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當然需要一段佈置的時間,而就在這時候,河南巡撫塗宗瀛,奉召入覲。外官到京,照例要拜訪本省的大老和言官,當然也要談到這件案子。河南籍的御史,接到家鄉的來信,對案情的瞭解,跟塗宗瀛只聽下屬的報告,大不相同,有些性情剛直的,表示要上奏參劾。塗宗瀛是謹飭一路人物,不免有些着慌。不過他自覺對這一案的處理,腳步站得很穩,這一天特地來拜會刑部尚書潘祖蔭,就是要表明他在這件案子上的態度,一秉大公,不偏不倚。這樣先取得了刑部的瞭解,即令有御史參劾,必定發交刑部議奏,也就不要緊了。
潘祖蔭覺得塗宗瀛能在王樹汶鳴冤之際,下令停刑,這就是重視民命的明證,着實可敬,所以連稱:“是!是!我關照司裡,倘有要爲閬翁剖白之處,一定如命辦理。”
一句話未完,門簾突掀,闖進一個聽差來。有貴客在座,豈可這樣魯莽無禮?正想呵斥,發覺聽差臉上是異常急迫的神氣,便望着他問道:“什麼事?”
“張蘇拉來了,說有大事要面稟老爺,不等通報,已經闖了進來。”接着,敞開了門簾,讓潘祖蔭自己看。
果然是南書房的張蘇拉,一陣風似地捲了進來,在廊上跟潘祖蔭相遇,一面打扦,一面說道:“請大人趕快進宮吧!”
“怎麼?”潘祖蔭察言觀色,不由得驚疑:“出了什麼事?”
張蘇拉發覺裡面還有位大官,不知是什麼人,便有些顧忌,遲疑着欲語又止。
“你來!”潘祖蔭向張蘇拉招招手,自己先下了臺階,站在假山旁邊。
“聽說裡頭的情形不好。”張蘇拉走過來,用極低的聲音說,“我是聽內奏事處的人說的,御醫跟薛老爺、汪老爺都趕進宮去了。”
潘祖蔭大驚,“怎麼?”他問,“‘西邊’不是說好得多了,怎麼一下子又反覆?”
“不是!”張蘇拉說:“是‘東邊’。”
潘祖蔭不相信。慈安太后這天未曾召見軍機,他是知道的,但太監傳諭,只說她因爲傷風,身子不爽。春寒料峭,陰晴不定,傷風的人很多,是不幹緊要的小毛病,何至於“情形不好”?
“你一定弄錯了……。”
“不!”張蘇拉用極有把握的聲音說:“沒有錯。我親眼得見,御醫進了景運門。”
景運門與隆宗門東西相對,如果是奉召赴慈禧太后所住的長春宮請脈,那就該進隆宗門纔對,現在進景運門,當然是到慈安太后所住的鐘粹宮。
“那就奇怪了!”潘祖蔭大爲困惑,“怎麼可能呢?不會的。
趕緊去看看是怎麼回事。”
他這樣喃喃自語着,回到了廳裡。塗宗瀛已站在門前等待,一見他便先告辭。潘祖蔭不便泄露尚待求證的消息,託詞曾紀澤有電報來,要即刻進宮,到南書房去處理,然後又表示了不能留他多談的歉意,方始送客出門。
這時的神態還是從容的,一等客人出了大門,他的腳步便不同了,三腳並作兩步,一面走,一面一疊連聲地吩咐:準備袍褂、套車。走到廳前,發覺張蘇拉還在,方始想起,他送了這麼個緊要消息來,必須重賞,因而又吩咐聽差,到帳房支五兩銀子給張蘇拉。
“你大概是騎了馬來的,趕快回去,在南書房等着。再打聽打聽還有什麼消息?”
等張蘇拉一走,潘祖蔭跟着也進了宮,下車以後,不到南書房,徑入內奏事處。帝后違和,藥方都在內奏事處,該管的首領太監,一見就說:“潘大人必是來看方子。喏,都在這裡!”
打開黃盒,取出兩通黃面紅裡的藥方。潘祖蔭捧在手中細看,一張方子是皇帝的,咳嗽鼻塞,診斷確是傷風,另一張是慈禧太后的,說“精神漸長,脈亦和緩,夜臥安和”,用的是黨蔘、鹿茸之類的補藥。
“就是這兩張?”
“是!就是這兩張。”
第一句話問得很含蓄,問不出究竟,就只好點明瞭。“東太后不是欠安,傳了御醫請脈?”他問:“怎麼沒有方子?”
“是的。”首領太監答道,“我也聽說了,昨天就傷風,傳了薛老爺請脈,以後就沒有發方子下來。”
薛福辰的方子,潘祖蔭昨天就看過了,“感寒傷飲,偶爾違和”,這種小毛病是不請安都可以的。他要看的是薛福辰以後的方子,但這話該如何追問呢?
“不是說,今天又傳了御醫了嗎?”
首領太監還未及回答,御前大臣景壽和軍機大臣王文韶等人也到了,臉上都隱含着驚疑不定的神色。匆匆寒暄過後,也是急着找方子看。
看完了卻都無話,景壽一向沉默寡言,王文韶出名的謹慎小心,言不妄發,所以這樣不說話,無足爲奇。
於是,潘祖蔭將他們延入南書房小坐,這才談到慈安太后聖躬違和的事。景壽是值班的御前大臣,卻並不知道有傳御醫這回事,再問到王文韶,他是照例來看慈禧太后的方子,倒是聽說傳御醫進了景運門,不過又聽說是爲皇帝請脈。
潘祖蔭釋然了。太監喜歡遇事張皇,卻又不敢公然談論,所以每每故作神秘,張蘇拉輕事重報,目的無非獻殷勤邀賞而已。
等景壽跟王文韶一走,他將張蘇拉找了來問道:“有什麼消息?”
“打聽不出來。”張蘇拉作個無奈的表情,“今天門禁特別嚴,不能亂闖。”
潘祖蔭笑笑不響。小人之心,十分可笑,不必再理他!這樣想着,隨即起身,出宮回家。
到了初更時分,近支親貴、御前大臣、軍機大臣、大學士、六部尚書、內務府大臣,以及內廷行走的毓慶宮師傅、諳達及南書房翰林諸臣的府第,都有在宮內當差,平日熟習的蘇拉來敲門送信:“宮中出了大事。”
“是東佛爺,還是西佛爺?”潘祖蔭問。
“東佛爺?”送信的是另一個蘇拉,大爲詫異,“怎麼會是東佛爺?”
這一說是慈安太后了!潘祖蔭問道:“裡面怎麼說?”
