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離大婚吉期,只有一個多月,京城裡自乾隆五十五年高宗八旬萬壽以來,有八十年沒有這麼熱鬧過了。有些是象彭玉麟那樣,奉準陛見,兼賀大婚的地方大僚;有些是解送貢品或者勾當“傳辦事件”的差官;有些是趁捐例大開,特爲進京“投供”,順便觀光找門路的捐班官兒;有些是想抓住機會來做一筆好生意的買賣人;有些是什麼也不爲,只爲趕上百年難遇的皇帝大婚,來看熱鬧。因此,大小客棧、會館、廟宇,凡可以寄宿的地方,無不滿坑滿谷。
但是,也有逃難來的人。直隸在前一年就鬧水災,災區之廣,爲數十年所未有,朝廷特意降旨各省勸捐,光是杭州的富商胡雪巖,就捐了棉衣一萬件。直隸總督李鴻章一面辦賑濟,一面請款動工,整治永定河,已經奏報“全河兩岸堤埝,均已培補堅厚”,照例辦“保案”嘉獎出力人員。那知夏末秋初,幾番風雨,永定河北岸竟致潰決,保定、天津所屬州縣,亦都發了大水。沒有水的地方又鬧蝗蟲,然而這不能象上年那樣,可以請賑,因爲事情一鬧開來,必要追究決河的責任,便只好儘量壓着。於是苦了災民,無可奈何,四出逃難,就有逃到京師來乞食的。
偏偏清苑縣地方的麥子長得特別好,一棵麥上有二個穗,這稱爲“麥秀兩歧”,算是祥瑞。李鴻章想拿它來抵消永定河的水災,特爲撿了“瑞麥”的樣品,專折入奏,這一下惱了一個御史邊寶泉,教李鴻章討了好大一個沒趣。
邊寶泉是漢軍,屬鑲紅旗,他是崇禎十五年當陝西米脂縣令,以掘李自成祖墳出名的邊大綏的後裔。同治二年恩科的翰林,他的同年中,張之洞、黃體芳都是議論風發,以骨鯁之士自名的人,對李鴻章的不滿,由來已非一日。但翰林如不補“日講起注官”,不能直接上奏言事,邊寶泉則是恰好補上了浙江道監察御史,名正言順的言官,便由他出面來糾彈李鴻章。
這篇奏疏,經過好幾個文名極盛的紅翰林,字斟句酌,文字不深而意思深,所以一到皇帝手裡,立刻就被它吸引住了。一開頭“祥瑞之說,盛世不言,即‘豐年爲瑞’一語,亦謂年穀順成,民安其業,以是爲瑞耳!未聞水旱頻仍,民生凋敝之餘而猶復陳嘉祥、談瑞應者也!”就讓皇帝脫口讚道:
“說得實在!”
再看下去是引證史實說麥子一莖兩歧甚至七、八歧,不足爲奇,北宋政和二年,就有這樣的事。皇帝心想,政和是亡國之君宋徽宗的年號,照此說來,麥秀兩歧,算什麼祥瑞?於是又不知不覺地說了句:“豈有此理!”接着便喊:“小李,你查一查今年的‘縉紳’,邊寶泉是什麼地方人?”
小李查過答道:“是漢軍鑲紅旗。”
“他從小住在什麼地方?”皇帝指着奏摺念道:“臣少居鄉里,每見麥非甚歉,雙歧往往有之。’這‘少居鄉里’是那兒啊?”
小李大爲作難,但是他有急智,略想一想隨即答道:“不是山東,就是直隸。反正決不是江南。”
“你怎麼知道?”
“江南不出麥子。”
“說得有理。”皇帝表示滿意,把視線仍舊回到奏摺上。
這下面又是引經據典,說馬端臨的《文獻通考》,舉歷代祥瑞,統稱爲“物異”,祥瑞尚且稱爲異,現在“以恆有無異之物而以爲祥,可乎?”接着便談到直隸的水災,在“雙歧之祥,抑又何取”這一問之後,說直隸州縣“逢迎諛諂,摭拾微物,妄事揄揚”,李鴻章對“此等庸劣官紳,宜明曉以物理之常,不足爲異,絕其迎合之私,豈可侈爲嘉祥,據以入告?”憂慮“此端一開,地方官相率效尤,務爲粉飾,流弊有不可勝言者!”因此“請旨訓飭,庶各省有所儆惕,不致長浮誇而荒實政。”
此外又附了個夾片,請求撤消永定河合龍的“保案”。皇帝一看,毫不遲疑地提起硃筆,便待批准。
“萬歲爺!”小李突然跪下說道:“奴才有話!”
皇帝詫異,擱下筆很嚴厲地說:“你有什麼話?你可少管我批奏摺!”
“奴才那兒敢!”小李膝行兩步,靠近皇帝,低聲說道:“前兒慈安太后把奴才找了去,叫奴才得便跟萬歲爺回,奏摺該怎麼批,最好先跟慈禧太后回明瞭再辦。”
皇帝不響,面色慢慢陰沉了。小李自然瞭解他的心情,早想好了一句話,可以安慰皇帝。
“萬歲爺再忍一忍,反正最多不過半年工夫。”
半年以後,也就是同治十二年,皇帝便可以親政了。大婚和親政兩件大事,在皇帝就象讀書人的“大登科和小登科”,是一生得意之時。但對慈禧太后來說,真叫是“沒興一齊來”!
爲了皇帝選立阿魯特氏爲後,慈禧太后傷透了心,倘或純粹出於皇帝的意思,還可以容忍,最讓她痛心的是,皇帝竟聽從慈安太后的指示。十月懷胎親生的兒子,心向外人,在她看,這就是反叛!而有苦難言,更是氣上加氣,唯有向親信的宮女吐露委屈:“我一生好強,偏偏自己兒子不替我爭氣!”
爭氣不爭氣,到底還只是心裡的感覺,看開些也就算了。撇下珠簾,交還大政,赤手空“權”那纔是慈禧太后最煩心的事。一想到皇帝親政,她就會想到小安子被殺,皇帝不孝,未曾親政時就有這樣公然與自己作對的舉動,一旦獨掌大權,還不是愛怎麼辦就怎麼辦?“一朝天子一朝臣”,嘉慶親政殺和珅;先帝接位抄穆彰阿的家;都不知什麼叫“仰體親心”,然而那是乾隆和道光身後的事,口眼一閉,什麼都丟開,不知道倒也罷了。此刻自己還在,倘或皇帝不顧一切,譬如拿吳棠來“開刀”,叫自己的面子怎麼下得去?那時皇帝只聽“東邊”的話,所作所爲都不合自己的意,一天到晚盡生氣,這日子又怎麼過得下去?
爲此,自春到夏,慈禧太后經常鬧肝氣,不能視朝。入秋以後好了一陣,最近又覺得精神倦怠,百事煩憂,索性躲懶,隨皇帝自己搞去。
然而慈禧太后實在是多心,慈安太后爲了殺安德海及立後這兩件事,一直耿耿不安。皇帝也常懷着疚歉,所以此時聽小李提出慈安太后的勸告,心裡雖不以爲然,卻絕無違背的意思,立刻就拿着奏摺,到長春宮去請示。
“言官的話,說得對自然要聽,督撫也不能不給面子。”慈禧太后帶點牢騷的意味,“你總要想想,怎麼纔能有今天的局面?咱們是逃難逃到熱河的!曾國藩一死,人才更要珍惜。如今辦洋務,內裡是文祥、沈桂芬,外頭就靠李鴻章。有些話總署不便說,全虧李鴻章跟人家軟磨硬頂,你不能叫他丟面子,在洋人面前也不好看!”
