嚴地說,“我們擁有伊甸蘋果,所有失落的古籍書頁也已收集在此。讓我們完成你的父親,我的兄弟在多年前開始的工作吧……也許我們終於可以弄清古籍裡藏着的那條預言的意義,並徹底瓦解聖殿騎士團強大的權勢。”
“那麼,叔叔,我們應當從尋找墓穴開始。你們收集的這些古籍書頁應該能幫助我們找到它。”
馬里奧轉開書櫃,露出放置古籍書頁的那面牆壁——現在每個凹口裡都有一張書頁。在附近的一處底座上,放着伊甸蘋果。
“這就是書頁之間的聯繫方式,”他們看着書頁組成的複雜圖案,而馬里奧繼續解釋,“它似乎是一張世界地圖,只是這個世界比我們所知的要大,西方和南方的大陸都是我們所不知道的。但我相信它們的存在。”
“還有些別的東西,”馬基雅維利說,“在左邊,你們應該能看到一根權杖的輪廓,實際上,那應該是教皇的權杖。右邊顯然是蘋果的圖案。在這些書頁的中間,我們能看到十來個小點,但它們組成的形狀我們還無法理解。”
就在他說話時,伊甸蘋果自行亮了起來,最後閃爍着刺眼的光芒,照亮了那些古籍書頁,彷彿要擁抱它們似的。隨後,它又變回了黯淡而不起眼的樣子。
“它爲什麼會在這個時候發光?”埃齊奧問道。他真希望萊昂納多能在場解釋,至少給出推論。埃齊奧試圖回憶他的朋友口中的這個“奇異裝置”的非凡特質,但他並不覺得伊甸蘋果究竟是什麼——它看起來既像是機械,又像是活物。不過本能告訴他,他可以相信這東西。
“又是一個待解之謎。”狐狸說。
“這張地圖怎麼可能存在?”葆拉問,“尚未發現的大陸……!”
“或許是等待重新發現的大陸。”埃齊奧提議說,但他的語氣也滿是敬畏。
“這怎麼可能?”西奧多拉說。
馬基雅維利答道:“或許答案就在那座墓穴裡。”
“我們能找到它的位置了嗎?”始終講求實用的安東尼奧說。
“讓我們看看……”埃齊奧審視着整本古籍,“如果我們把這些點連成線……”他這麼做了,“看,這些線相交於同一點!”他後退了幾步,“不!這不可能!墓穴!看起來墓穴就在羅馬!”他掃視周圍的衆人,而他們看出了他的想法。
“這就解釋了羅德里戈爲什麼如此渴望成爲教皇,”馬里奧說,“他已經統治教廷十一年,但仍舊缺乏發掘它最黑暗秘密的手段,但他顯然知道墓穴就在羅馬。”
“當然!”馬基雅維利說,“從某種意義來說,他值得欽佩。他不僅成功找到了墓穴,而且成爲教皇以後,他也擁有了權杖!”
“權杖?”西奧多拉問。
馬里奧開了口:“古籍裡始終提到那兩件‘伊甸碎片’,說那是兩把鑰匙。第一把鑰匙——”他轉頭看向它,“——就是伊甸蘋果。”
“另一把鑰匙就是教皇權杖!”埃齊奧醒悟過來,“教皇權杖就是第二把‘伊甸碎片’!”
“正是如此。”馬基雅維利說。
“上帝啊,你說得對!”馬里奧叔叔大聲說道。他的臉色立刻嚴肅起來。“多年以來——幾十年以來——我們都在尋找這些答案。”
“如今我們找到了答案。”葆拉補充道。
“但‘西班牙人’恐怕也一樣,”安東尼奧插嘴道,“我們不知道古籍還有沒有其他抄本——或許就算他收集到的古籍並不完整,也能爲他提供足夠的信息……”他沒說下去。“如果他已經有所發現,如果他找到了進入墓穴的方法……”他壓低了嗓音,“和裡面的東西相比,伊甸蘋果根本算不了什麼。”
“兩把鑰匙,”馬里奧提醒他們,“墓穴需要兩把鑰匙才能開啓。”
“但我們不能冒險,”埃齊奧急切地說,“我必須現在就趕去羅馬,找到墓穴!”沒有人反對。埃齊奧的目光掃過每個人的面孔。“你們呢?”
