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點多鐘,天已大亮,朝曦從三大殿頂上斜射下來,照得一大片寶石頂子,雙眼花翎,光采閃耀,輝煌非凡。可是除了極少數的人以外,大都臉色陰沉,默默無語。
就在這難堪的沉默中,慈禧太后與皇帝的軟轎,已迤邐行來,於是勤政殿前,王公大臣排班跪接。班次先親後貴,所以跪在最前面的是小恭王溥偉,其次是醇王載澧,再次是端王載漪,以下貝勒載濂、載瀅,鎮國公載瀾與他的胞弟載瀛。
這是宣宗一支的親貴,皇帝的嫡堂兄弟與侄子。
再下來是世襲罔替的諸王,奉召的共是五位,慶王奕劻、莊王載勳之外,還有肅王善耆、怡王溥靜,禮王世鐸則歸入軍機大臣的班次。此外六部九卿、八旗都統、內務府大臣、南書房行走以及兼日講起居注官的翰林,亦都有資格參與廷議,黑壓壓地跪滿了一地。
皇帝的轎子在前,停在階前,出轎有小太監相扶,在小恭王之前跪接太后。鳳輿直到殿門,右面李蓮英,左面崔玉貴,扶掖慈禧太后升上寶座,臉色灰白如死的皇帝方始步履維艱地跨進殿去,坐在慈禧太后右面。
等王公百官行完了禮,慈禧太后先有一番事先好好準備過的宣諭,長篇大論,滔滔不絕,她並不諱言洋人曾有“歸政”的“無禮要求”,說是:“歸政這件事,朝廷自有權衡,非外人所能干預,皇帝體質太弱,垂簾聽政是不得已之舉。”又說:“臥薪嚐膽,四十年有餘!五月二十夜裡,洋人竟敢來要大沽炮臺,實在大出情理之外,各國公使干預聽政之權,更爲狂妄。倘或稍有姑息,於國體大有妨礙,更何以對列祖列宗在天之靈?”
接下來是訓勉漢大臣:“應該記得本朝兩百餘年,深仁厚澤,食毛踐土,該當效力馳驅。”回憶到聽政之初,正當洪楊之亂,削平大難,轉危爲安,更有好些話可說。
使人感到大出意外的是,慈禧太后居然對聖祖仁皇帝有不滿之詞。她說:“西洋雖自稱文明國家,而他們在華一舉一動,大則侮慢聖賢,小則欺壓平民,積怨已深。我朝懷柔遠人,未嘗不以禮相待,但康熙年間,朝廷勉強許其來華傳教,以致多年民教相仇,實在是聖祖遺憂後世的一大缺點!”
最後就是申明同仇敵愾之義了,說是“我國共有二十一行省,四百兆人民,加之幾百萬義勇,急難從戎,忠義自矢,甚至五尺之童亦執干戈以衛社稷,真是千古美談。”順便又提到咸豐年間,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的往事,勾起舊恨,憤慨之情,溢於言表,切齒而言:“那年洋人在京城燒殺擄掠,我們空有幾十萬兵,竟沒有一個人敢出頭擋一擋,可恥之極。當時文武大臣,互相觀望,自誤事機,先帝一提起來就痛心疾首。如今時局變化,跟當年大不相同,正應該乘機而起,共圖報復,不要負我的期望!”
這一口氣說下來,到底也累了。李蓮英與崔玉貴一個奉茶,一個打扇,慈禧太后喘息稍定,又問皇帝的意思如何?
皇帝被一問,原顯得漠然冷鬱的臉色,突然變得有生氣了,然而只是一現即沒,欲語不語,萬分爲難地自我掙扎了好一會,方始吞吞吐吐地開了口。
“請皇太后似乎應該聽從榮祿的奏請,使館不可攻擊,洋人亦該送到天津。不過,是否有當,應請皇太后聖裁,我亦不敢作主。”
“皇帝的意思,大家都聽見了,使館該不該攻,大家儘管說話。”
“回皇太后的話,”載漪高聲說道:“如今民氣激昂,硬壓他們不攻使館,恐怕會激出變故。這一層,不可不防。”
“民氣要維持,使館亦不能不保護!”吏部侍郎許景澄緊接着他的話說:“中國與外國結約數十年,民教相仇之事,無歲無之,可是總不過賠償損失而已。但如攻殺外國使臣,必致自召各國之兵,合而謀我,試問將何以抵禦。不知主張攻使館者,將置宗社生靈於何地?”
這是針對載漪的話反駁,十分有力,於是連日上疏諫勸而一無結果的太常寺正卿袁昶,幾乎用吼的聲音說道:“拳匪不可恃,外釁不可開。臣今天在東交民巷親眼看到,拳匪中了洋人的槍炮,屍骸狼藉,足見他們的邪術,都是哄人的話。至於洋人以信義爲重,臣在總署幾年,外洋的情形,自問頗有了解,各使照會請歸政一節,干涉他國內政,萬國公法所不許,臣保其必無這個照會!臣可斷定,出於僞造。”
“僞造”二字還不曾出口,端王已經回過身來,一足雖仍下跪,一足已經踮起,戟指袁昶罵道:“你胡說八道,簡直是漢奸!”
殿廷之上,如此粗魯不文,全不知禮法二字,慈禧太后覺得是在丟旗人的醜,大爲不悅,當即厲聲喝道:“載漪!你看你,成何體統?”
載漪還臉紅脖子粗地不服,在他身旁的濂貝勒,也是他的胞兄,使勁扯了他一把,他纔不曾出言向慈禧太后爭辯。就在這時候,太常寺少卿張亨嘉,有所陳奏,極力主張拳匪宜剿。只是他的福建鄉音極重,好些人聽不明白他的話,因而話到一半,便爲人搶過去了。
搶他話說的是倉場侍郎長萃,“臣自通州來,”他說:“通州如果沒有義和團,早就不保了!”
“這纔是公論!”載漪一反劍拔弩張的神態,很從容地讚揚,“人心萬不可失。”
“人心何足恃?”皇帝用微弱的聲音說:“士大夫喜歡談兵,朝鮮一役,朝議主戰,結果大敗。現在各國之強,十倍於日本,如果跟各國開釁,決無僥倖之理。”
“不然!”載漪全無臣子之禮,居然率直反駁:“董福祥驍勇善戰,剿回大有功勞,如果當年重用董福祥,就不會敗給日本。”
“哼!”皇帝冷笑了,是不屑與言的神情,但終於還是說了一句:“董福祥驕而難馭,各國兵精器利,又怎麼可以拿回部相比?”
看載漪有詞窮的模樣,慈禧太后有些着急,急切之間,只想找個親信爲載漪聲援,所以一眼看到立山,毫不思索地說:“立山,外面的情形,你很明白,你看義和團能用不能用?”
立山頗感意外。他一向只管宮廷的雜務,廟堂大計,不但他有自知之明,從不敢參預意見,慈禧太后亦從來沒有問過他,這天無非隨班行禮,聽聽而已。那知居然會蒙垂詢,一時愣在那裡,無法作答。
不過,這只是極短的片刻。定一定神立刻便有了話,是未經考慮,直抒胸臆的話:“拳民本心並不壞,不過,他們的法術,不靈的居多。”
這一下,變成慈禧太后大出意外,原來指望他幫載漪說話,誰知適得其反。氣惱之下,還不曾開口,載漪可忍不得了。
“用拳民就是取他們的忠義之心,何必問他們的法術?”載漪厲聲說道:“立山一定跟洋人有勾結,所以今天廷議,居然敢替洋人強辯!請皇太后降旨,就責成立山去退洋兵,洋兵一定聽他的話。”
這一說將立山惹得心頭火發,毫不畏縮地當面向慈禧太后告載漪一狀:“首先主張開戰的是端王,如今退洋兵,應該端王當先。奴才從來沒有跟洋人打過交道,不知道端王憑什麼指奴才跟洋人有勾結?倘有實據,請端王呈上皇太后、皇帝,立刻將奴才正法,死而無怨。如果沒有證據,血口噴人,他是郡王,奴才拿他莫可奈何,只有請皇太后替奴才作主。”
說罷“鼕鼕”地碰了兩個響頭。
“你是漢奸!”惱羞成怒的載漪,就在御前咆哮:“外面多少人在說,你住酒醋局,挖個地道通西什庫,送面送菜,不叫洋人跟做洋奴的教民餓死……。”
“載漪!”慈禧太后覺得他太荒謬了,大聲呵斥着,“這那裡是鬧意氣的時候!”
