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十月初九甲子日,六歲的皇帝在御前大臣的扶持夾輔之下,在太和殿行了登極大典,緊接着是慈禧太后的萬壽,重重喜事剛過,被肅順一派所抑制排擠的官僚,又復彈冠相慶,各衙門送舊迎新,熱鬧非凡。

這一朝天子一朝臣,絕大部分出於恭王的安排。爲了此一番大調動,他和文祥等人,煞費苦心,黨同伐異,隱隱中的派系,要一一安撫妥帖,而清議又不能不顧,人才更不能不講,除了這些以外,恭王還有一層只有他自己和極少數心腹才知道的私心,在垂簾之議定局以前,先要把自己的勢力建立起來。

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爲了擬議“垂簾章程”,已在內閣開過好幾次會了。無疑地,這是件天字第一號的大事,沒有一個人敢於輕率發言,所以會議的進度極慢,甚至因爲過分持重,座間的氣氛,顯得相當沉悶。但在私底下,三數友好,書齋清談,那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引經據典,相互辯駁,許多深刻的見解,都在各抒所見,比較異同之間呈露。

恭王和他的心腹們,所重視的正是這些比較坦率的議論。

議論中最坦率的一種看法,認爲賈楨、周祖培等人的奏摺上,已有“權不可下移,移則日替”的話,勝保一疏說得更明白:“朝廷政柄,操之自上,非臣下所得而專,我朝君臣之分極嚴,尤非前朝可比。”既然如此,則兩宮太后的垂簾聽政,實在是代行皇帝的全部權力。而且慈禧太后的爲人如何,就在這短短的十幾天之中,已顯示得相當明白,她是非象宋朝的章獻劉皇后那樣大權獨攬不可的。

果然,幾次“酌古準今,折衷定議”的章程,送了上去,都爲慈禧太后隨意找個小毛病發了下來,面諭重新擬議。

這樣一再挑剔,逼得軍機處和內閣的重臣,非照宋朝垂簾的故事來辦不可。宋哲宗的祖母,宣仁高太后有“女中堯舜”之稱,不足爲慮。宋仁宗的嫡母章獻劉皇后,雖亦被頌揚爲“今世任姒”,其實是個極厲害的腳色,慈禧太后的性格,與她頗爲相象,因此,恭王不得不有所顧慮。

那一陣子,科甲出身的官員,把酒閒敘,常談宋史,宋史中又常談章獻和宣仁的事蹟,於是傳說中“狸貓換太子”的故事,也常被人提到了。

有人談到這個故事,說“狸貓換太子”是對章獻劉皇后的厚誣,但宋仁宗在章獻生前,始終不知道他的生母是李宸妃,以及章獻虧待了李宸妃,都是事實。當李宸妃守陵病歿,宰相呂夷簡向章獻進言,主張加以厚葬,章獻大怒,責問呂夷簡,何出此言?呂夷簡的答覆是:“臣待罪相位,事無內外,皆當預聞。”

由此可以推想而得一結論,宋仁宗以沖人即位,章獻垂簾聽政,如果不是李迪、王曾、張知白、杜衍,以及呂夷簡、范仲淹這些大臣,正色立朝,遇事裁抑,那麼,以車駕鹵簿,同於皇帝,乘玉輅,謁太廟的章獻劉皇后,可能會成爲武則天第二。

這些議論。對恭王是一大刺激,也是一大啓發。誅殺肅順,不過是他復起當國所必先排除的一個障礙,促成垂簾,纔是他重掌政柄所必須履行的一個交換條件,但說到頭來,這是違反祖制的,所以他早就內疚神明。而自肅順伏法,幾乎一夕之間,輿論大變,以前說肅順跋扈專擅的,這時都在往他好的地方去想了,認爲他的反對垂簾,並不算錯,相形之下,顯得錯的倒是贊成垂簾的那些人。這一來,恭王內疚之餘,而且也得要外慚清議,力圖補救。

補救的辦法,就是鑑於章獻劉皇后的往事,設法在慈禧太后尚未獨攬大權之前,先謀裁抑之道。今古異制,依清朝的傳統,那怕貴爲議政王,也不能握有如唐宋那樣與君權對等的相權,這樣就只有多方面安插爲自己所信得過的人,一方面是爲了合力對付慈禧太后,另一方面也是培植自己的勢力所必須採取的手段。

這時的慈禧太后,還看不透這一層。燈前枕上,想了又想的,只是兩件事,一件是如何才能使恭王照自己的意思,議定垂簾章程?一件是等到垂簾聽政之後,如何才能把已取得的大權,緊緊握定,不致失墜。

爲了前一個目的,她的籠絡恭王,無所不至,每一召見,“六爺”長,“六爺”短的,喊不停口。常常軍機全班見面以後,又單獨召見恭王,稍微談得久些,到了傳膳的時刻,必又傳旨,從御膳中撤出幾樣菜來賞議政王。

除去這些小節,又因爲先帝與恭王手足的參商,起因於恭王的生母,一直未獲尊封,直到臨死以前,才很勉強地得了個“康慈皇太后”的尊號。等康慈崩逝,先帝餘憾不釋,一面命恭王退出軍機,回上書房讀書,以示懲罰,一面只上康慈太后的諡號,神主不入太廟,因此不能象“孝全成皇后”那樣稱爲“孝靜成皇后”,表示同爲皇后,仍有嫡庶之分。這一點恰又觸犯了慈禧太后的大忌,正好藉着示惠恭王的原因,說服了慈安太后,特傳懿旨,命廷臣集議,孝靜皇太后升袝太廟的典禮。

爲了後一個目的,慈禧太后覺得最好能讀些書,看看列祖列宗,以及前朝的賢君女主,到底如何處理政務,駕馭臣子?只是宮裡的史書雖多,苦於程度不夠,讀不成句。於是想了個主意,給上書房和南書房的翰林派了個差使,叫他們在歷代帝王的言行以及前史垂簾聽政的事蹟之中,選擇可供師法的,摘錄下來,加以簡明的註解,由內閣大學士總纂成書,再交議政王及軍機大臣復看後,繕寫成呈,作爲參考。

日思夜想,慈禧太后的希望,終於一步一步接近實現了。垂簾章程雖還未定局,但內閣集議一次,讓步一次,大致已可接受,於是她可以私下計議舉行垂簾大典的日子了。

日子一直配合得很好,十月初九甲子日,嗣皇帝登極,第二天就是她的生日,於今垂簾章程到議定之時,恰好是先帝賓天百日剛過。國喪服孝,百日縞素,白布褂子穿得久了,灰不灰、黃不黃,好不難看!加以百日之內,不得剃髮,一個個毛髮蓬亂,再穿上那件灰暗破舊的白布褂子,不象個囚犯,也象個乞兒,看着好不喪氣!等到百日一過,依舊朝珠補褂,容顏煥發,那時在垂簾大典中受羣臣朝賀,纔是件風光體面的喜事!

因此,慈禧太后自己翻過時憲書,選了十一月初一這個日子,也暗示了桂良,他奉旨管理欽天監,只要暗示了他,欽天監自然會遵從意旨,選奏這個日期。

爲了除服,宮裡自然有一番忙碌,除了各人要預備自己的冬衣以外,門簾窗簾、椅被座墊,都得換成國喪以前的原樣,還有許多擺設,或者顏色不對,或者質料不同,因爲服孝而收貯起來的,這時也得重新換過。

那些都是太監、宮女的差使,自有例規,不須囑咐,要兩宮太后親自檢點的,是把先帝的遺物清理出來,分賜羣臣。

照入關之初的規矩,大行皇帝的一切遺物,依關外的風俗,在大殮和出殯的日子,在乾清宮外,舉火焚化,稱爲“大丟紙”“小丟紙”,當初世祖章皇宗出天花駕崩,就是這麼辦的。據說“丟紙”時的火焰,呈現異彩,不知焚燬了多少奇珍異寶?以後大概是想想可惜,到聖祖賓天,就不這麼辦了,把大行皇帝的衣冠鞋帽,日常服御的器物,分賜大臣和近臣,稱爲“頒賞遺念”,照例在除服之前舉行。

受頒“遺念”的名單,事先早由軍機處開呈,內則親貴大臣,外則督撫將軍,另加已經告老致仕的先帝舊臣,一共五十幾個人。每人照例要有四樣,也照例有一兩樣是貴重的,兩三樣是湊數的。當然,特殊的人物,不在此限。

象恭王的那一份,就是兩宮太后親手挑選的,一頂紫貂暖帽,一件玄狐石青褂,都是先帝在滴水成冰的天氣所服御的。另外兩樣也是常在先帝身邊的珍玩,一件多寶串和一方通體碧綠的翡翠印,印文是“皇四子”三字,還是世宗在潛邸的舊物,傳到道光年間,因爲先帝也行四,宣宗就以這方翠玉相賜,現在拿來頒賞給行六的恭王,雖不切實用,但對受賜者來說,卻真正是一種遺念。恭王與先帝一起在上書房讀書時,無一日不見這方翠印,想到先帝窗課,遇到下筆得意之時,便取出這方翠印,押腳鈐蓋的那份欣悅的神情,恍然如在眼前。撫今追昔,低徊不已,恭王不由得痛哭了一場。

就在頒賜遺念的那兩天,恭王接得來自熱河的密告,說肅順的財產,有一部分藏匿在陳孚恩那裡。這是非常可能的,但如查問陳孚恩,決不會有結果,因爲可以意料得到,他是決不肯承認的。

於是軍機處在商議此事時,大費躊躇了。陳孚恩的狐狸尾巴,在查辦肅順,抄出往來書信帳目以後,逐漸顯露,已現原形,但此人手腕圓滑老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最大,不是當面對質,不易拆穿他的花樣。因此,朝士中頗有人以爲陳孚恩是個幹才,甚至認爲他不是肅黨,不但不是肅黨,還是肅順他們所忌憚的人物。當先帝在熱河崩逝,在京奉派的恭理喪儀大臣,只有陳孚恩奉召得赴行在奔喪,肅黨的形跡明顯到如此,而居然有人力言,說肅順要把他召赴行在,是調虎離山之計,深怕他在京裡搗鬼,反對肅順,這就是陳孚恩自己放出來的流言。

爲了這個緣故,自恭王以次,雖都主張嚴辦,但怕清議支援陳孚恩,掀起意外的風波,不能不加慎重。可是,正如在登極大典之前,必須處決了載垣、端華、肅順一樣,陳孚恩的案子,亦必須在垂簾大典舉行以前結束,所以在景山觀德殿頒賜了遺念,全班軍機大臣,專爲此事,舉行了一次會議。

沒有一個人主張輕縱,會議就很順利了。垂簾大典在十一月初一舉行,已成定案,這樣,就只有九天的工夫來處理此案。同時,象陳孚恩這種已革職的尚書,照規矩,必須指派大臣,會議定罪,那也得要幾天的日子,算起來,時間相當侷促,要辦就得趕快辦,不能再拖延瞻顧了。

當時決定,派戶部尚書瑞常、兵部尚書麟魁,將陳孚恩拿交刑部,並嚴密查抄家產。同時派周祖培和文祥,會同刑部議罪。第二天一早進宮,自然一奏就準。

奏準了便該寫旨進呈,轉由內閣明發上諭,但那樣一來,可能諭旨還未發出,陳孚恩已經把財產轉移分散,隱藏無蹤了,所以必得采取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恭王一回軍機處,便派人把瑞常和麟魁請了來,宣明旨意,請他們立刻遵旨辦理。

於是這兩位尚書,點派司官吏役,親自率領,到了陳家,投帖拜訪。陳孚恩做過大官,只是革了職就跟庶民無異,聽說兩位現任尚書來拜,便開了中門,親自迎接。

到得廳上,照樣讓座獻茶,寒暄一番,然後瑞常站了起來,先拱拱手說:“鶴翁,有旨意。”

“是!”陳孚恩相當鎮靜,聽得這話,離了主位,走向下方,等瑞常往上一站,他便跪了下去。

口傳了諭旨,陳孚恩照例還要謝恩,接着,站起來大聲喊道:“來啊!把那口箱子擡出來!”

陳家裡面已經有哭聲了,但陳孚恩臉色卻還平靜,只靜靜地等聽差把箱子擡來,這一下倒教瑞常和麟魁覺得莫測高深了。

等箱子擡到,陳孚恩親手揭開箱蓋,裡面收藏的是白花花的現銀子。這是幹什麼?莫非要行賄?這不太肆無忌憚了嗎?瑞常和麟魁正在詫異之時,陳孚恩揭開了疑團。

“一生宦囊所積,盡在於此,共是九千餘兩。”他指着銀子說,“請兩公點收。”

平平淡淡兩句話,在瑞常和麟魁心中,引起極大的疑問。看這模樣,陳孚恩事先早有準備,可能抄家的消息已經走漏,不過此人工於心計,或者已經料到,不免有此下場。果然如此,這個人可真是夠厲害的。

看看瑞、麟二人面面相覷,不作表示,陳孚恩黯然搖一搖頭,吩咐聽差:“快收拾衣包行李!”

這下提醒了遵旨辦事的兩位大員,放低聲音,略略交談了幾句,仍舊由瑞常發言。

“鶴翁!”他很率直地問道:“外頭流言甚盛,多說肅豫庭有東西寄存在尊處。此事關係甚巨,鶴翁不可自誤。”

“何來此言?”陳孚恩使勁搖着頭說,“我說絕無其事,二公或者不信,盡請查抄,如果見有爲肅豫庭匿藏財產的蹤跡,孚恩甘領嚴譴。”

話說到這樣,不須再費辭了,“既如此,只好委屈鶴翁了!”

瑞常大喊一聲:“來啊!請刑部吳老爺來!”

吳老爺是刑部的司官,隨同來捉陳孚恩,當時走了上來,行過禮聽候吩咐。

“你知道旨意嗎?”瑞常問道。

“是。已聽敝衙門堂官吩咐過了。”

“那好。你把人帶走,了掉一樁差使。”

“是!”姓吳的屈一腿請了安,便待動手。

“慢着!”瑞常又說,“陳大人有罪無罪,尚待定擬,你可把差使弄清楚了。”

“弄得清楚,”姓吳的答道,“我們把陳大人請到刑部‘火房’暫住幾天。”

“火房”不是監獄,待遇大不相同,陳孚恩一聽這話,知道是瑞常幫了他的忙,隨即作揖道謝,瑞常卻不肯明居緩頰之功,避而不受。

於是在陳家內眷一片哭聲中,刑部的官吏,用一輛騾車,把陳孚恩帶走。其時陳家出入要道,都已嚴密把守,瑞常和麟魁,分別在大廳和書房坐鎮,開始抄家,抄到半夜才完,除了肅順的一些親筆密札以外,看來陳孚恩匿藏肅順財產的話,全屬子虛。

到了第二天上午,大學士周祖培,派人把軍機大臣文祥,刑部尚書趙光和綿森,請到內閣,定擬陳孚恩的罪名,這時陳孚恩拿問及抄家的上諭已經發佈了。因爲查辦黨援的案子,陳孚恩、黃宗漢、劉琨等人,或者革職,或者永不敘用,已經作了結束,所以舊事重提,把他一個人提出來重新究治,就得要有新的原因,除了“查抄肅順家產內,多陳孚恩親筆書函,中有闇昧不明之語”以外,又指責他在熱河會議“皇考大行皇帝郊祀配位”時,以“荒誕無據之詞”,迎合載垣等人的意思,斥爲“謬妄卑污”。這多少是欲加之罪,但“郊壇配位,大典攸關”。擬那罪名就欲輕不可了。

由於表面與實際有此不符,所以會議時所談的是另一套。

首先由文祥公開了一批密件,就是所謂“中有闇昧不明之語”的,陳孚恩的“親筆書函”,除了文祥所搜獲的以外,御前侍衛熙拉布是正式奉派抄肅順家的人,陸續又查到許多,這些信在趙光和綿森都是第一次寓目,兩人看完,都有些緊張,那是從他們職司上來的憂慮,怕要興起大獄,刑部責任甚重。

“就憑這幾封信,把陳孚恩置之大辟,亦不爲過。然而投鼠忌器,大局要緊!”趙光說到這裡,看着周祖培問道:“中堂,你看如何?”

