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端午一早,命婦進宮賀節,王公貝勒的福晉、格格到了許多。

其中自然以醇王福晉的風頭最健,恰好又逢她次子溥傑滿月,所以爲慈禧太后賀節以外,還有一片爲醇王福晉賀喜之聲。

午間賜宴已畢,慈禧太后需要休息,年紀大了喜歡熱鬧,雖靠在軟榻上打盹,卻仍舊吩咐:“你們別管我,只管自己玩兒。可就是別走遠了。”

於是醇王福晉、榮壽公主、奕劻的居孀之女四格格、皇后的胞妹、鎮國公載澤的夫人,聚在寢宮後面的屋子裡閒談。

在榮壽公主導引之下,話題很自然地轉到慈禧太后萬壽上面,“今兒五月初五,日子過了一半了。”醇王福晉問道:

“大姐,我們應該怎麼辦呢?”

“十月初十,五月初五,可不是過了一半了嗎?”四格格失驚似的:“日子好快,一晃兒就到了。”

“大姐!”醇王福晉重申前問:“咱們是該怎麼孝敬呢?”

“那還不是憑各人的孝心。”榮壽公主回答說。

“話不錯!可是總得看看老佛爺的意思。順者爲孝,愛熱鬧是熱鬧的辦法,愛清靜是清靜的辦法。”醇王福晉又問:

“大姐,你聽老佛爺提過沒有?”

“提倒提過。”榮壽公主沒有再說下去。

“怎麼啦?怎麼說來的?”

“老佛爺自然體諒大家,說不必鋪張……。”

“不!”澤公夫人搶着說:“老佛爺歸老佛爺,咱們還得好好兒盡孝心。”

“對了!就是這話。”醇王福晉問道:“七嫂,你聽七哥是怎麼說的,部裡能撥多少款子?”

“七哥”是指載澤。從載振開缺以後,度支部尚書溥頲調農工商部,遺缺便補了載澤。所謂“部裡能撥多少款子”,不言可喻,是問度支部爲萬壽慶典能撥款幾何?

“這倒不知道。”澤公夫人說:“他還能少撥嗎?”

“撥得可並不多。”四格格插進來說:“不過不能怪七哥。”

“怪誰呢?”澤公夫人聲音中非常惶恐,“七爺可是決不敢少撥的!”

“怪誰啊?自然是怪軍機。”

“怪軍機?”醇王福晉問:“莫非怪慶叔?”

“我家老爺子也作不了主。”四格格答說:“如今是瞿大軍機掌權,他說不行,就是不行!”

聲音很大,有些負氣似的,只是在閉目養神的慈禧太后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就想到瞿鴻璣平時的奏諫:“取之於民,用之於民,錢要多花在地方上。宮中的用度,應該儘量撙節。內務府冗員太多,亟宜大加裁減。”如今才知道,他還剋扣着萬壽的用費。

“這位瞿大軍機再幹下去,咱們旗人的臉皮,都讓他撕完了!”四格格恨恨地說:“當然一半也怪自己不爭氣。”

“怎麼呢?”澤公夫人問。

“嗐!七嫂,”醇王福晉心直口快地說:“四姐自然是指振大爺的事。《京報》可是挖苦得過分了一點兒。”

“也不只這一件事。反正冷嘲熱諷,盡罵咱們旗人不對!

也不知他安的什麼心?”

“四姐,”醇王福晉接着四格格的話問:“聽說辦《京報》的汪康年,是瞿大軍機的得意門生,兩家內眷走得很近。可有這話?”

“怎麼沒有?”四格格冷笑道:“也不知泄漏了多少機密大事?說句實話,咱們知道的事,還沒有外國人多!”

“外國人?”

“什麼英國、日本派在這裡的訪員,不是外國人嗎?”

“這些人!”醇王福晉失驚地問:“那不要登報嗎?”

“當然。”

“老佛爺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誰敢在老佛爺面前多嘴?”

“這不成了私通外國嗎?”

“也可以這麼說吧!”

“那可是你說的那句話了,”醇王福晉說:“這位瞿大軍機到底是安着什麼心呢?”

“誰知道?”四格格用一種祈求的聲音說:“老天保佑,可千萬別又連累了皇上!”

“怎麼呢?”醇王福晉與澤公夫人同聲相問。

“你們想……。”

“四妹,”是榮壽公主用威嚴的聲音打斷:“你別說個沒有完了,凡事有老佛爺作主,要你着什麼急。”

榮壽公主在“載”字輩中,極其權威,這樣疾言厲色地告誡,四格格自然不敢再說什麼了。

在此沉默之際,前面卻有了聲音。“大格格!”是慈禧太后在喊。

“在這兒哪!”榮壽公主輕聲說道:“前面去吧!醒了。”

到得軟榻前面,只見慈禧太后雙眼怔怔地望着空中,不知在想什麼心事?他人悚息以待,唯有醇王福晉恃寵撒嬌似地說:“老佛爺倒是在想什麼呀?”

