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七章

丁字街以西的磚塔衚衕,通稱“口袋底”,是內城的一處豔窟。名氣不如八大胡同之響,但狎客的身分大都比在八大胡同尋芳的來得尊貴。“瀾公爺”固是豪客,但卻不如“立大人”。

“立大人”就是慈禧太后面前的紅人,工部侍郎立山。他亦是內務府的漢軍,本姓楊,字豫甫,行四,所以熟人都管他叫“楊四爺”。他當過內務府堂郎中,在修頤和園那幾年,發了大財。起居豪奢,京中無人不知。據說他所蓄的朝珠有三百餘掛之多,每天換一掛,可以終年不重複。走馬章臺,揮手千金,視爲常事,‘瀾公爺”的身分雖高,談到浪擲纏頭,可就相形見絀了。

偏偏在口袋底他們所眷的是同一個人,這個來自天津楊柳青的名妓,叫做“綠雲”,載瀾結識她在先,而立山後來居上。及至知道是“瀾公爺”的相好,立山倒是有意退讓,無奈綠雲本人覺得此勝於彼。她所隸的那個“天喜班”,則從掌班到夥計,更無不以立山爲財神爺,如何肯容他跳槽?這天也是天喜班的掌班,派出幾撥人去,在立山常到的幾處“清吟小班”及飯館中搜索,最後是在煤市的泰豐樓截住了立山,硬攔到口袋底。大煙抽到一半,聽得外面在喊:“瀾公爺到!”

不由得有些着慌。

“我躲一躲吧!”立山扔下煙槍想起身,“面對面多不好意思?”

“怕什麼?”綠雲將他一把推倒,“等我去打發他走。”說完,扭着腰便往外走,順手帶上了房門。

紅姑娘都有幾間屋子,綠雲獨佔一個院子,南北屋共有六間之多。立山在北屋,載瀾自然被讓到南屋。兩面的陳設差不多,但味道大不一樣,北屋燈火輝煌,南屋則連取暖的火爐都是剛生起來的。載瀾從心裡冷到臉上,氣色非常難看。

綠雲見此光景,便回頭罵人:“怎麼回事?弄個冷爐子在這裡!也沒有人招呼。茶呢?都當瀾公爺脾氣好,就敢這麼無禮,不是大年底下,看我不罵好聽的。”

聽她這一番做作,載瀾的脾氣發不出,憋在心裡更覺難受,冷冷地問道:“誰在那面屋子裡?”

“還有誰?是掌班的從泰豐樓把他去截了來的。”綠雲嘆口氣,“唉!掌班的也叫事不由己。”

“什麼爲難的事?”

綠雲欲語不語地,然後很快地說:“沒有什麼!三爺你就別打聽了。那裡喝了酒來?”

“我是從端王府逃席出來的。早知道……,嗐,別說了!”

“又是什麼不痛快?”

“冰清鬼冷的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兒,痛快得了嗎?”

“我不是在這兒陪你?”綠雲一面說,一面將頭扭了過去,坐在炕上,低着頭,抽出拴在玉鐲子上的小手絹在擦眼淚。

“這就怪了!我又沒有說你什麼,你哭個什麼勁?”

“我也不是說三爺說了我什麼,我覺得委屈,是自己心裡難過。”

說到這裡,只見門簾掀處,前面一個夥計另捧着一具火焰熊熊的白泥爐子來替換,後面一個老媽端個托盤,上面是茶與果碟子。綠雲便即起身,親自擺好果碟,將茶捧給載瀾,又端一張凳子擺在火爐旁邊,拖着他換地方坐。

這一來,載瀾的氣消了一大半,代之而起的是關切。拉着她的手問道:“你什麼事不痛快?”

“三爺,你別問行不行?”

“爲什麼?”

“何苦讓你也不痛快。”

這一說,載瀾更要問了:“不要緊,你說罷!”

綠雲遲疑了好一會,自己又搬張凳子,挨着載瀾坐下,一面拿火筷子撥火,一面用抑鬱的聲音說道:“快年三十了,鋪子裡的帳,還不知道怎麼搪?”

聽得這話,載瀾懊悔多此一問。不過,他也是有準備,從靴頁子裡掏出一疊銀票來,綠雲眼尖,看過去都是小數目,便不作聲。

“這裡三百兩銀子,你先拿着花。”

“不!三爺,你給得不少了!我不能拿。”

“嫌少?”

綠雲不答,卻又去掏手絹要擦眼淚。載瀾頗爲惶惑,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說什麼好。

“三爺,”綠雲委屈地說:“你總是不知道我的心。”

“是啊!我實在有點猜不透。”載瀾問道:“不是嫌少,你爲什麼不拿?”

“好吧!我拿了就是。”

等她伸手過去,載瀾卻又不給了,縮一縮手說:“一定有緣故,你說給我聽聽。”

“我不能說,說了你更會誤會。我又何苦一片好心,到頭來自找沒趣。”

“這話更奇,簡直猜不透。”

“好罷,我就實說。三爺,我是在想,年底下你的花銷大,不說別的,只進宮給老佛爺拜一趟年,多少太監伸着手等你?

既然咱們好,我就不能不替你着想,你口口聲聲說我‘嫌少’,倒象我巴結你三爺,只是爲了幾個錢似的,那不屈了我的心?”

話是好話,聽入耳內,印入心中,卻很不是滋味。堂堂天潢貴胄,近支宗親,只爲手頭不寬,竟勞窯姐兒來替他打算!這話要傳出去,還有什麼臉見人?

見他怔怔不語,綠雲少不得還要想些話來說,“這幾天我總是在想,年底下你忙,我也忙,我也不是忙,得替掌班的想法子。班子裡上下三十口人,鋪子裡有兩三千銀子的帳,不找個冤桶來墊底,年三十就過不去,只要一過去了,就該我樂兩天了。過了‘破五’,你帶我上西山,或是什麼清靜的地方住幾天,就咱們兩個,愛幹什麼幹什麼,那樣子纔有點意思。”說到這裡,她的臉色又轉爲抑鬱,幽幽地嘆口氣,“這是我心裡的話,只怕說了也是白說。”

“怎麼叫白說?”載瀾很認真地,“莫非你想逛一趟西山,我還會不帶你去?”

“那是過了年的話,眼前你就不肯體諒我,想想真灰心,白好了一場。”

“我也不知道怎麼才叫體諒你?人家佔正屋,我在這裡將就着,還怎麼樣。”

“喏!你說這話,就是不體諒我。客人也有個先來後到,人家已經一腳踏了進來,難道我好攆他。而且,我也說過了,只爲找個冤桶來墊底。你要是不願意,我就不過去了,一直在這裡陪你!”

說到這樣的話,載瀾更發不出脾氣。轉念又想:原是來取樂的,何必生閒氣?“君子報仇,三年不晚”,立山總有犯在自己手裡的時候,眼前且讓他一步!