“只說出了大事,沒有說是誰‘壞’了。”
問不出究竟,只得算了。潘祖蔭帶着素服,匆匆趕進宮去。在顛簸的車子裡,一直在猜測,“大事”到底出在鍾粹宮,還是長春宮?照張蘇拉的消息,似乎是慈安太后,但按情理來說,決不可能。憑什麼呢?慈安太后今年才四十五歲,平日淡泊簡靜,知命樂天,是克享大年的樣子,決不會由於小小的風寒之疾而生不測之禍。
看來還是慈禧太后。他想起十天以前,聽李鴻藻談過,張之洞曾經建議他薦醫,一個是常州孟河的費伯熊,一個是河北的候補道,安徽籍的程春藻,去年冬天李瀚章的老太太病重,就是他看好的。既有此舉,可見得慈禧太后的病勢不輕,大事必是出在長春宮,決非鍾粹宮。
※※※
這天,鍾粹宮前殿,派充喇嘛的太監在唪經,咸豐元年定下的則例:每年正月十一與二月二十八,有此儀典,這兩天是文宗生母孝全成皇后的忌辰與生日。
孝全成皇后生前住在鍾粹宮。她崩逝的那年,文宗才十歲,以後一直住到十七歲才遷出。慈安太后感念文宗的恩遇,所以當穆宗大婚以前,挑選了鍾粹宮作爲定居之處,她雖沒有見過她的這位婆婆,但敬禮如一,每年遇到正月十一和二月二十八,必定茹素瞻禮,默坐追念。當然,追念的是文宗。
這天——二月二十八,她忽然想到文宗的一件硃筆,摒絕宮女,親自從箱子裡取了出來,展開在燈下。
年深月久,硃諭的字跡,已經泛成黃色,這使得慈安太后入眼更有陌生之感,彷彿第一次看到這道遺詔似的。
雖不是第一次,然而也僅僅是第二次。慈安太后扳着手指數了一下,不由得驚歎:“真快,整整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的她,還是皇后的身分,而慈禧太后的封號是懿貴妃——那是咸豐十一年春天的事。
“今天覺得精神很好。”從枯黃中泛出玫瑰般鮮豔的緋色,雙頰顯得異樣觸目的皇帝說,“我要替你安排一件大事。”
“替我?”皇后不解所謂,只覺得皇帝不宜操勞,爲國家大事是無可奈何,何苦又爲她費精神?所以勸阻他說:“我有什麼大事要皇上操心?難得一天清閒,好好息着吧!”
“你別攔我。我要把這件大事辦了,才能安心養病。”皇帝特意又看了看左右,確定沒有太監或宮女在窺探,方用嘶啞低沉,幾乎難以聽得清楚的聲音說:“蘭兒越來越不成樣子了!這一陣子我冷眼旁觀,倒覺得肅順的話不錯。”
蘭兒是懿貴妃的小名,她跟肅順不和,是皇后所深知的。在她,覺得蘭兒要爭她應得的一份供養,也是人情之常。而肅順現在是“當家人”,在熱河行宮,名爲“秋狩”,其實是逃難,兵荒馬亂,道路艱難,一切例行進貢、傳辦的物件,都不能照往常那樣送到熱河,所以裁抑妃嬪應得的分例,亦是不得已的措施。但是,肅順的態度不好,卻是可議之事,所以這時聽了皇帝的話便不作聲,表示不以肅順爲然。
而皇帝卻不曾覺察到她的感想,接着他自己的話說:“肅順勸過我不止一次,勸我行鉤弋夫人的故事……。”
“什麼叫‘鉤弋夫人’啊?”皇后插嘴問說。
“那是漢武帝的故事,我講給你聽。”
漢武帝晚年,愛姬相繼下世,後宮寂寞,鬱鬱寡歡,只以巡幸海內,周覽名山大川,作爲排遣。
在他五十九歲那年,巡幸經過河間,隨扈的方士中,有人善於“望氣”,說那一帶有一名奇女子。於是武帝派出“郎官”,四處查訪,訪到有個姓趙的女子,生具國色,但曾經生過一場大病,六年方始痊癒。病癒以後,兩隻手握成兩個拳頭,怎麼樣也不能將它打開。
這就是一件奇事了。武帝下令召見,果然眉目如畫,麗質天生,只是兩拳緊握。武帝將她喚到御榻面前,親手去掰她的拳,居然掰開了。
“有這樣的奇事?”皇后深感興趣,而又有些不信。
“這也許是有意安排,爲了聳動聽聞,纔到得了御前,那就不去提它了。總之,武帝當時就很中意,回到京裡,拿她封爲婕好,住在鉤弋宮,所以稱做‘鉤弋夫人’。”
“後來呢?”
“後來,”皇帝喘息了一會,用蔘湯潤一潤喉,接着說道:“後來有了身孕。這就又有件奇事了,懷孕懷了十四個月才生。”
“是男是女?”
皇帝嘆口氣:“如果生的是女兒,倒也罷了。”
這就是說,生的是兒子,但是,“怎麼生了個皇子,倒生壞了呢?”皇后詫異地問。
“我講漢武帝的家事給你聽,你就知道了。”
於是皇帝爲她講了“巫盅之禍”的故事,漢武帝的佞臣江充,如何逼得太子造反,發生倫常劇變,以及如何牽連昌邑王劉賀,因而也失卻了繼承帝位的資格。
“漢武還有兩個兒子,一個封燕王,一個封廣陵王,大概人才都平常,漢武都不喜歡。倒是他那個小兒子——就是鉤弋夫人生的那一個,名叫弗陵,小名叫鉤弋子,壯得小牛犢子似的,而且極聰明。老年得子,本就寵愛,又因爲大堯也是在孃胎十四個月才生的,如今看這鉤弋子又是天生大器的樣子,所以早就存下了心,要拿皇位傳給小兒子。這話不便明說,也不能老擱在心裡,就叫人畫了一張畫,是周公輔成王的故事,左右的人就猜到了他的心思。當然,誰都不敢說破。”
“那麼,”皇后問道:“鉤弋夫人猜到了皇帝的心思沒有呢?”
“對了!你這話問到節骨眼兒上來了。”皇帝答道,“鉤弋夫人猜到了漢武的心思沒有,誰也不知道,不過漢武不能不防。有一天在甘泉宮,他無緣無故大發雷霆,拿鉤弋夫人下在獄裡,當天晚上就處死了。”
皇后大驚:“這是爲什麼?”
“爲什麼?當時也有敢言的人面奏:既然喜歡鉤弋子,怎麼又拿他生母殺掉?漢武這才說了心裡的話:從古以來,幼主在位,母后年輕掌權,一定驕政,這就是所謂‘女禍’。我現在是拿這個禍根去掉,爲了天下臣民後世,應該沒有人派我不對。”皇帝說到這裡,用鄭重的眼色望着皇后說道:
“你該懂得我的意思了吧?”
皇后悚然而驚,怔怔地眨着眼,好半天才反問一句:“皇上怎麼能狠得下這個心?”
皇帝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如果是乾隆爺在今天,一定會那麼做。這位爺爺,事事學漢武,我沒有他那麼英明果斷。不過,肅順的話,我越想越有理。”
“算了吧!咱們大清朝的家法嚴,將來決不會有什麼‘女禍’……。”說到這裡,皇后突然發覺失言,因爲話中是假定着皇帝將不久於人世,這不觸犯了極大的忌諱?
看到皇后滿臉脹得通紅,皇帝自能瞭解她心裡的話,“事到今日,何用忌諱?”他慢慢從貼身口袋中,取出一個信封,交了過去:“你打開來看!”
皇后不肯接,怕是下了一道什麼讓中宮無法執行的手詔,“請皇上說給我聽吧!”她雙手往懷中一縮。
“你別怕,你拿着。”皇帝極嚴肅地說:“這是我爲你着想,自然也是爲咱們大清朝着想。萬一有那麼一天,你千萬得有決斷。我也知道,這副千鈞重擔,你怕挑不起來,不過,我沒有法子,誰讓你是皇后呢?你挑不下來也得挑。”
這番鄭重的囑咐,對皇后來說是一種啓發,她總覺得不管皇后還是太后,跟八旗人家的“奶奶”、“太太”並無分別,管的是家務,每天唯一的大事,就是坤寧宮煮肉祀神。現在才知道自己的身分關係着天下。這樣轉念,陡覺雙肩沉重,但同時也激起了勇氣,挺一挺腰,從皇帝手裡將信封接了過來。
“打開來看!”皇帝是鼓勵的語氣,“你看了我再跟你說。”
信封沒有封口,皇后抽出裡面的素籤,只見硃筆寫的是:“咸豐十一年三月初五日諭皇后:朕憂勞國事,致攖痼疾,自知大限將至,不得不棄天下臣民,幸而有子,皇祚不絕:雖沖齡繼位,自有忠藎顧命大臣,盡心輔助,朕可無憂。所不能釋然者,懿貴妃既生皇子,異日母以子貴,自不能不尊爲太后;惟聯實不能深信其人,此後如能安分守法則已,否則着爾出示此詔,命廷臣除之。凡我臣子,奉此詔如奉朕面諭,凜遵無違。欽此!”