慈禧太后沒有答她的話,只說:“大格格,你叫人把那個什麼《京報》,找幾份來我瞧。”

“是!”榮壽公主向四格格微微瞪了一眼,彷彿在責備她闖了禍似的。

※※※

五月初六,惲毓鼎的摺子遞了上去,慈禧太后沒有發下來。初七一早,傳諭獨召慶王奕劻。

“你看看這個摺子!”

奕劻極快地將惲毓鼎的奏摺看完,傴僂着身子將原件呈上御案,退到一旁。

“皇帝,你看怎麼辦?”

“請皇太后作主。”

“我自然有主意。我只問問你的意思。”慈禧太后的聲音極冷:“如果你要保全他,我可以改主意。”

皇帝大爲惶恐,也相當困惑,不知道瞿鴻璣的事,怎麼又扯到自己身上?但慈禧太后的意思是很明顯的,已決定罷黜瞿鴻璣。既然如此,何故保全?

不但不能保全,還得罵瞿鴻璣幾句,因而移過原折來,一面看,一面說:“照他的劣跡‘暗通報館,授意言官,陰結外援,分佈黨羽’,就該革職查辦。”

“查是要查的!”慈禧太后的語氣緩和了:“革職,太不給他面子了。開缺吧!”

“是!”奕劻問道:“請旨,派什麼人徹查?”

“少不得有孫家鼐。”慈禧太后說:“另外一個,你們看,派誰好?”

再派一個自然要選滿員。查案的人至少應與被查的人資格相侔,若以瞿鴻璣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的官階來說,不妨在滿缺的大學士、協辦大學士世續、那桐、榮慶中挑選一個,但奕劻建議的,卻是陸軍部尚書鐵良。因爲第一,藉此貶低瞿鴻璣的身分;第二,鐵良一向對漢人有存見,如果孫家鼐有衛護瞿鴻璣之意,加上一個鐵良便可制衡了。

“其實,也用不着查!”慈禧太后又說:“反正不能再用了,你倒擬旨來看。”

一聽這話,奕劻大喜過望,但立即便生警惕,這是極緊要的一刻,千萬要沉着,所以定定神想了一下才回答:“回皇太后的話,類似情形,軍機不便擬旨,歷來都用硃諭,以示進退大臣的權柄,操之於上。”

“我原是說硃諭的稿子。”慈禧太后將惲毓鼎的原奏發了下來。

“是,奴才即刻去辦。”

一退了下來,奕劻一面派護衛飛召楊士琦,一面遣親信跟李蓮英去說,請他代奏,回頭“遞牌子”時,請慈禧太后單獨召見,不必與皇帝相偕。

不一會楊士琦應邀而至,先在王公朝房等候,奕劻得到通知,屈尊就教,摒人密談:“這一狀告準了,勞你大筆擬一道硃諭。”

楊士琦笑了:“我猜到王爺找我必是這件事。”他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來,“已經預備了。”

奕劻接過稿子,匆匆看了一遍,點點頭說:“很好!我馬上就遞上去。大概今天就可以見分曉了。”

“是!”

“你再替我擬個稿子,請開一切差缺。等硃諭一下來,緊接着就遞。”

“這,”楊士琦問道:“必得這麼做嗎?”

“這麼做比較妥當。”奕劻答說:“瞿子玖最近還請太后讓我退出軍機,我不能不有表示。”

楊士琦想了一下說:“也可以。”

於是,奕劻立即又遞牌子,果然只是慈禧太后一個人召見。看了硃諭的稿子,認爲可以,便即喊道:“拿匣子來!”

伺候在殿外的李蓮英,隨即捧了個黃匣子,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親手將那個稿子放入匣內,再上了小鎖,吩咐送給皇帝。

小鎖的鑰匙,皇帝那裡也存着一把,開匣子看到稿子,自能意會,是用硃筆照抄一遍。所以李蓮英不必多問,捧着匣子就走了。

“我真沒有想到,瞿鴻璣會這樣忘恩負義!”慈禧太后頗爲憤慨,“我待他很不薄,他竟容不得我!這年頭兒,真是人心大變了!”

“幸虧發覺得早,還不成氣候。”奕劻說道:“皇太后當機立斷,弭大患於無形,奴才實在佩服。不過,軍機上只剩奴才跟林紹年兩個人,實在忙不過來。”

意思是要添人,慈禧太后便問:“你看誰合適啊?”

“奴才不敢妄保。只覺得總以老成謹慎爲宜!”