一直沉默不語的巴託羅繆此時開了口,但還是像以往那樣直言不諱。“我會盡我所能——在那座永恆之城製造些麻煩和騷動——吸引他們的注意力,讓你能夠順利達成你的使命。”
“我們會盡可能地幫你解決那些不必要的麻煩,我的朋友。”馬基雅維利說。
“等你準備好了就告訴我,我的侄兒,我們會跟着你一起去,”馬里奧說,“人人爲我,我爲人人!”
“多謝了,我的朋友們,”埃齊奧說,“我知道你們在我需要的時候會從旁協助。但請讓我獨自完成這最後的使命——獨行的魚兒能鑽過漁網,一羣魚兒往往無法脫身。而且那些聖殿騎士多半正在提防我們。”
他們迅速做着準備。時間進入下半月以後不久,埃齊奧帶着寶貴的伊甸蘋果,乘船沿臺伯河來到了羅馬的聖安傑洛城堡附近的碼頭。他一路上都小心謹慎,但不知是因爲巫術,還是羅德里戈無孔不入的探子的努力,總之他的到來引起了敵人的注意,碼頭的大門那裡有一整隊博爾吉亞士兵在等待着他。他們阻擋在埃齊奧和波爾戈通道——那條連接城堡和梵蒂岡的、半英里長的密道——之間,但時間緊迫,而羅德里戈肯定已經知道了他的到來,埃齊奧明白自己唯一的選擇就是進行一次迅速而精準的攻擊。他像猞猁那樣跳上一輛裝滿木桶的牛車,又從車裡最高的桶子跳到了上方的龍門架。那些衛兵張口結舌地看着這位刺客從龍門架一躍而起,斗篷在身後隨風飄揚。他彈出腕刃,殺死了坐在馬背上的那名軍士,奪取了他的坐騎。他的動作如此之快,其餘的士兵甚至都來不及拔出劍來。埃齊奧沒有回頭張望,徑直朝着密道的方向趕去,把那些博爾吉亞士兵遠遠甩在身後。
到達目的地以後,埃齊奧發現通道的入口太窄又太矮,沒法讓騎馬的人通過,於是他只好下了馬,開始步行。他的腕刃和匕首迅疾地一揮,就解決了守衛入口的那兩個人。儘管年歲漸長,埃齊奧的訓練強度卻有增無減,而他的權力也達到了頂峰——他如今是刺客組織的領袖,“至高刺客”。
入口的大門後是一片狹長的庭院,另一邊則是另一道大門。那裡看起來無人守衛,但當他走近那根看起來能夠打開大門的操縱桿時,上方的護牆處傳來一聲高喊:“阻止入侵者!”他看向身後,發現入口處的那道門也重重關上了。他被困在裡面了!
他用力推動控制第二道大門的操縱桿,這時上方的弓手們做好了射擊的準備。就在他衝出那道門的同時,箭矢也伴隨着咔嗒聲撞在他身後的地面上。
他終於踏入了梵蒂岡。他像貓兒一樣穿梭於迷宮般的長廊之間,每當警惕的衛兵經過,他便融入陰影,因爲如果他出手迎敵,就等於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最後,他來到了龐大而空曠的西斯廷教堂。
完工於二十年前,由巴西奧·龐泰利爲刺客組織從前的敵人西斯篤四世建造的這座傑作高聳於他的頭頂和周圍,那許多支點燃的蠟燭只能勉強穿透昏暗。埃齊奧依稀辨認出周圍的牆壁上掛着吉蘭達約、波提切利、佩魯吉諾和羅塞利的繪畫作品,但寬大的天花板上卻看不到任何裝飾。
他是通過那扇正在維修的彩色玻璃窗進來的,此時正蹲伏在內側的窗臺上,俯瞰整個教堂。在下方,亞歷山大六世身穿金色禮袍,正在主持彌撒儀式。
埃齊奧一直等到儀式接近尾聲,會衆紛紛離開教堂,只留下教皇和他的紅衣主教們,以及那些隨侍的牧師。“西班牙人”知道埃齊奧已經來了嗎?他是不是準備好與他對峙了?埃齊奧並不知道,但他看得出,眼下正是讓世界擺脫這位最爲惡毒的聖殿騎士的絕好機會。他下定決心,縱身離開窗臺。沒等隨侍的衆人和教皇本人來得及反應或是呼救,他的腕刃就深深地刺進了亞歷山大臃腫的身體。教皇無聲無息地倒在埃齊奧的腳邊,不再動彈。
