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一面悄悄分派車輛,通知內務府接駕,一面在暗中打主意,看樣子皇帝決不止於以圓明園之行爲滿足,如果說要“上街去逛逛”,應該如何應付?有那些地方是可以逛的;
那些地方是皇帝逛了以後會覺得有趣的?
這是兩回事。小李認爲車子在街上走一走,或者逛個野廟古寺的,也還不妨,但皇帝未見得會有此興致。那麼皇帝是想逛些什麼地方呢?破題兒第一遭的事,小李一點邊都摸不着,想來想去,只得四個字的主意:隨機應變。
回到寢宮,只見皇帝已換了一身便衣,穿一件玫瑰紫黃緞的猞猴皮袍,上罩黑緞珊瑚套扣的巴圖魯背心,腰間繫一條湖色紡綢腰帶,帶子上拴着兩個明黃緞的繡花荷包,頭上緞帽、腳下緞靴,帽結子是一塊紅寶石。這副打扮是皇帝跟載澂學的,翩翩風度,不及載澂來得英俊,卻比載澂顯得儒雅。
小李笑嘻嘻地把皇帝打量了一番,立刻就發現有一處地方露了馬腳,便跪下來抱着皇帝的腿說:“奴才斗膽,跟萬歲爺討賞,求萬歲爺把腰上的那對荷包,賞了給奴才。”皇帝立刻會意,一面撈起嵌肩下幅,一面問道:“你敢用?”
“這個包兒,誰也不敢用!萬歲爺賞了這對荷包,奴才給請回家去,在正廳上高高供着,教奴才家裡的人,早晚一炷香,叩祝萬歲爺長生不老,做萬年太平天子。”
皇帝笑着罵道:“猴兒崽子!有便宜就撿。”說着依舊撈起嵌肩下幅。
這意思是準了小李的奏請,讓他把荷包解了下來,小李喜孜孜地替皇帝換了對藍緞平金的荷包,又叩頭謝賞。
“你也得換衣服啊!”
“是!”小李問道:“不就上圓明園嗎?”
到圓明園去,小李就無須更衣,他這樣問是一種試探,皇帝老實答道:“先到街上逛逛,回頭有工夫再說。”
“這……。”小李不敢顯出難色,只這樣說:“就怕巡城御史或者步軍統領衙門知道了,許多不便。”
“怕什麼,有我!”皇帝又說:“京城裡那麼大,‘萬人如海一身藏’,只要你當心一點兒,誰也不知道。”皇帝接着又問:“什麼叫‘廟市’?我想去看看。”
廟市怎麼行?小李心想,遊人極多,難免有在內廷當差,見過天顏的,就此泄露真相,才真是“許多不便”,而且常有地痞滋事,萬一犯了駕,那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然而這決不能跟皇帝說實話,說了實話一定不聽,只好騙一騙。“今兒不巧,”他故意數着手指說,“廟市是初二土地廟、初三花兒市、初四初五白塔寺、初六初七護國寺、初八初九隆福寺;今兒初十,正好沒有。”
“那就上前門外去逛逛。我得看看‘查樓’是個什麼樣子。”
“奴才可不知道‘查樓’在那兒。”
“到那兒再打聽,打聽不着也不要緊。”
有了這句話,小李就放心了,換了一身衣服,陪着皇帝,悄悄地從西北角門出宮,從東面繞回來,一直出了旗人稱爲“哈達門”的崇文門。
大駕出城,一直是走雖設而常關的正陽門,出警入蹕,坦道蕩蕩,一直不曾見過雜亂喧譁的鬧市景象,因此皇帝撥開車帷一角,目不轉睛地看着,心裡也象車外一樣地亂,說不出是好奇、困惑還是有趣?但有一個念頭,常常泛起,百聞不如一見,書本上所描寫的市井百態,常常無法想象,如今親眼一看,差不多都明白了。
正在窺看得出神的時候,那輛藍呢後檔車,忽然停了下來,皇帝便輕輕叫一聲:“小李!”
跨轅的小李跳下車來,也正要跟皇帝回話,他撥開車帷,輕輕說道:“奴才去打聽‘查樓’。”
“嗯!”皇帝點點頭,又說:“有人的地方,可別自稱‘奴才’,也別叫我‘萬歲爺’。那不露了馬腳?”
“那,那,”小李結結巴巴地說,“那就斗膽改一個字,稱‘萬大爺’?”
“大爺就是大爺!還加上個姓幹什麼?”
“是!大爺。”
小李答應着,管自己去打聽“查樓”。皇帝這時候比較心靜了,默默地背誦着一首詩:
“春明門外市聲稠,十丈輕塵擾未休。雅有閒情徵菊部,好偕勝侶上查樓;紅裙翠袖江南豔,急管哀弦塞北愁!消遣韶華如短夢,夕陽簾影任勾留。”
一面默唸,一面想象着紅裙翠袖,急管繁弦的光景,恨不得即時能作查樓的座上客。
“打聽到了。”小李掀開車帷說,聲音很冷淡。
“在那兒?”
“敢情就是肉市的廣和樓,”小李說道,“實在沒有什麼好逛的。”
“不管了!去看一看再說。”
於是車子轉西往南,剛一進打磨廠,只聽人聲嘈雜,叫囂惡罵,彷彿出了什麼事似的。皇帝從未聽見過這種聲音,一顆心立刻就懸了起來。掀帷外望,只見路中心對峙着兩輛極華麗的車子,兩名壯漢戟指相斥,幾乎就要動武,四下看熱鬧的人,正紛紛圍了上來。
“走,走!往回走!”他聽見小李急促地在喊。
然而已經晚了,後面的車子涌了過來,塞住來路,只得“擱車”。過了一會,小李又來回奏,說是禮王府和貝勒奕劻家的車爭道,互不相下,兩家的主人都喝不住。
“那不要反了嗎?”皇帝很生氣地說。
一句話未完,只聽“叭噠、叭噠”的響聲,極其清脆地傳了過來,小李立刻欣慰地說:“好了,好了!巡街御史到了!”
果然,豪門悍僕,什麼不怕,就怕巡街御史,一聽“響鞭”聲,顧不得相罵,各自上車趕開。霎時間,車走雷聲,散得無影無蹤,而小李則比那些人還要害怕,深怕泄露真相,催着車伕,從東河沿回城。查樓始終沒有看到,不過皇帝倒體諒小李,雖白跑了一趟,並不怪他。
一回宮皇帝就聽總管太監張得喜奏報,說皇后違和,於是皇帝便又到承乾宮去探視皇后。病是小病,只不過玉顏清瘦,並未臥牀。
要藥方來看,已有四張,皇帝才知道皇后病了好幾天了,雖是感冒微恙,究竟疏於慰問,內心不免歉然,所以問長問短,顯得極其殷勤。
等皇后親手奉茶的時候,皇帝忽然說道:“我看你換個地方住吧!”
好端端地,如何想出這話來?皇后微感詫異,便即問道:
“皇上看得這裡,那兒不好?”
“我怕這屋子……。”
皇帝縮口不語,因爲怕說出來會使皇后心生疑忌。承乾宮是東六宮中很有名的一座宮殿,在明朝一向爲貴妃的寢宮,崇禎朝寵冠一時的田貴妃就住在這裡。到了順治年間,相傳爲董小宛的董鄂妃,也住在這裡,這異代的兩位寵妃,都不永年。道光年間,皇帝的嫡親祖母孝全成皇后,大正月裡暴崩於此,死時才三十三歲,宮中相傳是得罪了恭慈皇太后,服毒自殺的。總而言之,在皇帝的感覺中,“這屋子不大吉利”!
皇后自然猜不到他的心思,但也不便追問,只覺得承乾宮近依慈安太后的鐘粹宮,慈愛蔭拂,沒有什麼不好,因而含笑不語,無形中打消了皇帝的意思。
“你阿瑪到差了沒有?”皇帝問。
問到後父,皇后再一次謝恩,但崇綺是否到了差?皇后不會知道,同時覺得皇帝這話問得奇怪,“我在宮裡,”她這樣笑道,“那兒知道啊?”