“是。”皇帝答道:“兒子先跟六叔商量。”
“對了!象這些摺子最好交議。”
於是當天就把邊寶泉的摺子交了下去,第二天奉侍慈安太后召見軍機,第一件事也就是談這個摺子。
“保案當然要撤消。”恭王說,“至於不言祥瑞,下一道明發,通飭各省就是了。”
“永定河決口怎麼說?”皇帝問道,“何以不見李鴻章奏報。”
恭王心想,一奏就要辦賑,戶部又得爲難,大婚費用,超支甚巨,再要發部款辦賑,實在力有未及。所以不奏也就裝糊塗了。只是這話不便照實陳奏,只好這樣答道:“那應該讓李鴻章查報。”
“這纔是正辦。讓他趕快據實具奏。”
接下來是談內務府與戶部的一件糾紛,從大婚典禮開始籌備之日起,內務府就成了一個填不滿的貪壑,差不多萬事齊備了,還想出花樣來要一百四十萬兩銀子。管事的內務府大臣崇綸、明善、春佑都直接、間接在慈禧太后面前說得上話,恭王與寶鋆不能不想辦法敷衍,七拼八湊才勻出來六十萬兩,因此戶部復奏,說在七、八月間可以撥出此數。向來跟戶部要錢,那怕是軍費,都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一面說要多少,一面說能給多少,不敷之數,如何着落,就不必再提,也不會有人追問。
這個含混了事的慣例,內務府自然知道。誰知到七月間,戶部通知有六十萬兩銀子可撥,請內務府具領時,管銀庫的司員在“印領”末尾上加了一句:“下欠八十萬兩。”公事送到戶部,寶鋆大爲不悅,受了這份“印領”就等於承認戶部還欠內務府八十萬兩銀子,這不是兒戲的事。好在戶部侍郎兼弘德殿行走,教滿洲話的桂清,新補了內務府大臣,寶鋆就託他把這件案子,從內務府裡面爆出來。
於是桂清上了一個奏摺,歸咎於司員在辦理諮戶部的文稿時,未經堂官商定,擅自加入“欠撥銀兩”字樣,“意存矇混”,請予議處。
文稿雖由司員所擬,發出去卻必須堂官判行,稱爲“標畫”,桂清另有一個附片,即是專敘此事。內務府大臣一共六個,崇綸“佩帶印鑰”,自是居首,以下是明善、春佑、魁齡、誠明、桂清。畫稿那天,明善並未入直,春佑和魁齡說是雖畫了稿,一時未能查出,誠明也承認知道此事,而崇綸則表示,加入“下欠八十萬兩”的字樣,“是我的主意”。
“他出這個主意是什麼意思?”皇帝很嚴厲地說,“他還摟得不夠嗎?”
這話恭王不便接口,停了一下說道:“臣的意思,讓他們明白回奏了再請旨,或是議處,或是申斥。”
“哼!”皇帝冷笑,“這些人才不在乎申斥,議處更是哄人的玩意,有過就有功,功過相抵有餘,照樣還得升官。”
皇帝的詞鋒銳利,恭王覺得很爲難,事情須有個了結,光聽皇帝發牢騷,不是回事。於是口中唯唯,眼睛卻看着慈安太后,希望她說一句。
就是恭王沒有這乞援的眼色,慈安太后也要說話了:“象這些事,總要給人一個申訴的機會。”這話是慈安太后在教導皇帝,接着便作了裁決:“就讓崇綸他們明白回奏吧!”
“是!”恭王答應着又請示:“內務府承辦司員,實在膽大自專,臣請旨先交吏部議處。”
這當然照準。等退了朝,慈安太后特地把皇帝找了來,告訴他說,聽政辦事,不可操之過急。多少年的積弊,也不是一下子整頓得來的。象今天這樣的事,給內務府大臣一個釘子碰,讓他們心存警惕也就是了。又說,在上者要體諒臣下的苦衷,桂清雖上了摺子,其實也不願崇綸的面子太難看,如果一定要嚴辦,彼此結了怨,桂清以後在內務府辦事做人,都很難了。所以爲桂清着想,也不宜處置太嚴。
皇帝心想,內務府的那班人疲頑不化,五月底因爲御史的參奏,將明善的兒子,內務府堂郎中文錫,撤去一切差使,這樣的嚴譴,不足以儆戒其餘,如果遇事寬大,此輩小人,越發肆無忌憚。無論如何宜嚴不宜寬!
因此,他不覺得慈安太后的話,句句可聽。但自有知識以來,就不曾違拗過她的意思?所以心不以爲然,口中卻仍很馴順地答應。而心裡不免有所感慨,做皇帝實在也很難,無法全照書上的話行事,種種牽掣,不能不委屈自己,這些苦衷都是局外人所不能瞭解的。
“還有你娘那裡,”慈安太后又說,“辛苦了多少年,真不容易!你總要多哄哄她纔是。”
聽到這話,皇帝又有無限的委屈。從殺了小安子以後,便有閒話,說皇帝不孝順生母,這些話傳來傳去,終於傳到了他耳朵裡,爲此跟小李大發了一頓脾氣。及至今年選後,鳳秀的女兒不能正位中宮,這些謠言便越傳越盛,甚至有個通政副使王維珍,居然上奏,說什麼“先意承志,幾諫不違;孝思維則,基諸宮廷”,意外之意,彷彿皇帝真個不孝。當時便想治他的罪,也是因爲慈安太后寬大,只交部嚴議,罷了王維珍的官,猶不解恨。現在聽慈安太后這樣措詞,隨即答道:“只要能讓兩位皇額娘高興的事,兒子說什麼也要辦到。不過,我可真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哄得我娘高興?”
慈安太后默然。不提不覺得,一提起來,想一想,皇帝也真爲難。除非不管對不對,事事聽從,慈禧太后纔會高興。無奈這是辦不到的事,她想掌權,難道就一輩子垂簾,不讓皇帝親政?
於是她只好這樣答道:“兒子哄娘,無非多去看看,陪着說說話,逗個樂子什麼的。你多到長春宮走走,你娘自然就高興了!”
提到這一層,皇帝不免內愧。他自己知道,從小到今,在慈安太后這裡的時候,一直比在慈禧太后那裡來得多,雖然他有他的理由,但這個理由跟人說不明白,他也不願說:慈禧太后一直看不起兒子!在她眼前,不是受一頓數落,就是聽一頓教訓,令人不敢親近。
這個理由跟慈安太后是可以說的,可是這不是分辯自己錯了沒有的時候。現在是講孝順,順者爲孝,既然慈安太后這麼說,就照着辦好了。
於是,他站起身來說:“我這會兒就到長春宮去。”
“對了!”慈安太后欣然地,“你先去,一會兒我也去看看你娘。”
一到長春宮請過了安,皇帝把這天召見軍機的情形,都說了給慈禧太后聽。談到一半,慈安太后也來了。恰好內務府送來了粵海關監督崇禮進貢的大婚賀禮,於是兩宮太后將那些多半來自西洋的奇巧珍玩,細細欣賞了一番,重拾話題,忽然談到了在熱河的往事。
“當時也不承望能有今天!”慈禧太后摸着額上的皺紋,不勝感慨地說,“一晃眼的工夫,明年又該是酉年了!”
“這十一年,經了多少大事!”慈安太后是欣慰多於感嘆,“如今可以息一息了!”
說的人只是直抒感想,聽的人卻彷彿覺得弦外有音,慈禧太后認爲慈安太后是在勸她拋卻一切,頤養天年。想到慈寧宮,她就覺得厭惡,那是歷朝太后養老的地方,一瓶一幾,永遠不動,服侍的太監也是所謂“老成人”,不是駝着背,就是邁不動步。人不老,一住進那地方也就老了!
眼中恍然如見的,是這樣衰朽遲滯的景象,鼻中也似乎聞到了陳腐惡濁的氣息,慈禧太后忍不住大搖其頭。在慈安太后和皇帝看,這自然是不以“息一息”的話爲然。
那該怎麼說呢?皇帝不敢說,慈安太后卻不能不說,“你也看開一點兒吧!”她的話很率直,“操了這麼多年的心還不覺得苦?操心的人,最容易見老!”
讓慈禧太后覺得不中聽的是最後一句話,難道自己真的看起來老了?當時就恨不得拿面鏡子來照一照。
“趁這幾年,還沒有到七老八十,牙齒沒有掉,路也還走得動,能吃多吃一點兒,能逛多逛一逛,好好兒享幾年清福吧!”
這幾句話,殷殷相勸的意思就很明顯了。慈禧太后不覺啞然失笑,“咱們往後的日子,就跟那些旗下老太太一樣了!”她說,“成天叼個短菸袋,戴上老花眼鏡抹紙牌,從早到晚,在炕上一晃就是一整天。”
“那也沒有什麼不好。”慈安太后說,“我倒是願意過那種清閒太平的歲月。”
“也要能太平才行!”慈禧太后說到這裡,便望着皇帝:“以後就指望你了!阿瑪說你天生有福氣,必是個太平天子。”
這兩句話又似期許,又似譏嘲,反正皇帝聽來,覺得不是味兒,趕緊跪下答道:“不管怎麼樣,兒子總得求兩位皇額娘,時時教導,刻刻訓誨!”
“兒大不由娘!你這麼說,我這麼聽,將來看你自己吧!”