“你的話不錯。此案務須慎重,處置不善,所關不細。”

文祥也知道,“闇昧不明”的話,如果要從嚴根究,可以發展爲一件“謀反”的大案,那一來不但陳孚恩信中所提到的人,都脫不了干係,還有許多平常與肅順有書札往還的內外官員,亦將人人自危,把個剛剛穩定下來的政局,搞得動盪不安,足以危及國本。他一向主張寬和穩健,已跟恭王秘密議定了一個釜底抽薪的辦法,這時見在座的三人,對此都憂形於色,便把那辦法先透露出來,好教大家放心。

“兩公所見極是。”他不便明言其事,只慫恿周祖培說,“中堂何妨向六王爺建言,所有從肅順那裡得來的信件,不必上呈御覽,由內閣會同軍機處,一火而焚之!”

“好極了!這才幹淨。”周祖培大爲稱賞,但又不免疑惑,“恭王如果另有所見,那……?”

那就要碰釘子了!以周祖培的身分,不能不慎重,文祥懂得他的意思,立即拍胸擔保:“中堂一言九鼎,六王爺不能不尊重!我包中堂不會丟面子。”

“好,好!明天我就說。”

“這可真是德政了!”趙光心裡一塊石頭落地,輕鬆地說:

“言歸正傳,請議陳孚恩一案。”

“該你先說話。”周祖培反問一句:“依律當如何?”

“既是‘闇昧不明’的話,則可輕可重。不過再輕也逃不掉充軍的罪名。”

“除此以外,還有議郊祀配位,所言不實一案。”綿森提醒大家。

“照這樣說,罪名還真輕不了!”周祖培沉吟了一會,轉臉看着文祥問道,“博川,你的看法呢?”

“死罪總不致於。活罪嘛……,”文祥慢吞吞地說,“充得遠些也好。”

大家都覺得這話意味深長。以陳孚恩翻手爲雲覆手雨的手段,如在近處,說不定又替誰做“謀主”,搞些花樣出來。

“‘敬鬼神而遠之’。發往新疆效力贖罪吧!”

刑部兩堂官,軍機一大臣都無異詞,憑周祖培一句話,此案就算定讞了。可是消息一透露出去,招致了許多閒言閒語,是會議的那四個人所意料不到的,也因此,成議暫時須擱置,先得設法平息那些浮議流言。

平息流言浮議的辦法也很簡單,只是加派兩位尚書,會同原派人員,一起擬定陳孚恩的罪名。這是恭王可以作主的事,但既應降旨,便須上奏,爲了有許多話不便讓另一位軍機大臣沈兆霖聽到,所以他在每日照例的全班進見以後,又遞牌子請求單獨召對。

再次見了面,恭王首先陳請添派沈兆霖和新任兵部尚書萬青藜,擬議陳孚恩的罪名。慈禧太后心知有異,象這樣的事,何須單獨密奏?於是問道:“怎麼?陳孚恩的罪定不下來嗎?”

“定倒定了。原議‘發往新疆效力贖罪’。”

這就更可怪了:“既然已經定了罪,何必還要再派人?”

“因爲外面有許多閒言閒語。這一會兒求人心安定最要緊,所以添派這兩個人,兩個都是漢人,萬青藜還是陳孚恩的江西同鄉,這是朝廷示天下以大公無私,請兩位太后准奏。”

“準是當然要準的。”慈禧太后答說,“不過,我倒要聽聽,外面是些什麼閒言閒語?”

這話讓恭王有不知從何答起之苦。躊躇了一會,覺得讓兩宮太后明瞭外面的情形,才知調停不易,辦事甚難,也未始不可。這一轉念,便決定把滿漢之間的成見隔膜,和盤托出。

“外面有些人不明瞭內情,認爲是旗人有意跟漢人爲難。”

“那有這話?”慈安太后駭然失聲,“滿漢分什麼彼此?我就從來沒有想到過,漢人跟旗人該有點兒什麼不同?”

“太后聖明。無奈有些人無事生風,偏要挑撥。不過話也說回來,這一趟派的人,也真不大合適,看起來象是有意要治陳孚恩似的。”

“怎麼呢?”慈禧太后問道:“就爲派的旗人多了?周祖培和趙光,不是漢人嗎?”

“周祖培和趙光,是大家都知道的,素來反對肅順,現在議肅黨的罪名,就算公平,在別人看,還是有成見的。”

“怎麼,非要說陳孚恩無罪,纔算是沒有成見嗎?”“陳孚恩怎麼能沒有罪?”恭王極有把握地說,“只把那些信給萬青藜一看,他也一定無話可說。”

“那好吧!寫旨上來。”

“是!”恭王退了出來,隨即派軍機章京寫了上諭,由內奏事處送了上去,當時就蓋了印發了下來。

果然,恭王的預料一絲不差,萬青藜接到通知赴內閣會議,原準備了有一番話說,這是他受了江西同鄉以及與陳孚恩有交情的那些人的壓力,非力爭不可的。周祖培和文祥他們四個人也知道,會議要應付的只有萬青藜一個人,所以早就商量過了,決定照恭王的指示,先把陳孚恩的信給他看,看他說些什麼,再作道理。

萬青藜字藕舲,所以文祥管他叫:“藕翁,這些書札你先看一看,就知道陳孚恩罪有應得。”

萬青藜肩上的壓力極重,爲了對同鄉以及所有督促他據理力爭的人有所交代,把那些信看得極仔細,一面看,一面暗暗心驚,那些“闇昧不明”的話,如果要陳孚恩“明白回奏”,他是百口難以自辯的。“發往新疆效力贖罪”的罪名,看似太重,其實還算是便宜,倘或在雍正、乾隆年間,根究到底,陳孚恩本人首領不保,固在意中,只怕家屬也還要受到嚴重的連累。

當他聚精會神在看信時,其餘五雙眼睛都盯在他臉上,看他緊閉着嘴,不斷皺眉的表情,大家心裡都覺得輕鬆了。於是相互目視示意,取得了一致的默契,堅持原來議定的結果。這也是恭王事先指示過的,到萬不得已時,不妨略減陳孚恩的罪名,照這時看來,已無此必要。

“果然,陳孚恩罪有應得。”萬青藜把手裡的信放下,用塊手絹擦着他的大墨鏡,口裡向鏡面呵着氣,望空的雙眼,不住閃眨,顯然的,他還在躊躇着有話要說。

周祖培見此光景,便不肯讓他說出爲陳孚恩求情的話來,特意先發制人,“藕舲,”他說,“這樣子的人物,也算是‘清正良臣’嗎?”

這“清正良臣”四字是有出典的。自從道光年間,王鼎痛劾穆彰阿誤國,繼以死諫,由陳孚恩設法隱匿其事,救了穆彰阿一場大禍以後,就此在仕途中扶搖直上,很快地外放爲山東巡撫,在任時據說頗爲廉潔,加以穆相的揄揚,宣宗御筆頒賜一塊匾額,所題的就是這“清正良臣”四字。

這塊匾在抄家的時候,就已附帶追繳了,宣宗所許“清正良臣”的美名,掃地無餘,萬青藜只好這樣答道:“他早年曾蒙天語褒獎,有此一節,是不是可以格外矜全?請公議。”

“不提這話還好,一提更壞。”周祖培立即反駁,“陳孚恩曾蒙宣宗特達之知,於今所作所爲,有傷宣宗知人之明,不更見得辜恩溺職,應該重處嗎?”

“是啊!”趙光搭腔,他的科名甚早,當了多年尚書,不曾入閣拜相,所以話中不免有牢騷:“陳孚恩一個拔貢出身,居然在‘軍機大臣上行走’,照現在這樣子,我不知他如何對得起宣宗的在天之靈?”

“那是出於穆相的提拔。”綿森下了個評語,“此人才具是有的,就是太熱中。”

“不是太熱中,又何致於這麼巴結載垣和肅順?”趙光發完了自己的牢騷,又替他的同年許乃普發牢騷:“他爲了想得‘協辦’,硬把許滇生的吏部尚書給擠掉。向來吏部非科甲不能當;肅順居然敢於悍然不顧,在先帝面前保他,真是死有餘辜!”

這一下把話題扯開了,談起陳孚恩和載垣、肅順等人的恩怨,以及他假借他們的勢力,排擠同官的許多往事。萬青藜只能默默聽着,一句話也說不進去。

“天色不早了!”文祥好不容易打斷了他們的談興,“請定議吧!”

“依照原議。”周祖培看着萬青藜說。

萬青藜覺得非常爲難,照自己的立場來說,還要力爭一番,但話說得輕了,於事無補,說得重了,於自己的前程有礙,而況看樣子以一對五,就是不顧一切力爭,也未見得有用。

正這樣煞費躊躇時,文祥再次催促:“藕翁如果別無意見,那就這樣定議吧!”

“我倒沒有別的意見。”萬青藜很吃力地答說,“新帝登極,兩宮垂簾,重重喜事,憐念陳孚恩白髮遠戍,只恐此生已無還鄉之望,何妨特賜一個恩典。”

這算是無可措詞中想出來的一番很宛轉的話,無奈在座的人,對陳孚恩都無好感,所以“白髮遠戍”的哀詞,並不能打動他們的心。而萬青藜的話,又在理路上犯了個語非其人的毛病,因而很輕易地爲周祖培搪塞過去。

“恩出自上。”他把視線掃過座間,落在萬青藜臉上,“上頭對陳孚恩有沒有恩典,要看他自己的造化。我們此刻也無從談起。”

萬青藜被堵得啞口無言。反正應該說的話已經說到,算是有了交代,於是繼續沉默。陳孚恩的罪名,就此算是議定了。

等奏摺上去,自然照準。充軍的罪名,照例即時執行,由刑部諮會兵部,派員押解,但法外施恩,另有通融的慣例。只要押出國門,到了九城以外,就不妨暫作逗留,所以陳孚恩是在彰儀門外的三藐庵暫住,就近好料理在京的一切私務,同時與親友話別。去看他的人也還不少,都說新疆正在用兵,是個效力贖罪的好機會,有的拿林則徐作比,說當年也是遣戍新疆,沒有多少時候,復起大用。陳孚恩是個極知機的人,知道這時候空發怨言,徒增不利,所以保持了極好的風度,一面道謝,一面不住口地稱頌聖明,自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除了陳孚恩、黃宗漢這些人,以及宮內幾名與肅順有往來的太監,算是大倒其黴,此外倒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氣象。恭王的做法,算是相當開明的,保留了肅順掌權時的許多好處,首先對湘軍的重用,比先帝在日,有過之無不及。兩江總督曾國藩,正式奉旨,統轄江蘇、安徽、江西、浙江四省軍務,所有四省的巡撫提鎮以下,悉歸節制。東南半壁,倚若長城,這等於是開國之初“大將軍“的職責,除了吳三桂以外,漢人從未掌過這麼大的兵權。不同的是吳三桂是自己擴充的勢力,而曾國藩是朝廷的付託。

至於肅順所結的怨,可恰好爲恭王開了籠絡人心的路,一批爲肅順所排擠的老臣,重新起用。翁同龢也在全力奔走,趁此機會要爲他父親翁心存消除革職的處分。他是在戶部五宇字官錢號的案子上栽了筋斗的,這個案子被認爲辦得太嚴厲,現在也正根據少詹事許彭壽請“清理庶獄”的奏摺,準備平反。消息從軍機處傳了出來,民間讚揚恭王的人,便越發多了。

這蒸蒸日上的聲名,在恭王心中,多少可以彌補因曲徇慈禧太后的意旨,違反祖制,促成垂簾而起的內疚和抑鬱,也因爲如此,議定垂簾章程的奏摺,也不願領銜,由會中公推禮親王世鐸主稿具奏。

這個奏摺,早在十月十六就已擬好,但一直到十天以後,國喪百日已滿,方始呈進。章程一共十一條,除去規定須皇帝親臨的各項大典,或者派親王、郡王恭代,或者等成年親政之後,再恢復舉行以外,最要緊的只有三條,一條是兩宮太后召見“內外臣工”的禮節,一條是“京外官員引見”的禮節:“請兩宮太后、皇上同御養心殿明殿,議政王御前大臣,帶領御前、乾清門侍衛等,照例排班站立,皇太后前垂簾設案,進各員名單一份,並將應擬諭旨註明。皇上前設案,帶領之堂官照進綠頭籤,議政王御前大臣,捧進案上,引見如常儀。其如何簡用?皇太后於單內欽定,鈐用御印,交議政王軍機大臣傳旨發下,該堂官照例述旨。”這個規定,與另一條“除授大員,簡放各項差使”,事先開單,欽定鈐印的規定合在一起,使得兩宮太后在實際上做了皇帝,扼有完全的用人大權。同時也跟皇帝一樣,可以召見京內京外的任何官員,親自聽取政務報告,而在此以前,太后只能跟顧命大臣或軍機大臣打交道,是無法召見其他臣工的。

慈禧太后對於奏進的垂簾章程,相當滿意,當即召見議政王及軍機大臣。百日已滿,從皇帝到庶民,都剃了頭,同時不必再穿縞素,脫去那件黯舊的白布孝袍,換上青色袍褂,依然翎頂輝煌,看在慈禧太后眼裡,眼睛一亮,心裡越發高興了。

“六爺!”她喜孜孜地把禮親王的奏摺遞了出來:“依議行吧!”

“是!”恭王接了摺子又說:“臣等擬議,垂簾是非常之時的非常之舉,應該有一道上諭,詔告天下,申明兩宮太后俯允垂簾的本意。”

“對啊!”慈安太后接着他的話說,“這原是萬不得已的舉動。只等皇帝成了年,自然要歸政的。”

慈禧十分機警,趕緊也說:“我也是這個意思。皇帝年紀太小,我們姊妹倆不能不問事,但也虧得內外臣工,同心協力,纔有今天這麼個平靜的局面。如今只巴望皇帝好好唸書,過個七八年,能夠擔當得起大事,我們姊妹倆纔算是對列祖列宗、天下臣民有了個交代。那時我們姊妹倆可要過幾天清閒日子了。你們就照這番意思,寫旨來看!”

恭王身上原揣着一通旨稿,預備即時上呈,此刻聽慈禧這一說,自然不便再拿出來。請安退出,回到軍機處,把原稿拿出來,加上慈禧太后的意思,重新刪改定稿,斟酌盡善,才由內奏事處送了上去。

這道上諭是用皇帝的語氣,實際上是兩宮太后申明垂簾“本非意所樂爲”而不得不爲的苦衷,措詞極其婉轉,字裡行間,頗有求恕於天下臣民的意味。

慈禧太后雖然精明,但肚子裡的墨水,到底有限,經驗也還差得遠,所以看不懂這道諭旨中的抑揚吞吐的語氣,欣然蓋上了“同道堂”的印。這是她獲得這顆印以來,第一次使用紅印泥,硃色粲然,賞心悅目,格外感到得意。

到了十一月初一,是個入冬以來難得的好天氣,人逢喜事精神爽,個個精神抖擻,浴着朝陽,由東華門進宮。一班年齡較長的大臣,預先都受賜了“紫禁城騎馬”的恩典,一直可以到隆宗門附近下轎、下車,王公親貴、六部九卿,各在本衙門的朝房休息。走來走去,只見頭上不是寶石頂子,便是珊瑚頂子,前胸後背,不是仙鶴補子,便是麒麟補子。最得意的是在南書房和上書房當差的那班名翰林,品級雖低,照樣也可以掛朝珠,穿貂褂,昂然直入內廷。

聽政的地點,依然是在養心殿,日常召見軍機及京內官員,在東暖閣,遇有典禮則臨御養心殿明殿。此時早已打掃得乾乾淨淨,擺設得整整齊齊,正中設一張丈餘長的紅木御案,繫上明黃緞子,“六同合春”暗花的桌圍。御案後面,一東一西兩個御座,御案前面懸一幅方眼黃紗,作爲垂簾的意思。簾前正中是小皇帝的御榻,鋪着簇新的黃緞皮褥子。

等鍾打九點,文武百官,紛紛進殿,禮部和鴻臚寺的執事官員,照料着排好了班。已初三刻——十點之前的一刻鐘,太監遞相傳報,說皇帝已奉兩宮鑾輿,自宮內起駕,於是淨鞭一響,肅靜無聲,只聽遠遠傳來沙沙的腳步聲,由隱而顯,終於看到了醇王的影子,他兼領着“前引大臣”的差使,所以走在前頭,接着是景壽、伯訥那謨詁,以及由王公充任的那班御前大臣,分成兩列,引着小皇帝的明黃軟轎,進了養心殿。