皇帝想想不錯,“倒是我問得可笑了。”他說,“也是你阿瑪運氣好,正好有這麼一個缺,戶部堂官的‘飯食銀子’,每個月總有一千兩。”
“那都是皇上的恩典。”皇后又說,“聽說桂清爲人挺忠心的,有機會,皇上還是把他調回來的好。”
“哼!”皇帝冷笑,“本來是看他在弘德殿行走的勞績,有意讓他補戶部侍郎的缺,調劑調劑他,誰知道他不識擡舉,專愛搗亂。”
“喔,怎麼呢?”皇后明知故問地。
“他跟李師傅攪和在一起,專門說些讓人不愛聽的話。”
“話不中聽,心是好的。”皇后從容答道,“史書上不都說,犯顏直諫是忠臣嗎?”
“就爲了成全他自己忠臣的名聲,把爲君的置於何地?”皇帝搖着手說:“盡信書不如無書!書上有些話,都故意那樣子說說的,根本沒有那回事兒。”
“是!”皇后先答應一聲,看皇帝並無太多的慍聲,便又說道:“史書上記那些中興之主的嘉言懿行,皇上可不能不信。”
皇帝默然。沉吟了一會,忽然問道:“你說說,你願意學那一位皇后?”
“歷代的賢后很多,”皇后想了一下,“唐太宗的長孫皇后,明太祖的馬皇后,都了不起。”
“本朝呢?”
“本朝?”皇后很謹慎地答道,“列祖列宗,都該取法,尤其是孝賢純皇后。”
這等於把皇帝擬作高宗。皇帝一向最仰慕這位得享遐齡的“十全老人”,聽了皇后的話,自然高興。
就這樣談古論今,而出以娓娓情話的模樣,皇帝感到很少有的一種友朋之樂。皇帝有時是世界上最寂寞的人,他沒有朋友,勉強有那麼點朋友味道的,只有一個載澂,然而載澂雖比他大不了一兩歲,卻比他懂得太多。因此,皇帝跟載澂在一起,常有爭勝之心,而有時又得顧到君臣之分,這樣就很難始終融洽,暢所欲言。
跟皇后不同,皇帝認爲“狀元小姐”自然是才女,學問上就輸給她也不要緊,而況又沒有外人聽見,不必覺得着慚。當然,皇后受過極好的教養,出言非常謹慎,從不會傷害到皇帝的自尊心,只是相機啓沃,隨事陳言,如果皇帝沉默不答,她亦很見機,往往就此絕口不提。而遇到皇帝有興趣的話題,即使她無法應答,也一定凝神傾聽,讓皇帝能很有勁地談下去。
談到起更,宮女端上來特製的四色清淡而精緻的宵夜點心,皇后親自照料着用完,宮女來奏報,說宮門要上鑰了。
這意思是間接催問皇帝,是不是住在承乾宮?皇后懂她的用心,卻不肯明白表示,只說:“再等一會兒!”
皇帝自然也知道。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他卻頗爲躊躇。想到慈禧太后,又想到慧妃,再想到皇后,如果這一天住在承乾宮,明天說不定又被傳召到長春宮,要聽一些他不愛聽的話,而皇后則至少有三、五天的臉色好看。一想到慈禧太后對皇后那種冷淡的臉色,皇帝就覺得背上發涼。
“我還是回去吧!”皇帝站起身來,往外就走,頭也不回,他怕自己一回頭,看到皇后就會硬不起心來。
一回到乾清宮,在皇帝頓如兩個天地。迢迢良夜,世間幾多少年夫婦,相偎相依,輕憐蜜愛,而自己貴爲天子,卻必得忍受這樣的清冷悽寂,如何能令人甘心?
“萬歲爺請歇着吧!”小李悄然走來,輕聲說道:“奴才已經叫楊三兒在鋪牀了。”
楊三兒是個小太監,今年才十四歲,生一雙小爆眼,脣紅齒白,伸出手來,十指尖尖,象個女孩子。這一夜就是他關在屋裡,伺候皇帝洗腳上牀。
第二天就起得晚了,在書房裡,覺得頭昏昏地,坐不下去,託詞“肚子不舒服”,早早下了書房。跟軍機見面,也是草草了事,另有兩起“引見”,傳諭“撤”了。
※※※
轉眼到了年下,園工暫停,各衙門封印。這年京裡雨雪甚稀,所以清閒無事的官員,在家圍爐納福的少,在外玩樂飲宴的多。最普通的玩法,就是約集兩三至好,午後聽完徽班,下館子小酌,日暮興盡而歸。
因此,飯館跟戲園都是相連的,而每家飯館,無不預備胡琴鼓板,爲的客人酒酣耳熱之際,要“消遣”一段,立刻可以供應。前門外幾家有名的飯館,廣和居、福興居、正陽樓、宣德樓、龍源樓,入夜無不大唱皮簧,唱得好的,可以使行人駐足,有個翰林王慶祺就有這樣的魔力。
這天是他跟一個同僚張英麟,聽完程長庚和徐小香的《鎮澶州》,在宣德樓吃飯,一時技癢,張英麟操琴,王慶祺學着徐小香唱了一段小生戲。
王慶祺在小生戲上,頗有功夫,又是天生一條翎子生的嗓子,清剛遒健,真有穿雲裂帛之概。“力巴看熱鬧,行家看門道”,王慶祺又不僅嗓子讓外行欣賞,咬字運腔,氣口吞吐,廢寢忘食地,下過不少琢磨的苦工。加上張英麟的那把胡琴,因爲常在一起“消遣”的緣故,襯得嚴絲合縫,把王慶祺的長處,烘托得如火如荼,而偷巧換氣的地方,包得點水不漏。所以一曲既罷,左右雅座和簾外傾聽的食客、跑堂,喝采的喝采,讚歎的讚歎,都巴望着再聽一段。
王慶祺和張英麟,也都覺得酣暢無比,但京師是藏龍臥虎之地,切忌炫耀,講究的是“見好就收”。王慶祺倒還興猶未盡,而張英麟自覺這段戲,這段胡琴,都頗名貴,“人間那得幾回聞”?因而不待王慶祺有所表示,便將弓往軸上一搭,拿胡琴套入一個佈滿垢膩的藍布套中,順手取一塊手巾,使勁擦着手。
就這時門簾一掀,闖進一個十八歲的華服少年,後面跟着個穿了簇新藍洋布棉袍的俊僕。張英麟始而詫異,繼而惱怒,這樣擅闖客座,是極不禮貌的行爲,正想開口叱斥,只見王慶祺已在跟那少年搭話了。
“尊駕找誰?”
“找那唱《鎮澶州》的。”華服少年答說,聲音平靜從容,但聽來字字如斬釘截鐵,別具一種威嚴。
王慶祺看到那少年的帽結子是一塊紫紅寶石,心想大概是那家王府中的子弟,蔭封的鎮國公之類,公爵的頂戴,不就是寶石嗎?
有此警覺,王慶祺不敢怠慢,“喔,就是我。”他說,“偶爾消遣,不中繩墨,貽笑了!”
華服少年點點頭:“不必謙虛。唱得很好,弦子也託得好。”
“那是敝友。”王慶祺指着張英麟說。
華服少年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接着轉臉又對王慶祺說:
“你能不能再唱一段我聽?”
王慶祺回臉去看張英麟,他臉上是困惑好奇的神色,也沒有發覺王慶祺的徵詢的眼色,那就不管他了。“可以!”王慶祺說:“我再唱一段二六,請教!”
張英麟這時有些如夢方醒的模樣,既然王慶祺已經答應人家,自然不能不算,便拿起胡琴,坐了下來。那俊僕卻不待主人遜座,自己動手端了張椅子,放在王慶祺對面,用雪白的一塊手絹擦乾淨,才叫一聲:“大爺!”