於是他說:“我也不要你一直陪我,可也不能馬上就放你走。只要他耗得住,就讓他等着。我晚上還得上端王府有事,喝幾杯酒就走。”

“好!我去交代他們。”

出得南屋,綠雲匆匆關照了一番隨即溜回北屋。立山等得不耐要走了,綠雲一見,便從老媽子手裡奪過他的馬褂,半真半假地說:“四爺,你是大忙人,難得逮住了,可不能放你走!瀾公就要走了。他不知道你在這裡,你一出去叫他撞見了,反倒不合適。”

“不!”立山去奪自己的馬褂,“我真是有事。”

“好!”綠雲將手一鬆,一轉身坐在椅子上生氣,“你要走了,從此就別來!”

聽這一說,立山也不知道她是真的生氣,還是有意做作?僵在那裡,進退兩難。綠雲卻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然後走到他身邊,溫柔地卸下他剛套上身的馬褂,推他到紅木炕牀上坐下。

“你可別偷偷兒溜走!等我一起來吃飯。”說完,扭頭就走,掀門簾時又回眸一笑,方始鑽了出去。

回到南屋,杯盤初具,綠雲親自伺候,斟酒佈菜,神態非常從容。這讓載瀾也感到輕鬆了,一連喝了兩杯酒,興致顯得很好。

“三爺,聽說端王爺的大少爺要當皇上了。是不是?”

“你聽誰說的?”

“都這麼在說,要換皇上了。”綠雲問道,“倒是什麼時候換啊?”

“本來早就換了!”載瀾覺得跟綠雲說不清楚,就說清楚了,她也未必懂,所以嘆口氣說:“唉!別提了!總而言之,洋鬼子可恨,非殺不可!”

“這又跟洋鬼子什麼相干?”

“你不明白!”載瀾搖搖頭,直着脖子灌了一杯酒。

“其實,當皇上也不見得舒服。”綠雲說道:“我聽說皇上住的的方,連窗子紙都是破的,這個天氣可怎麼受得了?”

“這話,”載瀾很注意地問,“你又是聽誰說的?立山?”

綠雲心想,如果不承認,必惹他誤會。剛剛拿他的毛躁脾氣壓下去,再一翻起來,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敷衍得他出門?倒不如大大方方跟他實說。

“是啊!聽他說,皇上的窗子紙破了,直往屋子裡灌西北風,也沒有人管。還是他帶了人去糊好了的!”

聽到最後一句,載瀾喜不可言,不自覺地又灌了一杯酒,放下杯子說了句:“痛快!”

“痛快?”綠雲愕然。

載瀾知道自己失態了,笑笑答說:“我是說這幾杯酒喝得痛快!行了,你陪冤桶去吧!我可要走了。”

“還早得很嘛!”

“不,不!不早了。”載瀾說道,“等破五過了,我帶你上西山。”

“破五以前呢?就不來了?”

“誰說的?大年初一就來開盤子。”

“好!咱們可是一言爲定。”綠雲將他丟在桌上的一疊銀票塞到他手裡,用極低的聲音說:“開盤子的時候給!給我做個面子。”

“那麼,”載瀾問道,“我在這裡的帳呢?”

“過了年再算。忙什麼!”

“也好!”載瀾抓了幾張票子塞回給綠雲,“這算是給你的壓歲錢。”

“是羅!謝謝三爺的賞!”綠雲笑着,嫋嫋婷婷地蹲下身去請了個安。

載瀾笑着在她臉上擰了一把,揚着臉大步出門,上路仍回端王府。

客人大都散了,只有莊王還在。商議如何把義和團弄進京來,讓“老佛爺”也知道那這麼一班“扶清滅洋”的義民?正談得起勁,載瀾衝了進來,一進門便嚷:“好個楊四,簡直要造反了!”

“誰啊?”載漪問道:“你是說立山。”

“不是這個兔崽子,還有誰?二哥,”載瀾起勁地說:“你知道怎麼回事?立山居然帶着人到贏臺,把載湉的窗子紙都糊好了!你看,這個小子混不混?”

“慢着!是誰放他進瀛臺的?”

“誰知道?我看沒有人敢放,是他自己亂闖了進去的。”

“立山住的地方,跟‘北堂’緊挨着,”一向亦頗妒立山豪闊的莊王載勳,乘機落井下石,“聽說他跟洋鬼子常有往來。”

立山住在西安門大街,靠近西苑的“三座門”外。那一帶在明朝爲大內的一部分,北面是武宗自封“總兵”操練禁軍的內教場,南面由西安門往東,鱗次櫛比地十座大庫房,稱爲“西什庫”。然後是“酒醋局”,就是立山的住宅,地名一仍其舊。西什庫有座天主教堂,教會中稱爲“北堂”,是主教的駐地,亦是京城各天主教堂中最大的一座。立山與北堂並無往來,但奴婢如雲,免不了有信教的,也免不了有教士上門,所以載勳有此誤會。

載漪這一陣子越來越恨洋人,因而一聽載勳的話,便即頓足說道:“好嘛,簡直就是私通外國!可給他一個好看的。”

※※※

第二天是除夕。立山一早進宮,心情閒豫。因爲到了大年三十,宮內過年該辦的事,早已辦妥,王公百官,該送禮的,該送“節敬”的,亦都早就送出。這天不過照例到一到,在內務府朝房喝着茶,心裡只在盤算,找那些“相公”到家玩個半天?

盤算已定,正待起身離去,只見一個蘇拉掀簾而入,神色匆遽地說:“立大人,請快上去吧!李總管在找。”

“喔,”立山一面掏個小銀鏈子遞給蘇拉,一面問道:“你把話說清楚,是老佛爺召見,還是李總管找我?”

“李總管找,就是因爲老佛爺召見。”

“那就是了。你知道老佛爺這會兒在那兒?”

“聽說在寧壽宮。”

這就更不必忙了,寧壽宮近在咫尺,立山從從容容地走了去,一進宮門,便有個李蓮英左右的小太監迎了上來,匆匆說一句:“快點兒吧!老佛爺都等得不耐煩了。立大人,你老可當心一點兒,看樣子老佛爺今兒要鬧脾氣。”

進去一看,果然,慈禧太后的臉色陰沉沉地,一點都不象要過年的樣子。立山亦不敢多看,跪倒碰頭,口中說道:

“奴才給老佛爺請安辭歲。”

“你把頭擡起來,我看看你。”

立山一聽這話,便知不妙,脾氣是衝着自己來的,只好答聲:“是!”硬着頭皮將臉擡了起來。

“我看你氣色不壞,該走運了!”

這又是令人大惑不解的話,立山唯有這樣答說:“全是老佛爺的恩典。”

“我有什麼恩典到你頭上?”慈禧太后冷笑道:“哼!你巴結的好差使!”