皇后讀到一半,已是淚流滿面,淚珠落在硃紅印文“同道堂”三字上面,益增鮮豔,但亦益增悽惻。
“你別哭!”皇帝用低沉有力的聲音說:“但願我寫給你的這張紙,永不見天日。”
“是!”皇后收淚問道:“萬一非這麼不可時,真不知道該找誰?”
“這話說得不錯。果然非這麼不可時,你千萬不能大意,要找靠得住的,象肅順,就最靠得住。”
回想到這裡,慈安太后有着無窮的感慨,同時也深深困惑,不知當時何以會那麼相信慈禧太后的話?竟幫着她先拿“最靠得住”的肅順除掉。但是,這並沒有錯,肅順那樣子跋扈,縱使不敢謀反,一定壓制着“六爺”不能出頭。這樣,“五爺”跟“七爺”也會不服,不知道彼此不和,會鬧成什麼樣子?那裡會有平洪楊、平捻、重新穩住大局的今天!
這自然也是慈禧太后的功勞。平心而論,沒有她就沒有殺肅順、用恭王這一番關係重大的處置。二十年來,雖然她也不免有攬權的時候,但到底不如先帝所顧慮的那麼壞。如今她也快五十了,還能有什麼是非好生?
這樣想着,覺得先帝的顧慮,竟是可笑的了,反倒是留着這張遺詔,萬一不小心泄漏出去,會引起極大的波瀾,不如毀掉的好。
想是這樣想,卻總覺得有點捨不得。無論如何先帝這番苦心,自己相待的這番誠意,要讓她知道。慈安太后相信“以心換心”,這幾年處處容忍相讓,畢竟也將她感動得以禮相待。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再讓她大大地感動一番。
於是,她夜訪長春宮,摒人密談,詳敘始末,最後說道:“我們姊妹相處了這麼多年,還留着這東西幹什麼?”一面說,一面將那道硃筆遺詔,就着燭火,一焚而滅。
慈禧太后的臉,從來沒有那樣紅過,心,從來沒有那樣亂過,即令沒有任何第三者在旁邊,也不能讓她自免於忸怩萬狀的感覺,除卻極低的一聲“謝謝姐姐”以外,再也想不出還有什麼話好說。
慈安太后瞭解她心裡的難過,竟不忍去看她的臉,“我走了!”她站起來轉過臉去說,“東西毀掉了,你就只當從不曾有過這麼一回事。”
這豈是輕易能夠排遣的?自己一生爭強好勝,偏偏有這麼一個短處在別人手裡!“東西毀掉了”,卻毀不掉人家打心底輕視自己的念頭。畢生相處,天天見面,一見面就會想起心病,無端矮了半截。就象不貞的婦人似的,雖蒙丈夫寬宏大量,不但不追究,而且好言安慰,但自己總不免覺得負疚良深,欠了個永遠補報不完的情,同時還要防着得罪了她,會將這件事抖露出來,於是低聲下氣,刻刻要留心她的喜怒好惡。這日子怎麼過?
一連五、六天,夜不安枕,食不甘味。薛福辰和汪守正請脈,都不免驚疑,脈象中顯示慈禧太后不能收攝心神,以致氣血虧耗,因而當面奏勸,務請靜心調養,同時暗示,如果不納勸諫,則一旦病勢反覆,將有不測之禍。
慈禧太后何嘗不納勸諫?只是心病不但沒有心藥,甚至無人可以與聞她的心病,勉強要找出一個人來,也就只有李蓮英而李蓮英終於與聞了慈禧太后的耿耿難釋,魂牽夢縈的心病,同時也開了一味“心藥”,這味藥必須他親自去找。
乾清宮前東西向的兩座門,一座名爲“日精”,一座名爲“月華”。日精門在東,它的南面密邇上書房,因而專闢一室,供奉至聖先師的木主,太監管它叫“聖人堂”。
緊挨着聖人黨的是御藥房,沿襲明朝的遺制,規模極大,裡面有各種希奇古怪的“藥”。同治朝有一年夏天久旱不雨,軍機大臣汗元方認爲這是“潛龍勿用”的緣故,不妨弄個虎頭扔入西山黑龍潭,激怒懶龍,造成一場“龍虎鬥”,自然興雲佈雨,沛降甘霖,那個虎頭就是在御藥房裡找出來的。
李蓮英所要的那味“藥”,也得在御藥房裡找。他叫那裡的首領太監,搬出塵封已久的檔冊,一頁一頁地細查,終於找到了。還是明朝天啓年間,勢焰薰天的太監魏忠賢備而未用的一味藥。這味藥,他當然不會假手於人,親自入庫檢取,隨手送到了長春宮的小廚房裡。
服了薛福辰所開的藥,真是其效如神,慈安太后的輕微的感冒,到了午後,幾乎就算痊癒了。睡過午覺起身,覺得精神抖擻,興致勃勃,想到院子裡去走走。
“外面有風,還是在屋裡息着吧!”宮女這樣勸她。
“我看看那幾條金魚去。”
慈安太后最愛那些供觀賞的魚,凝視着五色文魚在綠水碧草間,悠閒自在地掉尾迴游,能把大自國事,小自宮闈的一切煩惱,都拋得乾乾淨淨。
因此,各省疆臣,投其所好,常有珍異的魚類進獻,鍾粹宮中,魚缸最多。但慈安太后雖好此道,卻不求甚解,不管是什麼種類,一概叫做金魚。這天她想看的“金魚”,是黑龍江將軍所進,產於混同江中,通體翠綠,其色如竹的竹魚。
正在與宮女俯視魚缸,指點談笑之際,鍾粹宮的首領太監李玉和走來說道:“回主子的話,長春宮送吃的來,是留下收着,還是過一過目?”
“喔!”慈安太后問道:“什麼東西”?
“克食。”
“克食”是滿洲話,譯成漢字,本來寫做“克什”,是恩澤之意,因此,凡是御賜臣下的食物,不論餚饌果餌,都叫做克什。卻不知從何時開始,克什寫做克食,專指“餑餑”而言。慈安太后喜愛閒食小吃,午睡起來,正需此物,所以很高興地說:“拿來我看。”
慈禧太后派來送克食的一個太監,名叫崔玉貴,長得很體面,也能說會道,走到慈安太后面前,因爲雙手捧着食盒,只能屈一膝跪下,朗然說道:“奴才崔玉貴跟佛爺請安。奴才主子叫人做了一點兒新樣兒的克食,說是‘還不壞’,又說:‘東佛爺最愛這一個,可不能偏了她的。’特意叫小廚房加工加料又蒸了一籠,專派奴才送來,請佛爺嚐嚐。奴才主子又說,倘或吃得好,明兒再做了送來。”
慈安太后聽了這番話,高興得眉開眼笑,“真正難爲你們主子。”她說,“不用說,一定錯不了,我瞧瞧!”