“皇太后聖明……。”
“你也不必多說!”慈禧太后打斷了立山的話,而且神色亦很嚴厲。接着,便以快刀斬亂麻的手法,作了結論:“今日之下,不是我中國願意跟洋人開釁,是洋人欺人太甚,逼得中國不能不跟他周旋到底。”說到這裡,用極威嚴的聲音向皇帝說道:“皇帝,你跟大家親口說明白!”
這是逼着皇帝親口宣戰。如果慈禧太后單獨作了決定,皇帝自然忍氣吞聲,逆來順受。而明知不可爲而強爲,只爲逞一時意氣,不顧亡國之禍,卻又將斷送二百多年大清天下,萬死不足以贖的奇禍大罪,強加在完全違反本心的皇帝頭上,這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一件事。
然而積威之下,又何能反抗?皇帝有反抗的決心,但缺乏反抗的力量,此時此際,有如落水而將滅頂,只要能找到外援,那怕是一塊木板,或者任何一樣可資攀緣而脫險的東西,都會寄以全部的希望。
皇帝只想找一個人幫他說話,借那個人的口,道出萬不可戰的理由。此時心境如落水求援,唯求有所憑藉,他非所問,因而舉動遽失常度,竟從御座中走了下來。
走下御座之前,已選定了一個人,就是許景澄。他跪得並不太遠,但偏在一邊,離皇帝近,離太后遠,皇帝三兩步走到,抓住他的手說:“許景澄,你是出過外洋的,又在總理衙門辦事多年,外間的情勢你總知道。這能戰不能戰,你要告訴我!”
說到最後一句,不覺哽咽。皇帝的聲音本就不高,所以益覺模糊,在慈禧太后聽來,變成“你要救我!”頓時氣怒交加,許景澄的答奏,也就聽不清楚了。
許景澄的聲音也不高,他說:“傷害使臣,毀滅使館,情節異常重大,國際交際上,少有這樣的成案,請皇上格外慎重。”
也知應該慎重,然而自己何嘗作得來半分主?轉念及此,萬種委屈奔赴心頭,一時悲從中來,拉着許景澄的衣袖,泣不成聲。
許景澄當然亦被感動得哭了,袁昶就跪在許景澄身旁,大聲說道:“請皇上不必傷心,及今宸衷獨斷,猶可挽回大局。”
這“宸衷獨斷”四字,恰又觸着皇帝的內心深處的隱痛,益發淚如雨下。見此光景,慈禧太后厲聲喝道:“這算什麼體統!”
這一喝,吃驚的不是臣子,而是皇帝,不自覺地鬆了手,掩袂回身,等他吃力的重回御座,慈禧太后已經示意御前大臣,結束了廷議,弄成個不歡而散的局面。
※※※
此散彼聚,東交民巷中,十一國公使正在外交團領袖西班牙公使署中集會。因爲前一天回覆總理衙門,要求展限出京,並派兵護送的照會,在末尾聲明,希望這天上午九點鐘獲得答覆,期限已到,並無消息,需要會商進一步的行動。
十一個公使中,膽怯的居大半,因此德國公使克林德所提,依照前一天照會,不得答覆,即由全體往總理衙門當面交涉,不妨照預定步驟辦理的建議,反應冷落。有人主張投票表決此一提議,有人又以爲應該另覓其他途徑,議而不決,擾攘多時,克林德要退席了。
“我在昨天派人另外通知中國的‘外交部’,約定今天午前十一點鐘去拜訪,現在時間將到,不能不赴約會。”
大家都勸他不要去,而克林德堅持不能示弱,於是會議亦告結束。因爲各國公使的想法相同,京林德此去,必有結果,至少亦可探明中國政府最後的態度,等他回來之後,根據他的報告,再來採取適當的對策是比較聰明的辦法。
於是克林德坐上他的綠呢大轎,隨帶通事,以及兩名騎馬的侍從,出了東交民巷,由王府井大街迤邐而去。
這條在明朝爲王府所萃,入清爲貴人所聚的南北通衢,此時家家閉戶,百姓絕跡,只有義和團呼嘯而過,看到克林德莫不怒目而視。但亦僅此惡態而已,並沒有任何進一步的舉動。
轎子行到東單牌樓總布衚衕口,總理衙門所在地的東堂子衚衕已經在望了,突然衝出來一小隊神機營的兵,領頭的直奔轎前,那種洶洶的來勢,嚇壞了轎伕,剛將轎槓從肩上卸了下來,手槍已指着克林德,不由分說便乒乒乓乓地亂開一陣響。克林德的那兩名騎馬的侍從,見勢頭不好,撥轉繮繩,回馬向南急馳,逃回東交民巷,德國公使館的通事下轎狂奔,逃到鯉魚衚衕一家中西教士堅守的教堂,克林德卻死在轎子裡了。
下手的那人是神機營霆字第八隊的一名隊官,他的官銜,滿洲話叫做領催,這個領催名叫恩海,無意間殺了一名洋人,自以爲立了大功,丟下克林德的屍首不管,直奔端王府去報功。端王府平時門禁森嚴,但這幾日門戶爲義和團開放,所以恩海毫不困難地,便在銀安殿的東配殿中,見着了端王。
“啓稟王爺,領催在總布衚衕口兒上,殺了一個坐轎子的洋人。”
“喔,”端王驚喜地問道:“是坐轎子的洋人?”
“是!洋人坐的綠呢大轎。另外有頂小轎,也是個洋人,可惜讓他逃走了。”
“慢來!慢來!坐綠呢大轎的洋人,必是公使,你知道不知道,是那一國的公使?”
“不知道。”
“這洋人長得什麼樣子?”
“年紀不大,三十來歲,嘴裡叼根菸卷,神氣得很!”恩海說道:“如今可再也神氣不起來了!”
“啊!”載瀾跳起來說,“是德國公使克林德。洋人之中,就數這個人最橫。”
這一下,歡聲大起。因爲上次有兩名義和團受挫於克林德,端王及義和團的大師兄,爲此一直耿耿於懷。不想此人亦有今日!
“好極了!一開刀便宰了最壞的傢伙,這是上上吉兆!”端王大聲說道:“有賞!”
恩海是早已算計好了的,不要端王的賞賜,只要端王保舉,因爲賞賜不過幾十兩銀子,保舉升官,所得比幾十兩銀子多得多。
“領催不敢領王爺的賞,只求王爺栽培。”
“你想升官?”端王想了一下,面露詭秘的獰笑:“慶王府在那兒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你這會就去見慶王,把你殺了德國公使的事告訴他,就說我說的,請慶王給你保舉。”
恩海怎知端王是藉此機會,要拉慶王“下水”,一起“滅洋”,便高高興興答應着,磕過一個頭,直奔慶王府去討保舉。
慶王府可不比端王府,侍衛怎肯放一個小小的領催進門?但恩海有所恃而來,亦不甘退縮,大聲嚷道:“是端王派我來的,有緊要大事,非面稟慶王不可。”
“什麼大事,你跟我說,我替你回。”
“說不清楚。”恩海答說:“德國公使見閻王爺去了!”