大爺便毫不客氣地坐了起來。聽胡琴“隆得兒”一聲,王慶祺張口就唱,同時把一條腿踡曲着,做成一個“金雞獨立”的姿勢,兩手合在一起搓弄着,是耍手銬上的鏈子的“身段”,這就不用聽,便知王慶祺唱的是《白門樓》。
王慶祺因爲有知音之感,這段《白門樓》唱得格外用心,把窮途末路,萬般無奈,以及猶存萬一之想的貪生的哀鳴,曲曲傳出。等唱完了,放下腿來,拱拱手矜持地笑道:“見笑,見笑!”
“真不錯。”華服少年問道:“你在那個衙門當差啊?”
“我在翰林院。我叫王慶祺。”
“喔!”華服少年問道:“你是翰林嗎?”
“對了!”王慶祺答道,“翰林院檢討。”
“那麼你是戊辰科的羅?”華服少年問。他的算法不錯,王慶祺應該是同治七年戊辰科的進士,點爲庶吉士,到同治十年大考、散館、留館,授職爲檢討,不然就該轉別的職位了。
但王慶祺卻不是,“我是庚申科的。”庚申是咸豐十年。
“中間因爲先父下世,在籍守制,所以耽誤了。”
華服少年又指着張英麟問:“他呢?”
“這是張編修。”王慶祺代爲回答。
“你們是同年?”
“不是!”這次是張英麟自己回答:“王檢討是我前輩,我是同治四年的。”
“你是山東人?”華服少年問他。
“山東歷城。”
“名字呢?”
這話問得很不客氣,張英麟怫然不悅,但就在這時候,王慶祺拋過一個眼色來,他便忍氣答道:“張英麟。”
華服少年點點頭,轉臉向他的俊僕看了一眼,彷彿關照他記住了這兩個人的名字似的。
“今天幸會。”王慶祺將手一伸肅客,“不嫌簡慢,何妨同飲?”
“不必!”華服少年搖搖頭又問:“你的小生戲是跟誰學的?”
“我是無師自通。喜歡徐小香的路子,有他的戲,一定去聽,有時也到他的‘下處’去盤桓。日積月累,自覺還能道得其中的甘苦。”
“‘下處’?”華服少年回頭問他的俊僕:“什麼叫‘下處’?”
“戲班子的所在地叫‘大下處’。”王慶祺答說,“成名的角兒,自立門戶,也叫下處。”
“喔,那就是說,你常到他家去玩兒?”
“對了。”
“最近外頭有什麼新戲?”
“很多。‘四箴堂’的盧臺子,編了好幾出老生戲……。”
“我是說小生戲。”華服少年打斷他的話說,“生旦合串的玩笑戲。”
“這……,一時倒想不起來。”
談到這裡,一直侍立在旁的俊僕開口了,“大爺!”他說,“請回吧!別打攪人家了。”
華服少年點點頭,站起身來把手擺了兩下,似乎不教主人起身送客。然後,踏着安詳的步伐,回身走了。
“這是什麼路道?”張英麟不滿地,“好大的架子!”
“輕點!”王慶祺說,“我猜是澂貝勒。”
“不對。澂貝勒我見過。”
“反正一定是王公子弟。慢慢兒打聽吧。”
話雖如此,王慶祺年下要躲債,避到他京東的一個同鄉家,沒有閒心思去打聽。送竈那天,張英麟不速而至,一見面就說:“我找了你好幾天,真把我累壞了!”他又放低了聲音,叫着他的號說:“景琦!你知道咱們那天在宣德樓遇見的是誰?”
“是誰?”
“是皇上。”張英麟唯恐他不信似的,“千真萬確是皇上。”
王慶祺又驚又喜,只是不斷眨眼發愣,張英麟卻有些惴惴然,看見王慶祺的神態,越發不安,於是把他特地找了來,想問的一句話說了出來。
“景琦,”他小聲說道:“這會不會是一場禍事?”
“禍事?”王慶祺翻着眼反問:“什麼禍事?”
“咱們倆這麼在飯莊子里拉胡琴唱戲,不是有玷官常嗎?”
“嗐!你是怎麼想來的?”王慶祺覺得他的話可笑,“照你的想法,那麼皇上微服私行,又該怎麼說呢?”
這話自是教張英麟無從置答,然而他也不能釋然,雖不知禍事從何而來,總覺得這樣的奇遇,過於反常,決非好事。
王慶祺覺得他這樣子,反倒會闖出禍來,便多方設譬,說這事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但應持之以鎮靜,視如無事,則簡在帝心,不定那一天發現名字,想起舊事,皇帝會酬宣德樓上一曲之緣,至少放考差、放學政,一定可以佔不少便宜。
“是的,‘持之以鎮靜,視如無事。’千萬不能亂說,否則都老爺聞風言事,你我就要倒大黴了!”
“對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可讓另外人知道,切記,切記。”
等張英麟如言受教而去,王慶祺一個人坐着發呆。他那表叔只見他一會兒攢眉,一會兒微笑,跟他說話,答非所問,支支吾吾,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便有些害怕了。
“景琦,”他推着他問,“莫非你得了痰症?年近歲逼,你可千萬不能替我找麻煩!”
這一下王慶祺才醒悟過來,定定神說道:“表叔,我要轉運了!”他把遇見皇帝的經過說了一遍。
他那表叔嚇一大跳:“真有這樣的事?”
“你不看我那朋友,大年下四處八方找我,爲了什麼?就爲了告訴我這個消息。事情一點不假,機會也是太好了,就看我能不能抓住這個機會。”王慶祺說,“抓住了,好處多的是,說不定一遷一轉,明年就能放個知府好缺,一洗窮翰林的寒酸。”
聽他說得這樣子確鑿不疑,他的表叔也代他高興。於是王慶祺就要借錢,因爲他要出門辦事,而一出門就可能會遇見債主,非還帳不能過關。
借到了錢,有一百兩銀子揣在身上,王慶祺便去找兩個人,一個姓李,是個獨眼龍,取“一目瞭然”之意,自號“瞭然先生”,而別人都喊他“李五瞎子”;另一個姓孫,行三。李五和孫三,跟盧臺子一樣,都能編戲,王慶祺就是想跟他們去弄幾個小生戲的本子過來。
私房秘本,自然不肯出手。王慶祺是早就算到了的,另有一套說法,說是奉密旨繕進,交昇平署搬演。宮內一演,外面必定流行,豈不是一炮而紅?同時答應將來抄出大內崑腔的本子,供他們改編皮黃之用,以爲交換。
這一下說動了李五和孫三,每人給了一個秘本。王慶祺便到琉璃廠的南紙店,買了上好的宣紙,叫店裡的夥計,打好朱絲格,帶回他親戚家,聚精會神地用端楷謄正,再送到琉璃廠用黃絲線裝訂成冊。
這兩個本子,一個是李五瞎子所編的《悅來店》,取材於一個沒落的旗下達官所寫的《兒女英雄傳》,安公子在悅來店巧遇俠女何玉鳳的故事。另一個名爲《得意緣》,描寫落魄書生盧昆傑,爲“山大王”看中,許以愛女狄雲鸞。後來盧昆傑發覺老丈人竟是打家劫舍的“寨主”,不甘辱身盜窟。而狄雲鸞倒也深明大義,爲成全夫婿棄暗投明的意願,臨時授以“雌雄鏢”絕技,盧昆傑得以一路擊退守路的頭目,安然下山。這兩個本子,都是小生戲,都有旦腳,允文允武。場子相當熱鬧,王慶祺揣摩皇帝的意旨,認爲一進呈必蒙嘉許。
但是,進呈得有條路子,最簡捷有效的,是找御前當差的太監,不過得要花錢,錢數多少,視身分而定。王慶祺心想,這非得找張英麟不可,他是那裡得來的消息,便由“那裡”設法進呈。
“路子倒有,我怕惹禍。”
“你無須怕!”王慶祺指着那兩個裝潢得異常精緻的本子說:“你看看後面!有禍我獨當,有福則必是同享。”
張英麟翻到最後一頁,只見末尾寫着一行蠅頭小楷:“臣王慶祺跪進”。便點點頭說:“也罷!我找人去辦。”
他找的是一個他的同鄉,開飯莊子的郝掌櫃,跟宮中的太監很熟,講明四十兩銀子的使費,一定進到乾清宮,不過日子不能限定,要看機會。
“可以,可以。”張英麟特別叮囑:“可要說清楚,是翰林院王檢討王慶祺所託。銀子請你墊上,年內一定歸還。”
“銀子小事。”郝掌櫃好意問道:“不過你何必買了花炮給別人放?”