那樁差使巴結錯了?立山一時無法細想,唯有連連碰頭,說一句:“求老佛爺別動氣!那件事辦錯了,奴才馬上改。”

“誰說你辦錯了?你辦得好,我還得賞你一個差使,專管打掃瀛臺。”

聽得這一說,立山恍然大悟,是爲了帶人替皇帝糊窗紙那件事。他很機警,自知說什麼話都是多餘的,只舉起雙手,狠狠地打自己的臉,打一下,罵一句:“立山該死!”

一連打了十幾下,慈禧太后只不開口,立山這時纔有些着急,這樣子下去要打到什麼時候?自己把一張臉打腫了,大年下又怎麼見人?這樣想着,隨即給李蓮英拋過去一個求援的眼色。

就沒有這個眼色,李蓮英也要爲他解圍,但須先窺伺慈禧太后的神色,看她怒氣稍解,方始喝道:“立山,滾出去!”

聽得一個“滾”字,觸發了立山的靈機,果然就地一滾,就象戲中小猴子在孫悟空面前獻技那樣,滾完了還隨勢磕一個頭,方始急急退出。

慈禧太后忍不住破顏一笑,算是消了氣了。而立山卻垂頭喪氣,撫摸着火辣辣生疼的臉和手,只想找個地方躲一躲。

就這時候,李蓮英追了上來,輕聲喚道:“四爺,上我屋裡坐去。”

立山求之不得,跟着李蓮英進了屋,將一頂貂帽取下來往桌上一擺,苦笑着說:“你看,那裡來的晦氣。”

“算了,算了!這還值得氣成這個樣子?”

“我不氣別的。自覺人緣不錯,打你這兒起,上上下下都還有個照應,就算我那兒不周到,跟我挑明瞭說,我一定賠不是。大年三十的,何苦暗箭傷人?”

李蓮英知道他是疑心那個太監告的密,隨即答道:“四爺,那你可是錯怪了人了!我敢保,走得到老佛爺面前的人,沒有一個人說過這話。”

“那麼,是老佛爺自己瞧見了?”

李蓮英笑了,“這當然不是!”他停了一下說,“四爺,我泄個底給你吧,今兒一早,端王來見過老佛爺了。”

立山不知端王又何以知道糊窗紙這回事?出宮在車中細細思索,想起自己跟綠雲談過此事,於是一下子看透了底蘊,必是綠雲嘴快,告訴了載瀾,以致有此一場無妄之災。

“慢慢!”他掀開車帷吩咐:“到口袋底。”

到口袋底自然是到天喜班,綠雲喜孜孜地將他迎了進去,笑着說道:“紅頂花翎地就來了!看樣子天喜班要走運了!”

聽得“走運”二字,立山忍不住無名火發,“走你孃的黴運!”罵完,將帽子取下來,重重地摔在桌上。

“怎麼啦?”綠雲的臉色都變了,怯怯地問:“四爺,你幹嗎生這麼大的氣啊?”

“我不氣,我不氣。”立山的神態忽又變得緩和了,“我是給你送錢來。”

說送錢來,不是拿她開心的假話,綠雲向立山需索兩千銀子過年,他許了今天給她。此時從靴頁取出一疊銀票,抽了兩張捏在手裡,不即交出,還有話說。

“綠雲,我問你,瀾公爺給了你多少?”

“他要給我三百銀子,我沒有要他的。”綠雲老實答說。

“爲什麼?”

“我就是不願要他的錢。”

立山又問一句:“爲什麼?”

“不願意跟他落交情。”綠雲又說,“至於他應該給的局帳,自有掌班跟他去要,反正我不使他一個錢。”

“你要使誰的呢?”

“那還用說嗎?”綠雲嬌笑着,一隻手搭在立山肩上,一隻手便去接他的銀票。

立山拿她的手捏住,“慢點,我會給你。”他抽了一張“恆”字號的兩千銀票,塞入她袖中,綠雲便撳住了他的手,讓他在她袖子裡暖手。

這是如願以償了,但她一雙眼睛,還在瞟着他的另一張銀票,看數目是一萬銀子,不由得納悶,他又取出來這麼一筆鉅款幹什麼?

“你取把剪子來!”

“這,”綠雲詫異,“幹什麼?”

“你取了剪子來,就知道了。”

於是綠雲便到梳妝檯上去找剪刀,立山已將那張銀票,一折再折,折成一長條夾在手指縫中,等從綠雲手中接過剪刀,“咔嚓”一聲,將銀票剪成兩截,展開來一看,恰好在“即付庫平紋銀壹萬兩整”那一行字中剪斷,成爲左右兩個半張。

“這給你!”立山遞了半張給她,“如今這一個子兒不值,得兩個半張湊在一起才管用。那一天,給你三百銀子的那個人不再上你門了,我再給你另外半張。”

白花花一萬兩庫平紋銀,可望而不可即,惹得綠雲心裡七上八下,癢癢地不安寧。想了一會,脫口說道:“四爺,你把我接回府裡,不就一了百了啦嗎?”

立山有個宗旨,儘管路柳牆花,到處留情,決不採回去供養。當即笑道:“不行!我住的地方叫酒醋局,我太太是個頭號的醋罈子。”

綠雲也約略知道立山的脾氣,料知絕不可強求,便又說道:“我倒也不是貪圖你那一萬銀子,咱們相識到現在,你四爺說什麼,我沒有不依的。既然你討厭他,我不理他就是。”

“那在你自己。不過,你可別給我得罪人。”

“我知道。”

“你未見得知道。”立山想了一下說,“反正你少多嘴就是了。如今謠言滿天飛,多句嘴就會惹是非。而且不惹則已,一惹必是極大的麻煩。到時候我救不了你,你可別怨我。”

立山說話,一向帶着笑容,至少也是平平靜靜的,即使剛纔罵她“走你孃的黴運”,也只是話難聽,臉色並不難看。唯獨說這番話,是一種嚴重警告的神態,因而將綠雲嚇得臉都黃了。

“四爺,你倒是說的什麼呀!怪嚇人的。”

“大年三十的,我嚇你幹什麼?”立山站起身來,“你叫人把我的衣包拿來。”

稍微有點身分的京官,出門必有跟班隨帶衣包,主人如果穿的是官服,衣包中必是便衣,或者雖爲便衣,但天時靡常,寒溫不定,亦須視時令另帶增添替換的衣服。但綠雲卻認爲立山不須用隨帶的衣包,原有便衣留在她那裡。

“來吧!”她幫他將朝珠褪了下來,接着脫去補褂,一面服侍,一面說道:“你還有件狐嵌袍子在這裡。”

“是嗎?我倒記不得了!”

確有件棗紅緞子面的狐嵌皮袍,還有件貂皮馬褂,只是少一頂帽子,“好在屋子不冷,”綠雲說道:“暫時可以不戴!”