一聽這話,侍衛何敢怠慢,急急入內通報。慶王既驚且詫,即時傳見恩海。
“你是什麼人?”
“神機營霆八隊領催恩海。”
“你要見我?”
“是。”恩海答說:“德國公使叫克什麼德的,在總布衚衕口兒上,讓領催逮住殺掉了。端王說領催立了大功,叫領催來見王爺,請王爺替領催上折保舉。”
慶王驚怒交加,恨不得一腳踹到跪在地上的恩海的臉上。但想到“打狗看主人面”這句話,礙着端王的面子,不便斥責,只冷冷地說了句:“我知道了!我會跟端王說。”
說完,回身入內,一面更衣,一面傳轎,直到西苑,去找軍機大臣談論此事。
軍機直廬中只有禮王、王文韶、剛毅三個人。午餐畢,禮王在打盹,王文韶神色陰沉,只有剛毅紅光滿面,興致勃勃,是剛喝了一頓很舒服的酒的樣子。
“子良!”慶王抑鬱而氣憤地說:“你聽說了沒有,神機營的兵,闖了一個大禍。”
“王爺是指克林德斃命那件事?”
“原來你知道了。這件事很棘手,你們看怎麼辦?”
“王爺的意思呢?”
“我看,非馬上回奏不可。”
“那,不必這麼張皇吧?”
“張皇?”慶王不悅,“子良,你這話什麼意思?”
“王爺,你請坐!”剛毅將慶王扶坐在炕上,自己拉張凳子,坐在他對面從容說道:“王爺倒想,使館旦夕之間,就可以剷平,洋人能逃活命的很少,如今多殺一兩個,要什麼緊?”
“錯,錯,大錯!”慶王深深吸了口氣,“公使非教民可比。如果不是馬上有很妥當的處置,各國引此爲奇恥大辱,連結一氣,合而謀我,這豈是可以兒戲的事?”
一句話未完,有個蘇拉匆匆進門,屈一膝高聲說道:“叫起!”
這是召見軍機。體制所關,慶王不便隨同進見,匆促之間,只拉住禮王說道:“德國公使被害這一節,請你代奏。我在這裡候旨。”
禮王答應着,與王文韶、剛毅一起在儀鸞殿東室,跟兩宮見面,他倒很負責,將慶王所託之事,首先奏聞。
將經過情形大致奏明以後,禮王又加了兩句剛毅所教的話:“據說是該使臣先開的槍,神機營兵丁才動的手,說起來是咎由自取。”
不管咎由自取,還是枉遭非命,總是殺掉了外國的公使,而這正是包括榮祿在內的許多大臣,所一再主張必須避免的事!慈禧太后有些不安,隨即傳諭,召喚榮祿進見。
這又是一次“獨對”,重提將各國公使護送到天津一事。榮祿幾次有此奏請,但等慈禧太后這時接納了他的建議,榮祿的回答卻令人大感意外。
“回老佛爺的話,晚了!奴才不敢說,準能將洋人平平安安送到天津。”
慈禧太后詫異地問:“這什麼緣故?”
“董福祥早就不受奴才的節制了!至於義和團呢,連奴才都讓他們給罵了。”
“有這樣的事?”
“奴才怎麼敢在老佛爺面前撒謊?義和團真敢攔住奴才的轎子,指着奴才的鼻子罵。”
“罵你什麼?”
“漢奸!”
“這可不成話!”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不過也不要緊,反正到明天就有人管他們了。德國公使被害這件事,你看怎麼辦呢?”
“只要不攻使館,還可以平人家一口氣。”
“你說的什麼話!”慈禧太后突然發怒:“你只知道平人家的氣,誰來平我的氣?”
榮祿不敢爭辯,只碰個頭說,“奴才慚愧!”
“既要宣戰,又不教攻使館,”慈禧太后的神氣緩和了:
“這話說不過去。”
“是!”榮祿答說:“不過投鼠忌器,東交民巷也住了好些王公大臣,徐桐是逃出來了,還有肅王,太福晉六十好幾了。”
“這不要緊!我已經告訴慶王,務必派人把他們接了出來。”慈禧太后又說:“也跟端王說了,讓他傳諭董福祥,等把人都接了出來再開仗。”
事已如此,回天乏術,榮祿覺得只有設法保住南方各省。想了一下,很宛轉地說:“劉坤一、張之洞、李鴻章,都有電報到京,希望大局不至於決裂。他們遠在南邊,京裡的情形,不大明白。疆臣守土有責,總要讓他們知道朝廷不得已的苦衷,才能聯絡一氣,支持大局。”
“這話很是。”慈禧太后說道:“你跟他們商量着擬個稿子來看!”
所謂“他們”是指軍機大臣,而榮祿退下來只找王文韶商議,字斟句酌地擬好一道電旨,再寫個奏片,一起用黃盒子送了上去,等候欽定。
這道電旨與前一天的口諭:“兵釁已開,須急招集義勇、團結民心、幫助官兵”,以及已經定稿,尚未發佈的宣戰詔書,大異其趣,仍指義和團爲“拳匪”,說他們“仇教與洋人爲敵,教堂教民,連日焚殺,蔓延太甚,剿撫兩難。”
略道朝廷處境之難,總之以茫然的悲嘆:“洋兵麇聚津沽,中外釁端已成,將來如何收拾,殊難逆料。”接下來便是寄望於疆臣,語氣親切而冷靜:“各省督撫,均受國厚恩,誼同休慼,時局至此,當無不竭力圖報者,應各就本省情形,通盤籌劃,於選將、練兵、籌餉之大端,如何保守疆土,不使外人侵佔;如何接濟京師,不使朝廷坐困?事事均求實際。”對於東南沿海及長江航運所通,外人能到之處,更特有指示:“沿江沿海各省,外人覬覦已久,尤關緊要,若再遲疑觀望,坐誤事機,必至國事日蹙,大局何堪設想?是在各督撫互相勸勉,聯絡一氣,共挽危局。時勢緊迫,企望之至。”
自同治初年以來,凡是讓督撫與聞大計,都是用這種宛轉提醒的語氣,除非萬不得已,決不用任何“欽此欽遵”毫無寬假的詞句。這道上諭,在慈禧太后看,是要求疆臣同心協力,共赴國難,而隱約有不爲遙制之意,亦是一貫籠絡的手法,並無不妥,所以很快地就發了下來。
其實,榮祿與王文韶合擬這道短短的電旨,字字推敲,暗藏着好些機關。原來在上海的盛宣懷,正聯絡張謇他們這一班講求經濟實學的名士,在策動兩江總督劉坤一及湖廣總督張之洞,醞釀東南互保之策,榮、王二人,默喻其事,深爲贊成,但不便公然參預,所以借這一道上諭,爲劉、張等人,謀一憑藉。京師拳匪蔓延,剿撫兩難,而外省並無此種難處,所謂“應各就本省情形,通盤籌劃”,即是暗示不必以朝廷的舉措爲準,而“保守疆土不使外人侵佔”,刊在“接濟京師,不使朝廷坐困”之前,亦明明指出重輕急緩所在,至於“事事均求實際”六字,更有深意;意思是隻要於國家實際有益,不僅不爲遙制,甚至不必重視上諭中的宣言。這是針對即將明發的宣戰詔書,預先作一伏筆。
派專差到天津、山海關的電報局發佈這道電旨以後,榮祿總算略略鬆了一口氣。
※※※
準下午四點鐘,董福祥的甘軍,正式展開對各國使館的攻擊。第一個目標是奧國公使館,其地名爲臺基廠,洋人稱爲“馬哥勃羅路”。臺基廠有三條衚衕,即名爲頭條衚衕,二條衚衕,三條衚衕。奧國公使館在頭條衚衕,單擺浮擱,與其他各國使館略有距離,因而首當其衝,爲甘軍所猛攻。
一半是甘軍的一股作氣,一半亦是奧國守軍的不中用,對峙了兩個多鐘頭,奧軍即往東交民巷撤退,於是甘軍半夜裡放火燒房,燒到黎明,載漪歡天喜地入宮,奏報“大捷”,火勢方始略減。
事已如此,而且“旗開得勝”,宣戰詔書當然發了出去。
同時還有幾道上諭,或者明發,或者廷寄。
第一道上諭是以莊親王載勳爲步軍統領。因爲崇禮,苦苦奏請開缺,而載漪又覺得欲成大事,必須掌握這個俗稱“九門提督”的要職,所以保薦載勳繼任。
第二道是命各省召集義民,借御外侮。這就表示朝廷正式賦予義和團以“扶清滅洋”的使命。
第三道是京城戒嚴,民間購食維艱,着順天府會同五城御史,辦理平糶。所需米糧,隨時知照戶部撥給。這是安定民心的要着,但實效有限,因爲道路艱難,通州倉貯的糧食,很不容易運到京城。
※※※
“咱們揚眉吐氣的日子到了!”載漪得意洋洋地跟剛毅說:“現在有了這幾道上諭,咱們很可以放手辦事。不過,頭緒很多,得先挑最要緊的辦。子良,你倒說!我聽你的。”“是!”剛毅摩拳擦掌地答說:“第一件是多招義民,激勵士氣。不過,義和神團,該有人統率,那樣子,王爺發號施令才方便。”
“不錯!這可得借重你了。”
“這,我義不容辭,也是當仁不讓。”剛毅答說:“最好再請一位王爺出面,更便於號召。”
“那就請莊王好了。”
“對!莊王是步軍統領,統率義和團,名正言順。我看,不妨把左右翼總兵也加上。”
“可以。我今天就進宮跟老佛爺去說。”載漪問道:“第二件呢?”
