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一連三天,除了大婚禮成,加恩王公及內廷行走諸臣,頒發了四道上諭以外,皇太后與皇帝都不曾召見臣工。皇帝依舊每天侍奉慈禧太后在漱芳齋聽戲,皇后與瑾珍兩嬪,亦依舊各處深宮,要等二月初二,皇后朝見了皇太后,才能到各處走動。

翊坤宮的兩姊妹,一直沒有見過皇帝。珍嬪還在待年,瑾嬪亦未能與皇帝同圓好夢。王得壽倒是每天都懸着心在等待,怕皇帝會突然駕臨。這樣到了月底,估量皇帝在這三天之中,是決不會到翊坤宮來了,因爲歸政大典期前,皇帝親祭社稷壇,必須齋戒三天,獨居毓慶宮西的齋宮,決不能召幸妃嬪。

那知就在這一天宮門將要下鑰之時,敬事房總管匆匆趕了來通知:皇帝駕臨翊坤宮,瑾嬪和珍嬪大妝朝見。

這一下讓王得壽慌了手腳,一面稟報兩位主子,一面傳召宮女,伺候大妝。先穿香色龍紋朝袍,再穿下幅“八寶立水”,兩肩前後繡正龍的朝褂,披上金約,掛上珊瑚朝珠,最後戴上朱緯薰貂,滿鑲珠寶的朝冠,另外還要配上各項首飾。

手忙腳亂地剛剛穿戴整齊,已聽見宮門外有“起——起——”的響聲,知道皇帝快到了。

“趕緊吧!”瑾嬪慌張地問,“我的手絹兒呢?”

“不慌,不慌!”最年長的那宮女,名叫翠喜,見多識廣,比較從容,“來得及,來得及!”

果然來得及。因爲皇帝駕臨,有一定的儀注,嘴裡不斷髮出“起——起——”聲響,警告閒人迴避的是敬事房的太監,在他後面二三十步遠是兩名總管太監,並排走在兩側,任務是察看道路,有什麼不妥之處,可以及早戒備。

然後,又隔一二十步遠,纔是皇帝的軟轎,走得極慢。所以等先行的敬事房太監到了翊坤宮,瑾珍兩嬪出規,也還不遲。

這是第一次覲見皇帝,依照正式的儀注,得在宮門跪接,同時應該報名。等皇帝軟轎進宮,方始跟隨在後,進入正跟朝見。

行過三跪九叩的大禮,只聽皇帝說道:“起來吧!”

“是!”瑾嬪答應一聲,站起身來,珍嬪跟着姐姐一起行動,只比她姐姐膽大,站起身子,大大方方地看了皇帝一眼。

反而是皇帝,倒有些靦腆,不由自主地將視線往旁邊一避,這樣也就自然而然地看到了瑾嬪。

瑾嬪端莊大方,而且謹守禮法,此時垂着手也垂着眼,因此能讓皇帝從容平視。不能只看不說話,皇帝問道:“你住在那兒?”

“奴才住東廂慶雲齋。”

“喔!”皇帝說道,“皇太后前年在那裡住過。”

前年因爲修理儲秀宮,慈禧太后一度移居於此,住雖不久,事先一樣大事修葺,珍嬪便即說道:“怪不得,東廂比西廂新得多了。”

這很平常的的一句話,在此時此地便覺得不平常。宮中規制嚴格,尤其是在皇太后、皇帝面前,決不能胡亂答話,而珍嬪竟彷彿是在自己家裡那樣,想到就說,毫無忌憚,以致瑾嬪不安,下人詫異,而皇帝卻有新奇之感。

“這樣說,”皇帝看着珍嬪問,“你是住西廂?”

“是!奴才住西廂道德堂。”

“翊坤宮倒來過好幾回,從沒有到過道德堂,我上你那裡看看去。”

“是!”珍嬪答應着,“奴才領路。”

照規矩,該由王得壽側着身子領路,而珍嬪以意爲之,不循法度,卻拿她無可奈何。因爲皇帝並沒有發話,同時她做得那麼自然,瀟瀟灑灑地,不即不離的行動,並不能使人覺得她不對。

就這一下,將那些刻板的規矩都打破了。王香和王得壽還有敬事房的太監,全不知道該怎麼辦?跟到道德堂院子裡,都站住了腳,眼看珍嬪在前,皇帝居中,瑾嬪在後,陸陸續續進了屋子,打門簾的宮女,將棉門簾一放,內外隔絕,只有守在外面待命的份兒了。

而皇帝卻覺得很舒服,他是第一次擺脫了寸步不離左右的那些執事太監,有着解除了束縛的輕鬆之感,很隨便地就坐了下來。

“皇上請上坐!”珍嬪請個安說。

上面是炕牀,宜於躺而不宜於坐,坐着兩面臨空,不如在椅子上靠着舒服,皇帝便即笑道:“就這兒很好。你倒碗茶我喝!”

皇帝到那裡都帶着專用的茶具,當初防微杜漸,恐怕有人下毒,所以派專人伺候,久而久之,形成規制,太監宮女無不清楚。因此,有宮女便待傳諭“進茶”,卻爲皇帝攔住了。

“別叫他們!”皇帝對那宮女說,“把你們主子喝的茶,倒一碗我喝!”

“奴才喝的是菊花茶。”珍嬪答說,“只怕皇上喝不慣。”

“菊花茶消食敗火,很好。”

於是珍嬪親自去泡了一碗菊花茶,捧到皇帝面前。滾水新沏,茶還燙得很,口渴的皇帝卻有些忍不得了。

“太燙!有涼一點兒的沒有?”

“涼的是奴才喝殘了的,可不敢進給皇上。要不……,”珍嬪用手指扶着太陽穴,偏着頭想了一下,然後一掀眉說,“有了,對一點兒蜜水吧!”

語音清脆,真有嚦嚦鶯聲之感,加上她那嬌憨的神情,皇帝未曾飲蜜,便已甜到心頭。而珍嬪卻不待他置可否,已經扭轉腰肢,捧來一個青花小瓷缸,裡面是調淡了的蜜水。這時瑾嬪也幫着動手,逼出蓋碗中的茶汁,對上三分之一的蜜水,珍嬪接了過來,抽手絹拭淨杯沿的茶漬,方始雙手捧上。

“挺香的!”皇帝喝了一口,又喝一口,接連不斷地,很快地喝了一半,“回頭你說給他們,以後也照這個樣子伺候菊花茶。”

“是!”瑾珍姐妹同聲答應。

“去年我嗓子不舒服,也喝菊花茶,覺得不如這個好。”

“這菊花是杭州來的。”

“喔,”皇帝想到了,“必是長善給你捎來的。是嗎?”

“是。”珍嬪戚然,“是奴才伯父給的。菊花到,出缺的電報也到了。”

“長善可惜!”皇帝安慰她說,“他的兒子很好,志銳是長善的兒子嗎?”

“不是!是奴才大伯父長敬的兒子。”珍嬪答說,“奴才二伯父當廣州將軍的那幾年,志銳一直在廣州讀書。”

“都說長善在廣州的時候,風雅好客,很有些有才氣的,在他那裡。倒是些什麼人呀?”

“有奴才的老師文廷式,他的才氣最大。”

“是你的老師?”皇帝覺得很新奇似的,轉臉問瑾嬪,“也是你的老師嗎?”

“是。”

皇帝看看她們姊妹倆,十五歲的瑾嬪,已有大人的模樣,十三歲的珍嬪,稚氣多少未脫,不象是肚子裡有墨水的,所以又問:“那姓文的教了你們幾年書?”