埃齊奧站在他身前,呼吸粗重。“我還以爲……我還以爲我已經看開了。我還以爲我已經拋下了復仇之心。但我辦不到。我只是個普通人。我等待了太久,又失去了太多……而你卻是這個世界的禍害,爲了所有人的利益,我必須殺死你——安息吧,不幸的傢伙。”
他轉身想走,但接下來,奇怪的事發生了。教皇的手握住了那根權杖。它立刻散發出耀眼的白光,那光芒讓整個教堂都彷彿旋轉起來。教皇冰冷的藍色雙眼突然睜開了。
“我還沒準備好安息呢,你這可悲的惡棍。”羅德里戈說。接下來又是一道強光閃過,那些隨侍的牧師和紅衣主教,連同尚未離開教堂的會衆全部倒在地上,高聲痛呼,這時細小而怪異的半透明光束彷彿煙霧般盤卷着,涌出他們的身體,流入教皇緊握着的那把發光的權杖裡——他此時已經站了起來。
埃齊奧朝他衝去,那西班牙人喊道:“想都別想,刺客!”隨後將權杖揮向了他。它發出怪異的噼啪聲——就像是閃電——而埃齊奧發覺自己被甩到了教堂的另一邊,落在那些呻吟抽搐的牧師和信徒身上。羅德里戈·博爾吉亞將權杖輕輕地敲打聖壇邊的地面,更多煙霧般的能量便離開他們無力的身軀,涌入權杖——以及他的身體。
埃齊奧爬起身來,再度面對他的大敵。
“你真是個惡魔!”羅德里戈驚叫道,“你怎麼能夠抵擋它的力量?”接着他低下頭,看到埃齊奧身側的腰包發出了明亮的光——伊甸蘋果就裝在裡面。
“我懂了!”羅德里戈目露精光,“蘋果在你那裡!倒是省了我不少功夫。快把它給我!”
“見你的鬼去吧!”
羅德里戈大笑起來。“真粗野!而且還是跟以前一樣不肯屈服!就像你父親。高興點吧,我的孩子,因爲你很快就要再見到他了!”
他再次揮出權杖,上面的鉤子砸在埃齊奧手背的傷疤上。埃齊奧全身發顫,他蹣跚後退,但並未倒下。
“你會把蘋果交給我的。”羅德里戈咆哮着,漸漸逼近。
埃齊奧飛快地思考起來。他知道伊甸蘋果的能力,而他現在必須冒着生命危險去使用它。“如你所願。”他答道。他從腰包裡取出伊甸蘋果,高高舉起。它發出無比耀
眼的光輝,整個教堂都亮如白晝,等到周圍又只剩下黯淡的燭光時,羅德里戈看到八個埃齊奧在他面前一字排開。
羅德里戈毫不慌張。“它能製造你的複製品!”他說,“真了不起。很難看出哪個是你的真身,哪個又只是假象——但在最好的情況下,也只能給我添些麻煩而已。如果你以爲這樣廉價的戲法就能救你的命,那你就錯了!”
羅德里戈揮舞權杖,砸向那些複製體,每當他命中其中之一,它就會化作一股青煙,消失不見。複製出來的埃齊奧閃躲騰挪,不時朝着開始面露擔憂的羅德里戈虛晃一招,但他們無法傷害西班牙人,只能令他分心而已。只有真正的埃齊奧能夠刺中對手——但他的攻擊無法與權杖的力量相比,也無法接近那惡毒的教皇。但埃齊奧很快發現,這場搏鬥正在消磨羅德里戈的氣力。等到七個幻影都消失不見,教皇已經疲憊不堪,氣喘吁吁。羅德里戈憑藉瘋狂驅使着自己的動作,但除了權杖灌注給他的力量以外,羅德里戈只是個七十二歲高齡、爲梅毒所苦的肥胖老人。埃齊奧把蘋果放回到腰包裡。
在與幻影搏鬥之後,教皇跪倒在地。埃齊奧幾乎和他同樣喘不過氣來,因爲那些幻影在活動時消耗的是他的精力。他站到羅德里戈前面,後者擡起頭,攥住權杖。“你別想把它從我手裡奪走。”他說。
“已經結束了,羅德里戈。放下權杖,我會讓你沒有痛苦地死去。”
“真是慷慨啊,”羅德里戈譏笑道,“如果易地而處,你會願意就這麼放棄嗎?”