“第二件,得想法子給老佛爺打打氣。”
“是,是!這很要緊。”載漪連連點頭:“老佛爺常說,從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起,一口氣積了四十多年,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出氣?如今把使館一掃而平,洋人殺個雞犬不留,這口氣可真出足了!老佛爺抓住權不放,就爲的出這口氣,這口氣一出,她自然就鬆手了。”
所謂“鬆手”即是不再訓政,也就是廢立而由大阿哥嗣位。剛毅對載漪的這番話,極其重視,兩眼亂眨看凝神想了好一會說:“此事關係重大。請王爺找董星五來,切切實實跟他說幾句好話。至於西什庫教堂,王爺不便親冒矢石,我去督戰。”
“那可是再好都沒有了!子良,你的辛苦功勞,我都知道,將來決不會虧負你。”
這就儼然是“太上皇”的口吻了!剛毅想到一旦大阿哥接位,載漪以“皇帝本生父”的地位,依照醇賢親王的成例,不便干政,退歸藩邸,自己便可打倒榮祿,甚至取禮王而代之,領袖軍機,獨掌大權。這是何等得意之秋?
這樣轉着念頭,越發盡忠竭智,爲載漪劃策。要爲慈禧太后“打氣”,除了夷平使館教堂,殺盡洋人以外,還得有些足以令人鼓舞的事,一件是天津方面應該有捷報,一件是清議方面應該有表示。
“天津方面聽說打得不怎麼好!”載漪皺着眉說,“這倒是件可慮之事。”
“王爺請放心。”剛毅的語氣很輕鬆,“前幾天打得不好,是因爲朝廷的意向,到底未明,有法術的老師、大師兄還有顧忌。如今宣戰詔書一下,放手大幹,毫無顧慮,情形自然就不同了。”
載漪的全部希望都寄託在義和團身上,說義和團好,最易入耳,所以立即眉目舒展,右手握拳,使勁在左手掌上搗了一下說道:“對!放手大幹!”
※※※
放手大幹是在五月二十六那天。上午八點多鐘,東交民巷一帶,滾滾黑煙夾雜着橘紅色的火焰,沖霄而起,遮蔽了東城半邊天。西口的荷蘭公使館,東口的意大利公使館與比利時公使館,繼奧國使館而化爲斷壁殘垣。但是,甘軍與義和團的戰績亦僅此而已,不能再推進了。
各國使館的防線縮小,反易守禦。整個防守的區域,是以御河爲中線,北起北御河橋,南迄南御河橋的一個長方形地區。御河之東,最北面是肅王府,圍牆十八尺高,三尺厚,堅固異常,足以保障暫時被收容在內的教民的安全。肅王府以南,東交民巷路北,自臺基廣轉角算起,由東往西是法國、日本、西班牙三館。法國公使館對面,也就是東交民巷路南,是德國公使館,它的後面一直延伸至南御河橋以東,靠近城根,是各國使館的俱樂部。東面的防線,即自肅王府至法國公使館,連接對街的德國公使館與俱樂部。
御河以西,與肅王府望衡對宇的是英國公使館,俄國公使館在英館之南而略偏於西,對面自東交民巷路南以迄東城根,即是各國公使館中佔地最廣的美國公使館。三館西面的牆垣,配合街口的拒馬,連成一條防線。與東面的防線一樣,雖漏洞缺口甚多,但甘軍無法攻得進去,義和團則法術無靈,已頗露怯意了。
可是,鄰近使館的人家,卻已大受池魚之殃,民家固不免被搶,“大宅門”亦無例外。最倒黴的是協辦大學士孫家鼐,前一年因爲戊戌政變之前奉旨提調京師大學堂,政變之後反對廢立,大有新黨之嫌,因而開缺家居。家住東單牌樓頭條衚衕,首當其衝被洗劫一空,孫家鼐短衣逃難,避到安徽會館,有個兒子更被剝得只剩了一條洋布短褲。
是誰搶的,莫可究詰,有的說是義和團,有的說是虎神營,有的說是甘軍,還有的說是作爲榮祿親軍的武衛中軍。反正只要牽涉到官兵,榮祿就脫不了干係。因爲衆所共知,榮祿掌握着全部兵權,有節制所有官兵的義務。
爲此,榮祿既驚且怒,派一名材官帶八名精壯的士兵,手持令箭到東城彈壓,誰知正在搶劫的官兵,人多勢衆,一擁而上,便待動手。那材官見勢頭不好,帶着人掉頭便跑,回到榮祿那裡,據實報告,自請處分。
“這不怪你!”榮祿面色鐵青,而語氣沉着,“傳我的令,撤回中軍。”
撤回中軍是自己先作一番澄清。接着,親自率領衛隊,坐上大轎,“頂馬”開道,“跟馬”護衛,趕到東單牌樓。果然,榮祿的威風不同,爲非作歹的官兵四散而逃。榮祿下令兜捕,一共抓住三十四個人,內有官兵十一名,義和團二十三名,盡皆就地正法,腦袋吊在牌樓下示衆,不過那二十三個義和團,不揭破他們真正的身分,只說他們“假冒兵勇”。
※※※
西什庫教堂由剛毅親自督陣攻擊,徒勞無功,使館區卻又不能越雷池一步。合義和團與甘軍之力,不能制服京城內的少數洋人,又如何抵禦各國不斷派來的重兵?想到慈禧太后如果以此相詰,無言可答,載漪可真有些沉不住氣了。
“星五,你得露一手啊!牛刀殺雞殺不下來,損你的威望吧?”
董福祥是極好爭強的性格,聽得這話,心裡當然很不好受,同時他也深爲困惑,真的不明白,區區彈丸之地,何以不能一鼓盪平?轉到這個念頭,不但羞愧,而且憤急,一急就要不擇手段了!