於是李玉和揭開盒蓋,只見明黃五彩的大瓷盤中,盛着十來塊鮮豔無比的玫瑰色蒸糕,松仁和棗泥的香味,撲鼻而來。慈安太后一則爲了表示珍視慈禧太后的情意,再則也實在受不住那色香的誘惑,竟不顧太后應有的體統,親手拈了一塊,站在魚缸旁邊,就吃了起來。
“真不賴!”慈安太后吃完了那塊蒸糕,吩咐李玉和,“替我好好收着。拿四個銀錁子,兩個賞崔玉貴,兩個讓他帶回去賞他們小廚房。”
等李玉和接過食盒,崔玉貴才雙膝跪倒磕頭:“謝佛爺的賞!”
“你回去跟你主子說,說我很高興。”慈安太后又問:“今天,你們主子怎麼樣?”
“今兒個,光景又好得多了,上午吃了薛福辰的藥,歇了好大一覺。”
“那纔好。”慈安太后點點頭,“回去跟你主子說,我也好了。晚上我看她去。”
“喳!”崔玉貴又磕個頭,起身退下。
“早點傳膳吧!”慈安太后興致盎然地對身旁的宮女說,“吃完了,咱們串門子去!”
這是宮女們最高興的事,於是紛紛應聲,預備傳膳。
誰知未曾傳膳,慈安太后就不舒服了,說頭疼得厲害,要躺一會,接着便有手足抽搐的模樣。李玉和大驚失色,一面趕緊通知敬事房傳御醫請脈,一面到長春宮去奏報慈禧太后。
“上頭剛歇下。”李蓮英壓低了聲音問:“什麼事?”
“東佛爺得了急病。”李玉和結結巴巴地訴說着慈安太后的病情。
“只怕一時中了邪,別大驚小怪的!”李蓮英說,“既然傳了御醫,等請了脈再說,一會兒我給你回就是了。”
等李玉和一走,李蓮英立即去找敬事房的總管太監,神色凜然地表示:慈禧太后大病未愈,如果慈安太后的“小病”再張皇其詞,就會動搖人心,關係極重,務必告誡太監,不準多問多說。否則鬧出事來,誰也擔待不了。
因此,初十這一天,五次召醫,但只有極少數的人,略得風聲,甚至潘祖蔭進了宮,還不知道真相。
到的人不少了,進了景運門,都在乾清門外徘徊,相顧驚愕,不知從何說起?問乾清門的侍衛,只說隱約聽聞有這回事,慈安太后病勢甚危,是不是出了大事,卻不知道。大家都在想:宮門至今未開,或者不要緊。因而心情無不矛盾,既希望宮門早開,打聽個確實消息,卻又唯恐宮門早開,證實了大事已出。
到了兩點鐘,除卻恭王,王公大臣全都到齊,一個個不斷看錶,看到兩點三刻,乾清門旁的內左門和內右門,同時開啓,於是由惇王領頭,穿過內右門,直奔月華門之南的內奏事處。
內奏事處共有十八名太監,首領太監姓祝,官階雖只八品,權柄甚大,一見王公大臣雜沓而至,便站起身來,親自持一盞白紗燈,在階前高聲宣佈:“慈安太后駕崩了!”
這一聲彷彿雷震,大家不由自主地站住腳,然後彷彿突然驚醒了似的,發出嗡嗡的聲音,相顧驚詫,似乎還不能相信真有其事。
“是,是什麼時候駕崩的?”惇王問說。
“戌時。”
戌時是前一天晚上七點,而此刻將近清晨三點,相隔八個鐘頭,就算子時通知王公大臣,亦已經過了四個鐘頭。如此大事,何以宮內竟能沉着如此?每一個人心頭都浮起了濃重的疑團。
“這事奇怪啊!”左宗棠突然開口,大聲用湖南話說道:
“莫得有鬼呦!”
“爵相,爵相!”王文韶趕緊亂以他語,“請進去看方子吧!”
方子一共五張,都是初十這一天的,早晨一張方子,有“額風,癇甚重”的字樣,用的是祛風鎮痙的要藥天麻和膽南星。牛間則只有脈案,並無藥方,脈案上說“神識不清,牙關緊閉”。未時則有兩張脈案,一張說“痰涌氣閉”,並有遺尿情形,另一張說:“雖可灌救,究屬不妥。”
傍晚一張方子,已宣告不救:“六脈將脫,藥石難下。”具名的御醫先是左院判莊守和,以後又加了個不甚知名的周之楨,而一直很紅的李德立,竟不在其列。
“聽說是前天晚上起的病。”左宗棠問道:“該有初九的方子啊?”
“初九的方子沒有發下來。”
“爵相,爵相!”又是王文韶來打岔,“找個地方坐一坐,商量大事要緊。”
“上南書房坐吧!”寶鋆一面說,一面舉步就走。
南書房近在咫尺,大家一坐下來,先脫帽交給各人的聽差“摘纓子”。接着便各就鄰座的人,探詢儀禮。除了惇王以外,只有大學士全慶和協辦大學士靈桂,在道光二十九年遇到過恭慈皇太后之喪,大致還記得:彌留之際,王公大臣已奉召在壽康宮外守候,聽宮中一亂,隨即進宮踊哭臨。但是,此刻是不是也趕到鍾粹宮去“奔喪”呢?
每個人心裡都有這樣一個疑問,但同時也都爲自己作了答覆:等一等再看。疑問不只一端:到底什麼病,何以有癲癇**的現象?照方子看,昨日午間,病勢已極危險,何以不通知王公大臣,而且消息不傳?既崩以後,又爲何相隔四個時辰才報喪?此外,初九的方子未曾發下,以及如此重症,不僅未傳召已名滿天下的薛福辰、汪守正請脈,甚至一向在御前當差的李德立,亦未與聞,這不都是在情理上怎麼樣也說不通的事嗎?
到底還是寶鋆久在軍機,經得事多,站在中間向四周小聲交談、嗟嘆不絕的部院大臣說道:“趁如今還未成服,有許多公事該當趕辦的要趕辦,該當預備的要預備,請諸公先各回本衙門去交代司官。今天西聖一定會力疾召見軍機,等見了面下來再說。”
於是部院大臣暫時散去,寶鋆與他的同僚回到軍機處去會議,第一件事是即刻派人趕到昌平去通知恭王。恭王福晉上年病故,這時正在昌平下葬。
“真是想不到的事!”寶鋆用一種戒備的神色說道:“這趟辦理大喪,咱們得要處處小心,別弄出意外麻煩來。”
說着就瞟了左宗棠一眼,意思是警告他“多言賈禍”。左宗棠當然明白,他有許多話想說,此時都硬嚥了下去,捧着個大肚子坐在一旁是生悶氣的樣子。
“照我看,喪事一定會鋪張,山陵大事,又得幾百萬銀子。”他向軍機大臣戶部尚書景廉說道:“秋坪,你得早早籌措。”
“是啊!”景廉搓着手說:“我正在爲此犯愁,一下子那裡去弄這筆巨數?”
“好在也不是一下子用,只有慢慢兒想法子。”王文韶說:“如今得先拿恭理喪儀的名單擬好,只怕回頭見面,第一件事就是問這個。”
皇太后之喪,恭理喪儀的王公大臣照例派八員,共同擬定的名單是:惇王、恭王、御前大臣貝勒奕勵、額駙景壽、大學士寶鋆、協辦大學士靈桂、禮部尚書恩承,最後一個是漢人,刑部尚書翁同和以師傅的資格,參與大喪。
接下來便得預備大行皇太后的遺詔和皇帝的哀詔。這是南書房翰林的事,寶鋆特地派人將潘祖蔭請了來商量。
“動筆了沒有?”一見面,他就這樣沒頭沒腦地問。
潘祖蔭愣了一下,才能會意,搖搖頭答道:“什麼都不清楚,怎麼動筆?”