教皇聚集起全身的力氣,突然站了起來,與此同時,他將權杖的尾端重重砸在地上。在遠處的昏暗中,那些牧師和信徒再次呻吟起來,新生的能量自權杖涌出,彷彿一把重錘那樣砸在埃齊奧身上,讓他整個身體飛了起來。
“這招如何?”教皇露出邪惡的笑容。他走向倒在地上,喘息不已的埃齊奧。埃齊奧取出了伊甸蘋果,但爲時已晚,因爲羅德里戈用靴子踩住了他的那隻手,蘋果滾到了一旁。博爾吉亞彎下腰,撿起了它。
“終於!”他笑着說,“現在……該對付你了!”
他舉起伊甸蘋果,後者發出駭人的光芒。埃齊奧的身體彷彿凍結了似的,無法動彈分毫。教皇憤怒地彎下腰去,但看到對手徹底無力抵抗以後,他的表情平靜下來。他從長袍裡抽出一把匕首,隨後看着他匍匐在地的敵人,從容地將短劍刺入了他的身側,臉上露出混雜了輕蔑和憐憫的表情。
但傷口的痛楚似乎削弱了伊甸蘋果的力量。埃齊奧俯臥在地,透過痛苦的陰霾看着羅德里戈大搖大擺地轉過身,面對波提切利的那幅溼壁畫《耶穌基督的誘惑》。他靠近壁畫,舉起了權杖。龐大的能量呈弧形涌出,瀰漫在壁畫上,它的一部分開始旋轉,露出後方的一道暗門。羅德里戈轉過頭,得意洋洋地最後看了他落敗的敵人一眼,然後才走進門去。埃齊奧無助地看着那扇門在教皇身後合攏,他纔剛剛記住暗門的位置,就失去了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他纔再次醒來。但那些蠟燭已經快要燃盡,牧師和信徒們也消失不見。他發現他儘管倒在自己的血泊中,羅德里戈在他身側留下的傷口卻沒有碰到任何重要器官。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倚靠着牆壁,隨後有規律地做着深呼吸,直到頭腦清醒爲止。他撕下一塊襯衣的布料,爲傷口止了血。他備好了他的古籍武器——左前臂上的雙刃匕首,還有右臂的毒刃——隨後接近了波提切利的那幅溼壁畫。
他記得那道暗門藏在圖案的右側,就在那個揹負薪柴的女子所在之處。他湊上前去,仔細檢查那幅畫,最後找到了那條很不起眼的輪廓。隨後他仔細察看畫上那名那女子左右兩邊的細節。在她的雙腳附近,畫着個擡起右手的孩子,就在那根手指的指尖,埃齊奧找到了打開暗門的按鈕。暗門打開以後,他輕巧走了進去,毫不驚訝地看到它在自己身後迅速合攏。反正他現在也不會考慮什麼退路了。
他發現自己似乎身在地下墓穴的長廊裡,但他小心翼翼地前進了一段以後,粗糙的牆壁和泥土地面便換成了平坦的石壁和大理石地板,豪華的程度堪比宮殿。而且牆壁還散發出某種超自然的暗淡光芒。
傷口讓他虛弱無力,但他仍然強迫自己前進。兩旁的景色讓他看入了迷,心裡的敬畏大於恐懼,但他仍然保持戒備,因爲他知道,博爾吉亞就是從這條路通過的。
最後那條通道轉入了一個大房間。這裡的牆壁就像玻璃那樣光滑,也散發着他先前看到的那種帶有虹彩的藍光,只不過比之前更加強烈。房間的中央是一隻底座,上方那明顯是爲此設計的托架上放着伊甸蘋果和教皇權杖。
房間後方的牆壁上有數百個間隔均勻的孔洞,西班牙人就站在那兒,絕望地對着牆壁又拍又打,絲毫沒有察覺埃齊奧的到來。
“開啊,該死的,快打開!”他沮喪而又憤怒地喊道。
埃齊奧走上前去。“結束了,羅德里戈,”他說,“放棄吧。已經沒有意義了。”
羅德里戈猛地轉過身,面對着他。
“我們都別再耍花樣了,”埃齊奧說着,解開自己的腕刃,丟到地上,“也別再用什麼古代聖物。還有武器。現在……讓我看看你的能耐吧,老傢伙。”
羅德里戈那張因縱慾而蒼白的臉上緩緩浮現出笑容。“好吧——如果你想這麼玩的話。”