張英麟不敢說怕惹禍的話,因爲這一說,郝掌櫃可能會遲疑顧慮,事情就辦不成了。“其中有個緣故,”也說,“改天得閒,我跟你細談。”
郝掌櫃倒真是熱心人,經手之際,自作主張,說明是王慶祺跟張英麟兩個人“對皇上的孝心”。受託的那個太監,便找了乾清宮的太監樑吉慶,轉託小李進呈。
“你拿了人家多少錢?”小李笑道,“跟我說了實話,我替你辦。”
“包裡歸堆四十兩銀子,你也看不上眼,我也不忍心要。
你瞧着辦吧,能行就行,不行把東西退給人家。”
話說得相當硬,小李頗爲不悅,真想把“東西退給人家”,但打開本子一看,改變了念頭,這是皇帝的好消遣,何妨留下。
“好吧!我瞧着辦。”
轉眼間過了年,上燈那天,有道明發上諭:
“翰林院編修張英麟、檢討王慶祺,着在弘德殿行走。欽此!”
這道上諭一發抄,頓時成了朝士的話題。“弘德殿行走”就是師傅,張、王二人,不論資望、學問,都夠不上資格在弘德殿行走,何以忽有這樣的旨意?是不是出於那位大老的舉薦?大家都想打聽一下。
談到弘德殿當差的人的進退,最瞭解的自無過於李鴻藻,所以有那好事的,特地向他去打聽。
李鴻藻已經知道內幕,但不肯明言,因爲一則他是方正君子,說破了張、王二人的進身之階,不獨有損聖德,而且近乎背後論人短長;二則因爲諫勸園工,皇帝對他有點“賭氣”的模樣。年前因爲皇帝親政後,初遇元旦,而這年又逢慈禧太后四旬萬壽,特地以“家人”的情誼,加恩近支親貴,由孚郡王奕劻開始,直到醇王的兒子載湉,賞銀子、賞頂戴、賞花翎,論大家高高興興過個年。此外在臘月芒又特頒一道上諭,表明兩宮太后及皇帝最看重的“中外王大臣”:
“明年恭逢慈禧端佑康頤皇太后四旬大慶,並聯親政後初屆元旦令辰,業經加恩近支王貝勒等,因思中外王大臣有勤勞素著者,亦宜特沛恩施,恭親王、文祥、寶鋆,均着交該衙門從優議敘;沈桂芬着賞給御書匾額一方;科爾沁親王伯彥訥謨詁、多羅貝勒奕劻、公景壽,均着賞穿帶素貂褂;大學士兩廣總督瑞麟、大學士直隸總督李鴻章、協辦大學士陝甘總督左宗棠,均着交部從優議敘,用示宣綸錫羨至意。”
軍機大臣中,無不蒙恩,獨有帝師李鴻藻例外,只是皇帝又賞李鴻藻的生母姚太夫人匾額一方,御筆“錫類延齡”四字。這意思就很明白了,皇帝對李鴻藻頗致不滿,賞那方匾額,無非“面子帳”,同時也是隱隱譏責:自己盡孝不可阻攔皇帝盡孝。凡是諫阻園工者,皇帝和內務府的那班人,都認爲是在打擊皇帝的孝心。
爲此,李鴻藻不能不格外謹言慎行。這雖是明哲保身之計,實在也是爲了大局。如今近臣之中,能夠對皇帝剴切陳詞而使得皇帝無可如何,不能不稍存忌憚之心的,還只有這麼一位爲他開蒙的師傅。倘或操之過急,師弟之間破了臉,就更難進言了。
當然,李鴻藻不肯說,自有人肯說,不久,張,王二人蒙皇帝“特達之知”的來歷,傳播人口,已不成其爲秘密。有跟張英麟、王慶祺熟識的,直言相詢,張英麟覺得頗爲受窘,而王慶祺卻不在乎,笑笑不答。
由於兩人的想法不同,所以張英麟一到弘德殿,便覺侷促不安,特別是看見徐桐那副道貌儼然,總是瞟着眼看他和王慶祺的樣子,更如芒刺在背,迫不得已,只好常常告病假。
王慶祺則當差當得很起勁,對李鴻藻和徐桐,坦然執後輩之禮,而遇到侍讀時,卻當仁不讓。他是代替翁同龢的一部分職司,爲皇帝課詩文,每次入值,總有些題外之話,形跡相當親密,使得徐桐既妒且羨,就越發沒有好臉嘴給王慶祺看了。
“稗官說部,雖小道亦有可觀焉!”皇帝有一天跟王慶祺說,“採風問俗,亦宜瀏覽。不知道有什麼好的沒有?”
“是!”王慶祺答道,“容臣到琉璃廠訪查回奏。”
“好!”皇帝又叮囑一句:“明天就要回話,有話你跟他們說好了。”他們是指小李及乾清宮的總管太監張得喜等人。
王慶祺名爲“師傅”,其實已成佞臣,因而已無法保持翰林的清望,與皇帝左右的太監常有交往。當時體會得皇帝的意思,是覓幾部談風花雪月的小說,交給太監轉呈。於是便又到琉璃廠去溜了一趟,買了一部《花月痕》、一部《品花寶鑑》,等小李來討回話時,隨手帶了進去。
皇帝如獲至寶,當天就看到深夜,還不肯釋手。第二天起,得晚了,誤了“書房”,索性又看,看到七點鐘,纔看奏摺,第一個就是文祥銷假請聖安的摺子,心裡便有些嘀咕,怕這天軍機見面時,他有一番令人不入耳的話要說。
正在發愣,小李用銀盤託進一根“綠頭籤”來,是內務府大臣明善請見。皇帝便問:“他有什麼事?”
“聽說是爲雙鶴齋的工程。”
雙鶴齋限期一個月內修好,是皇帝在十天以前所下的手諭,明善爲此有所奏請,不能不見,點點頭說:“叫他來吧!”
這一召見,使得皇帝大不痛快。明善奏報京內外報效園工的款子,一共才得十四萬八千兩,而雙鵝齋雖是小修,亦需二十萬兩銀子。因爲限期趕修,特向戶部商量借款,那知戶部一口拒絕,有了“難處”,所以來面奏取旨。
“當初你們是怎麼說來的?”皇帝厲聲詰責,“如今左一個‘有難處’,右一個‘有難處’,教我怎麼辦?”