“王爺,投鼠忌器。”他說,“如果王爺肯擔當,福祥可以把使館都攻下來。”
“可以!你說,要我怎麼擔當?”
“現在各國公使,都聚集在英國使館,他這處地方,東面隔河是肅王府;南面有俄國、美國各館;西面是上駟院的空地,洋人用鐵絲網攔着,衝不過去,要拿槍打,咱們的槍不如他的好,打得不夠遠;只有北面可以進攻,可是有一層難處。”
“北面不是翰林院嗎?沒有路,怎麼攻?”
“能攻!”董福祥說,“把翰林院燒掉,不就有了路了嗎?”
“這,”載漪吸口氣,“火燒翰林院,似乎……。”他沒有再說下去。
“似乎不成話是不是?”董福祥說,“王爺,火燒翰林院,總比等洋人來火燒頤和園強得多吧?”
一句話說得載漪又衝動了,“好!”他毫不遲疑的拍一拍胸,“我擔當,只要能把使館攻下來。”
※※※
爲了西什庫徹夜槍聲,鼓譟不斷,慈禧太后決定“挪動”,挪到禁城東北角的寧壽宮去住。
她旨一下,各自準備,大阿哥問崔玉貴說:“二毛子也要從瀛臺挪過去嗎?”
慈禧太后耳聰目明,正好聽見了,立即將大阿哥喚了進來,厲聲問道:“你在說誰?誰是二毛子?”
見此光景,大阿哥心膽俱寒,囁嚅着說:“奴才沒有說什麼!”
“你還賴,好沒出息的東西!你說瀛臺的二毛子是誰?”
大阿哥急忙跪倒碰頭。慈禧太后一夜不曾睡好,肝火極旺,將大阿哥痛痛快快罵了一頓,而猶有餘怒未息之勢。
捱罵完了,大阿哥磕個頭起身,生來的那張翹嘴脣,越發拱到了鼻尖上,帶着一臉的悻悻之色,甩着袖子,急匆匆地出了儀鸞殿。
“唉!”慈禧太后望着他的背影嘆口氣,“蓮英,你看我是不是又挑錯了一個人?”
李蓮英明白,這是指立溥儁爲大阿哥而言,他亦看大阿哥不順眼,不過端王載漪正在攬權跋扈之時,須得避忌幾分,惟恐隔牆有耳,不敢吐露心裡的話,只勸慰着說:“慢慢兒懂事了就好了。”
“那一年才得懂事?心又野,不好好唸書。”說着,慈禧太后又嘆了口氣。
遇到這種時候,李蓮英就得全力對付,慢慢兒把話題引開去,談些新鮮有趣,或者慈禧太后愛聽的話,關心的事,直到她完全忘懷了剛纔的不快爲止。
談不多久,只見崔玉貴掀簾而入,用不高不低的聲音說道:“萬歲爺來給老佛爺請安!”
這是表示皇帝有事要面奏,在外候旨,慈禧太后如果心境不好,或者知道皇帝所奏何事而不願聽,便說一聲:“免了吧!”沒有這句話,皇帝才能進殿。
這天沒有這句話,而且還加了一句:“我正有話要跟皇帝說。”
等皇帝進殿磕了頭,站起身來才發覺他神色有異,五分悲傷,三分委屈,還有一兩分惱怒,而且上脣有些腫,看上去倒象大阿哥的嘴。
“怎麼回事?”慈禧太后詫異地問。
“大阿哥在兒子臉上搗了一拳。”
慈禧太后勃然變色,但很快地沉着下來,“喔!”她問,“爲什麼?”
“兒子也不知道爲什麼!”
“你不知道,我倒知道。你到後面涼快,涼快去!”慈禧太后喊道:“崔玉貴!”
“喳!”
“傳大阿哥來!說我有好東西賞他。”
“喳!”
殿中的太監宮女,立刻都緊張了。知道將有不平常的舉動出現,而李蓮英則不斷以警戒的眼色,投向他所看得到的人。一時殿中肅靜無聲,頗有山雨欲來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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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殿外有了靴聲,崔玉貴搶上前揭開簾子,大阿哥進殿一看,才知道事情不妙,可是隻能硬着頭皮行禮。
“我問你,皇帝是你什麼人?”
不用說,事情犯了!大阿哥囁嚅着答說:“是叔叔。”
“叔父!”慈禧太后疾言厲色地糾正,然後將臉上的肌肉一鬆,微帶冷笑地說,“大概你也只知道你的‘阿瑪’是端郡王。是不是?”
大阿哥完全不能瞭解他承繼穆宗,兼祧當今皇帝爲子,獨系帝系,身分至重的道理,所以對“老佛爺”這一問,雖覺語氣有異,但無從捉摸,只強答一聲:“是!”
大阿哥的生父——“阿瑪”本就是端王,他這一聲並不算錯的回答,實在是大錯。明明已成爲等於太子的大阿哥,而仍以自己是郡王的世子,這便是自輕自賤,不識擡舉!不但忘卻提攜之恩,而且也是在無形中表明瞭,一旦大阿哥得登大寶,將如明世宗那樣,只尊生父興獻王,其他皆在蔑視之列。當時的興獻王已經下世,而如今的端王方在壯年,將來怕不是一位作威作福的太上皇?
轉念到此,慈禧太后只覺得一顆心不斷地往下沉,脊樑上一陣一陣發冷。可是也不無慶幸之感,虧得發現得早,盡有從容補救的工夫。廢皇帝有洋人干預,莫非廢大阿哥也有洋人來多管閒事?她心裡在冷笑,你們爺兒倆別作夢!好便好,倘或不忠不孝,索性連爵位都革掉,廢爲庶人!
未來是這樣打算,眼前還須立規矩,當即喝道:“取家法來!”
宮中責罰太監宮女,用板子、用鞭,而統謂之“傳杖”,慈禧太后所說的“取家法”,其實就是“傳杖”。不論大小板子或者藤條,這一頓打下來,那怕大阿哥茁壯如牛,也會受傷。崔玉貴比較護着大阿哥,趕緊爲他跪下來求情,李蓮英卻不能確定慈禧太后是不是真的要打大阿哥?倘或僅是嚇一嚇他,便得有人替他求情,纔好轉圜,所以幾乎是跟崔玉貴同時,也跪了下來。口中說道:“老佛爺請息怒,暫且饒大阿哥這一遭兒!”
“不能饒!”慈禧太后厲聲說道:“都是你們平日縱容得他無法無天,膽敢跟皇上動武!照他的行爲,就該活活處死!”她環視着黑壓壓跪了一地的太監宮女又說:“你們可放明白一點兒!有我一天,就有皇上一天,誰要敢跟皇上無禮,看我不剝了他的皮!”
就這幾句話,教訓了大阿哥,警告了崔玉貴,但也收服了在屏風之後靜聽的皇帝,以至於情不自禁地在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的殿廷中,發出唏噓之聲。
“崔玉貴!”慈禧太后冷峻地吩咐:“取鞭子來,打二十。”
“喳!”崔玉貴不敢多說,乖乖兒去取鞭子。
“老佛爺,”李蓮英陪笑着說道,“茶膳預備下了,老佛爺也乏了,請先歇一歇吧!”
“你別來支使我!你打量着把我調開了,就可以馬馬虎虎放過這個忤逆不孝的東西?哼,你別作夢吧!”