“這是有套子的,先把一頭一尾預備好,中間敘病情的一段,等見了面,看上頭怎麼吩咐,再補上去,那就快了。”
“也只好如此。”潘祖蔭說:“等我回去商量。”
潘祖蔭回到南書房,跟另外兩位翰林:孫詒經和徐郙,檢出舊案,套用例句,分頭起草,也不過剛剛有了初稿,軍機處已派了章京來催,於是匆匆謄清,帶回去交給寶鋆,天色已經大明瞭。
“真沒有想到!”容顏憔悴非常,但隱隱躍現着異樣興奮之色的慈禧太后,用嘶啞而緩慢的聲音說:“初起不過痰症,說不好就不好,簡直就措手不及。唉,”她嘆口氣擦一擦眼淚,“我們姊妹二十年辛苦,說是快苦出了頭,可以過幾年安閒日子,那知道她倒先走了。”
皇太后傷心,臣下亦無不垂淚,“請皇太后節哀。”寶鋆答奏:“如今教導皇上的千鈞重擔,只靠皇太后了,千萬不能過於傷心,有礙聖體。”
“我也實在支持不住了,大事要你們盡心,這是‘她’最後一件事,該花的一定要花,不能省!”
“是!”寶鋆將捏在手裡的,恭理喪儀大臣的名單遞了上去。
“你們八個,照例穿孝百日,醇王呢?”慈禧看着名單說:
‘我的意思,他也該穿一百天的孝。”
“這可以另頒懿旨。”
慈禧太后點點頭:“‘明發’預備了沒有?”
“還差敘病情的一段。”
“就這樣說好了:初九,偶爾小病,皇帝還侍疾問安,不想第二天病勢突然變重,延到戌時,神就散了!”
寶鋆答應着,將遺詔的底稿交了給景廉,就在養心殿廊上改稿,一共五六句話,片刻立就,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看得很仔細,一行一行,指着念,唸到“予向以儉約樸素爲宮坤先,一切典禮,務恤物力”,擡起頭來說:“不必這麼說法。典禮到底是典禮,儀制有關,不能馬虎。”
寶鋆遵奉懿旨,就站在御案旁邊,親自動手修改,改爲“一切事關典禮,固不容矯從抑損,至於飾終儀物,有所稍從儉約者,務恤物力。”慈禧太后纔算滿意。
“恭王呢?得派人去追他回來。”
“是。”寶鋆答道:“已經派專差通知,昌平離京城九十里路,趕回來也快。”
這樣的大事,恭王自然兼程趕路,帶着他的兩個兒子貝勒載澂和載瀅很快地回到了京城。
一到京直接進宮,入隆宗門到軍機處,寶鋆、景廉、王文韶都在守候。白袍白靴、一片縞素,恭王見此景象,悲從中來,頓足大哭,哽噎難言。
二十年間,四逢大喪,那一次都沒有這一次哭得傷心。寶鋆等人,一齊相勸。旗人家的規矩重,澂瀅兩貝勒雙雙跪下,連聲喊着:“阿瑪,阿瑪!”好不容易纔將恭王勸得住了眼淚。
“到底怎麼回事?簡直不能教人相信。拿,拿方子來看!”
看恭王如此激動,寶鋆深爲不安,趕緊將他一拉,拉到隔室,在最裡面的角落坐下,沉着臉輕聲警告:“六爺,你可千萬沉住氣!明朝萬曆以後,宮闈何以多事?還不都是大家起鬨鬧出來的嗎?”
“什麼?”恭王將雙眼睜得好大,“你說,你說,怎麼回事!”
寶鋆跟恭王無所不談,也無所顧忌,當時便將慈安太后暴崩的經過——大部分是傳聞,細細說了給恭王聽,直到小殮以後,他才得親眼目睹。
“大概八點鐘,裡頭傳話:五爺、七爺、五房裡的兩位,”寶鋆指的是“老五太爺”的兩個兒子,襲惠王的奕詳和鎮國公奕謨,“御前、軍機、毓慶宮、南書房、內務府,一共二十多個人‘哭臨’。到了鍾粹宮請旨:進不進殿?教進去,就進去了。‘大行’已經小殮,可沒有見恩燾。”
恩燾是慈安太后的內侄,上年八月裡才承襲的“承恩公”。照多少年傳下來的規矩,后妃一死,先傳孃家親屬進宮瞻視,方始小殮,如今說恩燾不在場,便有疑問,恭王便說:
“你們瞻仰了遺體沒有?”
“瞻仰了。‘西邊’特爲叫太監揭開覆面的白絹,看上去倒是面目如生。”
“那當然看不出什麼!整一夜的工夫,還不都料理得乾乾淨淨?”恭王想了想問:“到底是怎麼得的病呢?”
寶鋆向窗下左右一望,壓低了聲音說:“據說是長春宮的一盤克食上的毛病!”
恭王色變,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地,好半天才問了句:
“那又是爲了什麼?”
“有個消息,”寶鋆的聲音越低,“不多幾天以前,‘東邊’到了長春宮,太監宮女都給攆了開去,兩人聊了好半天。到臨了,‘東邊’取出一張紙來,在蠟燭火上燒掉了。打那一天起,‘西邊’就象上了心事,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弄到頭來,出了這麼一件大事!”
“氣數!唉!”恭王黯然長嘆,“以後辦事更難了。”
“也別想得那麼多,先得讓眼前這一段,安安穩穩過去了再說。六爺,我再說一句:你可千萬沉着!‘遞牌子’吧,先請了安再說。”
“難!”恭王搖搖頭,“‘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外頭不知道會有些什麼離奇古怪的流言?也難怪,”他又自語似地說:
“本來就是件離奇古怪的事嘛!”
六天以後,慈寧宮出了件離奇古怪的事。
慈寧宮是大行皇太后金匱安奉之地。一日三次上祭,喇嘛唪經,皇帝奠酒,由恭理喪儀大臣輪班照料。這天午奠,是惇王、恭王、寶鋆和翁同和在場,當然也還有“內廷行走”的官員在當差。
不管是多大的官兒,在慈寧宮這樣尊嚴的地方,當着“禮絕百僚”的親王的面,都是哈腰垂手、必恭必敬的樣子,卻獨有一名年輕官員揹着手,仰着頭,隨意散步似的,踏上慈寧宮的臺階,見到的人,無不詫異,亦無不厭惡。
“站住!”恭王喝問:“你是什麼人?”
那人略微停了一下,看一看恭王,扭過頭去不理,依然負手閒行,顧盼自如。
“問你話!”恭王的聲音提高了,“你是那個衙門的?”
問到他的衙門,他越發神氣了,斜睨着恭王,矜持地微露笑意,意思彷彿在說:你也配問我的衙門?
恭王大怒,“混帳東西!”他戟指罵道:“替我滾下去!”
這一下,那人才有些着慌,站住腳一望,發覺有五六條漢子,恭王的護衛來攆,急忙三腳兩步下了臺階,往慈寧宮邊門直奔。
“去查!是什麼人,這麼荒唐!”
等查了回來,才知道問到他的衙門,爲何那樣得意?他的衙門最清貴:翰林院。他自己就是翰林,翰林院編修唐景崶。
“還是翰林?真正豈有此理!”恭王問道,“那位知道這個人?”