“不過一年多。”瑾嬪唯恐皇帝考問,趕緊聲明,“奴才姊妹,不過跟着文先生認幾個字,不敢說是讀書。”

“名師必出高徒,姓文的既有才氣,想來你們的書,一定也讀得很好。”皇帝接下來問:“當時還有些什麼人?”

“有于式枚,他是廣西人,跟志銳都是光緒六年的翰林。

還有樑鼎芬……。”

‘喔,樑鼎芬,我知道。是參李鴻章的!”

“是。”

“他革職以後,在幹什麼?”

“在廣州。張之洞請他在廣雅書院講學。”

“于式枚呢?”

“聽說在北洋幕府裡。”

“姓文的點了翰林沒有?”皇帝想了一下,“姓文的翰林,有個文治,是旗人啊!我記不得漢人有姓文的翰林。”

“他不是翰林,是光緒八年北闈的舉人,中了舉就丁憂,到光緒十二年纔會試,沒有考上。”珍嬪很認真地說,“考不上不是他的學問不好,決不是!”

看她那唯恐他人不信的神情,皇帝覺得天真有趣,不由得就笑出聲來,“我知道你那老師是才子。”皇帝是撫慰的語氣,“幾時倒要看看他的文章。”

“奴才這裡有他的詩稿。”

“好啊!拿來我看看!”

珍嬪答應一聲,立刻就去開抽斗,卻又臨事躊躇,最後終於取來薄薄的一個本子,送到皇帝手上。

“啊,是宮詞!”

聽得這一聲,瑾嬪臉上立即顯得不安,但卻無可奈何,她不能從皇帝手上去奪回那個本子,只微微向她妹妹瞪了一眼。

“我帶回去慢慢兒看。”

皇帝起身離去,翊坤宮上上下下,跪送如儀。回進宮來,瑾嬪將珍嬪拉到一邊,悄悄埋怨。

“文先生的宮詞,都是有本事在內的。你怎麼隨隨便便送給皇上看!不怕鬧出事來?”

珍嬪也有些懊悔自己輕率,不過她向來好強,不肯認錯,“皇上很厚道,很體恤人的。”她說,“決不會出亂子。”

“皇上是不會。就怕別人見到了,傳到……。”瑾嬪嘆口氣,不敢再往下說,甚至不敢再往下想。

珍嬪也省悟了。那些宮詞如果讓慈禧太后見到了,一定會有禍事。可是事已如此,急也無用,索性放出泰然的神色,笑笑不響。

※※※

在齋宮中的皇帝,這夜有了一樣很好的消遣,玩賞那本詩冊。冊子是用上好的連史紙裝訂而成的,朱絲界闌,一筆媚秀而嫩弱的小楷。可以想象得到,出於珍嬪的手筆。

詩是二十一首七絕。題目叫做《擬古宮詞》皇帝聽翁同龢講過,凡是“擬古”,往往別有寄託,可知這二十一首擬古宮詞,就是詠的時事。這樣一想,越有一種好奇的趣味,在燈下喝着茶,很用心地一句一句讀:

“釵工巧制孟家蟬,孤穩遺裝尚儼然;何似玉梳留別譜,鏡臺相伴自年年。”

皇帝有些失望,第一首就看不懂。姑且再往下念,唸到第三首,非常高興,到底明白了。

“鼎湖龍去已多年,重見昭宮版築篇;珍重惠陵純孝意,大官休省水衡錢。”

看到“惠陵”兩字,通首可解。“惠陵”是指穆宗,那麼“鼎湖龍去”當然也是指穆宗。“版築”與“昭宮”連在一起用,自是指慈禧太后修西苑與頤和園,而用“重見”的字樣,是說穆宗在日,曾有重修圓明園之議。

這就是說,當年穆宗爲了重修圓明園,數度微行,感染“天花”,竟致不壽,“鼎湖龍去”十來年,前事淡忘,深宮重見修園的燙樣和圖說。雖然有人諫阻,並且象閻敬銘那些大官,不肯動用部款,但穆宗當年爲了頤養聖母而有重修圓明園詔旨的孝心,須當珍重,不該吝予撥款。皇帝記得“水衡錢”的典故出在《漢書》上,命小太監檢書來看,《宣帝記》

中果然有“以水衡錢爲平陵徙民起第宅”這句話。漢朝的“水衡都尉”掌管皇室私藏,“水衡錢”就好比如今內務府的收入,但是漢宣帝卻用來爲“陵戶”起造住宅。相形之下,修禁苑就顯得自私了。

“果然是才子!這個典用得好!”皇帝輕聲自語着,重新又諷詠了兩遍,覺得就這二十八個字,比連篇累牘,義正辭嚴來諫止園工的奏摺,更有力量。

經此領悟,第二首也看得懂了。

“內廷宣入趙家妝,別調歌喉最擅場;羯鼓花奴齊斂手,聽人演說蔡中郎。”

那是慈禧太后大病初癒時候的事。爲了替她遣悶,內務府曾經傳喚了“落子館”的幾個姑娘,在長春宮演唱“八角鼓”。爲此惹得惇王大爲不滿,一天在內務府朝房午飯喝了酒,正好奉懿旨召見,便穿一件葛布小褂,將辮子盤在頂上,口中哼着“什不閒”小調,徜徉入殿。李蓮英大驚失色,慈禧太后卻無可奈何,說得一聲:“五爺醉了!”命太監將他扶了出去。心知惇王譎諫之意,從此不再“聽人演說蔡中郎”了。

想到惇王的譎諫,皇帝又記起一件令人好笑而痛快的往事。一次惇王進獻黃花魚,而敬事房的太監有所需索,他便在召見時,親自端了一盤魚,呈上御案。慈禧太后不免詫異相問,惇王答道:“敬事房的太監要紅包,不給不讓送進來。臣沒有錢,有錢也不能給他們,只好自己端了來。”慈禧太后大怒,將敬事房的太監,交付內務府杖責。

都說惇王粗略不中繩墨,其實也是賢王。皇帝心裡在想,慈禧太后在親貴之中,亦唯有對惇王還有三分忌憚。如今一死,就更沒有人敢在她面前直言切諫了。

掩卷長嘆,傷感了好一會,皇帝方始又翻開詩冊來看,第六首也是很容易明白的。

“千門魚鑰重嚴宸,東苑關防一倍真。廿載垂衣勤儉德,愧無椽筆寫光塵。”

這是頌揚慈安太后。從咸豐十一年垂簾到光緒七年暴崩,整整二十年。如果慈安太后在世,今日是何光景?頤和園會不會出現?都難說了。

看到第十一首,皇帝入目心驚,這首詩可當作嘉順皇后哀詞。

“富貴同誰共久長?可憐無術媚姑嫜!大行未入瑤棺殯,已遣中官撤膳房。”

皇帝記不起嘉順皇后是怎麼一個樣子了。這十來年也很少聽人提到她。只隱約聽說,嘉順皇后是絕食而亡的,照這首詩看來,似乎不然。

“大行”是大行皇帝的簡稱,指穆宗。“瑤棺”便是白玉棺,皇帝記得是《後漢書》中王喬的故事,吳梅村的“清涼山禮佛詩”,就曾借用“天降白玉棺”這個典故,暗喻世祖駕崩。世祖也是出天花而死的,所以文廷式用“瑤棺”的字樣,更顯得工穩,而隱指穆宗之崩,也就更無可疑了。

殯是殯舍。這句詩是指明時間,穆宗初崩已殮,梓宮尚未移入景山壽皇殿以東的觀德殿殯宮,“已遣中官撤膳房”,絕了皇后的飲食。照此看來,那裡是嘉順皇后絕食殉節,竟是爲慈禧太后活生生逼死的。

想到這裡,皇帝不寒而慄,同時也不肯相信有這樣的事。

因而轉臉吩咐伺候香案的小太監:“找張亦英來!”