這是慈禧太后有意護衛李蓮英。因爲這件事一傳出去,必是這麼說:“老佛爺可真是動了氣了!連李蓮英替大阿哥求情,都碰了個好大的釘子。”那樣,端王與大阿哥就不會記他的恨,不怪他能在老佛爺面前說話,而竟袖手不救。
等鞭子取了來,慈禧太后要笞背,畢竟是李蓮英求的情,改了笞臀。當着宮女剝下了大阿哥的褲子,在屁股上抽了二十鞭。
大阿哥到底只是一個從小被溺愛的頑童,心裡想爭強賭氣,不吭一聲,無奈從來不曾受過這般苦楚,疼得大叫:“老佛爺開恩!”又哭又嚷,亂成一片。
“與我着力打!”慈禧太后爲了立威,硬一硬心腸大聲地說。
這一頓打,自然將大阿哥屁股打爛了。但行刑的太監亦猶如內務府慎刑司的“蘇拉”,或者州縣衙門的皁隸那樣,對打屁股別有訣竅,對大阿哥格外留情,皮開肉爛而骨不傷,等打完向慈禧太后謝過教訓之恩,太監扶了回去,立刻便由崔玉貴領着在御藥房當差的老太監,用秘方特製的金創藥一敷,痛楚頓見減輕。
“玉貴!”大阿哥呻吟着說:“你得派人去告訴王爺……。”
“是,是!”崔玉貴急急亂以他語:“大阿哥安心養傷吧!打是疼,罵是愛,老佛爺看得大阿哥尊貴,才勞神教導。不然,還懶得問呢!”
“我不怨老佛爺,只恨那個‘二毛子’……。”
“好了,好了!”崔玉貴再次打斷,而且帶點教訓的口吻:“大阿哥,吃苦要記苦,就爲的這句話挨的打,怎麼一轉眼就給忘了呢,量大福大,丟開吧。”
當然,崔玉貴暗地裡還是派了人到端王府,悄悄告訴,有此一事。若說祖母責罰頑劣的孫子,原非什麼大不了的事,但載漪接到消息,既驚且怒,視作一個非常沉重的打擊。
“好,好!打得好!”他煞白着臉,對他的一兄一弟說:
“你們等着吧,咱們這一支就該連根兒鏟了!”
“這一支”是指他父親惇王奕誴的子孫,載濂、載瀾聽得這話,不由得一愣,往深處細想,才瞭解他的意思,但驚駭以外,亦不無疑問。
“老二,你是說,老佛爺的心變了?”載濂問說:“莫非還能對大阿哥有什麼……?”他沒有再說下去。
“爲什麼不能?要廢要立全由她!果然要廢了大阿哥,你想想,”載漪掉了一句文:“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這倒是實話。如果慈禧太后對惇王這一支還有好感,就絕不肯輕易出此廢除大阿哥名號的舉動。倘或出此,便表示已無所顧惜。慈禧太后對她的三個小叔,感情、看法大不相同,老七醇王奕譞是妹婿,而且一向對她唯命是從。老六恭王奕-當辛酉政變時,爲她立過大功,中間雖有誤會,但恭王臨終時,諄諄叮囑,皇帝應該疏遠新黨,慈禧太后大爲感念,特諡曰“忠”,配享太廟,飾終之典,務極優隆,足見恭王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至於老五惇王奕誴,賦性簡率,有時放言無忌,慈禧太后並不怎麼看得起他,對他的子孫,當然沒什麼情誼可推。
載濂、載瀾算是被點醒了。於是親貴宗藩之間,許多受慈禧太后荼毒的故事,剎那間一齊奔赴心頭。他們的嫡堂兄弟載澍的聯襟,也是皇帝與載漪的聯襟,承恩公桂祥的女婿,只爲夫婦不和,慈禧太后褊袒母家,降懿旨杖責載澍,至今“圈禁高牆”,冬天只着一條單褲,居然沒有凍死!
一想到載澍的遭遇,載瀾打了個寒噤,“要廢要立由不得她!”他說:“大清朝是愛新覺羅氏的天下,不是她那拉氏的天下!”
“說得不錯!”載濂接口:“反正外頭的閒話很多,名聲也壞了,不如就痛痛快快來一下子。”
所謂“閒話很多,名聲也壞了”,是指載漪策動廢立,想當太上皇而言。這在載漪本人不但知道,而且在至親及親信之前,亦並不諱言。如今聽載濂一勸,不由得動心了。
“大哥,”他問:“你倒細說一說,要怎麼才能痛快?”
“好辦!”載濂將手往外一指:“現成不有人在那裡?”
這指的是義和團。莊王府中設着“總壇”,各地義和團到那裡掛了號,便有口糧可領,是正式爲朝廷效力的義士。端王府中也設着壇,供養着好幾個大師兄,現成可用。載漪凝神想了一會,頓一頓足,斷然說道:“好吧!幹!”
※※※
五月二十九一大早,載漪邀集莊王載勳,小恭王溥偉的叔叔貝勒載瀅以及他的一兄一弟,率領六十多名義和團,直闖寧壽宮。爲了壯膽,載漪喝了幾杯酒,臉上紅紅地,張出口來,酒氣噴人。
這天在寧壽宮值日照料的內務府大臣文年,看載漪來意不善,怕吃眼前虧,不敢攔他,任他腳步歪斜地直奔慈禧太后的寢宮樂壽堂。李蓮英聽得鼓譟之聲,大爲駭異,奔出來一看,越覺驚慌,“王爺,王爺!”他趕緊迎上去問:“你老這是幹什麼?”
“幹什麼?來抓二毛子!”
“王爺,輕點、輕點!老佛爺正在用茶膳。”
“我就要見老佛爺!”載漪是越扶越醉的那種神情,“請老佛爺把二毛子交出來。”
“到底誰是二毛子啊?”
“還有誰,不就是皇上嗎?”
一語剛畢,義和團大喊:“快把二毛子交出來!”
見此光景,李蓮英知道憑一己之力擋不住了。不過,他很清楚,載漪是色厲內荏,果然他有膽子來跟慈禧太后要“二毛子”就絕不會喝酒。而且除了他以外,其餘的人不但噤若寒蟬,一個個還臉色青黃不定,足見慈禧太后的威望,足以鎮懾得住!
計算已定,語氣便從容了,“好!請王爺候一候。”他說:
“我去請老佛爺的駕。”說畢,掉身而去。
走回樂壽堂的東暖閣隨安室,慈禧太后已經怒容滿面地在等候報告。見此光景,李蓮英倒不免躊躇。這兩天慈禧太后因爲甘軍放火燒了翰林院,而英國使館仍未攻下,大爲生氣,召來董福祥痛責以後,氣仍未消。如今倘或得知載漪是如此狂悖胡鬧,盛怒之下,不知會有何激烈的舉動?自不能不先作顧慮。
但此時此地,不容他多作思索,唯有硬着頭皮奏陳:“跟老佛爺回,端王要見皇上。”
“他要見皇上幹什麼?”
“奴才不敢問。”李蓮英放低了聲音說:“依奴才看,皇上是不見他的好。”
聽得這話,慈禧太后雙眉一揚,“怎麼着?”她微帶冷笑:
“莫非他還敢有什麼天佛不容的舉動?”
“那是不會有的。不過……。”
“你別說了!”慈禧太后不耐煩地打斷:“你快傳我的話,讓榮祿趕緊多帶人來。”
其實不用李蓮英傳懿旨,榮祿已經得到消息,宮中本已加派了武衛中軍保護,此時只須集中兵力,加強警戒,而載漪毫未覺察,依舊借酒裝瘋,在樂壽堂的大院子中,橫眉怒目、挺胸凸肚地示威,正洋洋得意時,只見太監前導,宮女簇擁,慈禧太后出來了。
“老佛爺……。”
他剛喊得一聲,便聽得厲聲喝道:“住口!”慈禧太后雙眼睜得極大,“你們是幹什麼?要造反不是!載漪,你說,你要幹嗎?”
載漪一見慈禧太后,先就矮了一輩,此時聽得厲聲詰實,情怯之下,隻字不出,卻有個大師兄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大聲說道:“要把皇上廢掉!”