站好班的官員,一齊跪倒接駕。皇帝之後,是並列的兩宮太后的軟轎,再以後是“後扈大臣”和隨侍的太監,最令人注目的是安德海,腦後拖着一根閃閃發光的簇新的藍翎,捧着一把純金水菸袋,緊跟着西面軟轎走,把那張小旦似的臉,揚得老高,那份得意,就象他做了皇帝似地。

等兩宮太后和皇帝升上寶座,鴻臚寺的贊禮官,朗聲唱禮,自殿內到丹墀,大小官員,三跪九叩,起身分班退出。準備了多日的大典,就這一下,便算完成。但也就是這一刻,慈禧太后正式取得了政權,灰塵落地,浮言盡息,熱中的固然攀龍附鳳,早有打算,就是那些心持正論,不以垂簾爲然的,此時眼見大局已定,政柄有歸,顧念着自己的功名富貴,不但不敢再在背後有所私議,而且都一改觀望保留的態度,紛紛去打點黃面紅裡的上兩宮太后的賀表了。

兩宮太后接受了朝賀,照樣處理政務,改在東暖閣召見議政王及軍機大臣。佈置已有更改,御案坐東朝西擺設,兩宮太后,慈安在南,慈禧在北,案前置八扇可以摺疊的明黃紗屏,小皇帝仍舊坐在前面。

恭王和軍機大臣行過了禮,再一次趨蹌跪拜,爲兩宮太后申賀。

慈禧太后最重恩怨,想到今日的一番風水,自然是恭王的旋乾轉坤之功,其次是曹毓瑛的從中斡旋策劃,所以把他們兩人大大地讚揚了一番,同時也提到在熱河所受的委屈,撫今追昔,雖有感慨,卻也掩不住躊躇滿志的心境。

然後,慈安太后也說了幾句,看來是門面話,其實倒是要言不煩,她囑咐恭王要以國事爲重,不要怕招怨,不要在小節上避嫌疑。這話是有所指的,載垣、端華、肅順和杜翰他們,過去爲了要隔離恭王與兩宮太后,曾一再揚言,說年輕叔嫂,嫌疑不能不避,於今恭王單獨進見的機會甚多,慈安太后怕又會有人說閒話,特意作此叮囑。恭王自然連聲稱是,看看兩宮太后話已說完,便接着陳奏,說兩宮垂簾,政令維新,對於懲辦肅黨一案,請求從寬辦理。

慈禧太后正是心情最好的時候,很慷慨地答道:“是啊!”

但也不免奇怪,“還有什麼人應辦而未辦的?”

“臣的意思是,載垣他們當差多年,肅順兼的差使更多,京裡京外,大小官員,跟他們自然有書信往來,信上也不免有附和他們的地方。”恭王說到這裡,頓了一下,把他的辦法說了出來,“這些信,最好一把火燒掉,反而可以永絕後患,就請今天明降諭旨,不咎既往,以示寬厚。”

“這也算是垂簾的一道恩詔。”慈禧太后側臉徵詢:“姐姐,我看就這麼辦吧!”

慈安太后自然同意。於是立即寫了明發上諭,鈐印發下。恭王本來還想對皇帝上書房的事,有所陳述,但看到小皇帝一個人坐在紗屏前的御榻上,把個頭扭來扭去,是十分不耐煩的樣子,怕第一天垂簾聽政,就搞出什麼失儀的笑話來,所以暫且不言,跪安退出。

兩宮太后和皇帝,就在養心殿西暖閣傳膳。擺膳桌的時候,安德海慢條斯理地捧了一個黃匣進來,那是內奏事處放奏摺的匣子,慈禧太后只當又有緊急軍報,便即招手說道:

“是什麼?快拿來看!”

安德海笑嘻嘻地把黃匣放在炕几上,打開一看,裡面是十幾通黃面紅裡,恭賀兩宮聽政的摺子。

“‘那面’也有嗎?”

“全有。母后皇太后一份、皇上一份。”安德海答道:“主子的這一份,在內奏事處讓我瞧見了,我給先拿了來,跟主子叩喜討賞。”

“賞!”慈禧太后笑着罵道:“這一陣子還賞得你少了?”

“不求主子賞別的。”安德海把雙膝一跪,“打今天起,主子在養心殿的時候多,奴才求主子把奴才調到養心殿來,好伺候主子。”

“這……,”慈禧看着安德海,沉吟了半天,斷然決然地說:“不行!你不是伺候養心殿的材料。起來!”

“是!”安德海磕了個頭,委委屈屈地站了起來。

“倒是我另外有個差使派你。”

一聽這話,不知是什麼好差使?安德海趕緊大聲應道:

“喳!”

“你到六爺府裡去一趟。”慈禧太后悠閒自在地吩咐,“說我怪想念大格格的,想瞧瞧她,讓她那兒的嬤嬤,馬上陪着到宮裡來。”

原來是這麼一樁臨時的差使,安德海不免失望。但轉念一想,到了恭王府裡,正好顯一顯自己是掌權的慈禧太后面前的紅人,那份賞賜也決不會少。而且抽空還可以回家看一看,這趟差使真不壞。

於是他欣欣然領了懿旨,到敬事房說明緣由,取了准許出宮的牌票,經神武門的護軍騤放出宮,找了輛騾車,先回家打個轉,匆匆喝了杯茶,原車徑趨恭王府來傳旨。

恭王府的氣派原來就大,新近加了議政王的銜頭,又是“賞食雙俸”,所以王府的官員、護衛、太監,氣焰越盛。雖知道安德海是慈禧太后面前得寵的人,卻也不怎麼把他放在眼裡,等他一爬進高門檻,立刻就讓挺胸凸肚的“門上”攔住了。

“安二爺!”稱呼很客氣,那神態卻是拒人於千里以外的樣子,“門上”眼朝上望着,冷冷地說,“有什麼事,你跟我說好了。”

看着那高一頭、大一號的身胚,安德海有些氣餒,便把慈禧太后要接大格格的話,照樣說了一遍。

“好,我替你進去回。”那門上指着門洞裡兩丈多長,用鐵鏈子拴着的黑漆條凳說道:“你那兒等着吧!”

安德海臉色煞白,氣得要罵人,但終於還是忍住了。他知道他這時惹不起恭王,委委屈屈地坐在長凳上,生了半天悶氣,猛然省悟,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狠狠地罵了句:“該死!這當的什麼差?”

這當的是什麼差?應該告訴門上:“傳旨!”說到這兩個字,自己便是個欽差,應該進中門,在大廳上朝南一站,讓恭王來聽旨意,恭王如不在府,便讓恭王福晉出來聽宣。好好一樁差使,讓自己搞得如此窩囊,安德海心裡難過極了。

他一個人在外面受冷落,裡面上房卻正又忙又亂,熱鬧非凡。恭王不在府裡,恭王福晉聽得門上傳來的話,不免困惑,慈禧太后宣召大格格進宮,這事來得不算突兀,因爲她曾聽恭王說過不止一次,慈禧太后常常提到大格格,但何以不召她們母女一起進宮,只命嬤嬤陪着,不會是門上把話聽錯了吧?

“沒有錯,”門上在廊下隔着窗子回答:“宮裡派來的人,是這麼說的。”

“宮裡派來的是誰呀?”

“安德海。”

是他,恭王福晉便懶得傳他進來問話了。考慮了半天,總覺得叫嬤嬤們送大格格進宮,令人不能放心,於是一面傳話趕緊去通知王爺,一面吩咐伺候梳妝,決定親自攜着女兒去見慈禧太后。

貴婦梳妝,一絲不苟,更以進宮朝覲,越發着意修飾,這一耽擱,把個坐在冷板凳上的安德海,搞得進退維谷,恨得牙癢癢地不知如何是好。如是等了有半個多時辰,只聽馬蹄歷落,夾雜着隆隆的輪聲,在那青石板所鋪的長巷中,發出聲勢煊赫的噪音,恭王府的門前,立刻就顯得緊張了,護衛站班,驅散閒人,安德海便也伸長了脖子要看看是那位貴人來了。

八匹“頂馬”引着一輛異常華麗的“後檔車”,到了府門口,車子滾過搭在門檻上的木鞍橋,直接駛向二門。車裡是恭王,他正從大翔鳳衚衕的“鑑園”趕了回來,下車徑到上房,恭王福晉正在梳頭,無法起身,就看着鏡子裡的丈夫,把安德海傳來的話,轉述了一遍,然後又說了她決定親自攜女入宮的理由。

恭王不即答話,不斷踱着方步,彷彿遭遇了極費斟酌的難題,這使得恭王福晉大惑不解,忍不住半側着臉問道:“怎麼啦?六爺!”

有下人在旁邊,恭王不便深談,站住腳想了想答道:“你先梳頭吧!我在書房裡。”

他一個人在書房裡,坐下來又靜靜地考慮了一番,他跟他妻子的看法不同,她只以爲慈禧太后真的喜愛她的女兒,而他知道,其中大有文章。慈禧太后曾透露過口風,說要把大格格撫養在宮中,顯然的,今天的宣召,說不定大格格就此被留在宮中了。

但是,他的考慮,倒不是捨不得女兒的那一點骨肉之情,只是在思索,應如何處理這不同尋常的恩典。王府的格格,從小被撫養在宮。與皇女一樣被封爲公主,原是開國以來的傳統。最初,也許是因爲某些親王、郡王領兵在外,或者作戰陣亡,爲了推恩,特予榮寵。到了雍正朝,世宗把三個親侄女,視如己出,那倒真是出於親情,世宗爲人嚴峻,好講邊幅,妃嬪近侍,刻刻小心,都持着敬而遠之的態度,所以世宗的內心,異常寂寞,偏偏四個公主,三個早夭,一個早嫁,因而有幾個聰明伶俐的侄女兒在膝前,陪着說笑,對他是一種絕大的安慰。

此刻慈禧太后要撫養大格格,一大半是爲了籠絡恭王,這一點他本人十分清楚。而受不受籠絡,亦正就是他此刻煞費躊躇的難題。

難題還未解決,盛妝的恭王福晉已經來了,恭王吩咐丫頭們都退了出去,才低聲說道:“你還不知道吶,告訴你吧,‘西邊’打算把大妞兒留在她身邊。”

大格格是恭王福晉親生的,生得可人,極受鍾愛,所以一聽這話,她的臉色立刻就變了。

“你也別捨不得。”恭王勸着她說,“果真她看中了,不給也不行。好在這到底不比‘挑秀女’,挑上了就不能回家。將來大妞回來,或者你進宮去看大妞,都還方便。”

“咳!”恭王福晉嘆口氣說,“但願她看不中吧!”

“看不中也非這麼辦不可。上頭定要給咱們家恩典嘛!”

恭王福晉是桂良的女兒,從小隨着她父親在督撫任上,走過不少地方,也有些閱歷,所以一聽這話,便能意會,是慈禧太后有意籠絡的手段,就象早些日子賞觀王世襲是一樣的道理。

既然如此,“這個恩典,不也可以辭謝嗎?”她這樣問她丈夫。

“這不能辭。一辭倒象咱們不識擡舉,捨不得孩子似地。”恭王緊接着又放低了聲音說:“我實在不願意巴結她,所以我的意思,你不必進宮,就讓大妞的嬤嬤陪着去好了。”

“那不好!”恭王福晉斷然反對,“嬤嬤只能在宮外,讓大妞一個小人兒去闖那種場面,我不放心。”

這也是實話,恭王只得讓步,隨即走出書房,把安德海叫了上來,說恭王福晉,原要進宮替兩宮太后請安,會把大格格帶了去,吩咐他先回宮奏報慈禧太后。把話交代完了,又囑咐聽差,到帳房支十兩銀子賞安德海。

這時嬤嬤丫頭,正在替大格格梳辮子、換衣服。太后宣召進宮,無論如何是件大事,嬤嬤們便千叮萬囑,如何磕頭,如何請安,太后問話該如何回答,要聽話,要守規矩,絮絮不休,把大格格惹得不耐煩了。

大格格是咸豐四年生的,今年八歲,人雖小,十分懂事,但脾氣也大。這時把臉一繃,小嘴鼓了起來,嬤嬤一見她這神情,便趕緊閉口不語,不然就有麻煩。

“怎麼了?”恭王福晉不免詫異,“好端端的,又不高興了!

快別這樣子,回頭太后見了會生氣,說你不懂規矩!”

大格格果然是懂事的,知道應該用怎樣的態度去見太后。頓時把繃着的臉放鬆了,浮起一臉嬌笑,乖乖地隨着母親進宮。

等她們上車時,安德海已回到了宮裡。這一趟差使,爲他招來了一肚子氣,不但飽受冷落,那十兩銀子的賞號也未饜所欲,一路上不斷思量,想在慈禧太后面前告上一狀,卻又怕恭王的權勢,不要惹出禍來!但這口氣又實在咽不下去。左思右想,總覺得非要放支把冷箭,這晚上才能睡得着覺。

於是一進宮門,他故意放慢了腳步,拖延時間,等快到慈禧太后所住的儲秀宮,他才放開腳步直奔,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十分狼狽的樣子。

慈禧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一看見他便即斥責:“怎麼到這時候纔回來?一定又偷偷兒回家去了!”

“奴才不敢!奴才知道主子等得急了,跑着趕回來的。”他一面說,一面不住喘氣。

“怎麼回事?在那兒耽誤了?”

“在六爺府裡。奴才傳了旨,好久好久也沒有信兒,不知道來,還是不來,奴才不得準信不敢走。六爺府裡氣派又大,奴才問了幾遍,也沒有個人理。好不容易,六爺才把奴才叫了上去,說是由福晉自己帶着大格格進宮。只怕還得有一會兒才能出來。”

聽得這一番陳訴,慈禧太后將信將疑,心裡雖不大舒服,但也不會爲了安德海而對恭王有所不滿,所以默不作聲。

看看說的話不曾見效,安德海又出了花樣,忽然雙手按着腹部,彎下腰去,做出痛楚不勝、勉強支持的樣子,同時嘴裡吸着氣。

“這是幹什麼?”

“奴才有個毛病,受不得餓,餓得久了,胃氣就要犯了。”

“怎麼?”慈禧太后奇怪地問道,“六爺沒有賞你飯吃?”

“六爺府裡,沒有人理奴才。”

慈禧太后大爲不悅,但卻遷怒到安德海身上,“哼!”她冷笑着,一生氣時,太陽穴上的筋絡直跳動,“你的人緣兒太好了,所以人家纔不理你!滾下去吧,窩囊東西,連我的面子都給你丟完了!”

安德海這才發覺自己裝得過分,變成弄巧成拙!委委屈屈地磕了個頭,退了出去。慈禧太后猶自餘怒不息,就在這時候,恭王福晉帶着大格格已經進宮。

既然是出於籠絡,自然要假以詞色,慈禧太后立即收斂怒容,放出一臉欣悅的神色。站起身來,走到廊上等着,彷彿是迫不及待要看大格格似地。

恭王福晉卻有些張皇了,就地跪下請安,大格格十分乖覺,立刻跟着她母親同樣動作,慈禧太后滿臉堆歡地說:“起來!起來!”

她一面說,一面把視線落在大格格身上,同時在腦中浮起大公主的神態,要把這一雙年齡相仿的嫡堂姊妹做個比較。大公主是嬌憨的圓臉,大格格是端莊的長臉,本來難分高下,但恭王和麗太妃在她心中的感覺不同,於是大格格便勝過大公主了。

“來,大妞!”她把手伸了出來,“讓我親親!”

大格格馬上又請了個安,微笑着走了過來,慈禧太后一隻手牽住她,一支手撫摸着她的臉,不住端詳,把大格格看得有些發窘。

“長得好高。”慈禧太后問道:“今年幾歲了?”

“大妞,跟太后回稟,你今年幾歲?”做母親的在提示。

於是大格格清清楚楚地答道:“今年八歲。”

“比大公主大一歲。”慈禧太后牽着大格格走進殿裡,同時向跟在她身後的恭王福晉說,“看模樣倒象不止大一歲。”

“大妞的月份早,是二月裡生的。”

到了殿裡,恭王福晉又請慈禧太后升座,正式覲見。她吩咐豁免了這一重禮節,隨又賜座賜茶,把大格格摟在身邊,叫拿“上用”的糖給她吃。

“大妞,我問你,”慈禧太后半真半假地說,“你今天不回去了,住在宮裡,好不好啊?”