張亦英自然也是太監。這個太監的出身與衆不同,原是秀才,鄉試不第,下幃苦讀,三年之後,又復入闈,場中十分得意,自覺下筆如有神助,得心應手,必中無疑。誰知第三場墨污了卷子,就此貼出“藍榜”。張亦英憤而“自宮”,居然不死,卻成了廢人。他是定興人,此地從明朝起就出太監,便有人援引他入宮,補上太監的名字,派在乾清宮伺候穆宗讀書。

光緒皇帝即位,張亦英仍舊在乾清宮當差。因爲他是秀才出身,便無形中成了“諳達”,皇帝剛上書房的那兩年,回宮溫習功課,每每求助於張亦英。以後又成了皇帝閒談的伴侶,宮中許多故事,皇帝都是從他口中聽來的。

此時奉召來到御前,皇帝率直問道:“當年嘉順皇后是怎樣故世的?”

張亦英一愣,隨即反問一句:“萬歲爺怎麼想起來問這個?”

“隨便問問。你別管!你說就是了。”

“嘉順皇后……,”張亦英放低了聲音說:“是吞金死的。”

“怎麼說是她絕食呢?”

“其實絕食不絕食,根本沒有關係。”

“這話是怎麼說?”

“同治爺龍馭上賓,嘉順皇后哭得死去活來,打那時候起,就不打算活了。那裡還有心進飲食?”

“飲食是有的?”

“自然有的。”張亦英說,“後家也常常進食物。”

皇帝一聽這話,便立刻追問:“爲什麼後家要進食物?”

張亦英毫無表情地答說:“那也是常有的事。”

“總有點緣故吧?”

張亦英不答。眼睛骨碌碌地轉了兩下,慢吞吞地答道:

“奴才不知道有什麼緣故。”

這是有意不說。皇帝當然也知道他是謹慎。但以前對嘉順皇后的故事,只是好奇,聽完無非嗟嘆一番,此刻卻不知如何,特感關切,若不問明,竟不能安心。

無奈張亦英已警覺到多言足以賈禍,越發裝聾作啞。皇帝要想深入追問,卻又苦於難以措詞,只得作罷。

再看下面一首:

“錦繡堆邊海子橋,西風黃葉異前朝;朱牆圈後行騤斷,十頃荷花鎖玉嬌。”

這首詩有確切的地名,皇帝讀過《嘯亭雜錄》、《天咫偶聞》這些談京師變遷及掌故的書,知道“海子橋”就是地安門外,什剎海上的三轉橋,橋北不遠就是恭親王府,本來是和珅的府第。乾隆末年,皇子私議儲位,皇十七子貝勒永璘表示:“天下至重,何敢存非分之想?只望有一天能住和珅的房子,於願已足。”其後永璘同母的胞兄皇十六子受內禪,就是嘉慶。嘉慶四年太上皇帝駕崩,和珅隨即遭禍,下獄抄家,有“和珅跌倒,嘉慶吃飽”之謠。而那座巨宅便賜給了已封爲慶郡王的永璘。咸豐初年,方改賜恭王。

但是玩味詩意,卻又似別有所指。恭王近年固然韜光養晦,當政之日,亦未曾擴修府第,所謂“朱牆圈後行騤斷”這句詩毫無着落。而且既是宮詞,亦不應該談藩邸之事。

細想一想,或者是指拆遷蠶池口教堂,擴充西苑一事。三海在明朝稱爲“三海子”,又稱“西海子”,海子橋大概泛指三海子的某一座橋。那一帶本來是相當荒涼的,今昔相比,自是“西風黃葉異前朝。”一經拆遷蠶池口教堂,劃入禁苑,行人不到,即所謂“朱牆圈後行騤斷”。然則“十頃荷花”是寫中南海的夏日風光,只不知“玉嬌”指誰?皇帝想不懂。

想得懂的是這一首:

“九重仙會集仙桃,玉女真妃共內朝;末座誰陪王母宴?

延年女弟最妖嬈!”

這是指李蓮英的胞妹,慧黠善伺人意,常常由慈禧太后召入宮來,一住十天半個月不放出去。去年慈禧太后萬壽,召集宮眷賜宴,她居然亦敬陪末座,一時詫爲異數。

皇帝覺得這首詩中最有趣的是,將李蓮英比作漢武帝朝的李延年,不但切姓,而且李延年父母兄弟,一門倡優,他本人又犯法受過腐刑,供職於狗監,與李蓮英的身分相合。李延年善解音律,李蓮英亦唱得極好的皮黃,其事相類。李延年有寵於漢武帝,則李蓮英有過之無不及。文廷式將此二李相擬,巧妙之至。

最巧的是,二李都有一個“妖嬈女弟”。李延年的妹妹就是李夫人,病歿以後,漢武帝爲她廢寢忘食,召方士齊少翁來招魂,導致了漢武帝好祠禱之事,成爲漢朝盛極而衰的原因之一。那麼李蓮英的妹妹會不會成爲李夫人呢?

皇帝覺得這一自問,匪夷所思,實在好笑,隨即拋開,看另一首,這首詩一開頭就用的是漢武帝的故事。

“金屋當年未築成,影娥池畔月華生;玉清追著議何事?

親攬羅衣問小名。”

皇帝記得“影娥池”也是漢宮的池沼,便命小太監拿《三輔黃圖》來看,果然在第四卷的“池沼門”中找到了。

影娥池,武帝鑿池以玩月,其旁起望鵠臺以眺月,影入池中,使宮人乘舟弄月影,名影娥池。亦曰眺蟾臺。

又是漢武帝的典故,襯托得“金屋”更明顯了。武帝初封膠東王,喜愛長公主的女兒陳阿嬌,能得阿嬌爲妻,願築金屋以藏。這便是“金屋藏嬌”這句成語的由來。武帝與阿嬌是表兄妹,正跟皇帝與皇后葉赫那拉氏的情形相同。

於是,皇帝由“影娥池”上,想起“親攬羅衣問小名”的往事。那是在去年夏天,西苑擴修告成,慈禧太后在儀鸞殿避暑。有一天召集妃嬪宮眷在北海泛舟,正好皇后也在宮中,是隨扈的一員,但並不在慈禧太后船上。

皇帝是在瀛臺附近的補桐書屋做完功課,隨後趕了來的,遙遙望見一隻大船,以爲是慈禧太后的御舟,追上去一看,方知不是。而皇后卻在船頭跪接,皇帝與她雖是姑表兄妹,但清朝的規矩,不重外戚,所以他並未臨幸過方家園舅家,而對這位表妹,亦只是在挑選秀女時識過面。此時似乎不能置之不理,所以親自扶了她一把,也問了問她的小名。

不想這段經過,也讓文廷式知道了,而且賦入詩篇。他記得當時是下午兩點多鐘,不是黃昏,何來月華?所謂“月華生”,不過就影娥池這個典故描寫而已。

然而那第一句與第四句卻頗使皇帝不快:“金屋當年未築成”加上“親攬羅衣問小名”的說法,似乎皇帝早就中意這位表妹。這完全是無稽之談!