“不是奴才敢於推諉,實在是大家不肯同心協力,奴才幾個商量,總要皇上有一道切實的上諭,事情纔會順利。”明善又說:“至於雙鶴齋的工程,奴才那怕傾家蕩產,也要上報鴻恩,趕在皇上萬壽之前先修出來。”
因爲有後面這段輸誠效忠的話,皇帝的氣平了些,想了想說:“你先下去!等我看看再說。”
等明善退下,就到了御養心殿接見軍機的時刻。對文祥自然有一番慰問,文祥久病衰弱,說不動話,只說:“奴才有個摺子,請皇上鑑納。”
他的奏摺,當天下午就遞了進來,是文祥的親筆:
“上年十月間,奴才在奉天恭讀邸抄,‘修理圓明園’諭旨,仰見我皇上奉養兩宮太后,曲盡孝思,無微不至。奴才雖知此舉工程浩大,難以有成,惟業經明降諭旨,自不容立時中止。而中外臣民皆以當茲時勢,不宜興此巨工,衆論譁然,至今未息。伏查御史德泰,前曾奏請加賦修理圓明園工程,當經恭親王及奴才等與內務府大臣會議後,於召對時蒙兩宮皇太后聖明洞鑑,以及加賦斷不可行,即捐輸亦萬難有濟,是以未經舉行。天下臣民,恭讀諭旨,莫不同聲稱頌;茲當皇上親政之初,忽有修理圓明園之舉,不獨中外輿論以爲與當年諭旨,迥不相符,即奴才亦以爲此事終難有成也!蓋用兵多年,各省款項支絀,現在被兵省分,善後事宜及西路巨餉,皆取給於捐輸抽釐,而釐捐兩項,已無不蒐括殆盡,園工需用浩繁,何從籌此鉅款?即使設法捐輸,所得亦必無幾,且恐徒傷國體而無濟於事也。”
讀到這裡,下面是兩句什麼話,不用看也就知道了。皇帝嘆口氣,把文祥的奏摺一丟,站起身來,往外走去,殿廷高敞,而在他的感覺中,沉悶得令人透不過氣來,幾乎不可片刻居了。
後院中月色溶溶,從梨花、玉蘭之間,流瀉在地,映出濃濃淡淡的一片暗陰,春夜的風味如酒,皇帝靜靜地領略了一番,忽然想到瑜嬪。正想開口,只聽交泰殿的大鐘響了起來,緩重寬宏的鐘聲,共是九下,宮門早已下鑰,而且召幸瑜嬪得要皇后鈐印,輾轉周折,過於費事,不由得意興闌珊,嘆口氣仍舊回到東暖閣。
“萬歲爺歇着吧!”小李這樣勸說。對於皇帝的百無聊賴的情狀,他自然看得很清楚,心裡也很難過,只是想不出可以爲皇帝遣愁破悶的方法。
這一夜皇帝依然是看小說消磨長夜。文祥的奏摺,留中不批,明善的面奏,自然亦無下文。這樣等了兩天,才由太監口中傳出話去,要皇帝向軍機面諭,或者降旨明定由戶部設法撥款興修圓明園,是決不可能的事,因爲皇帝已經很清楚,說了也無用,無非徒惹一場閒氣!
這對內務府來說,自是令人沮喪的消息,然而事情並未絕望,京裡不行,京外還有辦法可想。明善等人原來就有打算,凡是富庶的省分,都得報效,只是第二步的辦法,不能不提前來用而已。
於是仍舊由明善進宮面奏,請求皇帝授權內務府,行文兩湖、兩廣、四川、浙江各省,採辦楠木、柏木、陳黃鬆等大件木料各三千根,所需工料款,準各省報部作“正開銷”,並在一個月內報明啓運日期,以資急用。
這當然可行。明善回到內務府立即辦理諮文,開明清冊,到兵部請領了火牌,用專差分遞。一個月限期將到,浙江巡撫楊昌浚首先有了覆文,但不是報明啓運日期,是說“浙省無從採辦,請飭內務府另行設法。”他說:“浙省向無大木,例不責令辦解”,如果浙江有大木可辦,“斷不敢飾詞諉卸,無如限於地利,窮於物產,實非人力所能強致。”同時又舉了一個實證,上年奉準建造“海神廟”,所用樑柱,是在上海採辦的洋木,倘或浙江出產大木,戔戔之數,何必外求?又說:“杭州省城內外,向多寬大廟宇,爲列聖南巡臨幸之所,軍興以後,盡成焦土,迄今十餘年之久,並無一處起造,雖因民力未充,而其購料之難,亦可概見。”言外餘音,大有此時不宜興修園林之意。
接着是四川總督吳棠的奏摺。他說,道光初年,奉旨採辦楠柏四百餘根,是在距省城數十站的打箭爐,一處“老林”中開廠砍伐,那裡離水路甚遠,中間隔着崇山峻嶺,披荊斬棘,開闢運道,費了好幾年的工夫才能搬運出山。這一次所需的數量,比前次多出數倍,而深山之中,因爲經過兵火,燒的燒,砍的砍,成材巨木,極爲罕見。必須多派幹員,分赴夷人聚居之處,帶同樵夫嚮導,深入老林尋覓,如有合適的木料,又要勘查道路,倘或中間隔着懸崖深澗,插翅難渡,便不得不加以放棄。即令能夠運出山去,還要顧慮水路,嘉定雅州以上,都爲山溪小河,舟楫不通,大木必須逐根漂放到嘉定大河,方能扎筏東下。
這兩個摺子,皇帝左看右看,找不出可以駁斥的地方,只好批了個“着照所請”。與務府的人,得到消息,急得跳腳,都是這樣一通奏摺,便輕輕卸除了千鈞重擔,圓明園拿什麼來修?尤其是四川總督吳棠,身受慈禧太后天高地厚之恩,內務府諒他說什麼也要竭誠報效,所以抱着極大的希望,那知亦來這麼一套推諉的說詞。所謂“懇請展緩限期”原是句試探的話,如果嚴限辦理,則吳棠掏私囊現買大木料,當亦在所不惜,如今“着照所請”,這一“展限”就遙遙無期,不用指望了。
皇帝到底年輕,處事不夠老練,明善等人,憂心忡忡,發覺此事做得相當冒失,大有難乎爲繼之勢,然而已是騎虎難下!於是幾個堂官召集得力的司官,悄悄聚會,密籌應付之道。
“事情到了頭上了,說不上不算,只有硬頂着!”總司園工監督的貴寶,心中抱着孤注一擲的想法,希望把園工搞大,到不可收場之際,能把慈禧太后搬動出來,主持大計,所以這樣極力主張。他說:“前年大婚,開頭那會兒,不也是困難重重,這個哭窮,那個不肯給錢,到臨了兒,還不是照樣轟轟烈烈辦得好熱鬧!”
崇綸比較穩重,搖着頭說:“大婚是大婚,而且有六爺跟寶中堂在那兒主持,各省督撫說什麼也得買面子。如今,這兩個主兒,”他做了一個六、一個七的手勢,意指恭王和醇王,“都在等着看熱鬧,咱們別弄得不好收場!”
“二大爺!”貴寶就象那恃寵的子侄,放言無忌,“你老這話可說得遠了!奉旨辦事,上頭還有兩宮太后,難道說大家真的一點兒不管?如果打咱們自己這兒就打了退堂鼓,還能指望人家起勁嗎?”
“起勁也得看地方,瞎起勁,管什麼用?”崇綸又說,“咱們先得看看,到底有那幾處款子跟木植是靠得住的?量入爲出,穩紮穩打。”
“要穩住就很難了。”明善接口說道:“廣東瑞中堂那兒是靠得住的,粵海關也是靠得住的,不過就是那麼一碗水,這會兒喝了,回頭就沒了!”粵海關的收入,向例撥充內務府經費,所以明善這樣說。
“回頭再說回頭的。”春佑出了個主意,“我看用不着百廢俱舉,咱們先修一兩處,弄出個樣兒來,有現成的東西擺在那裡,就比較容易說話了。”
這個建議,在座的人,無不首肯。決定先集中全力,興修兩處,一處是皇帝限期趕修的雙鶴齋,一處是供奉列代御容的安佑宮。
“那個李光昭怎麼樣了?我看有點靠不住吧?”崇綸這樣問說。
“不管靠得住,靠不住,反正有這麼一個人替咱們出去張羅,總是好的。”
貴寶這話說到頭了,崇綸默然。於是當天就把工程範圍,重新安排了一下。到了三月初,雙鶴齋和安佑宮,大致就緒,奏報皇帝,由小李傳諭:定於三月十二日,赴安佑宮行禮。當然,這是一個藉口。
到了那天,皇帝命駕出宮,帶了“御前行走”的一班少年親貴,內務府的官員和小李等人,在圓明園很周詳地視察了一番,在雙鶴齋傳晚膳之前,召見崇綸、春佑、明善、貴寶,有所垂詢。
巡視的時候,都是皇帝的話,這裡的裝修要奇巧玲瓏,那裡的樓梯要藏而不露,扈從的內務府官員,無不鄭重其事地表示“遵旨”。但到了召見時,就盡是跪在皇帝面前的那四個人的話了。
說來說去還是錢,捐款總數還不到三十萬,各處的硬裝修,用花梨木或紫檀雕花,一堂稱爲一槽,總計五十二槽,向粵海關“傳辦”三分之二,其餘三分之一的小件,在京招商承辦。此外的木植,除了四川總督吳棠,有一句口惠而實不至的“展緩限期”的承諾以外,其餘各省,無不臚舉理由,表示“非敢飾詞推諉,實爲室礙難行”。估算要幾百萬銀子的工料款,從何着落?