翁同和知有其人,但不甚瞭解他的家世,便答了句:“佩公知道,唐景是佩公的門生。”
於是將在殿內察看祭品的寶鋆找了來問,才知道唐家三兄弟,廣西灌陽人,都是翰林出身。老大叫唐景崧,咸豐十一年的解元,同治四年點了庶吉士,那一科會試,寶鋆是副考官。光緒三年會試,寶鋆則是正考官,唐景崶就中在這一科。還有個老二叫唐景崇,則是同治十年的翰林。
“荒謬絕倫,非嚴參不可!”恭王即時找禮部的司官,吩咐具折參奏。
寶鋆不響,出了這樣荒唐的門生,自覺老臉無光,不便替唐景崶講話。其餘的人,事不幹己,又逢恭王盛怒,當然亦不會爲唐景崶講好話。
但翰林院的人,卻不是這麼想法,尤其是最好出風頭的張之洞,邀了脾氣很戇直的詹事府少詹事朱逌然,守在慈寧宮門口,等翁同和散出來,拉到一旁,大辦交涉。
“此人何罪?”張之洞說,“他如果不來行禮,又如之奈何?而況慈寧宮的中門還未開,不算行禮的時候,就沒有失儀的罪過可言。老世叔,你得主持公道。”
“是不是因爲他冒犯了恭王?”朱逌然接口說道:“大家都是縞素,沒有朝珠補褂寶石頂,可以識別。豈不聞不知者不罪?”
翁同和知道這件事很麻煩。恭王也有禮賢下士的名聲,這十幾年來,經過許多大風大浪,磨得火氣已平,難得有疾言厲色,而這一天盛怒不息,是動了真氣,只怕很難有人能將它壓了下去。
不過,從沈桂芬一死,他隱然以繼承衣鉢,爲南派魁首自命。事實上王文韶雖在樞廷,並不爲士林所重,環顧朝班,能與李鴻藻成南北對峙之局,相與周旋的,亦確有捨我其誰之感。因此,他不能率直拒絕。
他並不喜歡張之洞,覺得他沽名釣譽,外清流而內熱衷,亦可以說是外風雅而內庸俗。當然,這也因爲張之洞是李鴻藻一系的第一大將,天生敵對的緣故。但唯其如此,他反不能不接受張之洞的要求,因爲這是表現“宰相度量”的一個機會。
“我知道了。”他沒有把握,所以語言很淡,“我盡力就是。”
翁同和確是盡了力,先向惇王進言,說是公論不以唐景崶爲失儀,新進不知宮內規矩,而且服飾上分辨不出尊卑,亦不是敢有意藐視親王,可否免參?
“很難。”惇王大搖其頭,“我也跟我們老六說過,不必多事。不過他有他的看法,認爲非嚴參不可。”
“喔,”翁同和問道:“六爺的看法如何?”
“你也可以想得到的,外面謠言一定很多。他認爲姓唐的決不是無意,而是有意想闖進去看看。其實,這會兒還看得到什麼?不過姓唐的其心可誅而已。”
“其心可誅”四個字,最難辯解。翁同和便換了個說法:
“唯其有謠言,不宜橫生枝節,反引起格外的猜疑。”
“不然。唯其有謠言,不能不嚴參,好讓大家知道顧忌。”
這是殺雞駭猴的手法。有此作用,更難挽回,但當然不能就此罷手,“不知道六爺以何名義奏劾?”他問。
“這還沒有定。也許是他一個人出面,也許恭理喪儀八個人合詞具奏,回頭還得商量。”
“合詞具奏,未免太重視其事了。”翁同和說,“能免還是免了吧。五爺一言九鼎,總要仰仗大力斡旋。”
“回頭再說好了。”
到了四點鐘,該是申祭的時候,寶鋆和李鴻藻從軍機處相偕而來,一見翁同和,異口同聲地說:“不行!”
這就是說,恭王執意要參。翁同和心想,連李鴻藻都無法迴護,自己盡了這番心力,也可告無罪了。但反過來看,正因爲李鴻藻無能爲力,自己就更不應該放手,倒要讓那班後進看看,誰是愛士重士,肯替他們說話的?
因此,他便很注意劾奏的“折底”。底稿是禮部的司官所擬,送到恭王面前,他略看一看,便伸手要筆。
一見這動作,翁同和趕緊走了過去。只見恭王將事由上“誤上慈寧宮臺階”的“誤”字圈掉,奮筆改了一個“擅”字。
這一字的出入甚大,翁同和便勸說:“六爺,是擅是誤?
請再斟酌。”
恭王怫然擱筆,“你當時不也在場?”他帶着責問的盛氣:
“如果不是擅上,何以那樣子目空一切?”
“他散館不久,不大懂規矩。”
“翰林是讀書人,讀書人不懂規矩,什麼人才懂規矩?”
說完,恭王重新拾起筆來修改折底,不理人了。翁同和碰了個釘子,自覺難堪。但維護後輩的本心,也就在碰這個釘子之中,表露無遺,這樣轉着念頭,便覺得這個釘子碰得也還值得。
結果,劾奏唐景崶是由恭王單獨出面,照例發交吏部議奏。這個罪名可大可小,看人而定,翰林、御史總比較佔便宜,同時也顧忌着清流會抱不平,惹出麻煩,所以定了“罰停差使九個月”的處分,因爲是“私罪”,不準抵銷。翰林全靠各種“考差”滋潤,唐景崶在這一年內,就不用想派到任何差使,是比罰薪稍重的懲罰。
回到家,翁同和想想自己所碰的那個釘子,究竟不大舒服。以尚書之貴,師傅之尊,竟連一個字的主都做不動,傳出去畢竟不好聽。他也到底還有些讀書人的脾氣,想到“立朝有聲”這句話,頗爲懊悔,覺得當時應該據理力爭纔是。
因此,在內閣議大行皇太后尊諡的時候,他侃侃而談,顯得很有風骨。清朝儀制,皇太后的尊諡是十二個字,開頭用“孝”,頭一個字用“孝”,第十個字用“天”,最後一個字用“聖”是一成不變的。其餘九個字中,在原有的徽號中保留四個,新擬的只有五個字,而以第二個最重要,內閣擬了兩個字:欽、肅。
翁同和一看便搖頭,大聲說道:“‘貞’字是始封嘉名,‘安’字是二十年徽號,這兩個字不可以改。”
大行皇太后最初封爲貞嬪,這就是所謂“始封嘉名”。翁同龢的意思,要用“孝貞”,而在以下的十個字中,還要保留穆宗最初所上徽號“慈安”的“安”字。但是內閣所擬的“欽”字,是有來頭的。
“‘欽’字是恭王定的。”寶鋆說道,“還是用‘欽’字吧?”
這給了翁同和一個“立朝有聲”的機會,“這豈是親王所應該主議的?”他理直氣壯地說。
擬諡是大學士之事。翁同和的話,使得寶鋆語塞。於是東閣大學士左宗棠,體仁閣大學士全慶,協辦大學士靈桂和武英殿大學士寶鋆重新聚議。寶鋆仍舊要用“欽”字,卻沒有人附議,因爲翁同和的話,是尊重大學士的職權,旁人尚且如此,自己豈可不尊不重?
就這相持不下之際,潘祖蔭起而聲援:“貞者正也!當時就含有正位中宮之意。而且是文宗所命,決不可更改。”
“說得有理。”左宗棠大爲讚賞,“該用‘貞’字。”
內閣五相,以文華跟大學士李鴻章爲首,他不在京裡,便數左宗棠的資格最深,因此,他說“有理”便有理,決定開頭四字用“孝貞慈安”。中間四個字又是翁同和的意見,說慈禧太后的徽號中亦有“端康昭莊”的定樣,應該避免,建議用“裕慶和敬”,最後四個字則用“儀天佑聖”。大家同聲稱善,定議具奏。
唯一不以爲然的是寶鋆,深深感到左宗棠對他是威脅。在軍機處,左宗棠好發高論,話不投機,在內閣又壓在他上面,而親藩朝士,總以爲左宗棠有大勳勞,將他捧得高高地,這更使寶鋆心裡不舒服,覺得非將他排擠掉不可。
“左季高虛名盜世,肚子裡一團茅草。”他對翁同和說,“我真懊悔做錯了一件事。”
“怎麼?”