“不,我馬上要走了。”

綠雲頗爲意外,“怎麼要走了呢?”她問。

“今兒什麼日子?我還不回家。”

這一說,綠雲不能再留他了。喚進他的跟班來,還從衣包中取了頂“兩塊瓦”的水獺皮帽子,親手替他戴上。握着他的手問道:“明天要不要我到府裡去拜年?”

“你這話問得怪。”立山答說,“那是你的事!你願意來就來,你不願來我也不怪你。”

“我怎麼不願意?只爲……,”綠雲輕聲說道,“你說四奶奶是個頭號醋罈子,我怕去了碰一鼻子灰。大年初一,那多沒趣?”

聽這話,立山有些不悅,原來綠雲只爲她自己怕討沒趣!如果說,她怕她去了,“四奶奶”會跟他打饑荒,那是爲他設想,同樣的一句話,說法不同,情意也就大有濃淡之分了。

因此,他連答她一句話都懶得說,鼻子裡哼了一下,似笑非笑地出了房門。綠雲趕來相送,怎奈他的步子快,等她走到門口,他已經上車了。

“四爺,四爺!”

這時候再喊就嫌晚了!立山喝一聲:“走!”霎時間就出了口袋底。

可是,他不願回家。回家也沒事,過年的瑣碎雜務,用不着他料理,只有些告幫的人上門,愁眉苦臉的,看着也不舒服。

只是不回家又到那裡去呢?

這樣想着,發覺車子已折而向北,是朝回家的路走。便即喊道:“停!停!”

車子慢了下來,跨轅的跟班側身向裡,掀開車帷,等他發話。立山只吩咐向南走。

向南便是出宣武門到外城,跟班的告訴車仗,只往“八大胡同”就是。這樣一直出了城門,立山纔打定主意,隔着車帷,大聲說道:“宏興店!”

宏興店在楊梅竹斜街,跟班的知道主人要去訪的是個“狀元夫人”。

“狀元夫人”是個出過洋的名妓,本名曹夢蘭,改名傅鈺蓮,重墮風塵,花名“賽金花”。“狀元夫人”雖是自高身價的標榜,但也不是全無來歷,她的狀元夫婿,就是煙臺負情的洪鈞。

洪鈞對於聲色之道,另有一種看法。他認爲晚年納妾,有名無實,是件愚不可及的事,因此“欲以晚年之事,而在中年行之”,光緒初年當湖北學政時,便託至好物色妾侍,最後選中了一個蘇州山塘的雛妓曹夢蘭。

到了光緒七年,洪鈞因爲老母多病,奏乞“終養”,不久丁憂,服滿起復,仍舊當他的內閣學士。其時他的西北輿地之學,已很有成就,頗得李鴻章的賞識,保他充任出使俄、德、奧、比四國。洪夫人憚於遠行,兼以聽說要跟“紅眉毛、綠眼睛”的“洋鬼子”周旋,一想起來就會心悸,因而叫曹夢蘭“服侍了老爺去”。只是西洋一夫一妻,並無妾侍之說,所以權假誥命,曹夢蘭亦居然“公使夫人”了。

洪鈞從光緒十三年起到十六年,前後在國外四年。這四年之中的曹夢蘭,有罕有的榮遇,亦有頗招物議的醜聞,洪鈞都忍氣吞聲,飲恨在心。不想,回國以後,在宦途上又幾乎栽了個大跟斗,事起於一張“中俄交界圖”。

在新疆伊黎之西,科布多之南的帕米爾一帶,中俄的疆界,久不分明。洪鈞講西北輿地之學,最感困擾的就是這一塊地方,不能言其究竟。出使俄國時,有人拿來一張中俄接壤之區的地圖,山川道路,條列分明,洪鈞大喜,出了重價買下來,譯成中文,呈送總理衙門。朝中辦洋務的大員亦很高興,以爲從此中俄交涉得有憑藉,不至於象過去那樣漫無指歸了。

及至洪鈞回國,派任總理大臣,與張蔭桓同事。有一天英國公使忽然到總理衙門來質問,中國何以割地數百里與俄國?當事者愕然不知所答。而英國公使所以有此質問,則以俄國想經由帕米爾南窺印度,與英國發生了利害衝突。如果帕米爾仍屬中國,形成緩衝,俄國就不可能有此南侵的便利了。

等到查明原因,當然要向俄國提出抗議。不料俄國公使取出一張地圖來,說這是中國自己所制的“中俄交界圖”,帕米爾本爲俄國疆界。這時洪鈞才知道上了大當,而俄國公使所持有的那張地圖,據說就是張蔭桓所供給。作用就在借刀殺人。虧得那時翁同龢以帝師之尊,隱握政柄,念在同鄉份上,極力爲之彌縫。洪鈞雖未得到任何處分,但這口氣始終堵在胸中,兼以房幃之醜,無可奈何,終於鬱郁以終了。

洪鈞一死,曹夢蘭下堂復出,在上海高張豔幟,打出“狀元夫人”的招牌,立刻轟動了十里洋場。

但是,曹夢蘭雖在勾欄,卻非賣笑,如果是她看不上眼的,那怕如“王公子”一般,“三百兩銀子吃杯香茶就動身”,亦難邀她一盼,若是春心所許,那就不但朝朝暮暮爲入幕之賓,“倒貼”亦所不吝。就這樣,不過三年工夫,她從洪家分得的兩萬現銀子,揮霍得一乾二淨,手裡還有些首飾,是裝點場面必不可少的,再不能倒貼給“吃拖鞋飯”的小白臉了!於是聽從最好的一個手帕交,上海“長三”中號稱“四大金剛”之一的金小寶的勸告,決定“開碼頭”。

南葩北植,首先駐足天津,改了個北方味道的花名“賽金花”,秋娘老去,冶豔入骨,在天津很大紅大紫了一陣。可是,賽金花意有不足,總覺得既然北上,總得在九陌紅塵的天子腳下闖個“萬兒”出來,纔夠味道。因而帶着假母與一個老媽子由天津進京,暫借楊梅竹斜街的宏興店作爲香巢。

這是在衚衕裡的“清吟小班”與日袋底舊式娼寮之外,別樹一幟,彷彿北道上流娼的做法。京中的豪客不慣於這一套,因而門庭冷落,開銷貼得不少。賽金花心中盤算,得借個因由,才能拿“賽金花”三個字傳出去。有個上海流行的辦法,不妨一試。

原來上海的風氣,名妓之成名,以勾搭名伶爲終南捷徑,每天包一個包廂,最好是靠下場門的“末包”,其次是“九龍口”上面的“頭包”,到得所歡將上場時,盛妝往包廂中一坐,一身耀眼的珠光寶氣,惹得全場側目。“捧角”的規矩,早到不妨,但所捧的角色的戲一完,即刻就得離座,所以誰是誰的相好,一望而知,不消半個月的工夫,名妓之名就借名伶之名很快地傳出去了。

不過,京城裡戲園與戲班子,都跟上海不同,難以如法炮製,只能略師其意,變通辦理。計算已定,喚宏興店的夥計劉禿子取張局票來,歪歪扭扭地寫了一行字:

“英秀堂譚鑫培”,下面自稱“曹老爺”。

“什麼?賽姑娘,你還叫條子嗎?”