皇帝越聽越心煩,最後只有這樣吩咐:“你們瞧着辦,那一筆款子可以動用,只要跟各該衙門說通了,我一定照準。”
這話等於未說,如果各該衙門說得通,又何必上煩宸衷?內務府三大臣一司官回城以後,趕緊又召集會議,將內務府及工部每年例修的經費,一筆一筆仔細估量,能夠動用的都列了出來,也不過二十萬兩銀子,戔戔之數,無濟於事,只有儘量先用在慈禧太后常在查問進度的“天地一家春”上面。
※※※
過了皇帝萬壽,貴寶聽說成麟已經回京,剛要派人去找,成麟自己到內務府報了到,帶來了一段呂宋洋木的樣子,說是李光昭已經在香港定購了三萬二千尺的洋木。這自然是一個好消息,三萬二千尺洋木,比實際需要的,還差得很多,但有這樣一個急公好義的商人,能報效數萬銀子,足以杜塞悠悠之口,拿他作個榜樣,勸令捐輸,所以貴寶非常興奮。
延入室內,略作旅途安好的寒暄,成麟未談正題,先要求貴寶左右迴避,同時臉色陰鬱,一看就知事情不妙。
“貴大爺,”成麟第一句話就是:“咱們上了那個姓李的當了!”
由於心理上先有準備,貴寶不致於大吃一驚,沉着地問道:“怎麼呢?你慢慢兒說。”
“姓李的話,十句當中只好聽一句,簡直就叫荒唐透頂!”成麟哭喪着臉說,“貴大爺,我可真不得了!將來繩子、毒藥,不曉得死在那一樣東西上頭。”
這一說,貴寶不能不吃驚,“何致於如此?”他強自鎮靜着,“你說說,那姓李的是怎麼一個人?”
李光昭是廣東客家人,寄居海口多年,倒是認識好些洋人,但專以詐騙爲業,騙到了一溜了之,打聽到洋人已離海口,才又出現。
兩年前李光昭跟洋人做了一筆生意,把襄河出口之處的一片荒地,賣了給洋人,洋人上了當,心有不甘,跟李光昭提出交涉,要求退回原款。李光昭騙來的錢,一半還債,一半揮霍,早已光光大吉。於是跟洋人商量,說可以築一道堤,使得那片低窪荒地,不生水患,而且也帶了洋人實地去勘察過,只要能把堤築起來,這片荒地確可成爲有用之地。
等他裝模作樣,僱了幾名土工,打線立樁,立刻便有人出面干涉,這個人是當地的紳士,名叫吳傳灝。
吳傳灝是受地方委託,向李光昭提出交涉。那片濱水荒地,是襄水宣泄之區,根本沒有什麼人承糧管業,等於是無主公地,如果築上一道堤,襄水大漲時,沒有出路,必致氾濫成災,漢陽三鎮的老百姓,豈不大受其害?
李光昭何嘗不明白這番道理,但爲了對洋人有所交代,仰起臉大打官腔,非要築堤不可,當時幾乎動武,還是洋人勸架,纔不曾打得頭破血流。而李光昭的這些近乎苦肉計的做作,吳傳灝當然不會了解,只覺得此人不可埋喻,唯有控之於官,於是由漢陽縣到漢陽府,再從漢黃德道告到巡撫、藩司、臬司“三大憲”那裡,無不貼出煌煌告示,嚴禁築堤,以保民生。
“我們大清國是有國法的,”李光昭對洋人說,“朝廷是講道理的,地方官吏一定敷衍地方士紳。不要緊,我到京裡去告,非把官司打勝了不可。”
李光昭就此借“京控”爲名,擺脫了洋人的羈釁,也是他如何到了京師的來龍去脈。貴寶一聽,倒抽一口冷氣,不過內務府的人做事,向來顧前不顧後,所以貴寶轉念一想,這個李光昭倒有些本事,且聽聽下文再說。
“李光昭是早就打聽好了的,知道洋人已經認倒黴回了國,纔敢回漢口。”成麟又說,“在路上他印了一張銜條:‘奉旨採運圓明園木植李’,又做了兩面旗子,要在船上掛出來。我看這樣子要出事,把當年小安子讓丁宮保砍了腦袋的事一說,纔算把他攔住。這個人的花樣真多,膽也真大,跟洋人極熟,也許闖得出什麼名堂來。”
事多話長,成麟講得又不甚有條理,因此貴寶一時頗感茫然,但最後這句話卻是很清楚,成麟見聞所及,對李光昭的信心未失。但何以前面又說得他那樣不堪?前後對照,成麟到底是什麼意思,倒要問他一問。
“到漢口一打聽,木植如果現伐,得三年才能出山。”成麟未待貴寶開口,先就講他回京的原因:“李光昭跟我說,不如到香港買洋木。到了香港,跟一個洋商定了三萬二千尺洋木,就是我帶回來的樣子,李光昭付了定洋,說要兩下湊錢,我特地趕回京來籌款。貴大爺,”老實的成麟以一種十分難看奇異的表情說,“爲了補缺,我也顧不得了,我能湊多少就買多少洋木,作爲我的報效,那時要貴大爺作主,別埋沒了我的苦心。若是我叫李光昭騙了,也要請貴大爺替我伸冤。”
貴寶一聽這話,只覺得他可憐,便安慰他說:“不致於那樣!你的辛苦,上頭都知道,小心謹慎去辦吧!”
得了這兩句微帶嘉許的話,成麟的勇氣又鼓了起來。便下了個帖子,約請了幾個至親好友,在西河沿的龍源樓便酌,預備請大家幫忙,湊一筆整款借給他去報效木植,好補上筆帖式的實缺。
約的是下午五點鐘,一到那裡,發覺情形有異,兩三個便衣壯漢,在門口靠櫃檯站着,雙目灼灼,只是注意進出的食客。接着澂貝勒到了,直接上樓,有個壯漢便攔着成麟,不許他踏上樓梯,成麟越覺困惑。
一樣地,樓上伺候靠東雅座的跑堂也大惑不解,澂貝勒他是認得的,卻不知另一個華服少年是誰?看澂貝勒彎腰耳語,似乎此人來頭不小。
正在張望得起勁,那位貴客隨帶的俊僕,一扭臉發現了跑堂,立刻就把眼一瞪,其勢洶洶地奔了過去。
“你懂規矩不懂?”他將跑堂的往外一推,低聲喝問。
跑堂的偷窺顧客的動靜,是飯館裡的大忌,那人自知理屈,趕緊陪笑哈腰地道歉:“二爺別生氣!是我看得剛纔進來的那位大爺眼熟……。”
“什麼眼熟眼生的!”他搶着說道,“你這兒如果打算要這個主顧,就少嚕囌。拿帳來!”
跑堂答應着到櫃上算了帳,用個小紙片寫個銀碼,回到樓上,只見那俊僕還在等着,便請教“主家”尊姓,以便掛帳。那俊僕搖搖頭付了現銀。跑堂的再三說好話不肯收。那是京裡的風俗,非得這樣才能拉住主顧,主顧雖持付現,便是看不起那家飯館,不屑往來之意。所以跑堂的相當着急,以爲真是爲了剛纔的行動失檢,得罪了貴客。
就這一個要給銀子,一個不肯收的當兒,只見澂貝勒已陪着華服少年出了雅座,俊僕隨即跟在後面,一引一從,徑自下樓。龍源樓門前停着一輛極其華麗的後檔車,等華服少年上了車,澂貝勒親自跨轅,絲鞭揚處,絕塵而去,惹得路人無不側目。
到這時候,那些壯漢才揚長而去,成麟亦方得上樓,心裡只是猜疑,估不透那華服少年是誰?倒把自己的正事都忘掉了。
他來得太早了些,雖經此耽擱,客人尚還一個未到,跑堂的沏上茶來,成麟便跟他閒聊,問起華服少年。由於他是熟客,跑堂的掀開門簾,看清沒有人偷聽,才湊到他身邊,用極低的聲音說道:“我跟你老說了吧,你老可千萬放在肚子裡。
那位十歲,長得極清秀的小爺,是當今皇上。”成麟嚇一大跳,“你別胡說!那有個皇上下館子吃飯的?”話是這麼說,他也並不是堅決不信,因爲想到澂貝勒已加了郡王銜,而竟替那人跨轅,則身分的尊貴,起碼是個親王,如今那有這麼一個皇子?