“廢皇上是你們能干預的嗎?”慈禧太后的話說得極快:“該讓誰當皇上,我自有權衡。你們別以爲立了大阿哥就該讓他當皇上,要把大阿哥的名號撤了,攆出宮去,是一句話的事,說辦就辦,容易得很。現在是什麼時候,不摸摸良心,好好效力,竟敢這樣肆無忌憚,真是荒唐糊塗透了!載勳!”
“喳!”載勳響亮地答應。
“你趕快帶着他們走!以後除了入值,不準進來!”慈禧太后又說:“你們冒犯皇上,要給皇上磕頭賠罪。你們知道錯了不?”
“是!”載勳汗流浹背地磕頭,“奴才錯了!”
“知道錯,我開恩從輕發落,每人罰俸一年。”說到這裡,只見榮祿的影子一閃,慈禧太后知道部署已定,便又大聲說道:“至於團民,膽敢持槍拿刀,闖到宮中,犯上作亂,不能輕饒,凡是頭目,一律處死!”
此言一出,有人變色,有人哆嗦,有人發愣,就沒有一個敢開口,或者有何動作。而榮祿亦就趁慈禧太后威足以鎮懾亂臣賊子的片刻,指揮部下,繳了義和團的械。
眼看義和團爲武衛中軍,兩三個制一個,橫拖直拽地拉出宮門,載漪面如死灰,站在院子中間動彈不得。還是莊王比較機警,做個手勢,示意大家一起跪安,見機而退。
可是,載漪卻奉旨留了下來,慈禧太后此時又換了一副神色,是一臉鄙夷不屑的表情,“你放明白一點兒,趁早把你那個想當太上皇的混帳心思扔掉!告訴你,有我在世一天,就沒你做的,你再不安分,可別怨我,革你的爵,把你攆到黑龍江去!象你的行爲,真配你那個狗名!”
載漪的漪有個“犬”字在內,所以慈禧太后有此刻薄的一罵。而載漪捱了罵,還得磕頭謝恩。退出宮去,掩面上轎,心裡難過得恨不能即時到東交民巷跟洋人拚命。
※※※
“榮祿,你看這個局面,怎麼辦?”慈禧太后毫不掩飾她的心境:“我都煩死了!”
“老佛爺也別太煩惱,局面還可以挽救。”榮祿從靴頁子裡掏出一疊紙,一面看,一面回奏:“李鴻章、張之洞、劉坤一跟各國領事談得很好,東南半壁,大概不會有亂,能保住這一分元氣,將來還有希望。”
“將來是將來,眼前怎麼辦?”慈禧太后說:“我本來在打算,能夠把使館攻下來,多少佔了上風,也給洋人一個警惕,那時等李鴻章來跟洋人談和,就不至於吃大虧。誰知道董福祥這樣沒用。至於義和團,唉!”她嘆口氣搖搖頭:“甭提了!”
“義和團原不可恃。董福祥剛愎自用,自信太過。”榮祿膝行兩步說道:“趁如今跟洋人講和,派兵保護着送回天津,還來得及。”
慈禧太后不作聲,慢慢喝着茶,考慮了一會,才問:“派誰去講和呢?”
“是奴才出的主意,奴才義不容辭。”榮祿答說:“東交民巷一帶槍子兒亂飛,派別人,別人也未必敢去。”
這表示榮祿去講和,亦是一件冒生命之險的事。爲國奮不顧身,慈禧太后深感安慰,亦很感動,便毅然決然地說:
“好吧!別人去也未必有用。你跟慶王商量着辦吧!”
於是榮祿避開軍機大臣,直接到慶王府去商量部署,先下令命甘軍停戰,然後在下午四點多鐘,親自帶着人到北御河橋跟洋人打交道。兩軍對陣,彼此猜疑,爲了讓洋人瞭解他的來意,特意制了一面特大號的高腳木牌,上糊黃紙,寫着栲栳大的八個字:“欽奉懿旨,力護使館。”這面木牌,在御河橋北,不斷搖晃,希望洋人出面答話。
英國使館中的洋人,從望遠鏡中看到了木牌上的字,一時不明究竟,當然要會商應付的辦法。
各國公使當然都歡迎慈禧太后這道友好的懿旨,決定也用一塊木牌,寫上四個大字:“請來議和”,作爲答覆。這件事做起來很容易,但如何將這塊木牌送交對方,卻頗費周章。因爲相距甚遠,木牌必須送到對方目力所及之處,才能發生作用,而目力所及,也就是洋槍射程所及,誰肯冒送命的危險去遞送木牌?
於是在使館區中臨時招募,重賞之下,總算有人應徵,是法國公使館的一個做中國菜的廚子,姓王。他戴一頂紅纓帽,左手提着木牌,右手持一面白旗,不斷搖晃,沿着御河,穿過翰林院的廢墟,往北行去。
王廚子是看在二十兩銀子的分上,作此“賣命”的勾當,一上了路,四顧荒涼,看見眼睛發紅的野狗在啃義和團的屍首,突然膽怯,雙腿發軟,想轉身時,趴在英國公使館北面圍牆上的外國人,都在鼓譟拍掌,督促他前進。想想事已如此,只得挺起胸,擡起頭,往前再闖。
誰知不擡頭還好,一擡頭正好看到宮牆下面的兵,都平端着槍,彷彿槍口對着自己。這一下子嚇得渾身哆嗦,一面使勁搖旗,一面左右張望,想找個高一點的地方,將木牌放下,讓對方能看見,自己就好交差了。
念頭剛剛轉完,發現左前方有一隻燒燬了的書架,雖然烏焦巴黑,但架子還在,心中一喜,毫不遲疑地,直趨而前,將木牌放在那書架上,如釋重負似地渾身輕鬆,掉頭便走。
可是,自己這面鼓譟的聲音卻更大了,擡頭看時,洋人在牆上拚命向外揮手,王廚子不解所謂,愣了一會,方始省悟,是要他往後看,於是很謹慎地掉轉身去看了一眼。
一看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錯而特錯的事,那面木牌擺反了,“請來議和”四個字,對方何由得見?心裡在想,應該自動去改正,可是兩條腿不聽使喚,有它自己的主張,只肯往南,不肯往北。
其實,榮祿就不曾看到木牌上的字,只從白旗上去思量,他已知道使館的反應如何。可是他卻不曾再派人進一步的聯絡,因爲就在這王廚子露面的那一刻,慶王派人來通知,宮中有懿旨,不必講和了!請他立即到府會面。
“怎麼回事?”榮祿一見面就問:“突然又變卦了!”
“唉!別提了!”慶王大搖其頭:“不知誰出的花樣,到皇太后面前報喜,說義和團在廊坊打了一個大勝仗,殺了上萬的洋人。皇太后很高興,當時找剛毅進宮,傳諭神機營、虎神營、義和團各賞銀十萬兩。甘軍以前賞過四萬,再賞六萬。又說:講和也不必講了!洋人有本事自己出京好了。仲華,你說,這不是沒影兒的事!”
“沒影兒的事?廊坊沒有打勝仗,當然是打了敗仗了?”