一聽這話,恭王福晉大爲緊張,大格格卻輕鬆自如地答了句:“我不敢!”

“怎麼叫不敢?”

“我怕我不懂規矩,惹太后生氣。”

這句話把慈禧太后說得異常高興,笑着向恭王福晉說道:

“你這個女孩兒,真了不得!太懂事了!”

恭王福晉當然得意非凡,但也怕寵壞了孩子,所以這樣答道,“太后太誇她了,還求太后的教訓。”

“這你放心好了,在我身邊,一定錯不了。”

“是。”

慈禧太后見她沒有下文,是有點不置可否的神氣,便不敢造次。她還不甚瞭解恭王福晉的脾氣,只聽說她因爲家世貴盛,父祖又都是封疆大吏——“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督撫在地方上,唯我獨尊,儀制貴重,是京官所萬趕不上的,所以恭王福晉有闊小姐的脾氣。萬一說出要留大格格在宮裡的話來,碰她一個軟釘子,叫自己以太后的身分,如何下得了臺?

她這樣轉着念頭,恭王福晉便抓住這片刻沉默的機會,站起身來,踩着花盆底,風擺楊柳似地走了幾步,極輕倩地往下一蹲,請了個安說:“我先跟太后請假。”

慈禧太后一愣,旋即省悟,她也應該到“東邊”去打個轉,便點點頭問道:“你是要到鍾粹宮去?我派人送你們孃兒倆,快去快回,我等着你們來傳膳。”

“是。”恭王福晉又請了個安,“多謝太后。”

於是慈禧太后吩咐,傳一頂軟轎,派小安子送了恭王福晉和大格格去。鍾粹宮是“東六宮”之一,要走了去得有一段路,所以特傳軟轎,以示恩遇。

等她們母女倆一走,慈禧太后一個人喝着茶,靜悄悄地想心事,把這一個月來的經過回想了一遍,自己也不免吃驚。多少驚濤駭浪,當時都輕易地應付了,此刻轉頭回顧,才覺得可怕!她不知自己是怎麼應付過來的?在困惑之中,也不免得意。一個月的工夫,把個朝局翻了過來,把個大清朝的天下拿在手裡,而只不過殺了三個人,裡裡外外,便都安然無事。象這個樣子,只怕古來也沒有幾個人做得到。

由這一分得意,自我鼓勵着,越發有了信心,相信凡事只要去做,一定會有成就。於是她再度靜下心來,把內外情勢作了個全盤的、概略的考察,覺得現在要應付的只不過兩個人,一個是恭王,一個是慈安太后。看起來慈安比恭王容易應付,其實不然!應付恭王,自己可以作大部分的主,而且還有慈安作幫手,而對慈安,自己卻不能找恭王來作幫手,同時她也有自知之明,在太監宮女心目中,她比不上慈安那樣得人心。再有一樣想起來叫人最不舒服的事,縱然兩宮並尊,總也是東前西后,除非……。

轉念及此,她打了個寒噤!不能再往下想了。定一定神,把她此時自覺太過了分的念頭拋掉,想到大格格的那副模樣。

那副模樣,似乎特別親切,但是大格格不象大公主那樣甜甜的臉,讓人見了總是忍不住想親她一下,然則對大格格的特感親切,是何道理呢?

怔怔地想了半天,思緒幽邈,追索到好遠的年代,終於她明白了!大格格那副模樣,正象自己小時候的樣子,懂事、沉靜、隨處留意,不愛哭可也不愛笑,說話行事,不象個七、八歲的孩子。

於是慈禧太后突然想到,大格格正是自己的絕好的一個幫手,她爲這個念頭感到無比的喜悅,想起兩句曾聽大行皇帝念過,無意間記在心裡的詩:“行至山窮處,坐看雲起時”,不正是自己得了這個好主意的譬喻?

這個主意在她心裡反覆推敲,越想越得意,以大格格的性情來看,將來必是個精明強幹的人,再經過自己的調教,一定可以擔當大事。她可以穿房入戶,去做自己的耳目,可以爲自己擋在前面,說自己所不便說的話,更可以作個無話不談,秘密商議的心腹,就象慈安太后面前的雙喜那樣。她雖不是公主,但是可以賞她公主的封號,甚至賞她只有中宮所出的嫡女才能獲得的“固倫公主”的封號。這一來,大公主只是“和碩公主”,而且年紀也小一歲,論才具更不及,無論在那方面看,都讓大格格給比下去了。更何況這樣的恩典,還有籠絡恭王的作用!

慈禧太后越想越得意,打定的主意是再無可更改的了。但是,她也知道,辦這些大事,心急不得,自己的地位還不到說如何便可如何的地步,必須耐着性子等,等一個最好的時機。

把這一番心事想停當,聽得殿裡的五個式樣各個不同的自鳴鐘,幾乎是同時發聲,響了四下,該是傳晚膳的時刻了,恭王福晉母女何以還不回來?

“小安子呢?”她問一名宮女。

“主子不是讓他送六福晉到鍾粹宮去了嗎?”

“去了有一個多時辰了,怎麼還不回來?”慈禧太后不耐煩地說:“你快去看看。”

“是!”

“回來!”她等那宮女站定了又說,“你就去看一看好了,不必多說什麼!馬上來給回話。”

那宮女答應着去了。回話來得很快,說鍾粹宮熱鬧得很,皇上和大公主都在那裡,跟大格格拿牙牌“頂牛兒”,輸了打手心,玩得極起勁。恭王福晉則陪着慈安太后在聊閒天,興致也很好,怕一時還不會結束。

這個報告給慈禧太后帶來了無可言喻的醋意,但也給了她一個啓示,越發覺得大格格有用處。有大格格在這裡,鍾粹宮的那份熱鬧,就一定可以移到這裡來了。

“小安子呢?可是在那兒?”

“在那兒。”那宮女答道,“我問他怎麼不回來?他說,他得想法兒催一催六福晉,也快回來了。”

慈禧太后無可奈何,只得耐心等着。幸好等不多久,恭王福晉總算帶着大格格回到了儲秀宮,她臉上有惶恐的神色,一進門請了安,忙着解釋,說小皇帝不放大格格走,慈安太后又留着說話,還要賞飯,她因爲這面已有話,“不敢領那面的恩典”。

“其實也一樣。”慈禧太后心中不快,表面卻說得很大方,又問大格格:“你跟皇上頂牛兒,輸了還是贏了?”

“輸了好多。”

“那可要挨手心了。”慈禧太后笑道:“你們三個,吵了嘴沒有?”

“沒有。”大格格答道:“皇上只跟大公主吵嘴。”

“爲什麼沒有跟你吵嘴呢?”

“我不跟他吵。皇上比我小嘛!”

“咄!”恭王福晉笑着叱斥,“說話沒有規矩!怎麼說皇上比你小?”

“皇上不是六歲嗎?”大格格振振有詞地說。

“對了!”慈禧太后越發喜愛她了,“你長兩歲,要多讓他一點兒,那纔是做姐姐的樣子。”

用這樣的口吻來讚許大格格,恭王福晉已看出來,慈禧太后倒是真心喜歡,心裡不免感動,當時決定,如果她透露了要把大格格留在宮裡的意思,便順從了她吧。

可是慈禧太后的態度,已與她到鍾粹宮去之前不同了,大格格是一定要的,但不必在今天就留下。

她認爲這件事有與慈安太后商量的必要,等說停當了,直接告訴恭王,比較簡捷,而且也顯得鄭重。

因此,這時她絕口不提把大格格撫養在宮的話,但對她們母女的恩遇甚隆。等傳膳時,吩咐另擺一張膳食,御膳有什麼,便賞什麼,等於是開了一式無二的兩桌飯。

飯罷天色將黑,宮門下鑰,進出不便,隨即叩頭告辭。慈禧太后早備下了賞賜,恭王福晉謝恩受領,同時也把自己備下的犒賞,二百兩銀票的一個紅封袋,當着慈禧的面,交給了管事的宮女。

等回到府裡,恭王問起進宮的情形。夫婦倆都有些猜不透慈禧太后的意思,不過對於大格格的懂事聽話,在兩宮太后面前一點都不顯得怯場,做父母的自然都感到欣感。也因爲如此,心裡都隱隱然地存着一份祈望,最好慈禧太后從此不提此事。

一連幾天,居然毫無動靜,恭王以爲事成過去。其實那是慈禧還沒有工夫來料理此事。自恭王福晉入宮開始,她接連不斷地在“會親”,醇王的福晉,一等承恩侯照祥的妻子,她的胞妹和弟婦,都被接到宮裡,細敘家常。此外慈安太后也在會親,因爲兩宮並尊,也要到她這裡來請安,人來人往,頗不寂寞。

如果僅僅是敘家人之禮,談談日常瑣屑,還費不了她多少時間。就因爲在與醇王福晉,談起往事,提到當年受過吳棠的恩惠,姐妹倆感激涕零之餘,曾憑倚着父親的靈柩自誓,只要有出頭的一天,首先就要報答這個雪中送炭的恩人。現在貴爲“以天下養”的太后,而且親掌大權,此時還不報恩,要等到什麼時候?

此原是她耿耿在心的一件大事,這個把月來,爲了全力對付肅順,以及圖謀實現垂簾的願望,一時想不到此,現在大局已定,鉅奸已除,正好來辦這件快心之事。所以在被醇王福晉提醒以後,慈禧太后每夜在枕上所思量的,就是如何報吳棠的恩。照她的願望,最好給吳棠一個總督,但這是辦不到的事。一個道臺,連監司都還未巴結上,何能超擢爲方面大員?不要說恭王和軍機大臣們不會同意,就算同意了,她也還不敢這麼不顧法度,因私害公。

但一時雖無處置的善策,她仍然相信機會很快就會到來。朝廷已連下詔旨,諭令中外保舉人才,飭知各省察舉循良,訪求學行兼備之士。在求賢以外,也曾下詔,廣開言路,而且最近御史上書言事的也很多,只要有人保舉了吳棠,就可以登進賢才,破格用人的理由,大大地提拔他一下。

這樣想停當了,便特別注意舉薦現任官員的摺子,倒有個御史鍾佩賢,上疏“請揚舉善之功,以收得人之效”,列舉了一大串湘軍將領的名字,說這些人本來無籍無名,只以得人識拔保薦,不數年間,都已立下大功,推原論始,原保的人應加褒獎。在那十幾個名字中,並無“吳棠”二字,但慈禧太后經歷了這四個月,已學會了北附生髮的竅巧,打算借這個摺子,來問問恭王,只要有一絲關連,能扯得上吳棠,便有文章好做了。

她正這樣一個人在燈下籌劃,忽聽得外面有聲音,彷彿是什麼人來叩宮門,有人出去應接,不免暗暗詫異。過了一會,聲音靜了下來,然後聽得安德海在問坐更的太監:“主子安歇了嗎?”

慈禧太后聽這問話,便知是有極緊要的事,就在裡面大聲問道:“什麼事呀?”

“跟主子回話,有六百里加緊的軍報。”

“呃!”慈禧太后答了這一聲,倒有些茫然了,這是她第一次在夜裡收到緊急軍報,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置?定神細想一想,記起先帝遇到這樣的情形,必是先收折來看,有的表面緊急,實際上無關輕重;有的需要先作一番考慮,不妨到第二天再發下去;也有的必須即時指授方略,那就要立刻飛召軍機大臣來商議,甚至找值班的軍機章京來,口述諭旨,當夜馳發軍前。

於是她吩咐宮女去開了門,接來內奏事處呈進的黃匣,同時傳話,叫安德海在外待命。

匣子裡一共兩道奏摺,都是從浙江來的,一道是前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在籍幫辦團練,分守浙東的王履謙,奏報浙江嚴州等處的洪軍,用八漿炮船,由臨浦攻打蕭山,連陷諸暨,隨即全力進攻紹興,府城腹背受敵,終於被攻破西門,全城陷落,自請處分。另一道是浙江巡撫王有齡、杭州將軍瑞昌,連銜會奏,說杭州省城爲洪軍的“忠王”李秀成、“侍王”李世賢,重重包圍,形勢危急,請求速派援軍。

慈禧太后對浙江的地形和軍事態勢,不甚明瞭,但杭州是浙江的省城,紹興是浙東的名邑,這是她知道的。更因爲是六百里加緊的軍報,越發覺得事機急迫,不能耽誤,心裡盤算了一下,便即喊道:“小安子!”

“奴才在這兒。”安德海在窗外答應:

“你知道不知道,軍機處這會兒有人沒有?”

“怎麼沒有?有值夜的軍機章京,住在方略館。”

“對了,我倒忘了!你趕快把這兩個摺子送了去,讓他馬上送給六爺去看。”慈禧太后又說:“這是要緊的軍情,可別耽誤了。”

於是,安德海接了黃匣,到敬事房要了鑰匙,開出宮門,交代乾清門侍衛把那兩道奏摺送到方略館。

方略館在武英殿北面,值夜的漢軍機章京許庚身,奉命編制近十年的軍機處檔案,正埋首在故紙堆中。接到乾清門侍衛送來的黃匣,以及口傳的慈禧太后的旨意,不敢怠慢,打開黃匣,拿起奏摺一看,頓時五中如沸。許庚身正是杭州人,他家的老屋,還是明朝傳下來的,族人甚多,如今危在旦夕,當然懸心不已。

然而公事要緊,只得暫且把自己憂煩丟開,託了一同值夜的滿軍機章京代爲照應,匆匆繞過內務府,套車出西華門,往北直奔翔鳳衚衕的鑑園。恭王宴客剛散,聽說軍機章京送奏摺來,便叫請到書房見面。

行過禮,呈上奏摺,恭王纔看了幾行,便先吩咐:“星叔,你慢點走!”

這當然因爲許庚身是杭州人,而且一向主辦軍事方面的廷寄諭旨,特意留他下來,要有所諮詢,因此在恭王看折時,他一個人坐在旁邊,默默地盤算,準備有所建議。

“星叔,”恭王憂形於色地問道,“你看紹興一陷,杭州還能守得住不?”

“難,難!”許庚身使勁搖着頭,“紹興一失,寧波不保,寧紹兩府極富庶,爲浙江軍餉所自出,故而失寧紹則絕餉源,此其一。紹興與杭州一訂之隔,寧紹一失,匪軍必渡江夾攻省城,杭州成了孤懸之地,萬難堅守,只怕就是此刻,滿漢六十萬生靈,已罹浩劫!”

許庚身語聲低沉,臉色慘白,在燁燁的燭光下,微見淚痕。恭王知道他念切桑梓,想起杭州亦是旗人駐防的地區,雖也築有滿城,而彈丸之地,如何自保?破了杭州,旗人的遭遇,一定比漢人更慘,所以心裡也惻惻然地,相當抑鬱。

“王爺如果沒有別的吩咐,我告辭了。”

“你不必難過!”恭王的情緒也激動了,“彼此要同舟共濟!不分滿漢,總要戡平大亂,纔有好日子過。好在朝中大局已定,儘可全力專注在軍事上面。明天我得跟兩宮好好陳奏,你預備一張江南兩浙的地圖,怕太后還弄不清地名。”

許庚身答應着,回到方略館,找出地圖和《嘉慶一統志》來,細心考查,制了一張兩浙現勢圖,註明兵力配備,極其簡明實用。

這張地圖第二天上午攤開在御案上,慈禧太后一看便失聲驚呼:“喲!杭州成了個孤城了嘛!”

“是!”恭王指點着江南的形勢說:“這就象行圍一樣,攆啊攆的,把匪軍都攆到一個角落裡來了。”

兩宮太后都知道在熱河行圍行獵的方法,是四處八方把野獸趕到預定的地點,然後發弓開槍,才大有斬獲,所以對恭王的這個譬喻,都能充分領會。

“照這樣子看起來,杭州的危急,原在意料之中。”

“太后聖明。”恭王欣然答道,“臣籌思已久,江南的軍事,必得統籌全局,逐步進行,倒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

“話雖如此,能救還是要救!”慈安太后關切地問:“六爺,你看杭州能守得住嗎?”

於是恭王把許庚身所分析的兩點,照樣說了一遍,卻又補了一句:“援救浙江,原有旨意,讓曾國藩相機辦理。不過他那裡也很爲難。”

“照這麼說,就眼睜睜看着杭州失守嗎?”慈安太后這樣問說。

恭王一時無從置答,第一次發覺這位忠厚的太后,也有咄咄逼人的時候。

“那可是沒有辦法的事。”慈禧太后在無形中爲他解圍,“杭州大概是丟定了,咱們想辦法收復吧!”