“一點都不假。”那跑堂又說:“是鴻臚寺的立五爺說的。立五爺還在西頭那間雅座,他常在宮裡當差,不知見過皇上多少回,錯不了!”
成麟舒了口氣,心裡異常好奇,看樣子是不假,但皇上溜出宮來,微服私行,總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看他還似不信,跑堂的便又舉證:“宣德樓的那段新聞,你老總該知道?”
“宣德樓出了什麼新聞?”成麟問道:“我去年出京,這兩天剛回來,一點都不知道。”
“那就怪不得了!”跑堂的說,“翰林院的張老爺、王老爺,在那兒遇見了皇上,皇上還讓王老爺唱了一段白門樓,誇他賽似活呂布。一過了年都升了官了。”
愈說愈奇,也愈教成麟不能相信,然而無法再往下追問,因爲他所請的客人,已陸續來赴約了。
這些客人包括成麟的表兄巴顏和在內,聽得成麟相邀,當他跟李光昭出京,大功已成,設宴慶賀,所以一見面紛紛道賀。越是恭維得好聽,成麟心裡越難過,也越着急,因爲借錢的話,更難出口了。
好不容易,成麟才把話引入正題,說是自己也打算買一批洋木報效,希望大家先湊一筆錢出來。
“老三,”巴顏和不等他畢其詞,就性急地問,“那李知府不是說,能湊十幾萬銀子買洋木嗎?”
“不錯!”成麟趕緊接口,“不過他是他的,我是我的。”
“這話就不對了!”巴顏和疑雲大起,“當初原是這麼說的,一起出京辦木植,他出錢,你出力,將來勞績的保案上去,優敘大家有分,只要他補上了實缺知府,你起碼也能補上一個九品筆帖式,何用你花錢報效?” Www ◆ttκā n ◆C O
這話把成麟問得張口結舌,原形畢露。於是有人敷衍着說:“成三哥犯不上花這錢。即使真要報效,等李知府的木植運到,勻出多少,歸你的名下,該多少價款,我們想法子湊了還他。”
成麟心裡有數,這還是人家顧他面子的說法,倘不知趣,再說下去,就要盤詰李光昭的底細,會弄得很難堪。所以裝作很感激地拱手說道:“這樣也很好。到時候真要那麼辦,我再請各位幫忙。”
這頓飯,在客人自是吃得索然寡味,做主人的則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不但官夢震醒,而且還得應付巴顏和的索債:
他經手替李光昭代借的五百兩銀子。
這裡所謀成空,李光昭卻還在廣州盼望。看看資斧不繼,後路茫茫,一不做,二不休,悄悄在廣州置辦了動用物品,帶着他那名十分玲瓏的跟班,名叫李貴的到了香港。
一到就住進香港最大的得利客棧,包了兩間房,一間作臥室,一間作起坐,房門上貼出一條梅紅長箋,大書“欽派圓明園工程監督李寓”,命李貴在跟別人談到他時,稱爲“欽差”。又弄了幾口大皮箱,裡面不知道裝的什麼東西,外面貼着“奉旨採辦圓明園木植李”的銜條,放在起坐間裡,進門客人,一望而知。同時僱了一頂綠呢大轎,每天穿起公服,戴一副大墨晶眼鏡,招搖過市。
這一下,立刻便有人來兜生意,因爲兩廣總督衙門和粵海關有圓明園工的“傳辦事件”,是香港商場都知道的,所以都不疑李光昭假冒。談生意照例先拜會,後邀宴,有此一番酬酢,纔講到正題,李光昭便天高皇帝遠地大吹特吹,提到木植,說是既買洋木,便得跟洋商直接打交道,免得中間剝削。別人不知道他是騙慣了洋商的,都當他精明能幹,便真的替他找洋商的路子。
結果找到一個法國人,名叫安奇,一談之下,十分契合。李光昭決定買三萬尺的洋木,談好價錢,要付定金的時候,李光昭連連冷笑,說是象這樣的生意,只有買主先孝敬經手人的,如何先要定金?大清皇帝買洋木,還怕少了他的價款?等木植運到天津,驗明貨樣,自然照價發款,內務府辦事的規制一向如此。
於是簽了約。自然,安奇有安奇的打算。
安奇在中國已有多年,但運氣不好,經商迭遇風險,在廣州和香港,欠下了好些債,能有這筆大生意,可以一蘇涸轍,所以格外遷就。至於李光昭的來歷,他雖也懷疑,卻認爲不致遭受任何損失,因爲他對中國的官場,極其瞭解,天津教案發生時,曾親歷其境,看透了中國人辦洋務,只講保住虛面子,暗地裡多大的虧都肯吃的。如今李光昭所籤的約,有“圓明園李監督代表大清皇帝立約”字樣,果然屬實,則等貨到天津,一經驗收,不怕拿不到錢,倘或假冒,則可請求領事提出交涉,一口咬定大清皇帝悔約。他深知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是最會做官的,必不肯爲了上十萬銀子,鬧出大清皇帝悔約的糾紛,貽笑列國,顏面不保。
在李光昭,也有一個如意算盤。他在廣州的時候,已經知道圓明園工程欲罷不能,而最困難的是,缺乏木料,慈禧太后萬壽期近,需求甚亟,只要有一船洋木到了天津,不怕內務府的人不聽自己的話。他預備這樣說:洋木總值是三十萬,自己答應過報效十萬銀子,扣除以外,應找二十萬兩。付掉安奇的價款,起碼還能多十萬銀子。拿這筆錢在吏部加捐一個“大花椽”,把沒有“部照”的候選知府,弄成個真的,等獎敘的旨意下來,再打點打點,搞個“不論雙單月”,遇缺儘先補的名堂,然後走路子指明分發到湖北,那就揚眉吐氣了。
兩個人各有打算,彼此湊合,簽下了一紙英文的合同。安奇認爲照商場的慣例,不付定金,合同無效,堅持要“意思,意思”,那怕一塊錢都行。李光昭倒也慷慨,付了十塊銀光閃亮的墨西哥鷹洋。
合同很簡單,口頭談得詳細。安奇表示他在小呂宋有人替他辦貨,由香港打電報到加爾各答,再由倫敦轉到小呂宋,至多半個月工夫,貨色就可運到香港,然後一起隨船到天津,交貨領價。
這筆交易一做,李光昭成了香港商場上的知名人物,有人想做內務府的生意;有人想捐官;有人爲打官司準備“京控”要找路子,都來拜託。李光昭來者不拒,無不拍胸保證,一定幫忙。於是有人爲他惠客棧的帳,有人送“程儀”,真有如魚得水,左右逢源之樂。
那知樂極生悲,就在洋木將到香港的前一天,安奇喝酒大醉,在九龍到香港的渡船上,失足落海,等撈救上船,已經一命嗚呼,債主聞訊齊集,分掉了那一船洋木。
李光昭得到信息,大驚失色,趕到安奇的洋行裡去打聽,得知大家分配洋木抵償債務的經過,還想挽救,勸安奇的債主們,仍舊把洋木運到天津,照約行事,保證所得到的現款,比此刻瓜分木料來得划算。無奈合同的一方已經亡故,契約責任,自然歸於消滅,倘或出了糾紛,打官司不能傳安奇到案,必輸無疑。所以任令李光昭說得舌敝脣焦,大家只是搖頭不允。
這一下害得李光昭進退維谷,大爲狼狽。繞室徘徊了一夜,終於恍然大悟,“安奇死了,還有別人。洋商不曾死絕,何妨照樣再來一次!”他欣喜地自語着,“對!就是這麼辦。”
這一次找到的也是一個法商,名叫勃威利,洋行設在福州,因而談妥了便到福州去簽約。