“你啊!”慈安太后是存着極力爲他們母子拉攏的心,所以接着慈禧太后的話,告誡皇帝:“總要記着,有今天這個局面,多虧得你娘!許多委屈苦楚,只怕你未必知道。”
“是。”皇帝很恭敬地答道:“兒子不敢忘記。”
“說皇帝未必知道,倒是真的。”慈禧太后對慈安太后說,“大小臣工,自然更加不知道了!現在皇帝長大成人,立後親政,咱們姊妹倆,總算對得起先帝,對天下後世,也有了交代。我想,得找個日子,召見六部九卿、翰詹科道,把先帝賓天到如今的苦心委屈,跟大家說一說。姐姐,你看呢?”
“好呀!”
“不過,”慈禧太后忽然又生了一種意欲,“養心殿地方不夠大。”
“那就另外找地方。”慈安太后毫不遲疑地回答。
於是,隔不了幾天,在召集惇王等近支親貴“曲宴”以前,慈禧太后說了這番意思,大家都表示應該這麼辦。
“在那兒召見呢?養心殿地方不夠大……。”
剛說到這裡,恭王霍地站起身來,響亮地答一聲:“喳!”打斷了慈禧太后的話,他才接下去說:“慈寧宮是太后的地方。”
這是恭王機警過人,看透了慈禧太后的用意,是想御乾清宮召見臣工。乾清宮是內廷正衙,向無皇后或皇太后臨御的道理,兩宮太后雖以天津教案,曾在乾清宮題名“溫室”的東暖閣召集過御前會議,但偏而不正,又當別論。倘或世祖親題“正大光明”匾額的正殿,得由皇太后臨御,那是大違祖制之事。垂簾聽政是不得已的措施,當時那曾引起絕大風波,如今皇帝即將親政,皇太后如果還有此僭越禮制,違反成憲的舉動,惹起朝野的糾諫譏評,還是小事,萬一皇太后的權力由此開始擴張,以懿旨干涉政務,所關不細!將來推原論始,責有所歸,自己以懿親當國,不能適時諫阻,成了大清朝的萬世罪人,這千古罵名,承受不起,所以不等慈禧太后說出口來,他先就迎頭一攔。
果然,慈禧太后確是那樣的想法。讓恭王這一說,封住了口,無法再提臨御乾清宮正大光明殿的話,即時意興闌珊,不想開口。
※※※
秋風一起,宮裡上上下下,精神格外抖擻。慈禧太后親手用硃筆圈定禮部尚書靈桂、侍郎徐桐爲“大徵禮”的正副使,討個“桂子桐孫”的吉利口採。
“大徵”就是六禮中的“納徵”,該下聘禮。日子是在八月十八,聘禮由內務府預備,照康熙年間的規矩,是二百兩黃金,一萬兩白銀;金銀茶筒、銀盃;一千匹貢緞;另外是二十匹配備了鞍轡的駿馬。聘禮並不算重,但天家富貴,不在錢財上計算,光是那一萬兩銀子,便是戶部銀庫的爐房中特鑄的,五十兩一個的大元寶,凸出龍鳳花紋,銀光閃閃,映日生輝。二十匹駿馬也是一色純白,是古代天子駕車的所謂“醇駟”,大小一樣,配上簇新的皮鞍,雪亮的“銅活”,黃弦繮襯着馬脖子下面一朵極大的紅纓,色彩極其鮮明。爲這二十匹馬,上駟院報銷了八萬銀子,還花了三個月的工夫,把馬匹調教得十分聽話,不驚不嘶,昂首從容,步子不但踩得整整齊齊,而且還能配合鼓吹的點子。光是這個馬隊,就把六七十歲的老頭子,看得不住點頭,說是“活了這麼多年,還是第一趟見!”
此外還有賜皇后祖父、父母、兄弟的金銀衣物,也隨着聘禮一起送去。到了後邸,皇后的尊親兄弟,早已候在大門外。賽尚阿從立後第二天出面上謝恩摺子,碰了釘子以後,已經知道自己有三件無論如何及不上兒子的事,一是狀元的頭銜;二是承恩公的爵位;三是上三旗的身分,所以這天很知趣,讓崇綺領頭,自己跪在兒子肩下。
等把持節的正使、副使迎入大門,正廳前面還有班人在跪接,那是崇綺的夫人瓜爾佳氏和她的小姑子、兒媳婦。皇后卻不在其內,要到納徵的時候,方始露面。
“大徵”的禮節,當然隆重,但以辦喜事的緣故,自然不會太嚴肅,趁安排聘禮的當兒,靈桂和徐桐先向崇綺道賀。
在他們寒暄的那片刻,大徵的儀物聘禮,已經安設停當,正中一張桌子,供奉着朱緞金字的制敕和使臣的龍節。左右兩張長桌,一張空着,一張陳設儀物,二十匹駿馬,則如朝儀的“仗馬”一般,在院子裡相向而站,帖然不動。
於是皇后出臨了,從皇帝親授如意,立爲皇后,鼓吹送回家的那一天起,阿魯特氏與她的祖父、父母、兄嫂,便廢絕了家人之禮。首先是一家人都跪在大門外迎接,而她便須擺出皇后的身分,對跪着的父母決不能照樣回禮,至多點一點頭。等進入大門,隨即奉入正室,獨住五開間的二廳,同時內有宮女貼身伺候,外有乾清宮班上的侍衛守門,稽查門禁,極其嚴厲,尤其是年輕男子,不論是怎麼樣的至親,都難進門。所以這半年多來,崇綺家除了祭祀吃肉以外,平日幾乎六親皆斷。
在裡面,崇綺要見女兒,亦不容易,數日一見,見必恭具衣冠。她的母親嫂子,倒是天天見面,但如命婦入宮,侍奉皇后。每天兩次“尚食”,皇后獨據正面,食物從廚房裡送出來,由丫頭傳送她的長嫂,長嫂傳送母親,母親親手捧上泉,然後侍立一旁,直到膳畢。開始幾天,阿魯特氏如芒刺在背,食不下咽,半年下來也習慣了,但爲了不忍讓母親久立,一頓飯總是吃得特別快,無奈每頓總有二三十樣菜,光是一樣樣傳送上桌的工夫,就頗可觀。
當然,皇后是除了二廳,步門不出的,半年當中只出過二廳一次,是納彩的那天。這天是第二次,由宮女隨侍着,出臨大廳受詔。
聽宣了欽派使臣行大徵禮的制敕,皇后仍舊退回二廳。於是靈桂和徐桐二人分立正中桌後的東西兩面,崇綺率領他父親賽尚阿以下的全家親丁,跪在桌子前面,徐桐宣讀儀物的單子,靈桂以次親授,崇綺跪着接下,轉授長子,捧放着西面的長案等授受完畢,崇綺又率領全家親丁,向禁宮所在的西北方向,行三跪九叩的大禮謝恩。接着,匆匆趕到門外,跪送使臣。典禮到此告成,而麻煩卻還甚多。
主要的麻煩是爲了犒賞。在行納彩禮那天,已經鬧得不可開交。納彩照例賜宴後家,由內務府和光祿寺會同承辦,名爲賜宴,自然領了公款,筵席分爲兩種,上等的每席五十兩銀子,次等的每席二十四兩銀子,一共兩千二百多兩銀子,後家須照樣再出一筆。另外犒賞執事雜役,由總其成的一個內務府主事出面交涉,講好五千兩銀子“包圓兒”,結果禮部、光祿寺、鑾儀衛等等執事,又來討賞。問到經手人,他說五千兩銀子“包”的是內務府,別的衙門他管不着,也不敢管。這明明是個騙局,但鬧開來不成話,崇家只好忍氣吞聲,又花了三、四千銀子,才得了事。
因爲有這一次的教訓,所以崇家的“帳房”,不敢再信任內務府,決定分開來開銷,帳房設在西花廳,此時坐着好些官員在軟討硬索。
崇家請來幫忙辦庶務的,是個捐班的主事,名叫榮全,行四,在大柵欄、珠市口這些熱鬧地方,有許多市房,每月有大筆房租收入,日子過得很舒服。爲人熱心好朋友,三教九流,無所不交,所以茶樓酒館,提起“榮四爺”,無不知名。因爲熱心而又喜歡熱鬧的緣故,專門給人幫忙辦紅白喜事,提調喜慶堂會,久而久之,成了大行家。崇家慕名,託人延請,榮全也欣然應命,自覺幫人辦了一輩子的喜事,到底熬出來一個名堂,說起來,這場再大不能大的喜事,“宮裡是歸恭王和寶中堂主持,皇后家就是榮四爺辦的!”那是多夠味、多有光彩的一件事。
然而一拿上手,不知道這場喜事的難辦,不在規模大,在於根本與任何喜事不一樣。他要應付的不是飯莊子和槓房,難伺候的也不是出堂會端架子,紅遍九城的名角兒,爲的是大小衙門的老爺!納彩禮讓內務府的人坑了一下,害崇家多花了幾千銀子,把他的“榮四爺專辦紅白喜事”的“金字招牌”,砸得粉碎,當時便向主家“引咎請辭”。崇家倒很體諒他,事情本來難辦,另外找人未見得找得到,就找到了,頭緒萬端,一時也摸不清。多花錢不要緊,大婚典禮出了錯不是當要的事,所以一再安慰挽留,榮全也只好勉爲其難。
“榮四爺”的字號,這時候喊不響、用不着,那就只有軟磨,他和他的幫手,分頭跟內務府、禮部、鴻臚寺、鑾儀衛、上駟院的官員說好話,從午前磨到下午三點鐘,纔算開銷完畢。
這一場交涉辦下來,榮全累得筋疲力盡,但他無法偷閒息兩天,大徵禮一過,馬上得預備大婚正日的慶典。光是皇后的妝奩進宮,就非同小可,其中有無數玉器、玻璃器皿、大大小小的鏡子,碰壞一點就是不吉利,怎麼向崇家交代?爲此榮全日夜擔心,魂夢不安!