因此,皇帝就不想再往下看了。合上詩冊,從頭細想,由皇后想到德馨的女兒,再想到瑾珍姊妹,有着無可言喻的悵惘。

慢慢心靜下來了。可是其他的幻影消失,唯有珍嬪嬌憨的神態,盤旋在腦際不去。

※※※

第二天下午,皇帝再度駕臨翊坤宮,這一次是在瑾嬪那裡坐。

“我看過了。”皇帝從袖子裡抽出文廷式的詩冊,遞了給珍嬪,“詩筆是很好,有些才氣。不過,道聽途說,很多失實之處。”

一聽這話,瑾嬪先就害怕了,“文人喜歡舞文弄墨,不知道忌諱。”她說,“皇上不必理他。”

“我可以不理,傳到‘裡頭’,可就不得了啦!”皇帝向珍嬪說道,“你最好把它燒掉!”

“是!”仍舊是瑾嬪回答:“奴才姊妹遵旨。”

皇帝還待有話要說,但見門簾掀動,隨即喝問:“是誰?”

“是奴才!”王香掀簾而入,請個安說,“老佛爺宣召,這會兒在儲秀宮。請萬歲爺的示下。”

明爲請示,其實是催促。皇帝顧不得再多說什麼,隨即穿由翊坤宮後殿,很快地到了儲秀宮。

“這兒有兩個奏摺,你看看!”慈禧太后平靜地說,“從後天起,千斤重擔都在你一個人肩上,我就知道,必有這些花樣。”

是何花樣?皇帝無從揣測。但聽慈禧太后的語氣,卻不能不有所警惕,所以將奏摺看得很仔細。

第一個摺子是吏部的復奏,解釋關於屠仁守“以補官曰革職留任”一事,所謂“開去御史,另行辦理”,是應該先行文都察院,提出補用爲屠仁守遺缺山西道監察御史的人選。然後,屠仁守改用爲六部的司員,同時予以革職留任的處分。

這樣處置,皇帝覺得並沒有什麼不對。御史與司員,品級相近,而身分大不相同,屠仁守建言不當,不教他再負言責,這個處分,順理成章。而況調了司員,也還須“革職留任”,處罰已經很重了。

話雖如此,慈禧太后的意向不明,不便貿然發言,皇帝便先擱了下來,再看第二個。

第二個奏摺是去年七月剛調補了河道總督的吳大澂所上。皇帝一看事由是:“請飭議尊崇醇親王典禮”,心裡便是一跳,看得也越仔細了。

奏摺中一開頭先稱頌醇王,說他“公忠體國,以謙卑謹慎自持,創辦海軍衙門各事宜,均已妥議章程,有功不伐,爲天下臣民所仰望。”然後提到醇王的身分:“在皇太后前則盡臣之禮,在皇上則有父子之親。”

這句話又使得皇帝一震,但不能不出以鎮靜,往下讀到“我朝以孝治天下,當以正名定分爲先。凡在臣子,爲人後者,例得以本身封典,貤封本生父母。此朝廷錫類之恩,所以遂臣子之孝思至深且厚。屬在臣工,皆得推本所生,仰邀封誥;

況貴爲天子,而於天子所生之父母,必有尊崇之典禮。”

話是說得不錯,可是天子與臣子,何得相提並論?臣子貤封父母,連象赫德這樣的客卿,都可錫以三代一品封典,而皇帝的本生父,不能也尊以皇帝的大號,不然豈不是成了太上皇帝?

皇帝知道,犯諱的事出現了!不自覺地偷覷了一眼,只見慈禧太后在閉目養神,臉色雖很恬靜,卻別有一種深不可測的神態。因而越發小心。

再看下去,是引用孟子“聖人人倫之至”的話,認爲“本人倫以至禮,不外心安理得。皇上之心安,則皇太后之心安,天下臣民之心,亦無不安。”皇帝覺得正好相反,這個奏摺上得令人不安,且再看了再說。

這下面的文章就很難看了,考證宋史與明史,談宋英宗與明世宗的往事,緊接着引用乾隆《御批通鑑輯覽》中,關於宋英宗崇奉本生父的論據,作了一番恭維。

乾隆雄才大略,而身分與常人不同,所以論史每有無所忌諱的特殊見解。對於明朝的“大禮議”,認爲明世宗要推尊生父,本屬人子至情,臣下一定要執持宋英宗的成例,未免不近人情,說是世宗對本生父興獻王,“以毛裡至親,改稱叔父,實亦情所不安。”因此,乾隆認爲在羣臣集議之初,就早定本生名號,加以徽稱,讓世宗對生父能夠稍申敬禮,略盡孝意,則張鍾、桂萼之流,又那裡能夠針對世宗內心的隱痛,興風作浪?這意思是能一開頭就讓世宗追尊生父爲興獻皇帝,使他盡了人子之禮,就不會有以後君臣之間的意氣之爭,而掀起彌天風波。

吳大澂引用乾隆的主張,自以爲是有力的憑藉,振振有詞地說:“聖訓煌煌,斟酌乎天理人情之至當,實爲千古不易之定論。本生父母之名不可改易,即加以尊稱,仍別以本生名號,自無過當之嫌。”

看到這裡,皇帝大吃一驚,警覺到自己必須立刻有個嚴正的表示,否則不僅自己會遭受猜忌,而且亦將替生父帶來許多麻煩。

“吳大澂簡直胡說。”皇帝垂手說道:“兒子想請懿旨,把他先行革職拿交刑部治罪。”

“也不必這麼嚴厲。把事情弄清楚了,讓普天下都明白,如今究竟是誰當皇帝,將來又是該誰當皇帝,這纔是頂頂要緊的事。”慈禧太后接着又說:“我倒問你,你看吳大澂的議論,錯在那兒?”

“不但錯,簡直荒謬絕倫。”皇帝答道:“高宗純皇帝的本意,興獻王已經下世,尊爲皇帝,加上徽稱,不過是一個虛的名號,無害實際。如果明世宗入承大統,而興獻王在世,純皇帝一定不會發這麼一個議論。”

“對了!”慈禧太后點點頭:“吳大澂的意思,要大家會議醇王的稱號禮節。我就想不明白了,已經是親王了,還能改個什麼稱號,真的當太上皇帝?那一來,該不該挪到寧壽宮來住?我呢,莫非還要三跪九叩朝見他?”

這話其實是無須說的,而慈禧太后居然說了出口。雖是絕無可能的假設之詞,聽來依然刺耳驚心,皇帝不由得就跪下了。

“那是萬萬不會有的事。吳大澂太可惡了,說這麼荒唐的話,非重重治他的罪不可。”

皇帝是這樣憤慨的神色,慈禧太后當然覺得滿意,卻還有些不放心,因爲她很有自知之明,皇帝對自己一直是畏憚多於敬愛。這時候看來很着急,過後想想,或許會覺得吳大澂的話,不無可取。總要讓他知道,這件事鐵案如山,醇王不管生前死後,永遠是親王的封號,才能讓皇帝真正死了那條心。

這樣想停當了,她和顏悅色地說:“你起來。我知道你很明白事理。不過,當初爲了你的繼統,鬧成極大的風波,甚至還有人不明不白送了命,只怕你未必知道。”

這是指光緒五年穆宗大葬,吏部主事吳可讀奉派赴惠陵襄禮,事畢在薊州三義廟,服毒畢命,作爲尸諫,遺疏請爲穆宗立後一事。那時皇帝只得九歲,彷彿記得慈安太后一再讚歎:“吳可讀是忠臣!”而慈禧太后卻說:“書呆子可憐!”除此以外就不甚瞭然了。

此時聽慈禧太后提到,便即答道:“當時吳可讀有個摺子,兒子還不曾讀過,倒要找出來看一看。”

“原來你還不曾看過這個摺子?”慈禧太后訝然地:“毓慶宮的師傅們,竟不曾提過這件事?”