“怎麼着?”賽金花反問:“我曹老爺愛這個調調兒,不行嗎?”

“行,行!”劉禿子知道賽金花脾氣大,嘴上厲害,不敢惹她,敷衍着扭頭就走。

“慢點,劉禿子!”賽金花喊住他說,“以後別管我叫賽姑娘。難道我不是女的,賽似一個姑娘?”

“那麼,管姑娘叫什麼呢?”

“叫賽二爺好了。”

“是!賽二爺!”

※※※

“小叫天”譚鑫培託故不至,又叫“老鄉親”孫菊仙,回報是:“不出這種條子。”這下,賽金花不能不找劉禿子商量了。

“賽二爺,你叫條子幹什麼?”

賽金花不便明言,是要借“條子”的光,只說:“悶得慌,找個人來聊聊。”

“原來賽二爺是想找個人消遣。那好辦!我給你老保薦一位好不好?”

賽金花無可無不可地問道:“誰啊?”

“福壽班的掌班,餘老闆。”

此人也是“內廷供奉”的名伶之一,名叫餘潤卿,號玉琴,小名莊兒,本工武旦,兼唱花旦。賽金花當然亦知其名,點點頭說:“叫來看看!”

“包你老中意。”劉禿子說,“這餘老闆一身好功夫,一杆梨花槍耍得風雨不透,可真夠瞧的!”

一面說,一面笑着走了。到櫃房上寫好局票,派人送到韓家潭福壽班的“大下處”。餘莊兒一看具名“曹老爺”,茫然不復省憶,問宏興店的夥計:“這曹老爺幹什麼的?”

宏興店的夥計,爲了賽金花叫條子,已經跑了三趟了,如果這一次再落空,還得跑第四趟,所以有意騙他一騙:“是山東來的糧道,闊極了!脾氣也好。餘老闆,你這就請吧!”

大年三十,班子裡還有許多雜務要他料理,實在不想出這個局。無奈來人一再催促,路又不遠,心想去打個轉也不費什麼工夫。果然是個“闊老斗”,便邀了來過年,弄他個一兩千銀子,豈不甚妙?

這樣一想,便興致勃勃地換了衣服,出門上車,由櫻桃街穿過去,很快地到了宏興店。

“有位曹老爺住在那兒?”

“來,來!餘老闆,”這回是劉禿子招呼,“跟我來。”

進了賽金花所住的那座院子,他指一指北屋,轉身而去。

餘莊兒穿過天井,上了臺階,照例咳嗽一聲,然後徑自推門而入。北屋是裡外兩間,外間客座,裡間臥室,從棉門簾中透出陣陣鴉片煙味,不用說“曹老爺”是在裡面等。

等一掀門簾,餘莊兒愣住了。那裡有什麼曹老爺,是個三十左右的豔婦躺在煙盤旁邊。莫非是走錯地方了?這樣想着,趕緊將跨進去的一條腿又縮了回來。

“玉琴,幹嗎走呀?過來!”

這讓餘莊兒更爲困惑,站住身子問道:“這是曹老爺的屋子?”

“是啊!”

“請問,曹老爺呢?”

賽金花格格地笑了,笑停了說:“我就是曹老爺。怎麼着,你沒有想到吧?”

餘莊兒不答,躊躇了一會,決定留下來。爲的是好奇,先要弄清楚這位“曹老爺”是何身分,再要看這位“曹老爺”拿自己怎麼樣?

於是,他笑一笑,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真的管你叫曹老爺?”他問。

“店裡叫我賽二爺。我本名叫夢蘭,你就叫我名字好了。”

一說曹夢蘭,餘莊兒想起來了,失聲說道:

“原來是狀元夫人!”

賽金花笑笑不答,指一指煙盤對面說:“來,躺着!替我燒一口。”

“相公”伺候“老斗”,燒煙泡是份內之事。餘莊兒心裡很不情願,故意拿北方“優不狎娼”的規矩作藉口,歉然笑道:“賽二爺,我們的行規,可不興這個!”

賽金花一聽就明白了,他是故意倒過來說,心中冷笑:你別昏頭!你當你自己是嫖客?這樣想着,便隨手拉開梳妝檯,兩指拈起一張二十兩的銀票,遞了過去。

“你這是……?”餘莊兒愕然。

賽金花斜睨微笑,“叫條子不就得開銷嗎?”她說。

這是很不客氣的話。但餘莊兒不敢駁她,京裡優不如妓。道光以前,相公見了妓女,得請安叫“姑姑”,如今的規矩雖不似前,但果然認起真來,餘莊兒在理上要輸。而況,賽金花此刻又是以“曹老爺”的身分叫條子,情況更自不同。餘莊兒無奈,只好道謝接下。

一接了銀票,便得照伺候老斗的例規行事。餘莊兒撩袍上炕,拈起標籤子,燒好一個“黃、鬆、高”的煙泡,裝上菸斗,然後從袖子裡抽出一塊雪白的紡綢手絹,抖開了擦一擦菸嘴,纔將煙槍隔着燈遞到賽金花脣邊。

賽金花並沒有癮,備着煙盤只爲待客方便,就是要餘莊兒打煙,亦不過藉故安排一個同臥並首的機會。因此,幾筒煙一口都沒有吸下肚,噴得滿屋子煙霧騰騰,卻將餘莊兒的癮頭勾了起來。

“你真是糟蹋糧食!”他笑着說。

“原是抽着好玩!”賽金花問:“你呢?”

“我是煙嗓。”

“那,你抽!”

餘莊兒巴不得這一句。用極乾淨俐落的手法,一連抽了八筒,不好意思再抽了。

“你說你是煙嗓,這會過足了癮,唱一段我聽,行不行?”