他脫掉那件沉重的長袍,只穿束腰外衣和馬褲。他的身體肥胖卻有力,不時能看到掠過的細小閃電——那是權杖賦予他的力量。他走上前來,揮出了第一拳——這記兇狠的上勾拳打中了埃齊奧的下巴,讓他頭暈目眩。“你父親爲什麼就不能別管閒事呢?”羅德里戈悲傷地說着,擡起他的靴子,狠狠地踢向埃齊奧的腹部。“他就是不肯罷手,然而……你也跟他一樣。你們刺客就像一羣煩人的蚊子。要是二十七年前,那個白癡阿爾貝蒂把你連同你的家人一起吊死就好了。”
“邪惡的不是我們,而是你,是你們聖殿騎士團,”埃齊奧吐出一顆牙齒,反駁道,“你們認爲民衆——那些正派的普通人——都是你們的玩物,你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可我親愛的朋友,”羅德里戈說着,一拳打中了埃齊奧的肋骨,“這就是他們存在的意義。渣滓就該受人統治和利用。過去如此,將來也是如此。”
“算了吧,”埃齊奧喘着氣說,“這種爭吵根本毫無意義。我們是在生死相搏。不過先告訴我,你想拿這面牆壁後面的墓穴做什麼?你不是已經得到了所有必須的力量了嗎?”
羅德里戈一臉驚訝。“你不知道里面有什麼?偉大而強盛的刺客兄弟會難道連這都不清楚?”
羅德里戈的語氣讓埃齊奧停了下來。“你在說什麼?”
羅德里戈的眼睛亮了起來。“是上帝!上帝本人就住在這座墓穴裡!”
埃齊奧太過驚訝,一時間無言以對。他知道自己面對的是個危險的瘋子。“聽着,你真以爲我會相信上帝就住在梵蒂岡的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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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這難道不是比雲上的王國更符合邏輯嗎?‘在歌唱的天使和小天使的環繞之下’?這一幕聽起來的確很迷人,不過真相要比這有趣得多。”
“可上帝又在這兒做什麼?”
“他希望有人放他自由。”
埃齊奧深吸了一口氣。“就算我相信你好了——你覺得如果你真的打開了門,他會怎麼做?”
羅德里戈笑了。“我不在乎。我爲的當然不是他的讚許——而是他的力量!”
“你覺得他會甘願放棄力量?”
“無論這堵牆壁後面是什麼東西,都無法抵擋權杖和蘋果結合的力量,”羅德里戈頓了頓,“它們是用來屠戮神明的——無論是哪個宗教裡的神明。”
“但我們的上帝應該是全知全能的。你真覺得兩件古代聖物就能傷害他?”
羅德里戈露出傲慢的微笑。“你真是無知,孩子。對你來說,造物主的形象來自一本古老的書——我要提醒你,那是人撰寫的書。”
“可你是教皇!你怎麼能否認基督教的核心著作?”
羅德里戈大笑起來。“你真的這麼幼稚嗎?我成爲教皇,只是爲了獲取權勢。它能給我力量!你真以爲我相信那本荒謬的書上哪怕一個見鬼的字嗎?那裡面全都是謊言和迷信。就像人類學會寫字以後的每一本宗教典籍那樣!”
“就爲了你這些話,有些人會殺了你的。”
“也許吧。但我不會因爲這些想法而睡不安穩。”他頓了頓,又說,“埃齊奧,正因爲我們聖殿騎士理解何謂人性,所以纔會對它如此輕蔑!”
埃齊奧說不出話來,只是繼續聽着教皇的大吼大叫。
“等我在這兒的工作結束,”羅德里戈續道,“我想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散教會,讓那些男男女女最終擔負起自己行爲的後果,並且得到恰如其分的審判!”他露出幸福的笑容。“那美麗的,屬於聖殿騎士團的新世界——由理性和秩序統治……”
“你的整個人生都充斥着暴力和不道德,”埃齊奧打斷了他的話,“你有什麼資格談論理性和秩序?”