但是大大小小的官員,卻是喜氣洋洋,輕鬆的居多。各衙門雖不象“封印”以後那麼清閒,但也決不象平日那樣認真,公事能擱的都擱了下來,等過了大婚喜期再說。朋僚相聚,談的總是如何相約找個適宜的地方去看皇后的嫁妝,或者如何結伴入宮瞻禮。這樣到了八月底,奉准入覲的官員紛紛到京,便另有一番趨候應接的酬酢,大小衙門,越發冷冷清清了。
彭玉麟也就在這時到了京師,一進崇文門,先到宮門遞折請安,當天便賞了“朝馬”,傳旨第二天召見。
召見是在養心殿的東暖閣,皇帝雖未正式親政,但實際上已開始親掌政務。所以這天也是皇帝問的話多,垂詢了從湖南啓程的日期,周閱長江各地的情形,皇帝說道:“看你的精神倒還不壞!”
彭玉麟率直答道:“臣有吐血的毛病,晚上也睡不好,難勝煩劇。”
“這一趟巡視長江,你很辛苦了。足見得身子還很好。”
“是!”彭玉麟答道:“臣不敢不勉效馳驅。”
“這纔是!朝廷全靠你們老成宿將。”皇帝有些激動,“現在洋人狂妄得很!彭玉麟,你要替我辦事,把長江水師整頓好了,還要替我籌劃海防!”
皇帝這樣在說,一旁帶班的恭王,頗爲不安。因爲海防是另一回事,歸直隸總督兼領的北洋大臣,與兩江總督兼領的南洋大臣分別負責,尤其是北洋大臣李鴻章,海防事宜實際上由他一手在經理,其中牽涉到洋務與船政,與彭玉麟無涉。倘或皇帝年輕氣浮,貿貿然面諭,真個叫彭玉麟去籌劃海防,那時既不能奉詔,又不能不奉詔,豈不是要平添無數麻煩?
幸好,彭玉麟很有分寸,“江南的江防,跟海防的關係密切,江陰與吳淞兩處,防務更爲緊要。臣已面飭守將,格外當心。”他略停一下又說:“凡江南江防,與海防有關聯的各處,臣請旨飭下新任長江水師提督李成謀,加意整頓。至於南北洋海防,臣向來不曾過問,實在無可獻議。臣此次進京,在天津曾跟李鴻章見面,亦曾聽他談起北洋海防,處置甚善。請皇上仍舊責成李鴻章加緊辦理,數年以後,必有成效。”
這一說提醒了皇帝,連連點頭,不再提到海防,“你保舉的李成謀,才具怎麼樣?”
“李成謀是李臣典的胞弟,他在福建的官聲甚好,不尚浮華,肯實心辦事。目前長江水師的習氣甚深,須有誠樸清廉的人去整頓,臣因此保舉李成謀。”
“嗯,嗯!”皇帝又問:“你在湖南的時候,與曾國荃可有往來?”
“臣居鄉廬墓,足跡不出里門,與曾國荃難得見面。不過常有書信往來。”
“他的精神怎麼樣,是不是很好?”
“是!”彭玉麟答道:“曾國荃帶兵多年,習於勞苦,精神很好。”
“既然精神很好,就該出來替我辦事。”
這一說,恭王又在心裡嘀咕。曾國荃因爲參了官文的緣故,旗下親貴,對他異常不滿,一時沒有起用的可能。皇帝不知道這些恩恩怨怨,想到誰就要用誰,將來一定會惹出許多風波,得怎麼樣讓他明白其中的窒礙顧慮纔好。
“楊嶽斌呢?可常見面?”皇帝又問,“你跟他共事多年,想來一定常有往來?”
這一問又見得皇帝對過去的情形欠熟悉,楊嶽斌與彭玉麟都由水師起家,楊在前面彭在後,以後彭玉麟改了文職,反可以節制楊嶽斌,因而生了意見。楊彭不和,連慈安太后都知道,就是皇帝懵懵懂懂,問出這樣的一句不合的話,令人適背會來後好笑。
然而在彭玉麟卻不是好笑,而是有些困惑,不知道皇帝問這話,是什麼意思?當然,此時唯有簡簡單單地回答,說跟楊嶽斌不常見面。
皇帝的話問得不得體,慈禧太后早就覺察到了,再問下去還不知道會有什麼笑話,因而此時接過話來,將彭玉麟慰勉了一番,說他不辭勞怨,實心可嘉。又勸他節勞保養,莫負朝廷倚重之意,然後吩咐:“跪安吧!”
彭玉麟還是初次覲見,早已請教過人,知道這就是召見已畢的表示,當即免冠碰了頭。又因爲聽說過左宗棠覲見,把大帽子遺忘在御前的笑話,所以特別檢點,總算順順利利地完成了“面聖”的一件大事。
回到下榻之處的鬆筠庵,已有好幾位同鄉京官在等着,應酬了一陣,分別送走。剛換下官服想休息,從人來報:“軍機沈大人來拜!”
這當然不會是泛泛的官場客套。彭玉麟經過天津時,已從李鴻章口中,相當深入地瞭解了朝中的“行市”,兩位漢軍機大臣,已成南北對峙,各張一幟的形勢。看起來是李鴻藻的聲勢來得壯,以帝師而提倡“正學”,尤其是在倭仁死後,徐桐雖想接他的衣鉢,無奈《太上感應篇》比起程朱的《太極圖說》,究竟不可同日而語,所以衛道之士,直諫之臣,隱隱然奉李鴻藻爲宗主。但是,這可以鞏固他的地位,卻不能增加他的權力。
李鴻藻得的是虛名,實權遠比不上沈桂芬。沈桂芬出於文祥所薦,而文祥人和政通,不但受兩宮太后的信任和恭王的倚重,並且外而督撫將軍,內而部院大臣,無不對他尊敬。沈桂芬有此奧援,加以在總理衙門支持寶鋆,迴護董恂,十分盡心,因此,除了洋務以外,象寶鋆專管財政那樣,綜攬軍務亦幾乎成了沈桂芬的專責。
爲此,彭玉麟對這位軍機大臣來訪,十分重視,請在楊繼盛當年草疏彈劾嚴嵩的“諫草亭”中相見。沈桂芬雖是江蘇吳江人,寄籍宛平,是在京城裡長大的,一口低沉而帶磁性的京腔,配上他那清癯儒雅的儀表,令人覺得肫摯可親。他的清廉也是有名的,一品當朝而服飾寒素,這一點更合彭玉麟的胃口,所以一見便道傾倒之意。
沈桂芬首先轉達了恭王的意思,想請他吃飯,作個長談,無奈大婚期近,忙得不可開交!特意託沈桂芬致歉,等過了慶典,再發帖子奉邀暢敘。接着又說,恭王對他十分尊重,所以凡有所請,無不依從。
提到這一點,彭玉麟確是感激,對長江水師整頓的章程,彈劾的官吏,保薦的人選,請無不準,除了曾國藩,朝廷沒有這麼給過面子。當然,其中也有沈桂芬斡旋的力量,轉念到此,便正好趁這時候道謝。
“都虧經翁玉成。”他拱拱手說,“感何可言!”