“沒有。”

“那就奇怪了!這樣的大事,師傅們怎麼不說?”慈禧太后隨即喊一聲:“來人!”

進來的是李蓮英,他一直侍候在窗外,約略聽知其事,卻必須裝作不知道,哈着腰靜等示下。

“你記得不記得,光緒五年,吳可讀那一案,有好些奏摺,該抄一份存在毓慶宮,都交給誰了?”

“敬事房記了檔的,一查就明白。”

“快去查!查清楚了,把原件取來。”

“是!”

等李蓮英一走,慈禧太后便又問:“本朝的家法,不立太子,你總知道?”

“是!”

“所以吳可讀說要給穆宗立後,其中便有好些難處。吳可讀奏請將來大統仍歸承繼穆宗的嗣子繼承,就等於先立了太子,豈不是違背家法?”

“是。”

“現在我又要問你了,你知道天下是誰的天下?”

問到這話,過於鄭重,皇帝便又跪了下來。他不敢答說“是我的天下”,想了想答道:“是太祖皇帝一脈相傳,先帝留下來的天下。”

這話不算錯,但慈禧太后覺得語意含混,皇帝還是沒有認清楚他自己的地位,隨即正色說道:“天下是大清朝的天下,一脈相傳,到了你手裡,是你的天下,將來也必是你兒子的天下,這是一定的。可有一層,你得把‘一脈相傳’四個字好好兒想一想,本來是傳不到你手裡的,你是代管大清朝的天下,將來一脈相傳,仍舊要歸穆宗這一支。你懂了吧?”

皇帝細想一想,明白而不明白,所謂仍舊要歸穆宗這一支,是將來將自己的親子繼承穆宗爲嗣子,接承大統這是明白的。然而嗣皇帝稱穆宗,自是“皇考”,那麼對自己呢?作何稱呼?這就不明白了。

眼前只能就已明白的回答:“將來皇額娘得了孫子,挑一個好的繼承先帝爲子,接承大統。”

“對了,正就是這個意思。”慈禧太后說道,“將來繼承大統的那一個,自然是兼祧,不能讓你沒有好兒子。”

“是!”皇帝磕一個頭,“謝皇額娘成全的恩德。”

“這話也還早。”慈禧太后沉吟着,彷彿有句話想說而又覺得礙口似的。

“快起來。”

慈禧太后俯下身子,伸出手去,做個親自攙扶的姿態。皇帝覺得心頭別有一般滋味,捧着母后的手,膝行兩步,仰臉說道:“兒子實在惶恐得很!只怕有負列祖列宗辛苦經營的基業,皇額娘多年苦心操持,今日之下,付託之重。兒子的才具短,沒有經過大事,不知道朝中究竟有什麼人可以共心腹?如今象吳大澂之類,擡出純皇帝的聖訓來立論,兒子若非皇額娘教導,一時真還看不透其中的禍機。兒子最惶恐的,就是這些上頭,將來稍微不小心,就會鑄成大錯,怎麼得了?”“大主意要自己拿,能識人用人,就什麼人都可以共心腹。不然,那怕至親,也會生意見。”慈禧太后安慰他說,“你放心吧,我在世一天,少不得總要幫你一天,有我在,也沒有人敢起什麼糊塗心思。”

“是!遇有大事,我自然仍舊要秉命辦理。怕的是咫尺睽違,有時候逼得兒子非立刻拿主意不可,會把握不住分寸。”

“這倒是實話。我也遇見過這樣的情形。”慈禧太后緊接着又說:“我教你一個秘訣,這個秘訣只有兩個字:心硬!”

“心硬?”

“對了!心硬。國事是國事,家事是家事;君臣是君臣,叔侄是叔侄;別攪和在一起,你的理路就清楚了。”

這兩句話,在皇帝有驚心動魄之感,剎那間將多年來藏諸中心的一個謎解開了。他常常悄自尋思,滿朝親貴大臣,正直的也好、有才具的也好,爲什麼對慈禧太后那麼畏憚,那麼馴順?而慈禧太后說的話、做的事,也有極不高明的時候,卻以何以不傷威信,沒有人敢當面駁正?就因爲慈禧太后能硬得起心腸,該當運用權力的緊要關頭,毫不爲情面所牽掣,尤其是對有關係的人物,更不容情。象兩次罷黜恭王,就是極明顯的例子。

如今對醇王應該持何態度?就在她秘傳的這一“心法”中,亦已完全表明。皇帝確切體認到這一點,用一種決絕而豁達的聲音答說:“兒子懂了,兒子一定照皇額孃的話去做。”

“你能懂這個道理,就一定能擔當大事。”慈禧太后很欣慰地說:“做皇帝說難很難,說容易也很容易,總在往遠處、大處去想。時時存着一個敬天法祖的心,遇到爲難的時候,能撇開一切,該怎麼便怎麼,就決不會出大錯。”

“是!”皇帝問道,“兒子先請示吏部這個奏摺,該怎麼辦?”

“屠仁守的摺子,我留着好幾件,他的話說得不中聽,卻不是有什麼私心,照我的意思,原可以不理他。不過他們有意見,就仍舊交給他們去擬吧!”

“他們”是指軍機大臣。皇帝便在奏摺上用指甲畫了個“交議”的掐痕,放在一邊,再議論吳大澂的奏摺。

這時李蓮英已經從毓慶宮將抄存的奏摺取來,卻不捧到皇帝面前,只來回一聲:“請萬歲爺看折。”

皇帝看折,通常在兩處地方,不是在養心殿西暖閣,便是就近在慈禧太后寢宮的書齋,這間書齋設在後殿西室,名爲猗蘭館。李蓮英親自引導入座,吩咐宮女奉上一碗茶,擺上幾碟子皇帝喜愛的蘇式茶食,然後悄悄退了出去,輕輕帶上房門。

皇帝坐下來揭開紫檀書案上的黃匣子,但見黃絲絛束着一疊文件,最上面的一份,紅底黃綾裝裱的封面,大書“懿旨”二字。揭開來一看,用“廷寄”的格式,每面五行,每行二十字,端楷寫着:

“光緒五年四月初五日奉兩宮皇太后懿旨:前於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系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爲嗣,原以將來繼緒有人,可慰天下臣民之望。第我朝聖聖相承,皆未明定儲位,彝訓昭垂,允冝萬世遵守。是以前降諭旨,未將繼統一節宣示,具有深意。吳可讀所請,頒定大統之歸,實與本朝家法不合。皇帝受穆宗毅皇帝付託之重,將來誕生皇子,自能慎選元良,繼承統緒。其繼大統者,爲穆宗毅皇帝嗣子,守祖宗之成憲,示天下以無私,皇帝亦必能善體此意也。所有吳可讀原奏,及王大臣等會議折,徐桐、翁同龢、潘祖蔭聯銜折,寶廷、張之洞各一折,並閏三月十七日及本日諭旨,均着另錄一分,存毓慶宮。”

接下來看抄件,第一通是那年閏三月十七的諭旨,命羣臣廷議吳可讀的原折。這個原折,已無法得見,皇帝所看到的是抄件,字跡端正,筆姿飽滿,當然不能顯示吳可讀絕命之頃,以淚和墨的悲慘景象。然而想到以皇帝的家務,而竟有人不惜一死建言,這份赤忱,實在可敬,因而肅然默誦,一個字都不敢輕易放過。

一讀再讀,方始明白,吳可讀是怕帝系移到醇王一支,而在這移轉之間,有人想以擁立取富貴。所以,最要緊的一句話,還不是“將來大統仍歸承繼大行皇帝嗣子”,而是下面的:“嗣皇帝雖百斯男,中外及左右臣工,均不得以異言進!”