“噢,我知道自己是不完美的,埃齊奧,”教皇矯揉造作地笑着說,“我也不會去僞裝自己。但你要明白,道德不會給你帶來任何好處。你應該抓緊你能得到的一切——無論用什麼方法。畢竟,”他攤開雙手,“你只有一次人生!”
“如果所有人都以你的準則生活,”埃齊奧驚恐地說,“整個世界就會被瘋狂所吞沒。”
“正是如此!但世界早就被瘋狂吞沒了!”羅德里戈指着他,“你上歷史課的時候都在打瞌睡嗎?就在幾百年前,我們的祖先還生活在泥潭裡,無知和宗教狂熱主宰着他們——畏懼一切,甚至害怕影子。”
“但我們早就擺脫了那個時代,變得更加睿智,也更加強大。”
羅德里戈又大笑起來。“多美好的夢啊!但看看你周圍吧。你生活在現實裡。這裡有殺戮和暴力。還有貧富之間的鴻溝——越來越寬的鴻溝。”他盯着埃齊奧的眼睛,“平等永遠不會到來。我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你也應該這麼做。”
“絕不!刺客永遠會爲人性的改良而奮鬥。也許它是無法實現的目標,就像烏托邦,就像俗世的天堂,但每一天,我們都會繼續奮鬥,也繼續遠離泥潭。”
羅德里戈嘆了口氣。“你真是單純得讓人吃驚!請原諒
,不過我已經受夠了等待人類自行覺醒。我老了,見過很多東西,現在也沒多少年可活了。”他突然想到了什麼,陰險地笑了起來:“誰又知道呢?也許墓穴能改變這個事實,不是嗎?”
伊甸蘋果開始發光,而且越來越明亮,直到它的光輝充斥着整個房間,讓他們睜不開眼睛。教皇跪倒在地。埃齊奧儘量遮擋着光芒,看到古籍上的那張地圖投射在了滿是空洞的牆壁上。他向前走去,抓起了教皇權杖。
“不!”羅德里戈枯瘦的雙手徒勞地抓着空氣,“你不能!你不能!這是我的命運。我的!我纔是先知!”
在這確鑿的真相面前,埃齊奧驚恐地意識到,在許多年前的威尼斯,他的刺客同伴就看出了他不願承認的事實。先知的確在這兒,在這個房間裡,而且即將達成他的宿命。他近乎憐憫地看着羅德里戈。“你從來就不是先知,”他說,“你這可悲又愚蠢的人。”
教皇坐回地上,顯得蒼老、臃腫而又可憐。隨後他用無可奈何的口氣說:“失敗的代價就是死亡。至少讓我體面地死去吧。”
埃齊奧看着他,搖了搖頭。“不,你這老傻瓜。殺了你也沒法讓我的家人活過來。所有那些或是因爲反抗你、或是因爲你無能的領導而死去的人也都一樣。至於我自己,我已經受夠了殺戮了。”他看着教皇的雙眼,如今那雙眼睛變成了乳白色,顯得驚恐而蒼老,從前的咄咄逼人不見了蹤影。“萬事皆虛,”埃齊奧說,“萬事皆允。是時候讓你去尋找自身的安寧了。”
他轉過身去,朝着牆壁舉起權杖,按照地圖上的標記,將其尖端以特定的順序戳進那些孔洞裡。
就在這時,一道大門的輪廓在牆上浮現。
等埃齊奧碰觸最後一個孔洞以後,門打開了。
門後是一條寬敞的走廊,牆壁用玻璃製成,內部嵌有古老的雕塑,材質包括普通石頭、大理石和青銅。牆上的凹室裡放着石棺,每隻石棺上都有如尼文字,埃齊奧發現自己能夠看懂——那些是古老的羅馬諸神的名字,但所有石棺都是封死的。
在通道中穿行之時,這裡陌生的建築與裝飾風格讓埃齊奧很是吃驚:就像是怪異地混合了遠古與現代的式樣——還有些形狀和造型他從未見過,但他的本能告訴他,那些或許屬於遙遠的未來。牆壁上有關於古代重大事件的浮雕,看起來不僅展示了人類的進化過程,還有引領人們進化的那股力量。