“當初不該做那首詩送他。”寶鋆說道:“將來我印詩集,一定要拿那首詩刪掉。”
翁同和不作聲。在他看,左宗棠誠然名實不甚相符,而寶鋆也實在不能令人佩服。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不如局外靜觀爲妙。
※※※
慈禧太后雖在病中,思慮依然十分細密。中俄交涉告一段落,西北、東北,一時可保無事,她決意籌劃海防,特召李鴻章進京陛見,決定調貴州巡撫岑毓英爲福建巡撫,派左宗棠幕府中最見信任的劉璈爲臺灣道,整頓臺灣防務。同時電知駐德國使臣李鳳苞,在原已訂造的鐵甲艦“定遠”號以外,再加訂一艘,取名“鎮遠”。此外決定了禁菸的政策,這是左宗棠所堅持的主張,李鴻章亦很贊成,因爲“寓禁於征”,要求英國公使威妥瑪增加“洋藥”稅捐,可以充裕海防經費。
就在這洋務上積漸開展之際,慈禧太后的病勢,日有起色,過了端午,精神更是一天比一天好。軍機奏事,本來多用簡單的“奏片”,此時又恢復召見,不過還不能每天見面而已。
人事如此,而天象仍然示警。六月初一夜裡,發現彗星出現在西北,這是人人厭惡的“掃帚星”,而且連朝不絕,初二、初三繼續出現以後,到了六月十二又見,因此震動朝廷。
於是欽天監這個冷衙門,突然“熱”了起來,根據星變占驗,參以史書,說是“主女主出政令”。
欽天監是惇王所管,一聽這話,大爲皺眉,慈禧太后剛獨專垂簾的時候,說“女主出政令”,不就等於說是“掃帚星主國政”?
“《宋史·天文志》是這麼說,有書可查的。而且宋朝多賢后,‘女主出政令’,並非壞事。”
這話也有理。惇王做事,不喜深思,便點點頭說:“出奏。”
奏摺一上,有人知道其事的,惴惴然爲惇王及欽天監的官員捏着一把汗,怕觸犯忌諱,惹得慈禧太后震怒,降旨申斥,甚或治罪。
誰知不然。慈禧太后認爲話說得不錯,現在確是“女主出政令”。在她看來,自己的當權,既然上應天象,就正可以居之不疑。反倒是欽天監的官員,越想越不妥,重新深究,上奏更正錯誤:“彗星出六甲、入紫微、主水、主刀兵”,並非主“女主出政令”。
不論如何,星變總是天象示警,君臣皆當誠意修省,感格天和。於是“翰林四諫”之一的詹事府左庶子陳寶琛,上奏以“星變陳言,請斥退大員”,首攻寶鋆,次攻吏部尚書萬青藜,再加上一個左副都御史程祖誥。
由於上年太監與護軍在午門毆鬥那一案,慈禧太后對陳寶琛、張之洞是刮目相看的,張之洞新近放了內閣學士,已是二品大員。陳寶琛雖未升官,但他的奏摺,慈禧太后是一定看完的,認爲說得很懇切,所以第二天召見軍機,當面將摺子交給恭王,首先就指示:程祖誥應該開缺。
這就是表明了他重視原折之意。既然程祖誥開缺,則以彼例此,足見陳寶琛所彈劾的人,都不稱職,萬青藜和寶鋆亦應該“斥退”。恭王自然覺得爲難,因爲寶鋆是他所必須迴護的。
想了一下,他從萬青藜說起:“萬青藜效力有年,調任吏部以後,公事亦無貽誤。不過年紀大了,精力不濟是有的。”
“這還在其次。”慈禧太后說,“這幾年參萬青藜的人很不少,尤其是翰林居多。他這個樣子‘掌院’,只怕沒有什麼人聽他的。”
“是。”恭王趁機說道:“臣的意思,開去‘翰林院掌院’
的差使好了。”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勉強同意,爲萬青藜保留了吏部尚書的本缺。
這就要談到寶鋆了。他疑心陳寶琛是受了李鴻藻的指使,想結納左宗棠,將他排出軍機,因而不等恭王開口,先就自己乞退。但卻有一套意在言外的措詞。
“奴才的精力也不濟了,常時奏對,腰腳不便,起跪都不俐落。”這是暗指着左宗棠而言,他自己起跪俐落得很,“奴才蒙皇太后、先帝、皇上的恩典,管了十幾年的錢,幾次大征伐的軍費,又有幾次大典的花銷,左支右絀,處處作難。這些苦衷,皇太后聖明,無不洞鑑。只是外面人不原諒,常常出些好大喜功的花樣,奴才既然替朝廷管着荷包,不能不看緊點兒。因此得罪了好些人,奴才自己亦覺得才具平常,難勝煩劇。求皇太后、皇上的恩典,開去一切差缺,容奴才偷閒幾時。”
這後半段話也是指着左宗棠說的。慈禧太后一聽就有數了,寶鋆是跟左宗棠不和。但是,她不相信陳寶琛是爲了左宗棠劾奏寶鋆,所以一開口就說:“國事艱難,總要和衷共濟纔好。”
“是!”寶鋆答應着。
“陳寶琛的話,很切實,說得稍微過分的地方,也是有的。”慈禧太后對恭王說道:“你們擬旨,總要拿人家一片求好的心敘進去,不能擋住了言路。”
這就是說,寶鋆是沒事了,但並不是說他沒有錯處。原折一共奏劾了三個人,一個落職、一個免了一項差使、再加上一番責備寶鋆的話,對陳寶琛的面子也很可以敷衍了。
於是,恭王答道:“寶鋆在軍機多年,沒有什麼過失,陳寶琛說他‘畏難巧卸、瞻徇情面’,亦不能確有所指。不過既然言路上有這樣子的批評,總是寶鋆還有不能跟人和衷共濟的地方,才惹起閒言閒語。今後,寶鋆總要格外盡心纔是。”
“不錯。就照你這意思擬旨好了。”慈禧太后又說,“寶鋆精神還很好,還很可以好好當幾年差。”
“是!”寶鋆這一聲答應得很響亮,顯得衷氣十足。
一場宦海風波,在寶鋆來說算是過去了。但他不能心平氣和地照上諭所說的“恪矢公忠,和衷共濟”,爲了報復,指使一名叫文碩的內閣侍讀學士,翻出一件老案來參劾左宗棠和楊嶽斌。
這件案子起於一個月前,湖南巡撫有個奏摺,抄附了前任陝甘總督楊嶽斌的一通諮文,是爲了他初督陝甘,剿辦回亂時,曾經委了一個道員王夢熊,就地勸捐,接濟軍糧,照例應該獎勵,但迄今十餘年未辦,請由現任陝甘總督,查案給獎。
就表面看,其事甚小,軍機奉旨:“着湖南巡撫諮行陝甘總督查明辦理。”案子便算了結。而文碩卻以此爲由,大做文章,說王夢熊當初勸捐未曾核獎,是因爲左宗棠與楊嶽斌不和,接任陝甘總督以後,有意積壓。本來是件沒有什麼多大議論可發的事,而有意苛責,加以文字拖沓,竟有三千字之多。最後爲了表示無所偏袒,特意指責楊嶽斌以卸任總督爲湖南巡撫的部民,有所陳訴,當用呈文而不該用諮,請一併“量予示懲”。
奏摺送到慈禧太后那裡,一看有“已革道員王夢熊”的字樣,便覺得不該給獎,再看下去,越覺厭惡,便丟在一邊,而心裡疑惑,不知道文碩何以要上這個摺子?是不是跟左宗棠有什麼嫌隙,還是出於什麼人的授意。於是第二天召見軍機,她先問恭王:“內閣侍讀學士文碩,這個人怎麼樣?”