“不敢,不敢!”沈桂芬平靜地答禮,“大功告成,軍心不免鬆懈,驕兵悍將,日益難制,朝廷要借重雪翁清剛正直的威名,整頓出一個榜樣來。聖意如此,軍機上當然力贊其成。皇上對雪翁尤其看重,剛纔面諭,無論如何,不可高蹈。只怕日內就有明發。”
“這……,”彭玉麟試探着問:“皇上不知道是怎麼個意思?”
“想留雪翁在京供職。不過眼前還沒有適當的缺,只怕要委屈雪翁。”沈桂芬又說:“今天擬大婚執事的名單,派了雪翁‘宮門彈壓大臣’的差使,明天就要演禮,完了事,請到軍機上來坐一坐。”
彭雪琴心裡有數,派什麼缺,明天就可定局。聽這口氣,大概是回任兵部侍郎。以前不能幹,現在自然更不能幹,且到時候再說。
第二天一早,各衙門大小官員,都趕進宮去看熱鬧。這天是禮部堂官率領司官演習大婚儀禮,准許各衙門官員仰瞻盛典。彭玉麟也早早到了太和殿前。
這天演禮,主要的是排百官朝賀的班次,亂糟糟的沒有什麼好看,但彭玉麟卻捨不得走,他是平生第一次進京,自然也是第一次瞻仰九重宮闕。仰頭瞻望着二丈高的殿基上,十一楹寬、五楹深的太和殿,心中生出無限感想,什麼建牙開府、起居八座?不到這裡,不知人間什麼叫富貴?這樣轉着念頭,越覺此身渺小,把功名也看得更淡了。
就在這時氣喘吁吁地趕過來一名·“蘇拉”,彭玉麟昨天見過,知道他在隆宗門當差,軍機處和南書房有什麼需要跑腿的差遣,就是他的職司。看樣子是衝着自己來的,因而定睛望着。
果然,那蘇拉到了面前,先長長喘口氣,然後說道:“恭喜彭大人!”接着便請了個安,從靴頁子裡掏出一張紙,遞了過去:“沈大人叫我送來的。”
“喔,多謝!”彭玉麟接過那張紙來看,上面抄着一道上諭:
“彭玉麟着署理兵部右侍郎,童華毋庸兼署。前據彭玉麟奏懇陛見後回籍養痾,此次召見時復再三陳情,彭玉麟辦事認真,深堪嘉尚,刻下傷疾已痊,精神亦健,特令留京供職,用示朝廷倚重至意。毋得固辭!”
“沈大人還關照,請彭大人這會兒就到軍機,六王爺等着見面。”
“好,我此刻就去。”
於是沿着一路高搭的綵棚,從中右門進後右門,越過三大殿進隆宗門到軍機處,等通報進去,立刻傳出話來:“請彭大人在東屋坐。”
這一坐坐了有半個時辰,纔看到恭王,一見面便連連拱手:“得罪,得罪!”然後請他“升炕”,態度十分謙和。
彭玉麟知道他極忙,能抽出這片刻工夫來接見,已是很大的面子,所以不敘客套,率直問說:“王爺召見,不知有什麼吩咐?”
“上頭的意思,昨天經笙已經轉達,上諭下來了,不知道看見了沒有?”
“是!”彭玉麟說,“蒙皇上的恩典,只怕……。”
“雪翁!”恭王搶着說道,“你總要勉爲其難!就是缺分太委屈了一點兒,先將就着,等明年親政大典過後,我一定想法子替雪翁挪動。”
“多謝王爺栽培。只是不瞞王爺說,我有三層苦衷,要請王爺體諒,第一,才具不足,兼以體弱多病,難當重任;第二,賦性愚戇,不宜廁身廟堂;第三,從未當過京官,儀注不熟,處處拘束。總求王爺代爲婉轉陳奏,放歸田裡,將來倘有可以報答之處,萬死不辭。”
恭王聽他的話,不斷點頭,但雙眉皺得很緊,略停一下,這樣答道:“眼前也無從談起。等過了慶典,我們從長計議。
只是,雪翁,上頭的意思很殷切,你不可辜負。”“不敢!”彭玉麟趕緊站起身說:“唯其皇上不棄菲材,我不敢講做官,只講辦事。若於大局有益,赴湯蹈火,亦所甘願,書生報國,原不必居何名義!”
恭王又點頭:“你的意思我懂了!”
接着,恭王又告訴彭玉麟,派他“宮門彈壓大臣”的差使,完全是爲了方便他觀禮。如果精神不濟,可以不必當差。又說大婚儀禮是百年難逢的大典,適逢其盛,不可錯過。言詞溫煦親切,等彭玉麟告辭時,又親自送到廳門,絲毫不見親貴王公那種眼高於頂的驕倨之態,因而使彭玉麟想起那些水師陸營將官的濫作威福,越覺厭惡。
等回到鬆筠庵,立刻便有一位官員來拜,是近年來慈禧面前的紅人,工部侍郎兼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榮祿,名帖上自稱“晚生”。彭玉麟久聞其名,自然要見,迎出門來,大爲訝異,榮祿似乎還不到三十歲,生得如玉樹臨風,俊美非凡,加以服飾華貴,益顯得濁世翩翩佳公子般,令人生羨。
微笑凝望的榮祿,一見彭玉麟,先自作揖,迎入門內,揖讓升階,正式見禮時,請了極漂亮的一個安,稱主人“老前輩”,很恭敬地寒暄了一番,才道明來意,說是接到內務府的通知,彭玉麟是“宮門彈壓大臣”,而大婚典禮彈壓地面,維持秩序,歸他負責,所以“特意來伺候老前輩當差”。
“不敢,不敢!”彭玉麟也很率直,把奉派這個差使的原意,告訴了榮祿。
“上頭是體恤老前輩,不過說真個的,晚生倒是想借重老前輩的威望。”榮祿的神態顯得很懇切,“大婚典禮,早就轟動各地,這個把月,京城裡總多添了二三十萬人,茶坊酒肆、大小客棧,無不大發利市。其中自然也有趁此機會來找外快的,昨天一天就抓了上百的扒兒手。江湖上的所謂‘金、皮、彩、掛’,三教九流,各路好漢,來了不知多少!別的都還好辦,可有些散兵遊勇,晚生惹不起!”
“怎麼呢?”彭玉麟奇怪地問,“散兵遊勇滋事,儘管逮捕法辦。何以說是惹不起?”
“不瞞老前輩說,象今兒早上演禮,有位貴同鄉,身穿賃來的破舊花衣,頭上卻是紅頂子,愣往宮裡闖,問起來,他是保到都司,賞過二品頂戴的。”榮祿作出充分同情而無可奈何的神態說,“老前輩請想,都是替朝廷出過力,建過功的人,又是這樣子的大喜事,能有什麼辦法?自然只有用好話敷衍,敷衍得下來,也就罷了。就怕有一肚子牢騷的,越扶越醉,在宮門之前,衆目睽睽之下,大吵大鬧,豈不有傷體統?”
“原來如此!”彭玉麟心想,裁撤的湘軍,心懷不平的人很多,如果他們作踐老百姓,自己不能不問,此外就犯不着來管這閒事了,不過榮祿既然虛心求教,又似乎不便峻拒。這樣沉吟了一會,想到了一個主意,“仲華兄,”他說,“既然體念到那些人是出過力,建過功的,亦當體念他們如今窮無所歸,有滿腹牢騷。聽說這一趟大婚,花了一兩千萬銀子,從中漁利的不知凡幾,何妨也想想別人的苦楚,事先略有安排,把他們的氣平了起來,豈不是彈患於無形的上策?”