這是吳可讀的過慮嗎?吳大澂的奏摺,就是“異言”的開端嗎?皇帝一時想不明白。喝着茶,怔怔地在思索。

突然有聲音打破了沉寂,回頭一看,是李蓮英正推開了門,門外是慈禧太后。皇帝急忙起身,親自上前攙扶。

慈禧太后就在皇帝原來的座位上坐下,看一看桌上的抄件問道:“都看完了?”

“還沒有。只看了吳可讀的一個摺子。”

“唉!”慈禧太后微喟着:“都是姓吳!”

言外之意是,同爲姓吳,何以賢愚不肖,相去如此之遠?這也就很明顯地表示了慈禧太后的態度,對於吳大澂一奏,深不以爲然,換句話說,也就是對醇王存着極重的猜忌之心。

這固然是皇帝早就看了出來的事,然而慈禧太后卻從來沒有一句話,直接表示對醇王有所防範。皇帝覺得這種曖昧混沌的疑雲,如果不消,將來的處境,便極爲難。不僅自己會動輒得咎,甚至深宮藩邸之間,隔閡日深,更非家國之福。

因此,皇帝脫口說道:“兒子奇怪,當時醇親王何以沒有奏摺?”

聽得這話,慈禧太后深深看了他一眼,不斷地慢慢點頭,呈頗爲嘉許的神態,“你這話問在關鍵上。事理上頭是長進了!”慈禧太后轉臉看着李蓮英說:“去!把我梳妝檯右首第一個抽斗裡面的那隻小鐵箱拿來。”

“是!”

等李蓮英一走,慈禧太后向皇帝又說:“醇親王當時卷在漩渦裡頭,不便說什麼。好在他早就說過了,等李蓮英一回來,你就知道了。”

李蓮英來得很快,攜來一具極其精緻的小鐵箱,鍍金鑿花,是英國女皇致贈的一隻首飾箱,有鎖而無鑰匙,跟保險箱一樣,用的是轉字鎖。慈禧太后一面思索,一面親手撥弄,左轉右轉轉了好半天,到底將箱子打開了。

“你看吧!”慈禧太后說,“沒有吳大澂奏摺,今天我還不會給你看。最好你永遠不必看,太平無事。”

皇帝悚然、肅然地接過來,翻開一看,是醇王的奏摺,於是先看折尾,日期是光緒元年正月初八,是十四年前的話。

“你念一念,我也再聽聽。”

“是!”皇帝不徐不疾地念:

“臣嘗見歷代繼承大統之君,推崇本生父母者,備載史書。其中有適得至當者焉,宋孝宗之不改子偁秀王之封是也。”

讀到這裡,皇帝不由得就停了下來,因爲這是醇王開宗明義,有所主張。而提到旁支入承大統,不是談宋英宗的“濮議”,就是論明世宗的“大禮議”,不知道還有宋孝宗的故事。

皇帝只記得由宋孝宗開始,宋朝的帝系復歸長房,也就是由太宗轉入太祖一系。孝宗爲太祖幼子秦王德芳之後,生父名叫子偁,如何得封秀王,可就記不起來了。

“你怎麼不念了?”慈禧太后問。

“兒子在想,秀王子偁是怎麼回事?”皇帝答道,“兒子念《宋史》,倒不曾注意。”

“我告訴你吧。”慈禧太后身子往後靠一靠,坐得更舒服,雙手捧着一杯茶,意態悠閒地說:“大宋天下是趙匡胤的天下,趙光義燭影搖紅,奪了他哥哥的基業,所以金兵到開封,二帝蒙塵,子孫零落。這是報應!”

皇帝讀過《宋史紀事本末》,對於這段所謂“金匱之盟”的史實,記得很清楚。當時杜太后本乎國賴長君的道理,遺命定下大位繼承的順序,兄弟叔侄,依次嬗進。趙光義兄終弟及之後,應該傳位魏王廷美,再傳位燕王德昭,天下復歸於太祖的子孫。結果是趙光義背盟,六傳至徽宗而有金兵入寇,國破家亡之禍。時隔一百五十年,本來是毫不相干的兩回事,如今爲慈禧太后輕輕一句“這是報應”而綰合在一起,皇帝不由得心頭一震,泛起了天道好還,報施不爽的警惕。

“宋室南渡,高宗只有一個兒子,三歲的時候,得了驚風,小命沒有能保住,高宗從此絕嗣。那時候,吳後從江西到杭州行在,得了一個怪夢,”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說,“是個什麼怪夢?沒有人知道。想來總不外乎因果報應,夢中示警,倘或高宗不能悔悟,爲他祖宗補過,一定還有大禍。這個怪夢,吳後說了給高宗,高宗就決計拿天下還給太祖的子孫。降旨訪求太祖的子孫,第一要‘伯’字輩,就是高宗的侄子;第二要七歲以下;第三要賢德。結果初選選了十個,複選選了兩個,一個胖、一個瘦。胖的是福相,自然佔便宜。”

“那就是孝宗?”

“不是!”慈禧太后喝口茶,極從容地往下講:“瘦的賞了三百兩銀子,已經要打發走了,高宗忽然又說‘再仔細看看!’就再看。兩個人並排站在那兒,有隻貓從他們腳下過,瘦的不理,胖小子淘氣,一腳就踹了去,這一腳把他的皇帝給踹掉了。”

“怎麼呢?”皇帝興味盎然地問。

“這就叫‘觀人於微’。”慈禧太后略略加重了語氣,使得這句話帶着一種訓誨的意味。接着又說:“離宗當時便跟左右說:‘這隻貓偶爾走過,又不曾礙着他什麼,幹嗎踢它?本性這麼輕浮,將來那能治理天下?’就把瘦的給留了下來,這纔是宋孝宗。現在要講孝宗的父親,就是封秀王的子偁”

子偁是高宗的族兄。徽宗宣和元年,宗室“舍試”合格,調補“嘉興丕”,這年生子,取名伯琮,就是後來的孝宗。伯琮被選入宮教養,子偁父以子貴,但也不過升到五品官,十幾年之後病故。其時伯琮已受封爲普安郡王,子偁恩贈爲太子少師。普安郡王被立爲太子,子偁才追封爲王,因爲嘉興又稱秀州,所以封爲秀王。

“後來高宗內禪,孝宗做了皇帝。秀王是他生父,不也該追尊爲皇帝嗎?”慈禧太后深深看了皇帝一眼,似乎咄咄逼人地等着答覆。

皇帝最畏憚她這樣的眼色,自然而然地將頭低了下去,默唸着醇王奏摺上的那句話:“有適得至當者焉,宋孝宗之不改子偁秀王之封是也!”恍然大悟,醇王自願地表示,他決無非分之想。

既然自己父親有此意向,而且醇親王的封號,眼前也決無更改的可能,那就聰明些吧!皇帝這樣在想。

“無論國事私恩,從那一方面看,都以不改王封爲是。”

“噢,”慈禧太后似有意外之感,“你好象很有一番大道理可以說?”

“是!兒子也不敢說是大道理。”皇帝答道,“論私恩,孝宗七歲入宮蒙高宗教養成人,這番撫育深恩,自然永永記在心頭,而況又付託大位?裁成之德,過於生父。當時高宗內禪,退歸德壽宮,如果孝宗追尊秀王爲皇帝,稱爲‘皇考’,豈不傷老人之心?”