恭王連這個名字都還是第一次聽到,便老實答道:“臣不知道這個人,等查明瞭回奏。”
慈禧太后看着寶鋆和景廉問道:“你們倆,知道不?”
景廉是知道的,但慈禧太后問到此人,其意何在,茫然莫測,不敢造次,好在班次在後,不妨等寶鋆回答。
寶鋆不能不回答,“文碩是正紅旗,進士出身。”他說,“平日有痰疾。”
“他是那一科的?”
“同治四年乙丑科。”
“那一年會試,”慈禧太后想了一下問道:“彷彿記得你也入闈了?”
“是!”寶鋆答道:“臣跟賈禎、譚廷襄、桑春榮一起賞的考差。”
“他上了個摺子。”慈禧太后這纔將文碩的摺子交下來:“嚕哩嚕囌幾千字,我沒工夫看它!雞子兒裡挑骨頭,幹麼呀?
你們看看,該怎麼駁?”
原折甚長,只好帶回軍機處去看。左宗棠一看就生氣了,他正在發風疹,一面搔爬不停,一面便大罵王夢熊。
“這一案跟我毫無關聯。”他大聲說道:“王夢熊什麼東西,假公濟私,捐款都入了荷包。只有楊厚庵這種老實人才會重用他。陝甘我跟楊厚庵不是前後任,中間還隔着一個穆圖善,王夢熊貪污有據,革職查辦是在穆任,我接事以後,自然照規矩辦。王夢熊不敢到案,逃匿無蹤,案不能結,何來核獎?王夢熊這兩年一再呈控,都察院已經駁回,聽說王夢熊已經逃回湖南,應該降旨,責成湖南巡撫衙門,逮捕歸案,切切實實查明究竟。”說到這裡,他收不住口,又溜到題外了,“文碩雖有痰疾,這個摺子倒不能看作痰迷心竅,一定受了什麼人指使。請王爺徹查。”
若說有人指使,自是寶鋆。左宗棠的弦外之音,恭王自然明白,便搖搖手說:“算了,算了!十幾年的老案,還翻它幹什麼?駁了就算了。”
接着恭王派蘇拉找了“達拉密”來,口授大意,寫出來看是這樣駁復:
“據內閣侍讀學士文碩奏:此案懸擱多年,左宗棠在任日久,有意積壓,請量予懲治等語。查各省督撫辦理事件,原應隨時速結;然其間遲延時日,未經辦結者,亦所時有。文碩所稱左宗棠因與楊嶽斌各持門戶之見,有意積壓,迴護彌縫;並楊嶽斌系在籍紳士,應呈明湖南巡撫,不宜率用諮文,均屬任意吹求,措詞失當,所奏着毋庸議。”
這樣駁復,左宗棠還不滿意,認爲文碩應受申斥。李鴻藻便勸他,說是朝廷廣開言路,所奏即有失當,不宜輕言斥責。左宗棠才怏怏不語。
回家以後,還不肯罷休,派人去仔細一打聽,才知道文碩是受了王夢熊的賄,有意想借此因由翻案卸罪。而文碩敢於出此,一半也是因爲有寶鋆在替他撐腰。
“不能幹了!”他跟他左右說:“寶佩蘅蓄意排擠,我不能受他這種窩囊氣。告病!”
左右苦苦相勸,左宗棠執意不聽,而且也真的氣病了,風疹大發以外,頭面手足浮腫,加以天氣炎熱,中了暑氣,胸膈不舒,頭暈耳聾,只好上奏請假,奉旨賞假十日。
慈禧太后卻正好相反,病體痊癒,可以報“大安”了。
“報大安”即表示已無可爲天下之慮,一切因慈禧太后染恙而減少的儀制典禮及日常辦事規制,恢復如常。這是社稷蒼生之福,也是請脈醫士的非凡大功,所以論功行賞,有一道恩詔。爲首的是薛福辰,道員的本缺,遇缺即補,並賞加布政使銜,只要過一過班,就可外放爲監司大員。其次是汪守正,他本是州縣班子,升爲知府,並賞加三品職的鹽運使銜,仕途騰踔,何止“連升三級”?再下來是爲孝貞慈安太后“送終”的莊守和,原來摘去的頂戴和花銜賞還,並由右院判調補左院判,成了太醫院第一號人物。
李德立已經告病休致,恩典給了他的兒子兵部主事李廷瑞,超擢爲郎中。此外,首先建議徵醫的內閣學士寶廷,薦醫的督撫李瀚章、曾國荃等,以及逐日帶醫請脈的總管內務府大臣,都交部從優議敘。
其中特蒙異數的是薛福辰和汪守正。慈禧太后特賜貂裘、紫蟒袍、玉帶鉤、奇南香手串等等珍物,派太監齎送到家,薛福辰擺香案跪接。一家大小,無不感激天恩,但他本人卻別有難以言說的抑鬱,滿腹經綸,未展抱負,只不過偶爾學醫,竟成富貴的由來,自覺委屈。
慈禧太后卻理會不到他的心境,另有打算,傳旨在長春宮體元殿賜宴,派總管內務府大臣作陪,宴前單獨召見,親表謝意。
“薛先生,”慈禧太后從服他的藥見效以後,就改用這個稱呼,“吏部題奏,廣東有個雷瓊道的缺,先把你補上。”
雷州、瓊州在廣東極南,炎方瘴癘之地,在宋朝充軍到那裡,就跟清朝充軍到寧古塔、黑龍江那些地方一樣。現在情形雖大不相同,卻也不算好缺,只是無論如何是個可以做一番事業的地方官,所以薛福辰頓覺愁懷一去,磕頭謝恩。
“起來,起來!”慈禧太后用安慰他的語氣說:“你別嫌委屈!好在你不用到任,過些日子,看近處有什麼好缺,我再替你調補。我的意思要留你在京裡,不過不能替你補京官,你懂我的意思嗎?”
薛福辰當然懂,京官清苦,不比外官由地方供養,來得舒服。這是慈禧太后特加體恤,他當然要知情,便又磕一個頭說:“皇太后恩出格外,臣粉身碎骨,難以圖報。”
“你別這麼說。我這場大病,九死一生,多虧得你。”慈禧太后又說:“你看如今的局面,如果我起不來,不能辦事,不知會糟成什麼樣子?你的功在天下,就多得朝廷一點兒恩典,我想大家亦沒有話說。”她的精神很好,所以接下來又談汪守正的事,“汪守正補了揚州府,這倒是個好缺,不過,我也不能叫他到任。我的體子只有你跟汪守正最清楚,吃你們的藥對勁,萬一有個什麼的,總要找你們方便纔好。汪守正,我也想給他在近處找個缺,保定都還遠了,將來看看天津府怎麼樣?”
薛福辰不便置詞,只答應得一聲:“是。”
“你弟兄幾個?”
“臣弟兄三個。”薛福辰答道:“臣居長。”
“薛福成是你的弟弟嗎?”
“是。”
“在那裡做官?”
“臣弟福成,以前在曾文正幕府,此刻在督臣李鴻章幕府,以勞績軍功,保到道員,尚未補缺。”
“喔!”慈禧太后點點頭,記在心裡了,“你還有一個弟弟叫什麼名字?”
“叫福保。一直在督臣丁寶楨幕府。”
“丁寶楨能用你們弟兄兩個,可見得是識人好歹的。”慈禧太后說:“你去吃飯吧!有好吃吃不了的,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