這一句話正好引起了恭王籌思了一夜的大計:“奏上兩位太后,”他挺起胸來說,“這一陣子,臣早晚在心的,就是各地的軍務。這七八年苦苦撐持,就象煉丹一樣,九轉丹成,就快到了收功的時候了。”

聽他這話,看他的神情,兩宮太后頓覺精神一振,閃閃生光的兩雙眼睛,都正視着恭王,嘴角微含笑意,雖未開口,那催他快說下去的意思,極其明顯。

於是恭王再度指點地圖,開陳大勢,湘軍的進展雖慢,但腳踏實地,一步一步在往前逼近。杭州的危急,是洪軍的困獸之鬥,作用在減消官軍對金陵的壓力,如果不爲所動,依舊按照預定的計劃,以攻佔金陵爲第一目標,“忠王”李秀成的企圖就落空了。

“臣的意思,曾國藩還要重用。”恭王揮一揮手,加強了語氣,“浙江的軍務,曾國藩保左宗棠專責,自然要準他的舉薦,不過,還是要歸曾國藩節制。”

“這,不是有旨意了嗎?”慈禧太后插了一句,“東南四省的軍務,都歸曾國藩節制。”

“浙江歸閩浙總督管,不在兩江的範圍。”恭王答道,“曾國藩或許怕招怨,要避攬權的名,想把浙江劃出去。這可不能準他了。”

“是啊!”慈禧太后又說,“王有齡怎麼樣?如果不行,乾脆放左宗棠當浙江巡撫好了。”

“那得要曾國藩保薦,前幾天已經有廷寄,讓他考察江蘇巡撫薛煥、浙江巡撫王有齡,稱不稱職?等他復奏上來,再請旨辦理。”

“杭州這麼吃緊,王有齡也不知道怎麼樣了?”慈安太后微蹙着眉說,“還有瑞昌,還有……。”她是想到了駐防的旗人,嘆口氣,沒法說得下去了。

慈禧太后卻是無動於衷,她關心的是恭王所說的:“曾國藩還要重用”那句話,是如何重用?已經當到總督了,除非內召拜相,可是前方的軍務,又叫誰負責?

這樣想着,她問恭王:“曾國藩又不能調到京裡來,還能讓他當什麼?”

“可以給他一個‘協辦’,仍舊留在兩江總督任上。”

“對了!”慈禧太后自笑糊塗,官文就是如此,以協辦大學士,留任湖廣總督,曾國藩正好照樣辦理。

“不過這也不必急。”恭王又說,“到過了年再辦,也還不晚。”

忽然,慈安太后象是驀地裡想到了一件極要緊的事,提高了聲音喊道:”六爺!”

恭王肅然答道:“臣在!“

“先帝在日,有一句話,是指着曾國藩說的,你知道嗎?”

這一問不但恭王,連慈禧太后都莫名其妙。恭王實在想不起來,只好實說:“請母后皇太后明示。”

“先帝說過,誰要是剿滅了髮匪,不惜給一個王爵。這話你聽說過沒有?”

“原來是這句話!”恭王答道:“臣也彷彿聽人談過,不知真假,也不敢冒昧跟先帝請示。”

“是有的,”慈安太后說,“我親耳聽見過。不過,那是在軍務最棘手的時候說的,是真的願意這麼辦,還是牢騷,可就不知道了。”

君無戲言,就是牢騷,也要把它當做真話。但自三藩之亂以後,異姓不王,果真先帝有此意向,跟垂簾一樣,都是違反祖制的。恭王最近對“祖宗家法”,特生警惕,覺得茲事體大,需要從長計議,此時不宜先泄漏出去,免得將來難以轉圜。

把念頭轉停當,他這樣答道:“有了這句話,可見重用曾國藩,不悖先帝的本意。但獎勵激勸,不宜過當,否則就難以爲繼了!所以這句話求兩位太后先擺在心裡,將來看情形再斟酌。”

兩宮太后都覺得他的看法很穩健。尤其是慈禧太后,對於“獎勵過當,難以爲繼”,深有領會,覺得這確是駕馭人才的一個要訣。

“而且,”恭王又說,“照現在的樣子看,曾國荃立的功也不小,將來下金陵、擒匪首,這場大功,多半也是他的,如果曾國藩封王,他也得是一個公侯。”

提到曾國荃,慈禧太后加了幾分注意,隨即問道:“這個人怎麼樣?”

“這個人自然比他老兄差得遠了,不過年富力強,很能打仗。”

“才具呢?可能獨當方面?”

“磨練了這麼多年,再有曾國藩的教導,將來當然可當方面。”

“有曾國藩的教導,操守想來一定也是好的。”

對於慈安太后這句話,恭王便不敢附和了。他聽得許多人說過,曾九好財貨,每克一個名城,每打一場勝仗,總要請假回籍,廣置田產。前年在湘鄉起了一座大宅,前有轅門,後有戲臺,居然是建衙開府的模樣,以致連他的同鄉都大爲不滿。這是那裡來的錢?雖不致於剋扣軍餉,打下一座城池,接收官庫,趁火打劫是免不了的。不過正在用人之際,這話也不必提了。

他不提,兩宮太后也不響,心裡卻都雪亮。於是仍舊談到紹興失守的事,恭王認爲王履謙是團練大臣,卻以“並無統兵之責”的話推諉責任,十分可惡,主張革職拿問,交曾國藩查辦。兩宮太后自然照準。

等回到軍機處,辦好廷寄,飛遞安慶兩江總督行署。消息已經傳了出去,在京的浙江人,大爲震動,如果杭州淪陷,則洪軍又將併力進窺上海,對於江蘇全省的軍務,影響極大,所以江浙兩省的京官,紛紛集議,討論前方的局勢。

其時前方的局勢,相當複雜,江蘇只有靠水師扼守的鎮江以東一帶,以及華洋雜處的上海數縣在官軍手裡。浙江則杭州被圍,旦暮不保,寧波由於紹興一失,勢難堅守,算起來只剩下浙西湖州、浙東衙州兩塊乾淨土了。而在安徽、山東、河南一帶,又有張洛行、龔瞎子、孫葵心那幾大幫捻子,勾結洪軍“四眼狗”陳玉成,四處竄擾。此外皖北又有名爲團練首腦的“練總”苗沛霖,包圍壽州,公然叛亂,形成意外的阻力,也是件相當棘手的事。

但是,局勢雖然危急,大家的信心未失。經過這十年戰火的滌盪,那些暮氣沉沉,貪鄙庸懦的八旗武臣,大半都被淘汰,專責督剿一方的將帥,魯豫之間的僧格林沁和勝保、淮北的袁甲三、江北的都興阿、援浙的左宗棠等等,都是可以信任的人,當然重心是在節制四省軍務的曾國藩身上。

因此士議紛紛,雖以各人的家鄉不同,而有赴援規復,孰先孰後各種相異的主張,但對曾國藩的期望是一致的。於是,有資格上書言事的,你也一個摺子,我也一個摺子,對於東南軍務,大上條陳,看來言之成理,其實是紙上談兵。恭王大權在握,心有定見,所以對這些摺子,一律採取敷衍的態度。

新近開復了處分,並奉旨管理工部的大學士翁心存,也上了一個“言南中事”的摺子,是他的兒子翁同龢的手筆。大略說是,南通州、泰州一帶,膏腴之地,必當確保,蘇常一帶,應該及早規復,上海數縣,不可棄置度外。這原是老生常談,不說也罷,要緊的是有幾句恭維曾國藩的話:“蘇常紳民,結團自保,盼曾國藩如慈父母,飭該大臣派一素能辦賊之員,馳往援剿,”其中另有文章。

原來翁同龢的哥哥翁同書,這時是卸任的安徽巡撫,爲苗沛霖圍困在壽州城裡,苗沛霖的叛亂,無論如何他是逃不了責任的,同時巡撫是地方官,守土有責,須共存亡。以前江蘇巡撫許乃釗,就因爲蘇州失守而革職。兩江總督何桂清,原駐常州,兵危棄守,逃到蘇州,江蘇巡撫徐有壬閉城不納,再逃到上海。蘇常淪陷,徐有壬殉難,遺疏痛劾何桂清,棄城喪師。這件案子,遷延兩年,最近又有朝命,緝拿何桂清,解京查辦。翁同書也是同樣的情形,安徽兩次失守,不能殉節,將來即使能從壽州逃出來,追究責任,要全看兩江總督節制四省軍務的曾國藩,肯不肯幫忙?以他今日聖卷之隆,一句話可定翁同書的生死,所以翁家父子趁這機會,先暗送一番秋波。

因爲都是如此倚曾國藩爲長城,益發加深了兩宮太后對他的倚重。恭王因勢利用,除了奏準由曾國藩保薦督撫大員以外,還特別發了一道廷寄,說是:“賊氛日熾,南服倦懷,殊深廑念。其如何通籌全局,緩急兼權,着將一切機宜,隨時馳奏,以紓懸系。”隨後,又將翁心存的原折抄發曾國藩,徵詢意見,同時也提到了曾國荃。

曾國荃這一次回湖南,說是去招募湘勇六千人。那真正是衣錦還鄉,打下安慶,論功行賞,他以按察使記名,賞黃馬褂。乘勝追擊,大殲餘寇,又賜爲八旗子弟所最重視的名號“巴圖魯”——滿洲話的“勇士”。等到率師東下,克無爲州,破運漕鎮,進拔東關以後,特賜頭品頂戴,跟他老兄一樣,戴上了紅頂子。據曾國藩奏報,他是慈禧太后萬壽的第二天離安慶的,日子已經不少,在家鄉求田問舍,也該料理停當了,所以在給曾國藩的廷寄中,問到曾國荃,加了這麼幾句話:“安慶克復,回湘募勇,曾否回營?着速東下。”

募勇練兵,不妨責成曾國藩,籌劃軍餉,卻非方面大員獨力所能解決,各省協餉,如非奉嚴旨催解,再由應收省份派員坐索,是拿不到錢的。

象安徽就是那樣,袁甲三營裡缺餉,向江北糧臺催索不到,只好奏請朝廷撥發,軍機大臣們商量的結果,決定由江蘇按月貼補袁甲三協餉二萬兩,鹽課一萬兩。請旨照準,廷寄上諭,等江蘇巡撫薛煥和藩臺兼署漕運總督王夢齡的復奏上來,恭王一看,大爲不滿。

復奏上說,蘇常一失,餉源去了十之六七,現在江蘇一省只剩下兩府一州之地,要兼顧江南、江北兩個糧臺,境內水陸一百多營,糧餉已欠下六十多萬兩銀子。所以協餉必須南北兩臺籌足以後,有餘款纔可以解交袁甲三,淮北的鹽課也要解足二萬兩以後,其餘再解袁營。這些話自然是所謂“飾詞搪塞”,連慈安太后聽慈禧唸完這個奏摺,都覺得薛煥和王夢齡太不負責任了。

於是恭王面承懿旨,由曹毓瑛親自擬了一道詞氣極其銳利的旨稿,指責薛煥和王夢齡,不脫近來軍營習氣,“剿賊藉口兵單,籌餉則爭言人衆”,又說他們有“人己之分”,如果安徽大營缺餉兵敗,江蘇又何能自保?最後則除了責成江北糧臺協餉皖營以外,還要查江南大營的收支帳目。

“這道上諭,說得很透徹。”慈禧太后看了上諭,深爲嘉許,等鈐了印,交了下去,又談到薛煥和王夢齡:“他們這樣子辦事,再有好的將、好的兵也打不了勝仗。”

“是!”恭王答道,“江蘇巡撫,必得換人了。看曾國藩奏保什麼人,再請旨辦理。”

還有王夢齡呢?慈禧太后忽然靈機一動,閒閒問道,“袁甲三這個人到底怎麼樣?”

“他當過御史,很敢講話。辦事很實在,在安徽的官聲也好。”

“他那裡有什麼得力的人沒有?”

恭王一時摸不清她這話的意思,同時也實在不知道袁甲三手下有什麼得力的人,便只好這樣答道:“容臣查明瞭再回奏。”

“好,你查一查再說。”

回到軍機處,召集軍機章京,分頭寫旨。等忙過一陣,略作休息,恭王提起慈禧太后的話,以困惑的語氣問道:“‘西邊’何以忽然問起袁甲三那裡有什麼得力的人?這,這是要幹什麼呢?”

曹毓瑛正坐在他下首,側身過去,低聲答了一句:“王爺,我說一個人,你就明白了。”

寶鋆性子最急,插嘴問道:“誰啊?”

“吳棠。”

一提起這個名字,滿座會心,“啊……!”都是極感興味的表情。

“我看王夢齡那個官兒靠不住了。”寶鋆意味深長地說。

“此人本來也該換了。”文祥作了進一步的建議,“吳棠是淮徐揚道,擢升監司,也還說得過去,就保他吧!”

“慢來,慢來!”恭王搖搖手說:“吳棠快走運了,是不錯,不過袁甲三那方面,也不能不顧。吳棠可真的是袁甲三的人?”

“是的。”曹毓瑛作了肯定的答覆接着又告訴恭王,袁甲三早就想用吳棠了,當時接替向榮主持“江南大營”的欽差大臣和春,跟安徽巡撫福濟,與袁甲三不和,多方阻撓,以致吳棠這個記名的道員,直到福濟調任,和春陣亡,才能補上實缺。

這段經過發生在恭王退出軍機以後,所以他不明瞭,現在聽曹毓瑛一說,方始釋然,“那就行了!”他說,“吳棠接替王夢齡,自然要想辦法接濟袁甲三,這樣子,公私都好。看上頭的意思吧!”

這是說,軍機大臣不作保薦,在恭王的意思不作逢迎,文祥覺得這態度很好,放棄了自己的意見,連連點頭:“恩出自上。是的,要看上頭的意思。”

“王夢齡呢?”恭王又問。

大家對王夢齡的印象都不好,主張內調,降級補用。這樣子辦,還有一項好處,可以表示他是辦事不力降調,而吳棠是才能卓越超擢,一升一降之間,示人以大公無私,把慈禧太后有意示惠的痕跡,掩去大半。

恭王聽從了大家的主張,卻不急於覆命,過了三、四天,等慈禧太后再度問到時,方始答奏:“淮徐揚道吳棠,頗得袁甲三的信任。”

“喔,吳棠!”慈禧太后轉過臉來,喜孜孜地向慈安太后說了句:“原來是他!”

忠厚的慈安太后,聽她談過當年絕處逢生的遭遇,這時便很率直地說:“應該給他一個好缺。”

話明明已說到她心裡,她偏不接腔,視線隔着半透明的黃紗屏,落在曹毓瑛身上,“不知道吳棠的才幹怎麼樣?”她指名問道:“曹毓瑛,你在軍機多年,總該很清楚吧?”

曹毓瑛對吳棠自然知之甚深,但這話如何措詞,卻須考慮一下。

禁殿面對,自然不能容他深思熟慮,略想一想,決定了一個宗旨,要裝作不知道慈禧太后與吳棠有那麼一重淵源,揄揚吳棠,也不可過分。於是他隔着紗屏,從容答道:“跟聖母皇太后回奏,吳棠是安徽盱眙人,家世清貧,道光十五年舉人,大挑知縣,分發南河,歷任桃源、清河等縣知縣,以勞績記名道員,去年補上實缺。此人幹練圓通,頗得袁甲三的信任。”

緊要話不必多,畫龍點睛在最後一句,慈禧太后順理成章地接了一句:“能得袁甲三的信任就好。”

慈安太后沒有聽見過“盱眙”這個地名,插口問道:“盱眙在那兒啊?”

“在洪澤湖南岸,清河縣就在北岸。”

“那更好了。”慈禧太后大爲得意,看着大家說道:“王夢齡只顧他自己的江南,不想想江北江南,原是一體,沒有袁甲三替他擋着,江南不更難守了嗎?這樣子糊塗的人,不能擱在緊要地方。我看叫吳棠去吧!”

恭王從容不迫地答一聲:“是!”

“我想,”這一次慈禧太后是向慈安磋商,“吳棠很能辦事,我知道的。他在清江浦一帶,做官多年,又是在他家鄉附近,人地相宜,叫他管江北糧臺,籌餉一定有辦法。”

慈安太后對於這些事,本就沒有意見,加以提拔吳棠,另有緣故,所以越發客氣了,微笑答道:“你瞧着辦吧!”