“是,是!”榮祿被提醒了,連連拱手致謝:“老前輩見教得極是,心感之至。晚生馬上派人分頭去辦,好好安撫。不過,這幾天還得借重老前輩的威望,坐鎮宮門。”
說到頭來,這也是自己的差使,彭玉麟不便再辭,很爽快的答應了。
於是榮祿又深深致謝,告辭回衙。一面選派神機營平日慣於探事的幹員,分頭到西河沿、打磨廠等處的小客店中,打聽那些窮極無聊,有意來訛詐尋事的湘軍、淮軍,找上爲頭的人,下館子,套交情,送上一筆盤纏,買個平安。一面派了一名漢軍旗的步軍校,帶領十六名兵丁,到鬆筠庵供彭玉麟差遣。
到第二天,就是皇后妝奩進宮的日子,照滿洲的婚禮,發嫁妝在吉期前一天,只以皇后的妝奩有三百六十臺,連發四天,所以提早開始。這天是重陽,卻無風雨,吃罷花糕,不選高處去登臨,都擠到大街上來看這天下第一份的嫁妝。自然,路線是早就打聽好了的,皇后妝奩進大清門,出長安左門,由東折而往北,進東安門,再由東華門入宮。飛檐翼空的大清門是皇城正門,門前空地成正方形,石欄隔繞,形如棋盤,所以名爲棋盤街,又稱天街,清曠無塵,最宜玩月。此時自是看熱鬧的第一個好去處。
一大早,步軍統領衙門和屬於禁軍的內務府三旗護軍營、驍騎營,以及該管地帶朝陽門內的鑲白旗,崇文門內的正藍旗,便已派出大批人馬,沿路佈防,維持秩序,大興、宛平兩縣的差役,當然更加不敢怠慢。只是平日可以拿着皮鞭,儘量威嚇,有不聽話的,還可以抽上兩鞭,但這一次是大喜事,兩宮太后早有話下來:普民同慶的好日子,不許難爲百姓!因此,那些穿了簇新青緞褂子,腳穿薄底快靴,頭戴紅纓帽的差役可就苦了。使盡吃奶的力氣,將洶涌的人潮,儘量往後壓,口中不斷喊着:“借光,借光!”一個個都把喉嚨喊啞,累得滿頭大汗,才能騰出天街中心兩丈寬的一條通路。
到得日中將近,終於聽見了鼓樂的聲音,但見綿延無盡的黃緞彩享,迤邐而來,彩亭中的首飾、文玩、衣服、靴帽,不甚看得清楚,好看的還是儀仗隊伍,擡妝奩的校尉,一色紅緞繡花短褂,燦若雲霞。這時候大家才知道,何以江寧、蘇州的織造衙門,動支的費用要上百萬?
五六十臺黃緞的彩亭過後,便是數十臺木器。這是兩廣總督瑞麟和粵海關監督崇禮辦的差,桌椅几案,都用紫檀,打磨光滑,不加髹漆,尺寸當然特大,雕鏤的花樣非龍即鳳,都與民間不同。只是木器之中,獨獨缺少一張牀,有些人不免失望,因爲早有傳說,皇后陪嫁的是一張八寶象牙牀,原來並無其事。然則皇后皇帝合巹,難道連張牀都不用?
牀自然是有的,當發妝奩的那一刻,四個特選的“結髮命婦”,正在坤寧宮東暖閣鋪喜牀。牀是早就在建宮的同時就安好了的,安在兩根合抱不交的硃紅大柱之間,其名爲牀,實在別成天地,裡面有燈燭几案,一切房幃之內所需要的什物,都可以藏置在內。帳子本用黃緞,此時則換成紅色。
那張“牀”也可以說是一個槅間,所以沒有牀頂,只有雕花的橫楣,懸一塊紅底黑字的匾,四個大字“日升月恆”。西面硃紅大柱下,置一具景泰藍的大薰爐,東面柱旁,則是雪白的粉壁,懸着“頂天立地”的大條幅,畫的是“金玉滿堂”的牡丹。下置一張紫檀茶几,几上一對油燈,油中還加上蜂蜜,期望皇帝和皇后,好得“蜜裡調油”似的。
“鋪牀”的四位結髮命婦,以跟榮祿一樣,近一兩年才走紅的貝勒奕劻的夫人爲首,都是按品大妝,由內務府從宮女特選的四名女官,襄助着奉行故事。四命婦各站一角,將一重重簇新的織錦褥子鋪設整齊,然後從女官手裡接過四柄鑲玉如意,鎮壓在四面牀角。接着,四名女官又捧進一件“龍鳳同和”袍、一方“百子九鳳”花樣的紅緞蓋頭,以及不脫龍鳳、雙喜、如意等等形態的珠玉頭飾,用方繡鳳黃袱包得整整齊齊,這是預備送到後邸,等吉期那天讓皇后穿戴了上鳳輿的。四位命婦鋪牀的禮俗,到此告一段落。到了十三那天,發完妝奩,皇后就得準備做新娘子了。吉期雖選定九月十五,儀典卻從十三半夜裡便已開始,太和殿前,陳設全副鹵簿,丹陛大樂,先冊封,後奉迎。十四寅初時分,皇帝御殿,親閱冊寶,冊封皇后的制敕,是內閣所撰的,一篇典皇堂皇的四六文,鑄成金字,綴於玉版,由工部承製,報銷了一千多兩黃金。“皇后之寶”亦用赤金所鑄,四寸四分高,一寸二分見方,交龍紐、滿漢文,由禮部承製,也是報銷了一千多兩金子。
冊封的使臣,仍舊是靈桂和徐桐,早已在丹墀東面待命,聽得鴻臚寺的鳴贊官傳宣,便由東階登殿,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跪聽宣制官傳制。任何欽差,上諭必稱“該大臣”,只有這樣差使,稱呼格外客氣:“卿等以禮冊封”。等正使靈桂、副使徐桐,受命下殿時,供奉玉冊金寶的龍亭,便由鼓吹前導,擡出太和門,冊封專使跟隨而出,再後面就是校尉所牽的兩匹馬,要到大清門外,專使方能騎乘,直趨後邸。
崇家此時,裡外燈火輝煌,門外人聲如沸,皇后的全副儀仗,一直排出兩面衚衕口,喜事大總管榮全奔進奔出,忙得滿頭大汗。等正副使剛進了衚衕,他便通知,“請皇后的駕!”自然,崇綺是早就率領他的父親和子侄,恭候在門,鼓吹喧闐聲中,冊寶龍亭停了下來,正使副使,一個捧冊、一個捧寶,徐步進了大門。
大門口是崇綺率領全家親丁跪接,二門中是崇綺夫人率領子婦女兒跪接,等在大廳上安放好了冊寶,皇后方始出堂,正中向北面跪下,聽徐桐宣讀冊文。駢四儷六的文章,用的大半是《尚書》上的典故,而且擡頭的地方極多,看起來十分吃力,以致於徐桐念不斷句,也念了好幾個別字,費了好大的勁才唸完。
於是靈桂把玉冊遞給左面的女官,跪着接了,轉奉皇后,皇后從左面接來,往右面遞出,另有一名女官接過,放在桌上。金寶也是這樣一套授受的手續。冊立大典,到此告成,靈桂和徐桐,隨即回宮覆命。
這就到了該奉迎的時候了。一吃過午飯,文武百官,紛紛進宮,在太和殿前,按着品級排班。申初時分,皇帝臨殿,先受百官朝賀,然後降旨發遣陳設在端門以內、午門以外的鳳輿,奉迎皇后。奉迎的專使是兩福晉、八命婦。兩福晉是皇帝的嬸母,惇王和恭王福晉,八命婦原來都應該是一品夫人,但既要結髮,又要有子孫,而且年紀不能太大,那就只好用二品的來湊數了。
遣發鳳輿時,還有一項非常重要的儀注。大婚的儀禮,原是滿漢合參,而“六禮”中最重親迎,帝后比於天地,亦是敵體,則皇帝大婚不親迎皇后,於禮有悖。但果真親迎,不但儀制上會生出無法折衷調和的麻煩,而且帝后究竟不同,大駕臨御,剛要做新娘子的皇后,還得跪接,世上自然沒有這個道理,因而想出一個代替的辦法。
這個辦法是用一柄龍形的如意代替,當惇王和恭王的福晉,率領八命婦承旨奉迎皇后時,跪進硃筆,由皇帝在如意正中,朱書一個“龍”字,然後將這柄如意放在鳳輿中壓轎,那便是“如朕親臨”的表示,作爲親迎的代替。
奉迎的儀節,又以滿洲的風俗爲主。開國之前,在白山黑水之間,滿洲人無論男女老幼,都會騎馬,迎親亦是如此,新娘子是騎着馬到夫家的。皇后自然不能騎馬進宮,但迎親的兩福晉,八命婦,猶依康熙年間的成例,必須騎馬。當時入關未幾,舊俗未廢,王公內眷乘騎往來,不足爲奇,兩百年下來,旗下貴族的福晉、夫人都坐八擡大轎,尤其是恭王福晉,跟着她的久任督撫的父親桂良,到東到西,平日起居,與漢人的大家小姐無異,不要說是騎馬,連馬鞍子都沒有碰過。這時突然說要騎馬,而且在萬人空巷的百姓圍觀之下,招搖過市,真是提起來就怕,好幾次跟恭王提到,最好改做乘轎或者坐車,不然就豁免了這個差使。
這兩個要求都辦不到。大婚盛典,兩宮太后欽派的奉迎專使,說起來還是一大恩典,不能不識擡舉,請求豁免。若說改變舊例,不但儀制早定,無法更張,就算能夠,恭王也不肯這麼做,因爲這會引起譏評,甚至言官會上奏參劾,安上個“徇私亂法”的罪名,說不定又一次搞得灰頭土臉。
萬分無奈,只好現學。虧得她的長子載澂,在少年親貴中,騎射最精,兩福晉、八命婦學騎,歸他一手教導。載澂親自在上駟院中選了十匹最馴良的棗紅馬,找了他的堂兄弟載漪等人做幫手,在恭王府的後苑中,整整教了一個月,纔將他母親教得敢於放心大膽,騎着馬上街。
到了奉迎的這一刻,恭王福晉才知道這一個月的苦頭,真沒有白吃。出午門上馬,等龍亭前導,鳳輿後隨,她便與她五嫂並駕齊驅,讓載澂最得力的一個“馬把式”,穿上鑾儀衛校尉的服飾,牽着馬款款而行,由端門經,通過天街,安安穩穩地直出大清門,只見夾道聚觀的百姓,指指點點,相顧驚異,心裡非常得意地在想:這一趟風頭可是出足了!