勃威利專門經營木材,在中國的業務,委託福州美商旗昌洋行代理,所以這張合同,亦由旗昌洋行出面代訂,勃威利連帶簽署負責。合同中載明訂購洋木三船,共計三萬五千英尺,連運費在內,每尺銀圓一元五角五分,總計五萬四千二百五十元,在三十天內運到天津,立即驗收給價,每船每遲延一日,津貼泊船費用五十元。至於定金,照安奇的成例,只付了十塊鷹洋。
辦好手續,李光昭攜帶英文合約和木樣,坐海輪北上,一到天津,先稟呈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根據內務府奏準的原案,請求飭令天津海關,免稅放行,一面向內務府呈報,說是“親自航海,運來大木,將抵天津大沽,請派員點收”,同時附呈木樣。至於木植數量價格,李光昭因爲京中官員不懂英尺大小,也不曉得洋木價格,索性濫報,說第一船洋木共有五萬五千五百餘洋尺,總值三十萬兩。
正好,兩廣總督瑞麟,亦專差解到一批洋木的木樣,擺在內務府內,看着能否合用,如果合用,“即行購買運解”,內務府的官員,拿李光昭的木樣,放在一起驗看,認爲統通合用,分呈奏報皇帝“請旨”。
對廣東的處置,比較簡單,只是說明情形,請旨飭令兩廣總督、廣東巡撫,迅速購辦,解運進京。關於李光昭的那一部分,卻有些疑問,因爲有懂洋木行情的,說洋尺比中國的“三元尺”來得小,而五萬五千多洋尺的木植,也不須三十萬銀子。因此,內務府大臣決定請旨“飭下直督,就近派員,按李光昭所稟根件數目尺寸,驗收造冊諮送臣衙門,一面由該督迅速設法,運赴圓明園工程處查收,再由臣等查驗,是否與所報相符,覈實估計價值,奏明請旨,格外恩施,以昭激勵。”
這樣做法,另有深意,首先是一筆運費,着落在李鴻章身上,不管他將來如何報銷,內務府可以不必花錢。再是在李光昭身上留下一個伏筆,就憑“覈實估計價值”這句話,就有許多好處。
皇帝自然“依議”。於是內務府抄錄原奏及李光昭的原呈,辦公文諮請直隸總督衙門照辦。經此周折,已是一個月過去,勃威利運到天津的第一船洋木,已經在碼頭上停泊了二十天,而且洋商跟勃威利已經發生糾紛了。
在福州,李光昭可以吹得天花亂墜,一到天津,不見碼頭上有任何官員,來照料這批由大清皇帝派人代表立約訂購的木料,押運的洋商,便起疑心。催着李光昭收貨給價,李光昭只是支吾敷衍,幾天以後,連他的人影子都見不到了,於是向美國駐天津領事署申訴,提出交涉。
就在這時候,神武門出了一個亂子,皇帝微服遊幸,日暮歸來,拉車的一匹馬不知怎麼受了驚嚇,由神武門狂奔入宮,直到景運門,才經守衛宮門的護軍攔住。這件事被當作新聞一傳,皇帝的荒唐行徑,連帶地也播傳人口了。李鴻藻忍無可忍,決定犯顏直諫,而造膝密陳,因爲體制攸關,畢竟不能暢所欲言,所以親自繕了一通密摺,當面遞給皇帝。
李鴻藻跟皇帝是師生的情誼,十三年來,除卻母喪守制那三年,幾於無日不見。所以皇帝的性情如何,只有他最瞭解。外和而內剛,好面子,重感情,秉性又極其機敏,諫勸之道,只有相機開陳,或者取瑟而歌,暗中譬喻。這年會試,李鴻藻以副主考入闈,第三場文題:“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以及試貼詩,“賦得無逸圖,得勤字五言八韻”的題目,就出於他所擬,而意在諷勸。此刻所上的密摺,措詞仍是淺明而宛轉。首先引用上年皇帝親政,兩宮太后在養心殿召見親貴大臣,面諭輔助皇帝,知無不言的訓諭,作爲建言的根據,接着便“瀝陳愚悃”,說的是:
“伏思皇上親政以來,一年有餘矣!刻下之要務,不可不亟講求者,仍不外讀書、勤政二端,敢爲我皇上敬陳之:前數年皇上日御弘德殿讀書,心志專一,經史記誦甚熟,讀書看折,孜孜討究,論詩楷法,亦日見精進;近則工夫間斷,每月書房不過數次,且時刻匆促,更難有所裨益,不幾有讀書之名,而無讀書之實乎?夫學問與政事相爲表裡,於學問多一分講求,即於政事多一分識見,二者誠不可偏廢也。伏願我皇上懍遵皇太后懿旨,每日辦事之後,仍到書房,計真討論,取從前已讀已講之書,逐日溫習,以思其理;未讀未講之書,從容考究,以擴其識,詩論必求其精通,字畫必求其端整。沉心靜氣,涵養聖德,久而久之,自受益無窮矣。皇上親政之初,凡仰蒙召對者,莫不謂天稟聰明,清問周至,欽佩同深,氣象爲之一振。邇來各部院值日諸臣,未蒙召見,人心又漸懈矣!咸豐年間,文宗顯皇帝每日召見多至起,誠以中外利弊,非博採旁諮,無以得其詳細也。若每見不過一二人,每人泛問三數語,則人才之賢否,政事之得失,何由得悉乎?夫臣下之趨向,視朝廷爲轉移,皇上辦事早,則諸臣莫敢不早;皇上辦事細,則諸臣莫敢不細!不如是則相率偷安,苟且塞責,其流弊有不可勝言者。伏願我皇上仰法祖宗定製,辨色視朝,虛心聽言,實事求是;於披覽章奏之際,必求明其所以然,則事理無不貫通矣。而又勤求法制,屏無益之遊觀;軫念時艱,省無名之興作。”
通篇文章,要緊的就是最後這兩句話,但擺在數百言論讀書勤政之道以後,文字就顯得不夠力量。皇帝看完,不以爲忤,卻也沒有擺在心上。
李鴻藻則是一心盼望着,皇帝會虛己以聽,或者召見,或者見諸行動,有改悔的跡象,結果什麼都沒有!自然大感失望。他所聽到的是許多流言,其中最離奇的一說是,皇帝曾出現在陝西巷,韓家潭一帶,那裡是有名的“八大胡同”,猶如唐朝長安的平康坊,“蘇幫”的“清吟小班”集中之區,豈是萬乘天子所能駐駕的地方?因此,李鴻藻說什麼也不能相信。然而驚疑莫釋,只好去請教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榮祿,跟李鴻藻是至交,他由工部侍郎調任戶部左侍郎,兼管“三庫”,但始終是醇王手下的一員“大將”,負着保護京師的重任。
“有這回事。”榮祿對李鴻藻無所顧忌,直言相告,“不但到了八大胡同,還有下三濫的地方。”
李鴻藻大驚失色,話都說不俐落了:“那,那是什麼地方?”
言語便給的榮祿,遲疑未答,因爲一則李鴻藻不會知道那些地方,解釋不明白,再則亦真不忍言!想了想,這樣答道:“四哥,你就甭問了!”
李鴻藻心如刀絞,坐在那裡,半晌作聲不得,思潮激盪之下,擠出一句話來:“怎麼跑到那些地方去了呢?”
“不能老逛八大胡同啊!”榮祿答道:“清吟小班是內務府那班闊大爺的天下,多在內廷當過差,全都認得,撞見了怎麼辦?”
“你遇見過沒有?”
“沒有。”榮祿答道:“我也不敢!四哥,你想,真要遇見了,我怎麼辦?只有暗中保護,不敢露一點兒痕跡。”
“唉!”李鴻藻長嘆一聲,不知不覺地滾出來兩滴眼淚。
“園工非停不可了!”榮祿面色凝重地說,“日本人居心叵測,如果不免一戰,軍費就很爲難,那經得住再興大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