“就這樣辦!”慈禧太后向恭王正式下達旨意:“江寧藩司,叫吳棠去。漕運總督也跟王夢齡一樣,由吳棠兼署,這樣子,辦理江北糧臺也方便些。”

“是。”恭王心想,既然如此,爲了指揮方便,便不能不錦上添花,送吳棠一個順水人情,“臣的意思,江北方面,武的提鎮以下,文的道員以下,也得暫歸兼署漕督的吳棠節制,事權歸一,就可以責成吳棠放手辦事了。”

“不錯,不錯!寫旨來看吧!”

“還有王夢齡,該怎麼調?請旨辦理。”

這是恭王有意考驗慈禧太后,果然,她一時無從作答,只問:“可還有什麼差不多的缺?”

“監司的缺是有,不過王夢齡在江寧任上既然不行,調到別的地方也還是不行。”

“那就這樣好了,把他調到京裡來,你們幾個察看一下,問一問,先看看他是什麼材料再說。”

聽她這幾句話,恭王心裡例有些佩服了。內調察看,本是無可處置中的一種延宕手法,想不到她竟無師自通,說出來的辦法,居然深得竅門,這樣子下去,用不到兩三年的工夫,怕就很難制了。

一時的感想,旋即拋開,仍舊回到王夢齡身上,“臣遵旨。”恭王不再難她,老老實實作了建議:“王夢齡既然辦事不力,不如明發上諭,以五品京堂降調,來京聽候任用。”

“對了!因爲他辦事不力,才破格起用吳棠。”慈禧太后這時卻又有些擔心了,“吳棠要不負朝廷提拔他的一番苦心纔好!”

“吳棠州縣出身,久任繁劇,閱歷才具是有的,只不知操守如何?臣以爲吳棠特蒙識拔,感激天恩,自然要矢誠報效。”恭王略停一下,正色說道:“萬一他恃寵而驕,任性妄爲,朝廷亦自有綱紀,前方亦自有軍法,聖母皇太后不妨寬心。”

這兩句話說得義正辭嚴,慈禧太后自然點頭同意。等退出養心殿,恭王把這件案子交了給曹毓瑛去辦。兩道上諭,吳棠升官,出自特旨,理由可敘可不敘,沒有什麼爲難之處。爲難的是王夢齡內調降官的諭旨,措詞頗費思考。官員降調,由於過失,而過失又必有個來源,王夢齡既無督撫劾奏,又無言官糾彈,就是有了彈劾的章奏,總也還要派人查辦復奏以後,才能定奪,不能冒冒失失根據先人之言,就把他調了下去。因此,曹毓瑛考慮又考慮,覺得唯有囫圇吞棗地下達旨意,不說原因,讓人自去猜測,倒還不失爲可行之道。

果然,這兩道上諭到了內閣發抄,見於邸報,立刻引起了許多閒話。瞭解內幕的,只說王夢齡官運不佳,如果不是與吳棠同省做官,不致有此一番挫折,不知道內幕的,便要打聽打聽,王夢齡究竟犯了什麼過失?吳棠究竟走了什麼門路?等打聽明白,就頗有些耿直的人,在私底下對慈禧太后表示不滿。

外間的反應如此,而慈禧太后靜下來想一想,意猶未足,她要讓吳棠驚喜感激,也要讓吳棠知道她的權威,同時也真希望吳棠能把江北的糧臺,辦得有聲有色,替她掙個面子。因此,過了幾天在召見恭王時,她又提到吳棠,話說得相當冠冕堂皇,她不是存着什麼私心,而是確知吳棠有才幹,確信吳棠肯實心辦事,否則以素有直聲的袁甲三,不致會賞識他。但是要他辦事,就一定要給他權,江蘇巡撫只能顧到江南,同時,江北的鎮道既有明旨暫歸吳棠節制,則道府州縣地方官,亦不妨由吳棠保薦。

說這些話時,她自覺所求太奢,怕恭王搬出一大套朝章典故來抵制,所以心裡不免嘀咕。那知恭王不但不反對,而且在她原來所要求的以外,更多給了她一些,他建議吳棠在保舉地方官時,不必知會兩江總督及江蘇巡撫,怕督撫另有意見,反成窒礙。這使得慈禧太后喜出望外,覺得她這個小叔子比嫡親的胞弟還要可親可愛。

自然,她決想不到恭王另有深意。吳棠的超擢,出乎官員銓選獎拔的常規,但這是慈禧太后的私心自用,事出特例,他人不可期望能得同樣的異數,這就是恭王所要向大家表明的。他要讓每一個人知道,吳棠的飛黃騰達,純粹是慈禧太后一個人以國家的名器,爲一己的酬恩,軍機大臣雖不能違旨,但亦未贊成她的做法。如果大小官員都有這樣一個印象,則不獨綱紀得以維繫,賞罰依然分明,而且恭王個人及軍機處的威信,也可不受損害。

恭王的這番深心,軍機諸大臣無不佩服,軍機章京中,則只有極少數的幾個人瞭解。那通廷寄,由曹毓瑛召集朱學勤、許庚身,細心斟酌定稿,首先指示工作要點。漕運自道光末年,改用海運,由上海出口,直達天津,效果極佳,所以運河已不重要,漕運總督的職務,也大非昔比,護漕保河的上萬漕丁、河丁,可以派去打仗,第一段的工作指示,就是關於這方面的。

提到人員任用,旨稿上這樣寫的:

“着吳棠於屬員中,揀擇妥員,無論道、府、州、縣,出具切結考語,奏請補放,不必拘定資格,總以民情愛戴,才能勝任爲要。亦不必循例會同督撫題請,以期迅速。倘所保之員,不能得力,朕惟吳棠是問。”

這是仿照雍正給年羹堯、田文鏡、李衛、鄂爾泰等人的硃批的筆法,尤其是“倘所保之員,不能得力,朕惟吳棠是問”這一小段話,嚴厲中特寓親切之感,最爲神似。

最後當然還有一番勉勵,特別把慈禧太后心裡的話,明說了出來:“吳棠受朕特達之知,開誠委任,自能力矢公忠,以圖報稱。”受六歲小皇帝“特達之知”的,只有他左右的張文亮等人,以太監代替皇帝去行祀典,拿“上用”的糖食賞太監,這都是宮廷中從未有過的異數。因此,這上面的“朕”字是誰在自稱,不言可知。

旨稿送了上去,慈禧太后大爲讚賞,一再表示“寫得好,寫得透徹。”隨即鈐印發出。

廷寄是“寄信上諭”的簡稱,一經欽定,直接寄發,原是最機密的文件,連內閣都不得與聞的。但以恭王有意要讓大家知道,吳棠是受慈禧太后的“特達之知”,所以朱學勤和許庚身他們,便在一種毫不經意的態度中,把內容泄漏了出去。不久,地居清要的翰林,象翁同龢這些人的看法,總不免帶些感情作用,認爲慈禧太后此舉,不但未可厚非,而且象韓信的千金報德一樣,足稱美談。不過,書生結習雖在,是非利害也認得很清楚,象這樣的“美談”,只不過酒酣耳熱之際,資爲談助,到底還不敢形諸歌詠,怕有那耿直的言官,奏上一本,必奉嚴旨詰向,何以知有吳棠當年誤贈奠儀一事,何以知是破格用人,特加拔擢爲以國家的名器報私恩?那時無法“明白回奏”,要闖出身家不保的大禍來。

其時已交臘月,雖然國喪未過,東南危急,但新君嗣位,恭王當權,頗有一番作爲,所以人心相當振奮,急景凋年,家家忙碌的“年味”,依然甚濃。在宮裡,上自兩宮太后,下到太監宮女,回想去年逃難在熱河,過的那個冰清鬼冷的年,都不免悲喜交雜,感慨叢生。爲了補償去年的不足,大家對即將來臨的這個年,格外重視。兩宮太后特別找了敬事房的總管太監來問,過年該有些什麼例行的故事儀節,以及對內對外的恩賞,好早早預備。

歲尾年頭的儀節恩賞,花樣甚多,但大行皇帝之喪,百日雖過,飲宴作樂,卻須三年以後,所以那許多花樣,幾乎完全用不上。慈禧太后自然覺得掃興,好在她最近事事如意,所以興致依然極好,只是膝下不免寂寞,不由得又想到恭王的女兒。

對大格格爲公主這件事,她是早經決定,要跟慈安太后商量的,但這話卻不知如何開端來談。如果她表示願意撫養大格格,以忠厚的慈安太后,一定欣然贊成,那也就無所謂商量了。要商量的是,如何談得慈安的同意,假借大行皇帝生面的意思來下諭旨,這樣不但對恭王來說,比較冠冕堂皇,同時她也可以避免給人這樣一個印象,以爲她與麗貴太妃不睦,故意把大格格召入宮中來對抗大公主。

想來想去,仍然得在恭王身上打主意,爲了籠絡恭王,給大格格一個公主的名義,這話原不妨跟慈安太后直說,但因爲最近提拔吳棠,恭王特別表示支持,她怕慈安太后以爲她是投桃報李,所以又有顧忌。

幾次試探,話快說到正題上,那最要緊的一句,她總覺得難以出口,慈安太后雖然老實,畢竟朝夕相處,對於她的性情已有了解,看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欲言又止,終於忍不住要追問了。

“妹妹,”她很懇切地,“你心裡似乎有什麼爲難似地?”

由她先問,慈禧太后使易於啓齒了,“我在想,”她微蹙着,慢吞吞地說:“六爺辦事也很難的,咱們還得幫着他一點兒。”

“是啊!可怎麼幫他呢?”

“無非讓大家知道,咱們信任他。”

“這……,”慈安太后有些弄不明白了,“原來就挺信任的嘛!”

“要不斷把這番意思顯出來纔好。”慈禧太后急轉直下地說,“給他差使,給他恩典,不就把咱們信任的意思顯出來了。”

“我懂了。”慈安太后老實問道:“你說吧!也快過年了,是得給他一點兒什麼?”

“我覺得爲難的就是在這兒。也不能光說六爺一個人有功勞,要給差使、恩典,就得全給,”說到這裡,慈禧太后裝出突然有了好主意的神情,“咱們照雍正爺的辦法好不好?”

“你先說說,那是什麼辦法?”

“雍正爺常把他那些侄女兒封做公主,養在宮裡。六爺的那個大格格,那天你也看見了,挺懂事的,咱們也賞她一個‘固倫公主’吧!”

“嗯。”慈安太后想了一會答道,“就是公主吧!”

這是不贊成用“固倫”的封號,中宮之女才封做“固倫公主”,慈安太后是怕麗貴太妃心裡不快,所以如此。當然,慈禧太后是明白的,心裡在想,一步一步來也好,於是點點頭表示聽從。

於是把敬事房總管太監史進忠傳了進來,由慈安太后吩咐:“六爺府裡的大格格,以後稱爲公主。”

此事大家早有所聞,所以史進忠並不覺得驚訝,但公主是什麼公主?“固倫公主”還是“和碩公主”?月例供給是不一樣的,這非問清楚不可。

“是!”史進忠緊接着便問:“每月的月例多少?請旨。”

“大公主多少?”

“每月二十兩。”

“那也是二十兩。”慈安太后又說:“每個月寫月例摺子,寫在大公主後面。”

這就把大格格的身分確定了。史進忠領旨出來,一面派人通知各宮,讓大家知道,新添了一位公主,一面親自到恭王府去傳報喜信。

恭王正好在府裡,聽說敬事房總管太監來傳旨,立刻換了冠服,出廳迎接。史進忠先迎面請了個安,滿面浮笑地高聲稱賀:“六爺大喜!上頭有恩命。”

等他一站起,兩個人易位而處,史進忠走到上首傳懿旨,恭王在下面跪着聽。這一下,府裡上上下下,奔走相告,職位高的王府屬吏和管家,紛紛向上房集中,一則探聽詳情,再則要向恭王和福晉道賀。

恭王福晉到底出身不同,遇到這種事,十分沉着,明知千真萬確,卻說茫然不知,要“等王爺進來,問一問明白”。

恭王犒賞了史進忠,回到上房,大家迎了上去,就在廊上庭前,請安賀喜,等站起身來,才發覺恭王面無喜色,不但沒有喜色,而且深爲不樂。這神情令人奇怪,但誰也不敢動問,只自己知趣,悄悄地都退了下去。

“宮裡來人怎麼說呀?”等丫頭一掀開門簾,恭王福晉站起身來問。

“只有口傳的諭旨,說是稱爲公主。而且是‘東邊’當面交代的。”恭王搖搖頭說,“反正大妞不是咱們的了。”

“唉!”恭王福晉七分悲傷,三分歡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裡是怎麼個滋味。

夫婦倆默然相對,都在想着,出了一位公主,不知會替府裡帶來什麼影響和變化?就這時聽得垂花門外有人“六爺、六爺”地一路喊了進來,聽聲音是寶鋆。

寶鋆與恭王交情特厚,厚到無話不談,厚到內眷不避。所以等他一到上房,恭王夫婦雙雙迎了出來,看他的臉色,便知已經得到消息了。

“可不準說一句討人厭的話!”恭王不等他開口,先迎頭一攔,“要不然,今晚上別想吃我的銀魚火鍋。”

寶鋆愕然,“六奶奶,”他轉臉來問,“怎麼啦?”

“你也是有兒女的人,六爺的心情,難道你還猜不着?”

“原來捨不得大妞。啊!”寶鋆趕快自己更正,“從這會兒起,再不準這麼稱呼了。這……,”他又正一正臉色,低聲說道:“不管怎麼樣,總是件大喜之事。自己心裡再委屈、再捨不得,上頭的面子,不能不顧。一會兒就有賀客來,可不能不用笑臉敷衍。”

“佩蘅這話很實在。”恭王福晉也說,“六爺,你得聽他的。”

愛妻好友都這樣規勸,恭王總算抑制着自己,擺出了笑臉。果然,不過片刻工夫,賀客盈門,有些投刺,有些登了門簿,有些可由門客代見,有些則必須親自接見,依照王府的儀制和交情的深淺,視來客的身分,作不同的處理。在恭王自己接見的賀客中,有人說要請大格格出來,以公主的身分,接受叩賀,這原是足尺加二的趨奉,但正如俗語所說的,“馬屁拍在馬腳上”,惹得恭王大爲不悅。

“算了吧!”他冷冷地答道,“本朝沒有外官見后妃公主的禮節。

這一下,碰了釘子的那人,自然面子上很難看,旁人也覺得好生沒趣,心裡都在奇怪,這樣的榮寵,何以恭王會有此態度?

他是被提醒了,那份不快,也只有在最親密的人面前,才肯透露。這天晚上他留下寶鋆、文祥和朱學勤等人吃銀魚火鍋,有了酒意,一泄牢騷,自嘲似地說:“人家是母以子貴,我是父以女賤,這不是笑話嗎?”

“母以子貴”自然是指慈禧太后,“父以女賤”是說他自己,然而又何致於如此呢?

看到大家困惑的眼色,恭王便作解釋:“本來我是一家之主,現在憑空又出來一個主兒,我倒又不明白了,我跟大妞,到底是怎麼回事呀?將來她從宮裡回來,我可是還要開中門迎接?”

這一問,把大家都考住了,而且引出了另一個疑問,“咱們的這位公主,照規矩說,應該跟麗貴太妃生的大公主不一樣吧?”寶鋆看着朱學勤問,“修伯,你說是不是呢?”

朱學勤想了想答道:“原來的定製,中宮出者,封爲固倫公主,妃嬪所出,以及王女撫育宮中的,封爲和碩公主。不過到了雍正年間就不同了。”

“怎麼不同?”寶鋆急急問道,“舉例以明之!”