“怎麼不行?不過,沒有弦子,乾唱也不好聽。”

“那就小嗓子哼一段。”

餘莊兒想了一下說:“我來一段‘醉酒’。這齣戲與衆不同,調門要低纔夠味。”

哼了兩句,發了戲癮,餘莊兒起身一面唱,一面做身段。一雙眼似張似閉,飄來飄去,刻盡醉酒楊妃的盪漾春心,將賽金花勾得有些失魂落魄了。

看看是時候了,餘莊兒一個反身銜杯的身段,從背後彎過腰去,“噗”地一口吹滅了煙燈。

※※※

從這天起,賽金花跟餘莊兒兩三天就得會一次面,每會必得關上好半天的房門。日子一久,梨園中誰都知道,餘莊兒做了“狀元夫人”的面首了。

賽金花一半是喜愛餘莊兒矯捷的武旦身段,一半也是有意籠絡,賠身子、賠工夫之外,還賠上了好些銀子。於是餘莊兒死心塌地,爲她逢人揄揚,其中有兩個他的老斗,被說動了心,都願一親芳澤。一個與他同姓,名叫餘誠格,安徽望江縣人,光緒十五年己丑的翰林,開坊補山東道監察御史才兩年,已經參了好些人。御史除了“彈舉官邪、敷陳治道”的本職以外,各道有不同的職掌,山東道“稽察刑部、太醫院、總督河道、催比五城命盜案牘緝捕之事”,正管着地方治安,所以不但刑部、神機營、步軍統領衙門、大興,宛平兩縣,以及五城兵馬司要買他的帳,連地面上權威赫赫的巡城御史,亦不能不禮讓他三分。因此,八大胡同與所有的戲館、酒樓、旅店,提起“餘都老爺”無不畏憚。

再有一個就是立山。他跟餘誠格是所謂“水陸並行”的嫖友,不過平時各挑相好,互不侵犯,這回卻走到一條道兒上來了。當然,在宏興店的餘誠格之與立山,猶如在口袋底的載瀾之與立山。不過,賽金花的手腕雖不遜於綠雲,無奈築在宏興店的香巢不如綠雲那裡寬敞,因此,常有不期而遇的時候。好在,彼此都不願得罪對方,望影相避,還不致出現過於尷尬的場面。

※※※

這天是餘誠格先到。大年三十並無訪豔的興致,是特爲躲債來的,不過既然來了,少不得溫存一番。那知就在這時候,立山撞了來,賽金花的假母曹大娘趕緊將他在外間攔住。

見此光景,立山心裡就很不舒服,氣沖沖地問道:“誰在裡面?”

“還不是你老的朋友,餘都老爺!”曹大娘低聲說道:“立大人,因爲是你老的好朋友,所以我們姑娘……。”

一語未畢,立山發了旗人的“驃勁”,一拍桌子罵道:“什麼混帳王八蛋的狗朋友!大青白日就堂而皇之地來割朋友的靴腰子!有這個情理沒有?”

曹大娘想不到他發這麼大的脾氣,急忙又陪着笑臉說:“只因你老是熟客,不比餘都老爺不常來,所以請你老迴避他一會,時候還早,回頭再請過來。若說餘老要割靴腰子,你老想,我們姑娘肯嗎?”

激動的立山,心浮氣粗,聽得上半段話,已忍不住盛怒,根本就不會再聽下半段,當時跳了起來,戟指頓足地大罵:“死沒良心的婊子!看我拿片子叫坊官把你們這夥轟出去,不準在京裡住!真是好沒良心的王八蛋!”

這一下不但曹大娘,連劉禿子都嚇壞了,卻又不敢上前去勸,只聽立山一個人敲臺拍凳地大發脾氣。最後,裡間門簾一掀,賽金花衣衫整齊地出現了。

“過年了,幹嗎生這麼大的氣?”她將立山兩隻衣袖按住,“氣出病來,不是叫人乾着急!”

“哼!”立山冷笑一聲,將臉扭了過去。

“如果我知道你這麼愛生氣,早就不理他了!你倒想,他那一點及得上你,那一點叫人看得上眼?我爲什麼要理他?無非,第一、是你的朋友;第二、今天情形又不同。”

賽金花一面說,一面觀察立山的臉色,看說到這裡,他的眼睛一動,臉微微往回一擺,是“倒要聽聽怎麼個不同”的神氣,便知自己的話說對了,正不妨裝個好人。

“也可憐!”她用同情的語氣說,“看樣子,他是躲債來了。躲債躲到我這裡,大概也是無路可走了。我只好陪他聊聊,談點兒西洋的風景,替他解解悶。人都有個僵在那裡動彈不得的時候,你讓一步,我自然會想法子叫他走路,這個扣兒不就解開了?”

立山想想,自己魯莽了些。口中雖不便認錯,臉色卻已大爲緩和,正在想“找轍兒”說幾句自己落篷的話,只聽裡間“嗆啷啷”一聲暴響,不由得愣住了!

賽金花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急急忙忙又去安撫裡面。掀簾一看,炕前砸碎了一個茶碗,炕上餘都老爺直挺挺地躺着,本來抽大煙抽得發青的臉色,越發可怕。此時曹大娘與劉禿子亦趕了進來,見此光景,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彎下腰,去撿地上的碎瓷片。

餘誠格就似放了一枚單響的沖天炮,聲勢驚人卻無以爲繼。既發不出脾氣,亦不能評什麼理,這樣子裝死相給人看,無非落個笑柄,未免窩囊。想到這裡,覺得片刻不可留,一骨碌爬了起來,搶起帽子往頭上一套,一溜歪斜地衝了出去。

誰知掀開簾子,便跟人撞了個滿懷。原來立山疑心餘誠格摔茶碗是跟他發脾氣,正走到門邊,拿耳朵貼在板壁上聽,防不到餘誠格會衝了出來,真是冤家路狹了。

當時還是立山機警,“我知道你老哥在這裡!”他說,“特地過來奉候。”

餘誠格看了他一眼,一語不發,直往外走,到了櫃房前面,纔想起該發發威,才能找回面子,於是一路走,一路罵:

“好大膽子的東西!竟敢窩娼,大概不想過年了!”

掌櫃的大吃一驚。餘都老爺的苦頭,雖未吃過,卻曾聽過,路過南城兵馬司,跟所謂“坊官”的兵馬司正副指揮打句官腔:“宏興店窩娼,你們怎麼不管?”立刻便有極大的麻煩。

好得餘都老爺發脾氣走了,立大人還在。掌櫃趕到後面,一進賽金花的屋子,便向立山跪下,口中說道:“求立大人保全,賞碗飯吃!”

“怎麼回事?”

“餘都老爺臨上車發話,要叫坊官來封店,另外還要辦罪。”

“辦罪!”立山問道:“什麼罪?”

掌櫃的看了賽金花一眼,吞吞吐吐地答說:“反正總不是什麼好聽的罪名。”

這一說立山明白了,心裡相當着急。宏興店跟賽金花有麻煩,自己就脫不得身,除夕祭祖只怕都要耽誤了!

心裡着急,口頭卻毫不在乎,“有我,你放心!”立山念頭一轉,想起一個人,頓時愁懷大放,“套我的車,把餘莊兒接來。”

掌櫃的奉命唯謹,親自跨轅,坐着立山的車去接餘莊兒。歸途中將立、餘二人爭風吃醋,殃及池魚的情事,約略說了一遍。餘莊兒見是自己惹出來的禍,更怕連帶受累,不敢不用心,一路上默默盤算,打好了一個主意,所以到得宏興店見立山時,神態相當從容。

“這件事我已經知道了!”他說,“不要緊!大不了晦氣幾百銀子。”

“是啊!”賽金花插嘴,“老餘這個年過不去,有人送他幾百銀子,只怕磕頭都肯。”

“你也別看得那麼容易。這班都老爺真叫是茅房裡的石頭,又臭又硬!”立山吩咐:“取個紅封套來!”