到了後邸,崇綺全家依然有一番跪接的儀注,等把鳳輿在大堂安置好,十位福晉命婦到正屋謁見皇后,然後伺候梳妝。事先早已約定,這個差使歸崇厚的夫人承擔,她也刻意要把這個差使當好,有幾樣東西是外間從未用過的。崇厚出使法國帶回來的脂粉,粉是水粉,與江南的鵝蛋粉不同,抹在臉上,片刻就幹,又白又光又勻。然後梳頭,梳的是雙鳳髻,一邊插一枝雙喜如意碧玉簪。
裡面靜悄悄地在梳妝,外面卻又有報喜的到了。這是崇綺自長女貴爲皇后後,第三次蒙受恩榮。最初是封三等承恩公,公爵照例該有一份內廷行走,或者扈從儀駕的差使,所以第二次被授爲散秩大臣,這是閒散宗室例授的職銜,無俸無祿,亦不須當差,好聽的就是“大臣”二字。
此刻第三次加恩,對崇綺來說,相當實惠,內閣所奉的上諭是:“委散秩大臣三等承恩公崇綺以內閣學士候補。”他原來是翰林院侍講,五品官兒,這一下連升三級,內閣學士是二品,等一補實,照例還可以兼禮部侍郎,外放必是巡撫,如果當京官,則在各部轉來轉去,都是“堂官”。這一道恩旨,相當於十年的經歷,崇綺自然感激天恩。
除了崇綺,還有鳳秀,在同一道恩旨上,以四品京堂候補,轉眼也在“小九卿”之列,可以參與“廷議”了。他家此時的熱鬧,亦不輸於崇家。但盈門賀客,想法大不相同,一種是因爲他家也是滿洲世家,上兩輩子的交情在,純粹照世俗禮法行事,屬於普通的應酬。一種是因爲鳳秀的女兒,本該正位中宮,卻委屈地降級爲妃,此刻特地來慶賀,兼有安慰道惱的意思。再有一種目光銳利,從夾縫中看出慧妃這位妃子,非比等閒,一則是慈禧太后所看中的,而慈禧太后即使撤簾歸政,對親生兒子的皇帝,一定仍舊有“怎麼說便得怎麼依”的力量,而慧妃又在慈禧太后面前說得動話,這樣就是一條很好的門路。再則,慧妃的豔麗,誰都不能不承認非皇后所及,皇帝目前聽了慈安太后的話,立了阿魯特氏爲後,但將來得寵的必是慧妃。如果蒙古皇后天年不永,慧妃自然繼位中宮,鳳秀也還有封公爵的時候,等那時再來巴結,可就晚了。
但是,儘管慧妃也是欽派大臣爲正使、副使、持節冊封的,奉迎的典禮,卻是不可同日而語。慧妃不過八對宮燈、一頂黃轎,由東華門擡進宮去,而皇后進宮,光是宮燈就有三百對,由身穿紅緞繡花褂子的校尉持着,照耀得亮如白晝,以致九月十四將滿的月亮,黯然失色。
鳳輿是子初一刻出後邸的,“導子”早就在戌時便已出發,全副皇后的儀仗,旌旗宮扇,平金繡鳳,在三百對宮燈和無數喜字燈籠中,閃耀出令人眩目的異彩,然後便是御前侍衛扶着轎槓的鳳輿,後面跟着無數馬匹,兩福晉八命婦之後,是扈從的王公大臣。整個肅靜的行列中,也只有這一部分馬蹄歷亂,偶爾夾雜着馬嘶和噴鼻的聲音,正如“鳥鳴山更幽”的境界一樣,有了這些聲音,反更顯得奉迎儀仗的莊嚴肅穆。
在這萬民如醉,目眩神迷的當兒,皇帝卻在乾清宮閒得發慌,也許是等得不耐煩,也許是跟天下做新郎的人一樣,必有這種忐忑不安的心情。反正皇帝只覺得時間過得太慢。
“什麼時候了?”他問小李。
小李還未及回答,只聽自鳴鐘已響起寬宏悠揚的聲音,看一看,長短針相交在正中,小李便笑嘻嘻地跪下,高聲說道:
“這會兒正交子正。九月十五,萬歲爺的大喜吉期!”
在殿外待命的八名少年親貴,以載澂爲首,正也因爲時交九月十五的正日,進殿叩賀,同時報告一個消息,說慧妃已經進宮,安置在長春宮後面的鹹福宮。
皇帝沒有說什麼,依然是關注着皇后進宮的時刻,正想發問時,只聽午門樓上——五鳳樓的鐘鼓齊鳴,這表示母儀天下的皇后,已由大清門進宮了。
“是時候了!”載澂請個安說:“請旨啓駕。”
“好,走吧!”皇帝點點頭說。
於是傳旨領侍衛內大臣伯彥訥謨詁,準備啓駕到坤寧宮,作爲迎候皇后的表示。在御用的軟轎前面,由那八名少年親貴執着宮燈引導,御前大臣和御前侍衛扈從着,在禮部堂官照料之下。皇帝出乾清門,再折回東一長街,入景和門,進坤寧宮,在大婚洞房的東暖閣前殿休息。
這時皇后的鳳輿,已經由御道到了乾清門,擡過一盆極旺的炭火,四平八穩地停好,皇后在兩福晉、八命婦及女官護持着,跨出轎門,只見她一手拿一個蘋果,隨即有女官接了過去,同時惇王福晉捧着一個紅綢封口的金漆木瓶,交到皇后手裡,裡面盛着特鑄的“同治通寶”的金銀線和小金銀錠、金玉小如意、紅寶石,以及雜糧米穀,稱爲“寶瓶”。
等皇后捧穩了“寶瓶”,奉冊寶的龍亭方始再走,沿着御道經過乾清宮與昭仁殿之間的通路,進入乾、坤兩宮之間的交泰殿。這個殿不住人,只有兩項用處,一項是“天地交泰”爲帝后大婚行禮之地,一項是儲藏御寶。這天晚上,兩項用處都有。禮部堂官先奉皇后冊寶入藏,然後在殿門前另作了一番佈置,橫放朱漆馬鞍一個,鞍下放兩顆蘋果——就是從皇后手裡取來的那兩個,上面再鋪一條紅毯。
六對藏香提爐,引導着皇后跨過“平平安安”的蘋果馬鞍,被引導到西首站定,這就到了拜天地的時刻。皇帝這面也是算好了時刻的,等皇后剛剛站好位置,皇帝也由坤寧宮到了,站向東首與皇后相對而立,在繁密無比的鼓吹聲中,一起下拜,九叩禮畢,成爲“結髮”。
拜了天地拜壽星,拜完壽星拜竈君。竈君在坤寧宮正殿,而坤寧宮的正殿,就彷彿缸瓦市“沙鍋居”的廚房,每天都要煮兩頭豬。這裡不但是廚房,而且還是宰牲口的屠場,一進門便是一張包鐵皮的大木案,地上鋪着承受血污的油布,桌後就是稱爲“坎”的一個長方形深坑,坑中砌着大竈,竈上兩口極大的鐵鍋,每口鍋都可整煮一頭豬,鍋中的湯,自砌竈以來,就未曾換過,還保存着兩百多年前的餘味。
這是皇家保存着滿洲“祭必於內寢”的遺風,在所有的宮殿中,只有坤寧宮的規制,與前代完全不同,是照太祖天命年間,盛京清寧宮的式樣重建的。在俎案鍋竈以外,神龕就設在殿西與殿北兩面,殿西的神龕懸黃幔,所供的神是關聖帝君,享受朝祭,殿北的神龕懸青幔,所供的神,尊名叫“穆哩罕”,享受夕祭。
照規矩說,無論朝祭、夕祭,都應該皇帝皇后親臨行禮,但日子一久,成爲虛文,除了大祭以外,日祭都由太監奉行故事,執事太監分爲司香、司俎、司祝,殺豬就是司俎的職司。
無分晴雨寒暑,每天半夜裡必有一輛青布圍得極嚴的騾車,停在東華門外。門一開,首先進宮的就是這輛車,到了坤寧宮前,卸下兩頭豬來,經過一番儀式,殺豬拔毛、洗剝乾淨,放在那兩口老湯鍋中去煮,只加香料不加鹽,煮熟了祭神。除非是二月初一,賜王公大臣吃肉,在平常日子,這些福胙照例歸乾清門侍衛享受。
坤寧宮是皇后的正寢,而主持中饋是主婦的天職,因此,拜竈君亦只有皇后行禮。同時禮部和鴻臚寺等等外廷的執事,恭襄大禮,到此作一結束。坤寧宮以內的繁文縟節,與這些人無涉,可以退下了。