“世祖第五子,封號也是恭親王,他的大格格育於宮中,初封和碩純禧公主,雍正元年進封固倫純禧公主。這就是一個先例。”

“有先例就好辦了!”寶鋆胸有成竹地說。

文祥點點頭,恭王也不作聲。他也是個爭強好勝的人,大格格既然要被封爲公主,就應該是一個固倫公主。

於是在寶鋆的安排,以及經過恭王的一番謙辭之後,明降諭旨:

“軍機大臣奉慈安皇太后、慈禧皇太后懿旨:恭親王之女,聰慧軼羣,爲文宗顯皇帝最所鍾愛,屢欲撫養宮中,晉封公主,聖意肫肫,言猶在耳。自應仰體聖心,用沛特恩,着即晉封爲固倫公主,以示優眷。”

也就在這一天,大格格被迎進宮去,由慈禧太后親自撫養。

這樣平白地添了一位公主,在宮中是一件大事,在外界卻不甚關心,這時大家所注意的是各省巡撫的大調動。首先是江西籍的三個御史,連名彈劾江西巡撫毓科信任門丁書辦,營私舞弊,擅作威福,對於軍務,一籌莫展。原奏交江西學政查復,大致屬實,於是毓科象王夢齡一樣,內調降職。遺缺由江西臬司沈葆楨升任,他是林則徐的女婿,由翰林外放江西吉安知府,升九江道,升臬臺,現在再升巡撫,頗有政聲,所以這樣子扶搖直上,倒確有激勵人心的作用。

另外一個名父之子的翁同書,算是從壽州逃出來一條命,但一到京的第二天,就被拿交刑部治罪,安徽巡撫由湖北巡撫李績宜調任。又因爲湖南巡撫嚴樹森與團練大臣毛昶熙不和,所以把他調到湖北當巡撫,河南巡撫由一個有軍功的鄧元善調升。同樣地,貴州督糧道韓超,也是由於軍功,升任巡撫。

這一番部署剛定,接到江蘇巡撫薛煥奏報,杭州淪陷。這個東南的名城,被圍已久,城中缺糧,餓死了三萬多人。巡撫王有齡原來奏請以湘軍李元度爲臬司,在湖南募了八千人來援救,但由江西到浙東,在龍遊這個地方,被洪軍擋住了。等到紹興寧波一失,形勢益發危急,苦苦撐持到十一月底。唯一的一支援軍,曾建奇功的提督張玉良,打到杭州城下,力戰陣亡,於是軍心越發渙散。終於在十一月底,爲李秀成用雲梯上城,攻破了一個缺口,官軍頓時潰散,提督饒廷選,巷戰而死。

由於兩江總督何桂清的先例在,浙江的文武大員,不敢偷生,巡撫王有齡,服毒不死,自縊在大堂暖閣中,此外學政張錫庚、總兵文瑞、藩司麟趾、臬司寧曾綸、督糧道暹福、仁和知縣吳保豐,亦都赴義。縉紳之家,爲免於洪軍的凌辱,上吊跳井的,不計其數。

這時築在西湖邊的滿城,還未淪陷,駐防的旗兵,精壯的大都已經傷亡,將軍瑞昌憂憤成疾。李秀成進了城,派人勸他投降,瑞昌不肯,集合八旗將校,誓死報答朝廷,家家都置備了火藥,到這時瑞昌首先舉火,接着東也爆炸,西也火起,包括副都統關福、江蘇督糧道赫特赫納在內,旗人男女老少死了四千多人。

這個消息一到京城,震動了朝野。王有齡是何桂清所識拔的人,平日官聲不佳,浙江籍的京官,對他多無好感,參他已不止一次,因而得了革職留任的處分。但見危授命,一殉了節就不同了,浙江的京官,特別是軍機章京朱學勤、許庚身那些浙江人,格外幫他的忙,從中斡旋,卹典甚厚,一切處分,自然悉行開復,諡“壯愍”入祀京師賢良祠,等杭州收復後,建立專祠,他是福建人,所以在原籍亦準建祠。

瑞昌的卹典,更爲優厚,追贈太子太保,一等輕車都尉,諡“忠壯”,入祀京師賢良祠,在浙江建立專祠。這因爲瑞昌不但替旗人掙了面子,而且由於他姓鈕祜祿,隸鑲黃旗,與慈安太后算是同宗,所以特加撫卹。又過了幾天,杭州淪陷的詳細情形,經由公私的途徑,傳到京城,據說瑞昌的一個姨太太,當城破之日,帶了兩個數歲的兒子,雜在難民叢中,走得不知去向。這件事讓慈禧太后知道了,特地吩咐恭王,設法把瑞昌的那兩個名叫緒成、緒恩的小兒子找回來,好承襲那一等輕車都尉的世職。

除此以外,恭王又奏請兩宮太后降旨,豁免蘇、浙、皖三省明年的錢糧。短短兩個多月的工夫,朝廷的舉措,處處顯得賞罰分明、恩威並用,所以杭州的淪陷,六十萬生靈塗炭,反替朝野上下,帶來了一片自我激勵的新氣象。儘管浙江全省只剩下了湖州和衢州兩座孤城,但大家都相信那個“身無半畝、心憂天下”的新任浙江巡撫左宗棠,能夠把李秀成攆出杭州。

在這樣的氣氛之下,對於翁家來說,相當不利。爲了翁同書的被拿交刑部,剛剛起復,精力衰邁的翁心存,憂急成病,翁同龢的孝悌是有名的,自然要爲老兄全力奔走。但翁家父子都講究敦品勵學,以氣節自命,遇到這種家難,正是考驗涵養的時候,所以不但不能求助於那些大老,而且還要對慰問的親友,表示出“橫逆之來,泰然處之”的態度。象翁同書本人,對於處置苗沛霖的叛亂,就只有這麼一句話:“其中難處,非局外人所能想象。”以示不願多辯,聽天由命。

這叫翁同龢就格外爲難了。

幸好有個朱學勤。翁同龢跟他換帖雖只半年,到底算是手足,可以無話不談。朱學勤先把曾國藩參劾翁同書的原奏抄了出來,一看便知棘手!參翁同書對苗沛霖的處置失當,是可以分辯的,參他安徽兩次失守,身爲巡撫,不能殉節,這個罪名便無閃轉騰挪的餘地了。

“奈何責人以必死!”翁同龢憂心如搗地說,“地方官雖說守土有責,不過書生典兵,到底與武官不同的噢!”

“話是不錯,”朱學勤說了這一句,便不肯再往下說了。湘軍將領,十九是書生,都照此看法,就不用拚死命打仗了。

“總得仰仗大力,想個轉圜的辦法纔好。”

“這急不得!”朱學勤沉吟着笑道:“時候趕得不巧,朝廷方在激勵忠義,偏偏遇到這個罪名!總要等何根雲的案子辦完了,纔有措手之處。”

何根雲就是何桂清,有旨令曾國藩捉拿,解送到京,此刻已在上海被捕,正在來京途中。

“何根雲的事很麻煩,”朱學勤又說,“趙蓉公的態度可慮。”

趙蓉公是指刑部尚書趙光,翁同龢知道這位老師的脾氣,急急問道:“蓉公如何?”

“他已經有話了,‘不殺何桂清,何以謝江南百萬生靈!’”

一聽這話,翁同龢急得手足冰冷。何桂清如果砍腦袋,他三哥翁同書的性命可也就難保了。

手足情深,在此生死關頭,翁同龢失去了平日那種雍容儒雅的丰神,急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好半天才說了句:

“無論如何要替他想一條生路。”

“那自然。”朱學勤撫着他的肩說,“事緩則圓,辦法總有的。”

以目前來說,當然先從刑部下手,但翁同書原是封疆大吏的身分,拿問定罪,照例要派大臣會同議處。這樣的案子,歸刑部秋審處主辦,那裡的司官一共八個,是刑部各清吏司中特別選拔出來的幹員,律例透熟,問案精明,他們自視極高,別人亦望之儼然,號稱爲“八大聖人”,不容易說得進話去。因此,目前要想從刑部去疏通,是白費心機的。

翁同龢轉念到此,越發焦急,朱學勤心有不忍,便拍胸安慰他說:“叔平,你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決無死罪!”

“怎麼?”翁同龢見有轉機,急忙追問:“何以有此把握?

你看,將來會定個什麼罪?何根雲呢?他又如何?”

這一連串的疑問,讓朱學勤無從答起,定一定神說:“你先得要沉住氣。老實說吧,會議定罪,依律辦理,論斬是一定的。不過,何根雲難逃一死,令兄一定有辦法保全,上頭一定會有恩命。”

於是他透露了一個消息,皇帝上學,還要加派師傅,這件大事,恭王與兩宮太后已經商議過好幾次,慈安太后遵照先帝的意旨,頗有主張,要起用老成宿望、品格方正的大臣授讀,已經定了三個人,除掉早有所聞的倭仁以外,另外兩個是祁嶲藻和翁心存。這樣,上面自然會看在師傅的情面上,加恩赦免翁同書的死罪。

翁同龢聽清了這番原委,亦喜亦憂,喜的是長兄已有生路,憂的是老父年邁多病,而當師傅要每天入直,不堪勞累,只怕病上加病。

果然,不久就有明發上諭,皇帝定於同治元年二月十二入學,特開弘德殿爲書房,派祁嶲藻、翁心存、倭仁、李鴻藻爲師傅。翁心存早就當過上書房的師傅,“老五太爺”惠親王、恭王、鐘王都跟他讀過書,於今精力衰邁,難當啓沃聖聰的重任,原可以具疏力辭,但爲了兒子的性命,只好賣老命了。

對於皇帝的上學,兩宮太后和近支親貴,無不重視其事。大清朝的皇祚,到了一脈單傳的地步。目前雖由兩宮垂簾,親王聽政,可以把大局撐住,但成年親政,大權獨掌,皇朝的興廢,都落在眼前這位七歲的小皇帝身上,如果典學有成,擔當得了大任,那是祖宗有靈,臣民有福,否則,後果就不堪設想了。爲了這個緣故,兩宮太后特地召見親貴,共同商定,派惠親王照料弘德殿,由惠親王的小兒子奕詳伴讀。

皇子上學之處稱爲“上書房”,兄弟叔侄都是同窗,小皇帝典學,特開一殿,“伴讀”是罕有的榮典。但這個榮典實在是受罪,名爲同窗,身分不同,禮節繁瑣,拘束極嚴,這還不去說它,最受委屈的是要替小皇帝代受責罰。譬如說,小皇帝忘了萬乘之尊,大起童心,嬉笑頑皮,或者不肯用功,認不出字,背不出書,師傅不便訓斥皇帝,就指槐罵桑,拿伴讀做個取瑟而歌的榜樣,所以常常有無妄之災。如今惠親王照料弘德殿,監督皇帝的課業,用奕詳來伴讀,父親罵兒子,可以無所顧忌,使得小皇帝更有警惕的作用。當然,這樣子在奕詳是犧牲,而此犧牲是有好處的,將來皇帝親政,想到當年同窗之雅,池魚之殃,對於奕詳一定會有分外的優遇。

此外又定了十五條皇帝上學的章程,由惠親王當面呈遞兩宮太后,第一條就規定,皇帝每日上書房,“先拉弓,次習蒙古話,讀清書,後讀漢書”,慈安太后一聽就皺了眉,“到底才六歲。”她問:“功課是不是太重了一點兒?”

“上書房的規矩,幾百年來都是如此。”

一提傳統的規矩,她不便公然反對,同時心裡雖不以爲然,卻以拙於詞令,不知如何表達,所以不再作聲。“這還是一半功課”。”惠親王面色凝重,略略提高了聲音說,“臣奉旨常川照料弘德殿,責任甚重,如履薄冰,求兩位太后,對皇帝嚴加督責,庶幾聖德日進,典學有成,不負列祖列宗和先帝在天的期望。”

“五叔說得是!”慈禧太后答道,“‘玉不琢,不成器’,將來也要五叔多多費心。”

“臣一定盡心盡力。”惠親王略停一停,接着又說:“臣聽說皇帝左右的小太監,舉止不甚莊重,請加裁抑!”

兩宮太后相互望了一眼,都有詫異之色,然後慈禧太后點點頭:“我知道了。我會辦!”

於是當天就把張文亮找了來,細問究竟。十幾歲的小太監陪着皇帝玩兒,又是在大正月裡,自然不免放縱。張文亮老實承認了,慈禧太后倒寬恕了他,只吩咐:“皇帝該收收心上學了,不準那些小太監哄着皇帝淘氣!”

有此懿旨,大家格外當心。那些小太監更嚇得一步不敢亂走,這一來,宮中越顯得寂寞,反不如民間過年,老少團聚,親友往還,是一片熱鬧歡樂的景象。

“紅牆綠瓦黑陰溝”的宮裡,體制尊嚴,行動謹慎,往往咫尺之遙,不相往還。各宮妃嬪,讓有常相聚晤的機會,而以太后之尊,高高在上,自然而然成了離羣索居,所以每到宮門下鑰,慈禧太后便愁着不知如何度過漫漫長夜?

自從恭王的大格格進宮以後,她總算有了個承歡膝下的女兒。但天黑以後不久,“精奇媽媽”就得把她帶走,這時的慈禧太后,便只有在燈下借三十二張牙牌打發時間,過不盡的“五關”,問不完的“神數”!

夜深人靜,在清脆的牙牌與紅木桌面的碰擊聲中,思緒不由得就奔馳了,她又體味到了這牌聲中的寂寞淒涼。十幾年前長江夜泊,煙水茫茫,看不出這一家的前途是個什麼樣子?孤燈午夜,一遍遍問“牙牌神數”,“上上”課中,何嘗指點得出今日貴爲以天下養的太后?意識到此,便對那三十二張細工精鏤,用紅綠玉石鑲嵌的名貴玉牌,興致索然了。

但是,是太后又如何?她推開了牙牌在想,天下可有不是寡婦的太后?想來想去,只有一種情形之下才有,天下不是承自父皇,而是自己打出來的,那時母親被尊爲太后。父親……,還是不對!兒子打下了天下,如果父親健在,自然先讓父親做皇帝,就象唐太宗那樣。天下沒有不是寡婦的太后,但爲什麼大家總是羨慕太后的尊貴,沒有一個人想到寡婦的苦楚,尤其是一位三十歲的太后?

年輕喪夫,撫孤守節的寡婦,到了六七十歲,還有地方官爲她旌表,奉旨建造貞節牌坊,總算那份一夜一夜熬過來的苦楚還有人知道。但是年輕的太后,那怕再守六七十年,孫子都做了皇帝,自己成了太皇太后,也不會有人說一句:這幾十年的守節,不容易啊!

什麼太后!她對這個天下第一的尊銜,十分厭惡。於是她羨慕她的妹妹,更羨慕恭王福晉,嫁了那樣一個英氣逼人,富貴雙全的夫婿,才真是前世修來的福。

這樣想着,心裡辣,亂糟糟地十分難受,她急於要找件事來排遣。把頭一扭過來,立刻就找到了,那黃匣子裡的奏章,是足可以使她忘掉一切的。

除了隨時進呈的緊急軍報以外,過年的黃匣子裡,不會有什麼比較重要的章奏,大都是各省督撫、欽差所上的賀年的摺子。反正無事,她把坐更的小安子傳了進來,掌燈調朱,親自動筆,批一個“安”字,只有曾國藩的摺子例外,“安”字以外,另外加了兩個字:“卿安”。這是多少年來傳下來的慣例,對倚爲柱石的大臣,皇帝在請安折上該加批這兩個字。

慈禧太后早就把這個籠絡臣下的方法學會了。

還有個請安摺子,附了一個“夾片”,這卻頗費她的考慮。

摺子是三等承恩公照祥所上,他是慈禧太后的胞弟。早死的惠徵原以妃父的資格,被追封爲“承恩侯”,自從懿貴妃成了慈禧太后,惠徵照例晉封爲“三等承恩公”,他的長子照祥,原來襲侯,這一下便也升了爵等。同時也得了個閒差使,被授爲“散秩大臣”。他在夾片中陳奏,希望慈禧太后能臨幸母家,同時表明,這是他的母親,也是慈禧太后的母親的意思。

自從回京以後,慈禧太后見過她母親一次,是接到宮裡來見面的。慈禧太后不願回孃家,至少在眼前是如此,因爲她的孃家不是什麼壯麗的王公第宅。

慈禧太后的孃家住在朝陽門內方家園,那還是她曾祖父手裡置的產業,格局本來就不大,加以幾十年下來,已相當破敗。自從她生子被冊立爲妃,妹妹又被指婚爲醇王福晉,姊妹倆飛上枝頭作鳳凰,光大門楣,也不過表面上稍稍改觀,裡面大致如舊。遭遇的時世不好,加以肅順的裁抑,連月例銀子都時常打折扣,自然無法顧到孃家。醇王雖然分了府,所得的賞賜不多,對岳家縱有津貼也有限,所以方家園的老宅,一直不能翻修改建。好面子的慈禧太后,因而不願臨幸母家。

但這不是說她不孝順母親,不照料胞弟,相反的,她倒是最重親情的,同時旗人家的長女,對處理家務負有較大的權柄和責任,也是一種傳統。自從成爲太后,在熱河密謀打倒肅順那時起,她更感到有沒有自己人做幫手,關係極大,所以也曾不止一次地打算,想把她的兩個弟弟照祥和桂祥提拔起來。無奈這一雙兄弟,資質不佳,而且年幼喪父,家道中落,書也不曾念好,實在難當重任,爲了這一點,她越發不願回母家,省得見了這兩個弟弟生氣。

於是,她想了一會喊道:“小安子!”