等取來筆硯紅封套,立山親筆寫了“節敬”二字,然後又取一張四百兩的銀票,塞入封袋,遞了給餘莊兒。

“老餘住後孫公園安徽會館,近得很,我去去就來。”

由楊梅竹斜街轉櫻桃斜街,快到盡頭,折往正西,就是後孫公園。餘誠格所住的安徽會館,餘莊兒是來慣的,一下車便由夾弄走到底,只見院子裡站了好些人,都是買賣人打扮,左臂夾個布包,右手打個未點蠟燭的燈籠,是年三十預備徹夜討帳的樣子。

再往裡看,廊沿上聽差跟車伕相對發愣,一見餘莊兒不約而同地迎了上來。聽差努一努嘴,又使個眼色,意思是餘誠格在屋子裡,可別聲張!

餘莊兒點點頭,輕聲問道:“一共該多少帳?”

“總有七八百。至少也得有一半,才能打發得了這批討債鬼。”

“不要緊!你告訴他們回頭準有。先去了別家再來,不肯走要坐等的,到門外去等,這麼擠在院子裡不象樣!”

聽差知道來了救星,欣然應諾,自去鋪排。餘莊兒便上階推門,由堂屋轉往西間臥室,向裡望去,但見餘誠格正伏案振筆,專心一致地不知在寫些什麼?

餘莊兒悄悄掩到他背後,探頭一看,白摺子上寫的是:“山東道監察御史臣餘誠格跪奏,爲大臣品格卑污,行止不端,請立賜罷斥,恭折仰祈聖鑑事,竊查戶部左侍郎,總管內務大臣立山……。”

看到這裡,他一伸手就把白摺子搶到手裡。餘誠格大吃一驚,急急回頭看時,只見餘莊兒似笑非笑地瞅着他說:“這是幹嗎呀!都是好朋友,你真的好意思參人家?”

餘誠格定定神,意會到了是怎麼回事。冷笑一聲說道:“哼!你用不着來替人家做說客。別樣事能依你,這件事斷斷不依!好立山,王八蛋,我參定了他了!”說着跺一跺腳,”一過了破五,我就遞摺子!”

餘莊兒又笑了,“你老的火氣真大!”他說,“大概心境不大好。”

“對!我的心境不好。債主臨門,一來一大羣,我的心境怎麼好得了?”

“原來是爲這個呀!”餘莊兒走過去揭開白洋布窗簾,“你老倒看看。”

餘誠格從紙糊窗子中間嵌着的一方玻璃望出去,院子裡空宕宕地,隻影俱無,不由得愣住了。

“那,那些要帳的呢?”

“要帳的怕你餘都老爺發脾氣,全嚇跑了!”餘莊兒毫無表情地說。

這是所謂“陰損”,但餘誠格不怒而喜,在餘莊兒臉上擰了一把,隨即往外就走。

“上那兒去?”餘莊兒一把拉住他。

“我去問問,到底怎麼回事?”

“別問了!我來告訴你。你先替我坐下。”他把餘誠格撳坐在原位,自己拖張凳子在對面坐下,卻不言語,只怔怔地瞅着他。

“你看什麼?”餘誠格摸着自己的臉問。

“餘都老爺啊餘都老爺,怪不得大家都怕了你們,凡事只講嘔氣,不講情理。人家倒是一番好意,怕你過年過不去,知道你在宏興店,特爲親自來送節敬。誰知道你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節敬”二字入耳,餘誠格的眼睛一亮。不過,那是未摔茶杯以前的話,如今又不知如何?且等一等再說。

等的當然是節敬,餘莊兒急於回去復了命,好回家過年,無心嘔他,便將紅封套取了出來,一面遞,一面說:“立四爺總算是夠朋友的,特爲叫我送了來。不過,餘都老爺,如今我倒有點兒顧慮,你老可別害我!”

“害你?”餘誠格茫然不解,“怎麼叫害你?”

“節敬四百兩是我送來,是你親收,沒有第二個看見。你收是收了,過了破五,遞摺子參人家,立四爺不會疑心你餘都老爺不顧朋友的交情,只當我吞沒了送你的節敬。那一來,不是害了我?”

“笑話!”餘誠格雙手籠在袖中,意態悠閒地說,“我跟他的交情,就算他對不起我,我好意思動他的手?”說到這裡,突然想起,很快地伸手出來,一把奪過一直提在餘莊兒手中的參立山的折稿,笑笑說道:“我也是坐困愁城,無聊,隨便寫着解悶的,你可別告訴他!”

“我告訴他幹什麼?”餘莊兒這時纔將紅封套交到他手裡,站起身來說:“你打發要帳的去吧!他們回頭還會來,我可要回家了。”

“慢點!”餘誠格躊躇了一下說,“立四總算夠朋友,我亦該有點表示吧!你倒替我想想看。”

“那好辦,一過了破五,你在我那兒請他喝頓酒就是。”

“對,對!準定這麼辦。你先替我約一約他,初七晚上,在你那兒敘一敘。”

第二天便是光緒二十六年庚子元旦。餘誠格特意到立山府上去拜年。主人宮裡有差使,不曾回家。餘誠格留下一封柬帖,約立山正月初七在餘莊兒的下處小酌。

到了那天,做主人的午飯以前就到了韓家潭餘莊兒的下處,不道立山比他到得還早,正在堂屋中做莊推牌九。一見餘誠格,放下捲了起來的雪白紡綢的袖頭,拱拱手說:“恭喜!

恭喜!”

“恭喜!恭喜!”餘誠格說:“那天我到府上拜年去了。”

“我知道,失迎。”

“有話回頭再說!”站在左上角替莊家“開配”的餘莊兒推一推下門的一個孩子,“起來!讓餘老爺坐。”

餘誠格亦好此道,欣然落坐,看一看臺面說:“怎麼?還用籌碼?”

“籌碼是立四爺發的,白送,每人十兩銀子,贏了照兌,輸了怨自己運氣不好。哄孩子的玩意!”

“那我呢?”

“你要是小……,”立山本來想開玩笑,說“你要是小兔子,也給十兩。”話到口邊,想起過年第一次見面,出此惡謔,大非所宜,因而改口說道:“你要是小孩子,我當然也給十兩。

不過,老餘,你不好意思吧?”

“只要贏錢,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罷、罷,我不要你的十兩銀子,可也不賭籌碼?‘春天不問路’,我就賭這麼一下!”

說着從身上掏出一把票子,往面前一擺。

“老餘!我勸你押上門,上門活!”

“不見得!怎麼叫‘活抽’呢?”