浮雕上描繪的輪廓,有許多在埃齊奧看來像是人類,但其衣着卻是他從未見過的。他還看到了另一些圖案,但並不知道那些是雕刻、繪畫還是虛無的影像——落入海洋的森林,猿猴,蘋果,權杖,男人和女人,裹屍布,長劍,金字塔和巨像,塔廟與神像,在水下行進的船隻,閃閃發光的怪異屏幕,彷彿在傳達着所有知識,所有信息……
埃齊奧認出的不僅是蘋果和權杖,還有一把巨劍,以及耶穌的裹屍布,這些都握在外觀像是人類,卻又並非人類的身影手裡。他辨認出了對原初文明的描繪。
最後,在墓穴的深處,他發現了一口碩大的花崗石棺材。就在埃齊奧接近之時,它開始發光,那是種充滿歡迎之意的光。他碰了碰那龐大的棺蓋,它便在響亮的嘶嘶聲中擡起,彷彿輕若羽毛,又彷彿粘在了他的手指上。隨後棺蓋滑開了。石棺裡傳來令人愉悅的黃色光輝——它溫暖而又關切,就像陽光。埃齊奧遮住了眼睛。
緊接着,石棺裡有個身影站了起來。埃齊奧看不清那身影的五官,但他知道自己面前是位女性。她用不斷變幻的熾熱雙眼看着埃齊奧,說起話來——那話聲起初像是鳥鳴,最後轉變成了他的語言。
埃齊奧看到她戴着頭盔。肩膀上停着一隻貓頭鷹。他低下頭。
“歡迎你,先知,”女神說,“我已經等待了你無數歲月。”
埃齊奧不敢擡頭去看。
“你能來這兒真好,”那身影續道,“你也帶來了蘋果。讓我看看。”
埃齊奧謙卑地遞出了蘋果。
“啊。”她的手拂過蘋果上方的空氣,但並未碰觸它。它散發光芒,脈動起來。她的目光定格在他身上。“我們必須談談。”她側過頭去,彷彿在思考什麼,而埃齊奧覺得自己在那張散發虹光的臉上看到了一絲笑意。
“你是誰?”他壯着膽子問。
她嘆了口氣。“噢——我有很多名字……我死去的時候,名叫密涅瓦。在那之前,是梅瓦和梅拉……還有很多很多……看!”她指着埃齊奧經過的那一排石棺。每當她指向其中之一,它就會散發出蒼白的月光。“還有我的家人……朱諾,從前叫作朱尼……朱庇特,從前名爲提尼亞……”
埃齊奧驚呆了。“你們是古代的諸神……”
接下來的聲音就像遠處的玻璃碎裂聲,又像是隕落的星辰——那是她的笑聲。“不——不是神。我們只是來得……更早些。當我們行走於世上之時,你們的種族還在努力理解我們的存在。我們更加……超前於時間……你們的頭腦那時並沒有做好迎接我們的準備……”她頓了頓,“或許現在也沒有……或許永遠都不會。但這沒關係。”她的語氣嚴肅了些。“就算你們無法理解我們的話,也能理解我們的警告……”
她陷入了沉默。在這陣沉默中,埃齊奧說:“你的話我一個字也不明白。”
“我的孩子,這些話不是講給你聽的……這些是……”說着,她看向墓穴彼端的黑暗,那是牆壁和時間本身所無法束縛的黑暗。
“是什麼?”埃齊奧恭敬而又驚恐地問,“你在說什麼?這兒沒有別人了!”
密涅瓦朝他彎下腰來,貼近了他,他感覺到母親般的溫暖籠罩着自己,他的疲憊和痛楚也一掃而空。“我不是在跟你說話,而是在通過你說話。你是先知。”她擡起雙臂,墓穴的天花板就變成了天空。密涅瓦閃閃發光的虛幻面孔浮現出無限悲哀的神情。“你已經扮演了你的角色……你確定了他的位置……但現在請安靜吧……讓我們可以交談。”她面露悲傷。“聽着!”