“奴才在這兒。”小安子趕緊湊到她身旁,躬身答應。

“明兒你到方家園去一趟。”

“是”小安子做出一臉孺慕恭敬的神色,“我也正想念着‘皇老太太’,要給她老人家去拜年請安。”旗人稱祖母爲太太,”皇老太太”是大家給慈禧太后母親所加的特殊尊稱。

她沒有理他的話,只管自己吩咐:“你跟皇老太太說,我過幾天,挑暖和天氣,接她到宮裡來。”

“是!”小安子自己跟自己商量似地,“可得捎點兒什麼好吃的東西,孝敬皇老太太。”

“你把吉林將軍進的那盒人蔘,帶了去。”

他答應一聲,眼睛望着她,彷彿意有不足,還要討點什麼。

慈禧太后自然也不僅止於給一盒人蔘。她慢慢站起身來,走入套間,叫兩名宮女打開一口箱子,把頒大行皇帝遺念時,順手留了下來的一些珍玩,挑了幾樣,用只裝奇南香手串的錫盒子裝好,另外取了些貢緞衣料,又是用自己月例銀子叫小安子到內務府去換來的一百兩金葉子,一起紮成一個包裹叫小安子明天送回方家園。

“跟主子請旨,”小安子又問:“見了照公爺,可有什麼話說?”

聽這一句,慈禧太后的臉色便顯得很威嚴了:“你告訴他,說我說的,叫他好好當差,散秩大臣也有班兒,輪到班兒,早早進宮,別老躲在屋裡抽大煙!”

“是了。”

於是第二天一早,小安子到敬事房回明原由,領了牌子,提着那個包裹出東華門,到了方家園的照公府。

他是最受照祥一家歡迎的客人,因爲每一次來,都不會是空手。

因此,大家的眼光,都落在他手裡所提的包裹上,尤其是桂祥,巴不得能把包裹接了過來,但小安子不肯輕易脫手,他知道這位桂二爺不成材,東西到了他手裡,先藏起一部分,將來對不上數,慈禧太后會疑心自己吞沒,那可是辯不清的冤枉。

直待見了“皇老太太”,請過安,拜過年,他才當着大家的面,把包裹解開,一樣樣清清楚楚地點交。這一次的贈賜比平日豐厚,照祥得到消息,趕快丟下鴉片煙槍,來到他母親那裡,等着好分東西,但表面上卻只說是打聽他所上的那個“夾片”,看慈禧太后如何批示?

“太后說了,近來忙得很,抽不出工夫回來。太后也挺想念皇老太太的,等過些日子,天兒暖和了,讓我來接皇老太太到宮裡玩兒。”小安子添枝加葉地說。

“她的胃氣,好得多了吧?”皇老太太問。

“好得多了,”小安子說,“從前是叫肅順氣的。現在好了,誰敢惹太后生氣?敢情是不要腦袋了!”

這一說照祥和桂祥都肅然動容,心中異常關切。他們都有個必須追根問底,求得確切答案的疑問,苦於無人可以求教,現在有了!

於是照祥問道:“小安子,我要問你句話。”

“是!照公爺,你請吩咐吧。”

照祥看看屋裡沒有外人,便毫無顧忌地說:“現在到底是誰掌權?是太后,還是恭王?”

“自然是太后。”小安子毫不遲疑地回答:“大大小小的事兒,全是咱們太后一個人拿主意。每天養心殿召見,咱們太后怎麼說,恭王怎麼辦。不過,恭王是立了大功的人,上頭很看得起他,他說的話,太后總是聽的。”

照祥弟兄又驚又喜,對望着要笑不笑,好半天說不出話。

小安子爲了要證明他的話不錯,隨又舉例:“不說別人,就說那位吳大人,原來是個道臺,只憑咱們太后一句話,當上了江蘇藩臺,兼漕運總督,地方官都讓他保薦。想想,咱們太后手裡是多大的權柄?”

這一說,惹起了皇老太太的感傷,心裡又甜又酸,不由得嘆了口氣說:“真想不到!”

這是說真想不到有此一天!小安子也約略知道,這一家當年曾受過吳棠的大恩,卻不知其詳,在宮裡無從打聽,眼前倒是問個明白的好機會。但他不敢,慈禧太后的脾氣,最恨人提她那些沒面子的事,只爲一時好奇,惹出禍事來,可有些犯不上,所以話到口邊,又咽了下去。

這時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的桂祥,可忍不住了,悄悄招一招手說:“小安子,你到我這兒來,我有樣小玩意給你看!”

小安子信以爲真,興沖沖地跟了出去,走到垂花門外,四下無人,桂祥站住了腳,給他作了個大揖。

“怎麼啦?桂二爺!”小安子慌忙拉着他的手問。

“我有一肚子的委屈,非跟你說說不可。”

一聽這話,小安子嚇一大跳,莫非他們弟兄鬧家務,要別人來排解,或者評斷是非?這是個絕大的麻煩,而且有慈禧太后在上面,萬不能插手!否則怕連性命都不保。

因此,他急忙退後一步,亂搖着雙手。

“桂二爺!”他神色凜然地說,“咱們把話說在頭裡,但凡我能效勞,湯裡來,火裡去,憑桂二爺你一句話,小安子不含糊,要是我管不了,不該管的事兒,那……。”他使勁搖着頭:“我怕!我還留着我的腦袋吃飯哪!”

“噯!”桂祥有些啼笑皆非,“你想到那兒去了?我怎麼能害你掉腦袋?”

“那,桂二爺,你有什麼吩咐呢?”

“我託你在太后面前說一句話。”

“說誰啊,說照公爺?”

“不是!我說他幹什麼?我自己顧自己還顧不過來呢。”這一下小安子明白了,是桂祥自己有所請求,“這好辦!”

他點點頭,“你說吧!”

爲了有求於小安子,桂祥把稱呼都改了,“好兄弟,”他說,“你不知道我的委屈,我們家大爺,襲了爵,也還得了個散秩大臣,我哪,什麼也沒有。”

“我懂了。桂二爺,你是想求太后賞個差使。”

“一點都不錯。”桂祥面有怨色,口中也有了怨言,“你看咱們太后,連吳棠都照應了,就是不照應同胞兄弟,老說我沒有能耐。不錯,我也知道我沒有能耐,可是,請問,咱們那位七王爺,又有什麼能耐?結結巴巴,連句整話都說不上來,又是都統,又是御前大臣,又是領侍衛內大臣,年下又派了管神機營,差使一大堆,這憑的什麼?”

當然是憑的皇子的身分!小安子不願去駁桂祥,但也不敢順着他的嘴說,怕傳到醇王耳朵裡,諸多未便,所以笑笑不答。

“再說,恭王的兒子載澂,不滿十歲的孩子,年初二賞了三眼花翎,這又憑什麼?還不是憑上頭的恩典嗎?好兄弟,”桂祥撫着小安子的肩說,“人比人,氣死人!你說,我委屈不委屈?”

“嗯,嗯!”小安子勸他:“桂二爺,你也不必發牢騷,平白得罪人,何必呢?你就乾脆說吧,想要個什麼差使?”

“大的我幹不了,小的我不幹,就象我家老爺子生前那樣,來個道臺吧!”

“好,我跟太后去說。”

“慢着!我的意思是把粵海關道給我。”說到這裡,桂祥又是兜頭一揖:“好兄弟,這話全看你怎麼說了!”

小安子慌忙避開。桂祥所求太奢,不知道能不能如願?所以這樣答道:“桂二爺,話呢,我一定給你帶到。成不成,那全得看太后的意思。成了最好,一有消息,我馬上來給你道喜,萬一不成,你可別怨我。”

“當然,當然。我就重重拜託了!”

小安子倒真是不負所托,回到宮裡,挑慈禧太后高興的時候,把桂祥的要求,很婉轉地說了出來。

慈禧太后只是聽看,什麼表示也沒有,小安子等了一會,不見動靜,便又小聲說道:“桂二爺讓我務必跟主子討句回話……。”

話猶未完,她一口唾沫吐在小安子臉上:“他在做夢,你也沒有睡醒嗎?”

小安子不曾想到碰這麼大一個釘子。被唾了還不敢擦臉,自己打着自己嘴巴說:“奴才該死!”

“你以後少管這種閒事。”

“是,奴才再也下敢了。”

過了幾天,風日晴和,慈禧太后派小安子去接她母親進宮,一到方家園,桂祥趕緊把他拖到一邊,探問消息。小安子不願說那遭了痛斥的話,同時心裡也有股怨氣要發泄,便起了個作弄桂祥的心思。

“好教桂二爺放心!”他裝得極其認真的樣子,“我把你的話一說,太后直點頭,雖沒有沒什麼,那意思是千肯萬肯了!本來嘛,肥水不落外人田,有好缺,不給自己親兄弟,給誰啊?我看哪,今兒個老太太進宮,跟太后再提一句,明兒個太后就會交代恭王,馬上降旨。桂二爺,你就等着召見吧!”

吃了這個空心湯圓,桂祥喜心翻倒,當時謝了又謝,便要向他母親去說。小安子卻又一把把他拉住了。

“桂二爺!”他說:“太后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宮裡的事兒不管大小,不願意叫人到外面去說,所以我剛纔跟你說的那一番話,千萬擱在肚子裡,連老太太那兒都得瞞着。要不然太后一生氣,我捱罵倒是小事,說不定你那個事兒就有變化,把只煮熟了的鴨子給飛了,多冤哪!”

“不錯,不錯,你放心!”桂祥深深受教,“這件事兒,就你知我知。等旨意下來,我好好謝你。”

於是皇老太太這一天進了宮,等母女相會,談論家常時,她把桂祥的希望又提了一遍。

對待母親,慈禧太后自然要把不能允許桂祥的原因說出來,“唉!”她嘆口氣,“老二怎麼這麼不懂事呢?打長毛的軍餉,一半出在粵海關,那個差使不好當!就算我願意派他,恭王也不會答應。”

皇老太太一聽這話,涼了半截,好半天才說了句:“不是說,大小事兒都是你拿主意嗎?敢情,權柄不在你手裡?”

“話不是這麼說。我有我的難處。”

“凡事能夠自己拿主意,就沒有什麼爲難的了!”

這句話爲慈禧太后帶來了很大的刺激,但也是一種警惕和啓示。她遇到這樣的關於個人利害得失的權力的爭取,常能出以極冷靜的態度,一個人關起房門來,一想就是好半天。

俗語說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這三個多月,裡裡外外的大小官員,調動得不少,除了吳棠以外,她要問一問自己,究竟那些人算是自己所派的?凡有缺出來,首先要給在前方打仗的武將,那些早就“記名”的,遇缺即補,毫無變通的餘地。

其次要酬庸這一次政變立了功的。再下來爲了安定政局,調和各方,不得不安插一些舉足輕重的人物,這三類人,慈禧太后覺得軍機處所開的放缺的名單沒有錯。但也有些人,只是出於恭王的提攜,桂良因爲是他的老丈人,才進了軍機,雖是彰明較著的事實,到底資格是夠了。文祥是恭王一派,不過正直幹練,也還說得過去,象寶鋆,爲先帝所痛恨,由內務府大臣降爲五品頂戴,以觀後效的人,如今不僅開復了一切處分,而且入直軍機,這不是恭王徇私是什麼?甚至連麟魁因爲是寶鋆的堂兄,也當上了協辦大學士。照這樣一看,自己與恭王來比,到底權在誰的手裡?連三歲小孩都明白。

想到這裡,慈禧太后心裡十分不舒服,同時也隱隱然有所恐懼,肅順的記憶猶新,不可使恭王成爲肅順第二!果然有此一天,那情形就決不能與肅順相比,近支親王,地位不同,滿朝親營,處境不同,肅順有的弱點,恭王沒有,而自己呢?從前可以利用恭王來打倒肅順,將來又可以利用誰來制抑恭王?

老七如何?她這樣自問。細想一想,醇王庸懦,而且關係不同,把他培植起來,一定會感恩圖報,忠於自己,但只可利用他來掣恭王的肘,要讓他與恭王正面爲敵,他決不是對手。

看來還要靠自己。垂簾之局,眼前是勉強成立了,但“祖宗家法”四個字是個隱憂,一旦鬧翻了,恭王有這頂大帽子可以利用,不可不防。

這是過慮了!她想,已成之局,要推翻是不容易的,不過恭王可以把垂簾聽政,弄成有名無實。慈禧太后想起在熱河時,肅順決意“擱車”的那一幕,至今猶有餘悸。旨意必須經過軍機處,與當時必須經過顧命大臣頒行天下,道理是一樣的,倘或恭王跋扈不臣,仿照當時肅順的手法,施行封鎖,那就除了屈服以外,再無別的路可走。

決不能有這麼一天!她這樣對自己說。但是,照現在的情形下去,大權將全歸於恭王,內有滿漢大臣的支持,外有督撫節鎮的聲援,而且洋人都很買他的帳,時勢迫人,說不定有一天,他會自然而然地起了做皇帝的念頭。

她不願意這樣想,而又不能不這樣想。這使得她很痛苦,把玩着那枚“同道堂”的圖章,心裡有着無限的感慨,共患難的時候,倒還有“同道”,共安樂就要爭權利了。

恭王應該是這樣的人,因爲她自己知道,她就是這樣的人。權柄不可平分,也不能平分,總有一個人多些,一個人少些。現在,是恭王多些,不過還不要緊,幸虧自己發覺得早,從此刻開始就下工夫,一步一步,總有一天可以把這個劣勢扭轉過來。

“朝廷政柄操之自上,非臣下所得而專,我朝君臣之分極嚴,尤非前朝可比。”她默唸着勝保的奏疏,在心中自語:

“同道’難得,‘同治’難能!”

第四一章第六九章第七九章第四二章第四三章第六章第四四章第四一章第十六章第五七章第三十一章第五一章第六章第八一章第五十章第九八章第九章第九五章第二十三章第五五章第六八章第二十章第三十二章第五二章第三章第四七章第七二章第三九章第一○七章第二十八章第九六章第四章第七章第六一章第五七章第二十七章第二十四章第七四章第七十章第七九章第一○六章第七一章第五一章第五七章第七三章第二十一章第八五章第七八章第一○五章第七八章第十二章第八七章第七一章第八七章第一○二章第四十章第三九章第四四章第九二章第二十八章第十九章第五一章第一○三章第九二章第九六章第五六章第一○三章第七十章第九十章第一百章第四四章第四六章第七二章第八十章第十二章第七三章第七六章第四十章第六一章第一○六章第八四章第三章第十五章第八二章第五六章第六十章第二十九章第八十章第一○六章第九五章第十三章第七章第六二章第五六章第八六章第六一章第五五章第四二章
第四一章第六九章第七九章第四二章第四三章第六章第四四章第四一章第十六章第五七章第三十一章第五一章第六章第八一章第五十章第九八章第九章第九五章第二十三章第五五章第六八章第二十章第三十二章第五二章第三章第四七章第七二章第三九章第一○七章第二十八章第九六章第四章第七章第六一章第五七章第二十七章第二十四章第七四章第七十章第七九章第一○六章第七一章第五一章第五七章第七三章第二十一章第八五章第七八章第一○五章第七八章第十二章第八七章第七一章第八七章第一○二章第四十章第三九章第四四章第九二章第二十八章第十九章第五一章第一○三章第九二章第九六章第五六章第一○三章第七十章第九十章第一百章第四四章第四六章第七二章第八十章第十二章第七三章第七六章第四十章第六一章第一○六章第八四章第三章第十五章第八二章第五六章第六十章第二十九章第八十章第一○六章第九五章第十三章第七章第六二章第五六章第八六章第六一章第五五章第四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