“嗯,這是私恩。國事呢?”

“宋室南渡,偏安之局,凡事以安靜爲主。如果追尊秀王爲皇帝,於禮未協,必有人上書爭辯,就象英宗朝的‘濮議’那樣,自非國家之福。”

慈禧太后靜靜聽完,臉上浮現出恬恬的神色,“你說的道理很透徹。如今真該以國事爲重!”她說:“你再往下念,聽聽你‘七叔’說的道理。”

於是,皇帝接着念醇王的奏摺:

“有大亂之道焉,宋英宗之‘濮議’,明世宗之‘議禮’是也。張璁、桂萼之儔,無足論矣;忠如韓琦,乃與司馬光議論牴牾!其故何歟?蓋非常之事出,立論者勢必紛沓擾攘,雖立心正大,不無其人,而以此爲梯榮之具,迫其主以不得不視爲莊論者,正復不少。”

“也不多。”慈禧太后突然插進來說:“如今只有吳大澂一個。他拿乾隆聖諭作擋箭牌,你能說他不是‘莊論’嗎?真虧得你七叔見得到,早有這麼一個摺子,可以塞他的嘴。你再念!我記得這就該提到你了。”

慈禧太后沒有記錯,下面正是提到皇帝入承大統之事:

“恭維皇清受天之命,列聖相承,十朝一脈,至隆極盛,曠古罕覯。詎穆宗毅皇帝春秋正盛,遽棄臣民;皇太后以宗廟社稷爲重,特命皇帝入承大統,復推恩及臣,以親王世襲罔替。渥叨異數,感懼難名,原不須更生過慮;惟思此時垂簾聽政,簡用賢良,廷議既屬執中,邪說自必潛匿。倘將來親政後,或有草茅新進之徒,趨六年拜相捷徑,以危言故事,聳動宸聰。不幸稍一夷猶,則朝廷徒滋多事矣!”

唸到這裡,皇帝想起張璁六年功夫由一名新進士當到吏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的故事,不由得憬然自警,特地停下來說道:“兒子不會聽那些‘危言’的!”

“原要你心有定見。”慈禧太后不勝感慨地說:“不想草茅新進倒都安分,做了幾十年官的,反而這麼飛揚浮躁。”

這是指責吳大澂。皇帝停了一下,見慈禧太后別無議論,便又往下念:

“合無仰懇皇太后將臣此折,留之宮中,俟皇親親政時,宣示廷臣,世賞之由及臣寅畏本意。

千秋萬載勿再更張。”

醇王的建議,不僅止此,還有更激切的話:

“如有以宋朝治平、明朝嘉靖之說進者,務目之爲奸邪小人,立加屏斥。果蒙慈命嚴切,皇帝敢不欽遵?是不但微臣名節,得以保全,而關乎君子小人消長之機者,實爲至大且要。所有微臣披瀝愚見,豫杜金壬妄論緣由,謹恭折具奏,伏祈慈鑑。”

原奏是念完了,因爲內有“果蒙慈命嚴切,皇帝敢不欽遵”的話,所以皇帝接下來便請示,除了宣示原折以外,是不是還要將吳大澂革職?

“不必!”慈禧太后的態度很平和,“本來我連這個摺子都不想拿出來,如今看來,倒象你七叔不幸而言中了!既然吳大澂有那麼一種說法,原折似乎不能不發抄。讀書人看重的是聲名,你七叔的摺子一發抄,吳大澂也許自己就會告老了。”

※※※

一夜過去,是慈禧太后垂簾聽政的最後一天,也是皇后初次朝見太后的一天,這天也是皇帝親祭社稷的日子。內務府官員分幾處照料,忙得不可開交,當然最要緊的是照料慈寧宮的典禮。

皇后朝見太后的吉時,欽天監選定辰正,也正就是平時慈禧太后召見軍機的時刻。爲了不誤吉時,只好提早跟軍機見面,又爲節省工夫,破例改在慈寧宮召見。

這天必須請懿旨的,就只是與醇王有關的兩個奏摺。一個是吏部復奏處分屠仁守一案,孫毓汶秉承醇王的意思,決定嚴辦。同時打擊吏部尚書徐桐,爲了報復他反對修建津通鐵路。

這個摺子已經交議,所以先由禮王世鐸出面復奏,“吏部辦事,實在有欺矇的嫌疑。奉旨交辦事件,那可這樣子敷衍?明明是有意包庇屠仁守。”他說:“臣等幾個公議,屠仁守違旨妄言,過失不輕,吏部議以革職留任的處分,已嫌太輕。御史開缺之後,又不把應補什麼官敘明。如果前一個摺子奉準了,屠仁守不過由御史調爲部員,那有這麼便宜的事?”

“那麼,”慈禧太后問道:“你們的意思怎麼樣呢?”

“屠仁守應該革職,永不敘用。吏部堂官交都察院議處,承辦司員,查取職名,交都察院嚴議。”

“這樣的處分,不太重了些嗎?”

“皇太后明見,”世鐸將孫毓汶教他的一番話說了出去,“皇太后聽政,各部院不敢馬虎,如今歸政在即,不免鬆懈。

皇太后如不爲皇上立威,以後辦事就難了。”

這幾句話說得籠統含混,但意思已很清楚。慈禧太后不願在最後一天跟軍機大臣的意見不合,便點點頭說:“好吧!

就照你們的意思,寫旨來看。”

處分了這一案,就要談吳大澂的密摺了。慈禧太后不即說破緣由,卻先打聽吳大澂的一切,第一是問他的官聲如何?

禮王世鐸心裡奇怪,何以忽然問起吳大澂的官聲,莫非有人蔘劾?河督雖是個肥缺,但鄭州黃河決口,寬至五百五十餘丈,朝命特派李鴻章主持修復,前後兩年有餘,耗費部款數百萬,縱有經手人中飽,與吳大澂不會有太大的關係。因爲他是去年八月間才署理河督,秋汛以後,鄭工合龍,去年年底實授河東河道總,賞加頭品頂戴,不似會出什麼差錯。倘有差錯,首當其衝的也是李鴻章與吳大澂的前任李鶴年。

這樣飛快地轉完念頭,便決定看醇王的面子,說幾句好話,“吳大澂是肯做事的人,不怕難,不怕苦。”世鐸說道,“操守也還靠得住,除了喜歡金石碑版之外,倒不曾聽說他有喜歡別樣。”

“他跟醇親王是不是常有往來?”

吳大澂的奧援就是醇王,與李鴻章處得也很不壞,他之有今日,就是這兩個人的力量。此爲盡人皆知之事,但世鐸卻不肯實說。因爲在慈禧太后面前,一提到醇王與朝官名士結交的情形,便得謹慎,爲了怕替醇王招來一個樹黨結援的名聲。

“奴才不甚清楚。”世鐸這樣答道:“縱有書信往還,想來談的也是公事。”

“那還罷了。如果吳大澂是受了醇親王的好處,想有所報答,又不知道怎麼樣報答,隨便上摺子,那就不但他本人荒唐,也是害了醇親王。”慈禧太后拿起吳大澂和醇王的兩個摺子,“你們看罷!”

世鐸接過來匆匆看完,爲吳大澂捏了一大把汗,心裡在想:這自然是爲醇王“仗義執言”,卻不想是中了醇王自己的“埋伏”。這反手一巴掌,打得可真不輕了。如今看樣子是要預備一名河道總督接吳大澂的缺,大可以從中搞它一個大大的紅包。倒想想看,誰是出手豪爽的人。

他在打着趁機賣官鬻爵的算盤,慈禧太后卻有些不耐煩了,催促着說:“你們是怎麼個意思,儘管說,大家商量。”

指是指的“大家”,包括平時常有獻議的許庚身、孫毓汶在內,這時卻都瞠然不知所對,因爲吳大澂到底說了些什麼?