埃齊奧能看到天空和羣星,聽到它們的歡唱。他能看到大地在旋轉,彷彿他正從太空俯瞰大地。他能辨認出大陸,甚至是大陸上的幾座城市。
“當我們仍是血肉之軀,我們的家園仍然完整之時,你們的種族背叛了我們。是我們創造了你們。是我們給了你們生命!”她停了口,如果說女神能夠流淚,她恐怕已經流下淚水了。戰爭的景象浮現,尚未開化的人類以手製武器對抗他們從前的主人。
“我們很強大。但你們人數衆多。而且我們都渴望戰爭。”
地球的景象浮現出來,看起來距離很近,但視角仍然是從太空俯瞰。地球漸漸遠去,越來越小,埃齊奧能看到它只是幾顆環繞那顆巨大恆星——太陽——運轉的行星之一。
“我們忙於地上的事務,忘記了天空。等我們注意到的時候……”
密涅瓦說話的時候,埃齊奧看到太陽周圍出現了巨大的日冕,放射出難以忍受的光輝,那光輝舔舐着地球。
“我們給了你們伊甸園。但我們雙方創造了戰爭和死亡,讓伊甸變成了地獄。世界熊熊焚燒,直到一切只剩灰燼。一切本該如此結束。但我們以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你們。我們創造了你們,讓你們能夠倖存!”
埃齊奧看到,在由太陽帶給地球的徹底毀滅之後,有一條滿是灰燼的手臂從殘骸中伸向了天空。接着墓穴的天花板化作的天空上,浮現出一片狂風吹拂下的平原的影像。人們正在平原上行走——他們傷痕累累,壽命短暫,卻充滿勇氣。
“我們重建了世界,”密涅瓦續道,“儘管費盡辛苦,但我們重建了它!隨着地球緩緩痊癒,生命也回到了這個世界,慷慨的大地上再次萌生了綠意……我們竭力確保這樣的悲劇永遠不會重演。”
埃齊奧又看向天空。那裡出現了地平線。地平線上出現了神殿和房屋,文字般的雕刻,堆滿紙卷的圖書館,船隻,城市,音樂和舞蹈——來自他所不知道的遠古時代和遠古文明的形體和身影,但他能夠認出,那些都是他的同胞的作品……
“但現在我們將要死去,”密涅瓦說,“時間也在和我們作對……真相會轉變爲神話和傳說。我們創造的東西也會遭到誤解。但埃齊奧,就讓我的話語保存這些訊息,永久地記下我們的逝去。”
天花板上出現了這座墓穴的畫面,以及其他類似的地方。
埃齊奧看着這一幕,彷彿身在夢中。
“但請讓我的話語爲你們帶去希望。你必須找到其他神殿。像這樣的神殿。由那些厭惡戰爭的人所建造。他們所做的努力是爲了保護我們,讓我們免於烈火。如果你能找到他們,如果你能挽救他們的作品,那麼這個世界或許也能得到拯救。”
這時埃齊奧又看到了地球。墓穴天花板化作的天空上展示着一座城市,它就像是聖吉米亞諾,只是更加龐大;隨後是一座未來的城市;一座高樓林立、令街道彷彿籠罩在黃昏中的城市;一座位於遠方島嶼上的城市。隨後一切融合爲一,化作太陽的影像。
“但你必須儘快,”密涅瓦說,“因爲時間緊迫。提防聖殿十字——有許多人會阻擋你的前進。”
埃齊奧擡起頭。他能看到太陽在憤怒地燃燒,彷彿等待着什麼。接着它突然像是炸開了,而在爆炸中,他覺得自己看到了代表聖殿騎士團的白底紅十字。
他面前的影像漸漸褪去。最後只剩下密涅瓦和埃齊奧,女神的聲音也變得隱隱約約,彷彿是從一條沒有盡頭的隧道里傳來的。“結束了……我的同胞現在必須離開這個世界……我們所有人……但訊息已經傳達……現在就看你的了。我們已經無能爲力了。”
接下來,周圍只剩下黑暗和寂靜,墓穴也變回了黑暗而空無一物的地下房間。
埃齊奧轉身離開。他回到墓穴的前廳那裡,看到羅德里戈倒在一場躺椅上,嘴角滲出綠色的膽汁。
“我快死了,”羅德里戈說,“我服下了爲失敗的時刻準備的毒藥,因爲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了我的容身之處。但告訴我——在我永遠離開這個充滿憤怒和淚水的世界之前——告訴我,你在墓穴裡看到了什麼?你遇到了什麼人?”
埃齊奧看着他。“那裡什麼都沒有。”他說。
他原路返回,穿過西斯廷教堂,來到陽光下,發現他的朋友正在那兒等待着他。
新世界正等待他去創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