“你不信,我跟你另外賭。”

“好吧!你移上門,我再移下門。”

“好了!好了!”餘莊兒急忙阻止,“就來回倒這麼一下好了。不然帳算不清楚。”

餘莊兒是爲立山設想,因爲明知餘誠格罄其所有,都在桌子上,如果額外再賭,輸了還不是哈哈一笑,說一句“回頭再算。”可是他如果贏了,立山卻得照付,豈不太冤?

立山是有名的賭客,當然知道他的用意。只是他另有打算,不便說破。當即撒出骰子去,一個四一個五,是“九自手”,怕餘莊兒手快會翻他的牌,趕緊拿第一副搶在手裡。

翻開牌來,上門九點,天門八點。下門是餘誠格抓牌,扣着一摸,兩點一個地,心中便是一喜,再一摸,泄了氣,翻開一看是張紅九,只有一點。

“你看,”餘誠格心冷而嘴硬,“擺着是‘下活’的架子,偏說‘上活’!莊家要統賠了。”

立山微笑不答,也象餘誠格那樣扣着摸點子,一張和牌,一張“板凳”,是個八點,賠上門,吃下門。這一把,餘誠格輸了面前的注碼,另外還要賠個雙份。

這把牌出入很大,所以都好奇地盼望着莊家揭牌。尤其是餘誠格,深悔魯莽,面前的百把銀子,十之保不住了,只怕莊家翻出來的點子不大不小,吃了下門賠上門,如何得了?想到這裡,滿心煩躁,將頭上的一頂皮帽子往後一推,腦門上冒熱氣了。

立山卻偏不翻牌,只說:“開配的,把餘老爺的注碼數一數!”

於是餘莊兒將亂糟糟的一堆銀票理齊,點一點數,共計九十八兩銀子。立山笑笑,把自己的那兩張推出去,稀哩嘩啦一攪和,打開面前的護書,隨便抽了一疊銀票,扔向餘莊兒。

這不用說是統賠。餘莊兒將一張一百兩的銀票擺在下門,找回二兩,同時交代:“統吃統賠,移注碼不賭輸贏。”

“不錯,不錯!”餘誠格喜出望外地說,“想不到莊家拿了副別十。”

餘莊兒已經料透了,立山是有意如此,深怕餘誠格不知情,特意點他一句:“我想是一張人牌一個釘,人釘一正輸你老的地九一。四爺,我猜得對不對?”

“差不多!”

這一問一答,餘誠格當然明白了,釘子就在上門,配上長三成爲釘長九,那裡還有第二張釘子?不過心裡見情,不便明言,而再賭下去就沒意思了!

“大家分紅!”他取一張十兩的銀票,交給餘莊兒,接着向立山說道:“先吃午飯吧!”

“我倒不餓。不過可以陪你喝酒,還有些話跟你說。”

聽得他們這麼說,餘莊兒便叫收拾賭桌,在堂屋裡擺飯,同時先請主客一人到他的“書房”裡去坐。

“豫甫,”餘誠格問道,“你說有話跟我說?”

“不忙!”

餘誠格已聽出來,立山是有求於他,爲了表示自己亦很懂交情,便以急人之急的神態說道:“不!有什麼事要我辦,先告訴了我。辦完正事,才能開懷暢飲。”

感於餘誠格的誠意,立山便拖張骨牌凳坐近他身邊說道:“提起也是笑話!爲了口袋底的綠雲,瀾公跟我較上勁了!他是大阿哥的胞叔,自覺身分已非昔比。我呢,實在不願意找麻煩。不過,亦不能不防。壽平,到那節骨眼兒上,你得助我一臂之力。”

“那還用說!”餘誠格答道,“你說吧!該怎麼替你賣力氣?”

“言重、言重,感激不盡!”立山握着他的手臂說,“你聽我招呼。到時候作興要請你動手參他一傢伙,殺殺他的風景。”

“那容易!請吧,”餘誠格說,“喝着酒再說。”

餘誠格將抨擊親貴這件事,看得輕而易舉,立山當然不便再往下談。而且此時也不宜深談此事,喝着酒只談犬馬聲色。

談到宮裡天天傳戲,餘誠格突然低聲問道:“豫甫,開年以來,你見了皇上沒有?”

“怎麼沒有見着?今兒還見來的。壽平,”立山反問一句:

“你怎麼想出這麼句話來問。必有緣故吧?”

“我是聽了一件新聞,幾百年不遇的奇聞。”

一聽這話,餘莊兒自然注意,連在一旁伺候的丫頭小廝,也都走近來聽。可是,餘誠格只翻着眼,不開口了。

“怎麼回事?”立山問。

“這件奇聞,不好亂說。”

於是餘莊兒立即起身,一面大聲吆喝着:“去、去!都出去。躲遠一點兒。”

“你不要緊!”餘誠格一把拉住他。

等餘莊兒坐下,閒人走遠,餘誠格才談那件來自湖北的奇聞。

第五五章第九二章第三十章第三章第五七章第四二章第五二章第三十章第六五章第一章第十二章第三七章第二十五章第八三章第十三章第十四章第一○一章第一章第八八章第四四章第七八章第九章第八一章第六章第一百章第三十二章第七八章第一○二章第一○四章第八七章第五八章第八九章第八五章第三十二章第十二章第二十九章第四十章第二十二章第二十五章第四五章第四二章第一章第六八章第四一章第六八章第一○六章第八二章第九四章第二十九章序 清文宗與恭親王第八十章第三七章第四五章第三十三章第八七章第十四章第八二章第二十章第二十五章第九九章第五五章第六一章第七四章第一○六章第三九章第一○七章第九十章第四五章第七一章第六二章第十一章第一○三章第三七章第二十一章第六八章第三七章第十七章第三六章第二十九章第十九章第三十一章第五六章第七十章第九章第四二章第一百章第十二章第一○二章第六七章第五七章第八三章第五章第三四章第五三章第五五章第八四章第七十章第一○一章第六一章
第五五章第九二章第三十章第三章第五七章第四二章第五二章第三十章第六五章第一章第十二章第三七章第二十五章第八三章第十三章第十四章第一○一章第一章第八八章第四四章第七八章第九章第八一章第六章第一百章第三十二章第七八章第一○二章第一○四章第八七章第五八章第八九章第八五章第三十二章第十二章第二十九章第四十章第二十二章第二十五章第四五章第四二章第一章第六八章第四一章第六八章第一○六章第八二章第九四章第二十九章序 清文宗與恭親王第八十章第三七章第四五章第三十三章第八七章第十四章第八二章第二十章第二十五章第九九章第五五章第六一章第七四章第一○六章第三九章第一○七章第九十章第四五章第七一章第六二章第十一章第一○三章第三七章第二十一章第六八章第三七章第十七章第三六章第二十九章第十九章第三十一章第五六章第七十章第九章第四二章第一百章第十二章第一○二章第六七章第五七章第八三章第五章第三四章第五三章第五五章第八四章第七十章第一○一章第六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