毫無所知,所以一齊都望着世鐸,等他發言。

世鐸覺得很難措詞,定定神答道:“茲事體大,臣等不敢擅專。不過醇親王用心正大,原折似乎可以即日宣示。”

“那是一定的。”慈禧太后說,“吳大澂呢,既然引用了太爺爺的聖訓,似乎不便有所處分。我想,他上摺子的時候,大概就知道不妥,老早找好了擋箭牌。這塊擋箭牌太大,還真拿他無可奈何。”

“是!”世鐸答應着,賣官鬻爵的念頭,一下子冰涼了。

慈禧太后口中的“太爺爺”指的是乾隆皇帝。吳大澂真是幸虧用了這塊擋箭牌,才得免予嚴譴,同時軍機處擬上諭,也就不便公然斥責。

即令如此,上諭連同醇王的原折一起明發,士林已經大譁,出身蘇州府的大官,如潘祖蔭、翁同龢等等,更有面上無光,在人面擡不起頭來的感覺。因爲上諭中“茲當歸政伊始,吳大澂果有此奏,若不將醇親王原奏及時宣示,後此邪說競進,妄希議禮梯榮,其患何堪設想?用特明白曉諭,並將醇親王原奏發鈔。嗣後闞名希寵之徒,更何所容其覬覦”的話,固然是視吳奏爲希寵的邪說,而醇王的原奏,“如有以宋治平、明嘉靖等朝之說進者,務目之爲奸邪小人”,以及“豫杜金壬妄論”等等措詞,更如指着吳大澂的鼻子痛罵。這在下僚尚且難堪,何況是一品大員,而且是翰林出身的一品大員?

※※※

從二月初三起,是一連串的慶典。首先是親政受賀,第二天是大婚受賀。都是皇帝先率王公百官在慈寧宮外向皇太后行了禮,然後在太和殿受賀。當然,醇王是奉懿旨不必隨班行禮的。

兩天受賀禮成,都要頒發喜詔,也是恩詔,但恩典不同,親政“特沛恩施,以光巨典”,重在旌晉赦罪,與民更始。大婚的“光昭慶典,覃被恩施”,比較實惠,從親王福晉到二品以上大員的命婦,俱加恩賜。民間高齡婦女而孤貧殘疾,無人養贍者,由地方官加意撫卹,以及犯罪婦女,除十惡及謀殺故殺不赦外,其餘一概赦免。這都不在話下,最大的恩惠是各省民欠錢糧,由戶部酌核,奏請蠲免。八旗綠營兵丁,賞餉一月。會試、鄉試,以及各地貢生名額,都酌量增加。“謄黃”貼處,歡聲雷動,真個喜氣洋洋了。

但是,皇帝卻累倒了。二月初五一早起身,便說頭暈,接着是吐黃水,只嚷着“胸口不舒服”。

於是,御前大臣急忙傳召御醫,一面到儲秀宮奏報慈禧太后。

“怎麼?”慈禧太后詫異,“好端端地病了?”

“那是累的,息一會就不礙了。”李蓮英自是找安慰的話說。

“今天不是賜宴嗎?定在什麼時候?”

“午正。”

這還不要緊。這天午正賜宴後父桂祥及後家親族,王公大臣,奉旨陪宴,早在上個月就曾演過禮,慈禧太后對這一可爲母家增光的盛典,自然希望順利進行。所以一遍、一遍派人到養心殿西暖閣,去探問皇帝的病情。

到了十點多鐘,文武百官陸續入朝,桂祥也抽足了鴉片,另外帶上一盒煙泡,早早進宮,在內左門東面的侍衛值宿之處,精神抖擻地與一班年輕的貝勒、貝子在大談養鴿子的心得。

桂祥沒有讀過什麼書,也沒有做過什麼事,既無威儀,更無見識,實在一無所長,只是他的際遇特佳,姐姐是太后,女兒做皇后,又是醇王的舅爺,才能與王公大臣,平起平坐。只是老一輩的,看在慈禧太后的份上,雖心薄其人,不能不保持相當的禮遇,少年親貴不大理會人情世故,不免就出以狎侮了。

最喜歡拿桂祥取笑的,是惇王的次子,郡王銜的貝勒載漪,不過這天不在場,因爲惇王薨逝不久,熱喪之中,不入內廷。其次是肅親王隆懃的長子善耆,最近賞給頭等侍衛,挑在乾清門當差,生性豁達詼諧,開玩笑謔而不虐,所以桂祥跟他在一起,雖有時不免受窘,卻仍舊樂與親近。這天正因爲善耆在乾清門值班,才特地到這裡來坐的。

正談得熱鬧的時候,有人掀簾子探頭進來,大聲說道:

“蒙古王公都散出去了!筵宴停了。”

聽得這話,一屋子的人都站了起來,相顧愕然,而桂祥的臉色,立刻便很難看了,“別是開玩笑吧?”他說,“好端端的,怎麼說停就停呢?剛纔那人是誰?”

善耆答說:“是個二等‘蝦’。”滿洲話侍衛叫“蝦”。這個“蝦”很老實,向來不說瞎話,善耆拍拍桂祥的肩,“一定有什麼緣故在內,我替你去打聽。”

一出門就遇見世鐸的兒子輔國公誠厚,他新近挑在“御前行走”,正是爲此事來傳旨。

“伯王讓我來通知承恩公,奉皇上面諭:賜宴停止。桌張讓大家分着帶回去。”

“是、是爲什麼呢?你問了沒有?”

“問了。伯王說,皇上剛服了藥,要避風,不能到前殿。

這話,如果承恩公不問原因,就不必說。”

“那奇了。聖躬果然違和?”善耆問道:“傳召御醫,怎麼我們都不知道?”

“這個,我就說不上來了。聖躬違和是不假。”誠厚說,“我算傳過旨了,交代給你吧!”

“好!交代給我。”善耆走近兩步,將聲音放得極低,“到底是爲了什麼?”

誠厚不即答話,四顧無人,方始以同樣低微的聲音答道:“我也是聽來的,不知道那話靠得住,靠不住,只當閒聊,聽過就丟開,別往心裡擱……。”

“得,得!”善耆忍不得了,“我懂,你就快說吧!”

“說是不知道什麼人在皇上面前說了一句,今兒本應當是‘會親’,王公百官都到齊了,就是七爺不能露面,未免美中不足。這句話觸了皇上的心境,神氣就很難看了。當時還查問,同治十一年大婚,可曾賜宴後父?回說沒有。皇上就不言語了。過了一會兒,伯王出來傳旨停了筵宴。”

“照這樣說,避風是託詞?”

“那就不知道了。”誠厚推一推善耆,“咱們奉命辦事,上頭怎麼交代怎麼說,事不幹己,別琢磨了。”

善耆爲人頗識大體,覺得皇帝剛剛親政,便似有意貶薄後家,大非好兆。其間因由,只宜沖淡化解,不宜張揚渲染。同時他本性也相當忠厚,知道桂祥正在興頭上,遭此當頭一盆冷水,其情難堪,更須安慰,所以在傳旨的時候,一而再,再而三地說皇帝確是因爲服藥需要避風,不得已而停止筵宴,想來聖心亦以爲憾,這才使得桂祥心裡好過些,領了賜宴的餚饌,悄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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