三叩禮拜了竈君,皇帝皇后在坤寧宮東暖閣行坐帳禮,吃名爲“子孫餑餑”的餃子。煮餃子的是禮王福晉,一下鍋就得撈起來,呈上帝后,餃子還是生的,但不能說生,咬一口吐出來,藏在牀褥下面,說是這樣就可以早“生”皇子。
於是皇帝暫時到前殿休息,等候福晉命婦爲皇后上頭。這仍然是崇厚夫人的職司,在滿洲人,叫做“開臉”,用棉線絞盡了臉上的汗毛和短髮,然後用煮熟的雞子剝了殼,在臉上推過,立刻便出現了容光煥發的婦人的顏色。這一樣功夫,講究膚髮之間黑白分明,截然如利刃所切,稱爲“四鬢刃裁”。
然後是重新梳頭。雙鳳髻只是及笄之年的少女裝束,此刻改梳爲扁平後垂,無礙枕上轉側的“燕尾”,仍舊插戴雙喜如意簪,另外插一朵紅絨所制的福字喜花。這樣打扮好了,方始擡進膳桌來開宮裡稱做“團圓膳”的合巹宴。
這時的皇帝,只有太監照料了。小李引入御駕,兩福晉和八命婦一起請安迎接,皇帝不知是喜氣還是靦腆,臉紅得厲害,向兩位福晉虛扶一扶,帶些窘意地笑着道乏。
“五嬸、六嬸,這陣子把你們累着了。”
“借皇上的喜氣,一點兒都不累。”惇王福晉看一看她弟婦說:“咱們跪安吧!”
惇王福晉兩妯娌,領着崇厚夫人她們跪安退出,卻不曾走遠,在殿前遙遙凝視。不久,看到太監和女官亦都退了出來,東暖閣的槅扇,輕輕地被合上了。
於是一對結髮侍衛在殿前廊上,擊着檀板用滿洲語高唱“合巹歌”。那對“蜜裡調油”的“百子雙喜香油燈”,在雪白的窗戶紙上,盪漾出膩人的霞光,然後聽得皇后彷彿也在唱着什麼。
“你聽!”惇王福晉詫異地,“幹什麼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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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王福晉凝神靜聽,恰好那對“結髮侍衛”唱完了“合巹歌”,一靜下來,皇后的聲音便很清楚了。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直北關山金鼓振,徵西車馬羽書遲。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稍停一停,又聽得清越的長吟:“蓬萊宮闕對南山,承露金莖霄漢間,……”
恭王福晉不知道那是杜甫的“秋興八首”,但是在吟詩是聽得出來的,便掩口笑着,推了她五嫂一把,輕輕說道:“皇上在考皇后呢!”
這一說大家都懂了,“虧得是狀元家的小姐!”惇王福晉指指西面,也放輕了聲音,“換了那面的那一位,洞房花燭可就要出乖露醜了!”
這是指慧妃而言。只爲當初輸了一着,這天的光彩,盡爲“狀元小姐”所奪,在她自然覺得委屈,不過她倒也想得開,比起崇家的另一位小姐——皇后的姑姑,她覺得應該滿足了。尤其使她感到安慰,甚至可以說是得意的是,她比皇后先見到“婆婆”。
這位“婆婆”自然是慈禧太后。照當年滿漢合參的大婚儀禮,皇后入宮,拜罷天地,即是合巹禮,第二天才謁廟謁太后,與民間新婦入門就拜見翁姑,完全不同。但妃嬪就沒有這些講究了,因此,慈禧太后等慧妃進宮,賜過喜筵,隨即傳懿旨召見。
不過,她這樣做,卻並不是因爲禮法上並無明文規定,可以變通行事,這樣做有好幾個原因,獨獨不曾想到合不合禮法!爲了安慰慧妃,也爲了喜愛慧妃,當然迫不及待地要想看一看她,而最主要的,還是要跟慈安太后賭一口氣,也是爲她自己西宮出身爭一口氣。
因此,當盛裝的慧妃剛開始行三叩九拜的大禮時,她便特假詞色,“行了,行了!光磕一個頭好了。”接着又吩咐宮女:“你們攙慧妃起來!”
等攙了起來,慧妃又請個安,感激地說:“太后的天恩,叫奴才報答不過來!”
“好了,不必再行禮了。你過來,我看看你!”
慧妃很穩重地走到慈禧太后身旁,肅然侍立。慈禧太后便伸出手來握着她,偏着頭,含着笑,儘自打量,真是慈祥的婆婆的樣子。
看了半天,慈禧太后忽然轉臉問道:“看秦祥在那兒?”
秦祥是長春宮的老太監,一直替慈禧太后管理銀錢帳目,人最安分謹慎,一天到晚守着帳簿銀櫃,閒下來便是數着佛珠唸佛,爲“主子”祈福。
等把秦祥找了來,慈禧太后問道:“秦祥,你看慧妃象誰?”
跪在地上的秦祥,擡起頭來,神情嚴肅地瞻望着慧妃,看了一會,他磕頭答道:“奴才不敢說。”
“不要緊!怕什麼?”
“那,奴才就斗膽了!”秦祥答道,“慧妃跟主子當年有點兒象。”
聽這一說,慧妃趕緊跪了下來,“奴才怎麼敢跟主子比!”
她惶恐地說。
這次是慈禧太后親手把慧妃扶了起來,教拿個矮凳給她坐,又不教她謝恩,她也無法行禮,因爲一隻手一直被慈禧太后握着。等矮凳來了,便緊挨着寶座坐下,恰是“依依膝下”的樣子。
慈禧太后沒有說話,望着裡裡外外的燈綵,心裡浮起一片沒來由的淒涼,想起兒子,彷彿隔得非常非常遠,只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而那個模糊的影子,還帶走了她的權力!如今兩手空空,還有什麼?
轉到這個念頭,把慧妃的手握得更緊了。慧妃卻害了怕,直勾勾的兩眼,一手心的汗,太后是怎麼了?
就這遲疑不定之際,再凝神看時,慈禧太后的臉色又變過了,變得很平靜地,放鬆了她的手,看着她問道:“你阿瑪當過外官沒有?”
“回太后的話,奴才的父親一直在京裡當差。”
“怪不得!”慈禧太后說,“你的京話,一點都沒有變樣兒。”
這是誇獎的話,慧妃不知道該怎麼樣回答,但在家已經被教導過,皇太后皇帝說話,不能不答,只好低着頭輕輕回一聲:“是!”
接着,慈禧太后便問她有沒有弟兄之類的話,絮絮不斷地,讓慧妃感到驚奇,不知她何以有這麼大的興致來閒聊?尤其讓慧妃迷惘的是,東面的鼓吹喧闐,不斷隨風飄來,這樣的大喜事,竟象跟她毫不相干似的,豈不可怪?
籌備三年,動用一兩千萬銀子的大婚盛典,終於告成。論功行賞,普沛恩施,由惇王賞紫禁城內坐四人轎、恭王恢復了“世襲罔替”、醇王晉封親王,到擡轎的校尉賞給銀兩,不論大小官員吏役,只要跟大婚二字沾上點邊的,無不被恩。甚至象張之洞那樣,以翰林院編修,撰擬樂章的份內之事,也賞加了“侍讀”的銜。不過對皇帝來說,最好的是,他借可以召見載澂,賞了“御前行走”的差使。
皆大歡喜之餘,各衙門慢慢都恢復了常態。皇帝也把丟了好些日子的書本翻了開來,弘德殿的功課照舊,即使在明年正月二十六親政以後,也仍舊得上書房,這是已奉了明發懿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