“這,我可不清楚。倒是有個電報,得給你看看。”
電報是李鴻章打來的,道是“聞京城各使館尚未動手,董軍門一勇之夫,不可輕信。現在各國兵船各海口皆有,如攻京中使館,大局不堪設想。如各國兵並進,臣隻身赴難,不足有益於國,請乾綱獨斷。李鴻章拭淚直陳,請代奏。”
“那麼,王爺,代奏了沒有呢?”榮祿問說。
“剛收到,我想跟你商量了再說。看樣子,李少荃是決不肯進京的了。”
“他怎麼肯來跳火坑?”榮祿答說:“不過,咱們也非得找一兩個幫手不可。”
“你看吧!看誰行,你我一同保薦。”
※※※
與使館講和這件事,總算打消了,而且慈禧太后還發內帑獎賞,對甘軍來說,當然大足以激勵士氣。可是,使館攻不下來,這是說什麼也交代不過去的事。
不但載漪着急,董福祥更覺坐立不安,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無非怎麼樣將“董”字帥旗,插在各國公使館的屋頂上。幕僚集議,所談的亦無非是如何得有一條妙計,攻破使館。
最後是李來中出的主意,“武衛軍原有破敵的利器。”他說:“只要榮中堂肯把大炮借出來,一炮轟平了使館,什麼事都沒有了。”
“啊,啊!”董福祥精神大振,一躍而起:“怎麼就想不起?
我馬上就去。”
於是策馬到了東廠衚衕榮府,上門道明來意,門上答說:
“中堂交代,今天不見客。”
“不行!”董福祥的語聲很硬,“我有要緊事,非見中堂不可。”
門上皮笑肉不笑地答應着:“是了!我替董大帥去回。”
一報進去,榮祿奇怪,這幾天他無形中跟董福祥已經斷絕往來,如今突然上門,說有要緊事求見,倒要打聽一下。於是,一面派門上傳話,請董福祥等一等,一面立刻派人到甘軍中去查詢董福祥的來意。在甘軍中,當然有榮祿的“坐探”,很快地便有了確實的答覆,原來董福祥想來借炮。
“哼!”榮祿冷笑:“今天倒要看看他,有什麼本事從我這裡把炮借走?”
這時董福祥已等得不耐煩了,繞屋旋走,嘴裡嘀嘀咕咕地罵他的部下,實是指槐罵桑罵榮祿。如是等了有個把鐘頭,纔將他引入書房。
書房中,榮祿靠在藤椅上,動都不動。如此待客,未免過於失禮,而董福祥有求於人,不能不忍氣吞聲地請個安,開口說道:“有件事請中堂成全。福祥想借紅衣大炮一用。”
“你要借炮,轟平使館?”
“是!”董福祥說,“上頭逼得緊,沒法子,只好跟中堂來借炮。”
“借炮容易!”榮祿很快地接口:“不過先得要我的腦袋。”董福祥驚詫莫名,“中堂,”他茫然地問:“怎麼說這話?”
“我是實話!我再告訴你,要我的腦袋也容易,請你進宮跟皇太后回奏,要榮祿的腦袋。你是皇太后器重的人,朝廷的柱石,你說什麼,皇太后一定照準。”
這下董福祥才知道是受了一頓陰損。借炮是公事,準不準都可商量,何必如此!這樣一想,把臉都氣白了,很想回敬幾句,卻又怕自己不善詞令,更取其辱。於是,愣了一會,狠狠頓一頓足,掉頭就走。
出了榮府,上馬直奔東華門;到了寧壽宮,侍衛不敢攔他,容他一直闖進皇極殿,抓住一個太監說道:“你進去跟老佛爺回奏,甘軍統領請老佛爺立刻召見。”
這是個供奔走的小太監,沒資格擅自走到太后面前,也從沒有人使喚他這樣的差使,只叫:“放手,放手!”正喧嚷之間,崔玉貴趕出來了。
“董大人,”他挺着個大肚子說,“有話跟我說。”
“我要見老佛爺。”
“這會兒,”崔玉貴看看當空的烈日,“老佛爺正歇息……。”
“要見!”董福祥搶着說:“非見不可!”
“好吧!”崔玉貴問道:“見老佛爺,是什麼事?能不能跟我先說一說。”
“一下子也說不清楚。回頭你就知道了。”
崔玉貴的樣子很傲慢自大,其實倒是了事來的,誰知董福祥全然不知好歹。便微微冷笑着說:“我替你去回,老佛爺見不見可不知道!”接着又向那小太監吩咐:“到宮門上去問一問,是誰該班?差使越當越回去了!”意思是責怪宮門口不該擅放董福祥入內。
說完,崔玉貴悄然入殿,正在作畫的慈禧太后,聽得簾鉤聲響,頭也不擡地問:“是誰在外面嚷嚷?”
“回老佛爺的話,是甘軍統領董福祥,一個勁兒說要見老佛爺,奴才問他什麼事,他不肯說。”
“是他!”慈禧太后放下畫筆,平靜地說:“叫他進來!”
皇極殿的規制如乾清宮,東西各有暖閣。西暖閣作了慈禧太后習畫與休息之處,召見是在東暖閣,董福祥進殿磕了頭,還未陳奏,慈禧太后卻先開口了:
“董福祥,你是來奏報攻使館的消息?”
“不是……。”
“好啊!”慈禧太后不容他畢其詞,便即打斷:“我以爲你是來奏報使館已經攻了下來呢!從上個月到今天,總聽你奏過十次了,使館一攻就破,那知道人家到今天還是好好兒的!”
迎頭一個軟釘子,碰得董福祥暈頭轉向,定定神說:“奴才有下情上奏,使館攻不下來,不是奴才的過失。”
“是誰的呢?”
“榮祿!”董福祥想起榮祿的神態,不由得激動了:“奴才求見老佛爺,是參劾大學士榮祿,他是漢奸,只幫洋人。奴才奉旨,滅盡洋人,請慈命把他革職。他武衛軍有大炮,如果用來攻使館,立即片瓦不留。奴才跟他借炮,他說什麼也不肯借,還說那怕有老佛爺的懿旨,亦不管用!”
最後這句話,是董福祥自己加上去的。原意在挑撥煽動,希望激怒慈禧太后,那知弄巧成拙,慈禧太后一聽就知道他在撒謊。榮祿的忠誠是不知道經過多少次考查試驗過的。當着她的面,他也許會據理力爭,而在他人面前,榮祿從不曾說過一字半句輕視懿旨的話。相反地,她不止一次接到報告,說榮祿曾向最親密的人表示:“老佛爺也許有想不到的地方,不過只要吩咐下來,不論怎麼樣都得照辦,不能打一點折扣。”
照此情形,何能向董福祥說,有懿旨亦不管用?
一句話不真,便顯得所有的話都是撒謊,慈禧太后厲聲喝道:“不准你再說話!你是強盜出身,朝廷用你,不過叫你將功贖罪。象你這狂妄的樣子,目無朝廷,仍舊不脫強盜的行徑,大約是活得不耐煩了!出去!以後不奉旨意,擅自闖了進來,你知道不知道,該當何罪?”
說完,慈禧太后起身便走,出東暖閣回西暖閣,董福祥既惱且恨,然而無可如何。
回到設在戶部衙門的“中軍大帳”,董福祥越想越氣惱,下令將設在崇文門的老式開花炮,向西移動,逼近德國使館,連續猛轟,結果德國兵不支而退,但設在德國公使館與俱樂部之間的“槍樓”,雖被開花炮彈的彈片炸得“遍體鱗傷”,而鋼筋水泥的架子,卻猶完好如初,居高臨下,一槍一個,迫得甘軍無法逼近,防線仍能守住。
可是西線的美國兵,一見勢頭不妙,撤而往北。這一下,各國公使大起恐慌,在英國使館連夜召集會議,一致主張,應該恢復原有的防線。美國的司令官阿姆斯丹,表示獨力難支,要求支援,於是英國、俄國各派出十來個人,而實力仍嫌單薄,便再招募“志願軍”。各國使館的文員,投筆從戎,組成了一支六十個人的“聯軍”。
第二天黎明時分,阿姆斯丹率領“聯軍”回到南御河橋以西,一看情況如舊,美軍雖已“棄地”,甘軍卻並未“佔領”。因此,阿姆斯丹兵不血刃地“恢復”了“失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