“老成”自然忠於太后,“謹慎”是決不會搞什麼“歸政”的花樣。

慈禧太后想了好一會,才慢慢地說:“我自有道理!你先下去聽信兒。”

一回到軍機處,只見林紹年頗有侷促不安的模樣;瞿鴻璣倒還沉靜,不過臉色凝重,想來他心內亦必不安。每天循例宣召軍機,何以至今尚無動靜,只見奕劻一個人進進出出,不知出了什麼變故?

好不容易來宣召了,內奏事處派來的蘇拉平時大聲說一句:“王爺、各位大人,上頭叫起!”這天卻改了說法:“王爺、林大人的起!”

一聽這話,林紹年臉色大變,瞿鴻璣默不作聲,奕劻看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進殿行了禮,皇帝開口說道:“瞿鴻璣不能再在軍機了。

你們看這道硃諭!”

“是!”奕劻將硃諭接了過來,雙手捧着看了一遍,回身遞給林紹年。

林紹年亦復雙手高捧着看,一面看,一面手就有些發抖了。

林紹年的心思極亂。因爲瞿鴻璣是他的“舉主”,而且就在不久以前,奕璣面奏以林紹年爲度支部右侍郎,依新官制明定,除內務部以外,其餘各部大臣,“均不得兼充繁重差缺”,林紹年以候補侍郎補了實缺,便不得不奏請開去軍機大臣上行走的要差。這是奕劻乘機排擠的手法,亦虧得瞿鴻璣力爭,纔有“林紹年着毋庸到任,所請開去要差,着毋庸議”的上諭。如今瞿鴻璣落得這個下場,自然應該爲他乞恩保全。

可是他也知道,瞿鴻璣犯的是密謀歸政的嫌疑,中了慈禧太后的大忌,自己人微言輕,雖爭無用,說不定還會碰個大釘子,因而躊躇未發。

但此時此地,不容他細作考慮,慈禧太后已經在喊了:

“林紹年!”

“臣在。”

“你說給瞿鴻璣,我已經格外保全他了!只要他以後安分守己,過兩年也許還會用他。”

“是!”

“你可以先回軍機,把硃諭拿給瞿鴻璣看。”

“是!”林紹年因爲捧硃諭在手,無須跪安。站起身來,退後數步,轉身出殿,抹一抹額頭上的汗,急步回軍機處去宣諭。

於是奕劻又成獨對了。“外務部尚書,是個要缺,不便虛懸。”他說,“請皇太后、皇上簡派。”

“你看呢?可有什麼合適的人?”慈禧太后問道:“呂海寰怎麼樣?”

呂海寰是舉人出身,當過駐德公使,回國後當過工部尚書、陸軍部尚書。在老一輩的洋務人才,相繼凋零,後一輩的資歷尚未能任卿貳,青黃不接的此際,呂海寰的資格算是夠了。而且近年來的外交,以聯德爲主,呂海寰的經歷,更爲相當,所以奕劻不能不表示贊成。

“我想,外務部也不能全交給呂海寰。”慈禧太后又說:“你的精力怕也照顧不到,那桐又署着民政部,這該怎麼辦呢?”

外務部的編制與他部不同,奕劻是外務部總理大臣;瞿鴻璣是外務部會辦大臣兼尚書;再有一個會辦大臣,就是那桐。如果奕劻照顧,那桐又在民政部,則外務部的大權,便歸呂海寰獨攬。在滿漢猜忌日深之時,慈禧太后實在不能放心。

奕劻認爲這很好辦,“請旨那桐不必兼署民政部尚書,專門會辦外務部好了。”

“好!”慈禧太后點點頭又問:“那麼民政部呢?”

“奴才保薦肅王善耆。”

這也是很允當的人選,慈禧太后毫不考慮地認可了。於是當天便下了三道上諭,一道是呂海寰與善耆的新命;一道是惲毓鼎奏參瞿鴻璣暗通報館,授意言官各節,着交孫家鼐、鐵良秉公查明,據實具奏。

再有一道便是硃諭,撮敘惲毓鼎的原奏以後,便是楊士琦的手筆:“瞿鴻璣久任樞垣,應如何竭忠報稱?頻年屢被參劾,朝廷曲予優容,猶復不知戒慎。所稱竊權結黨,保守祿位各節,姑免深究。餘肇康前在江西按察使任內,因案獲咎,爲時未久,雖經法部保授丞參,該大臣身任樞臣並未據實奏陳,顯繫有心迴護,實屬徇私溺職。法部左參議餘肇康,着即行革職;瞿鴻璣着開缺回籍,以示薄懲。”

等這道硃諭發抄,震動朝班,但亦沒有人敢多作議論,或者爲瞿鴻璣稍抱不平,因爲“姑免深究”這四個字之中,包含着太多的文章。至於餘肇康一案,無非欲加之罪而已。

奕劻自然躊躇滿志。美中不足的是,假惺惺奏請開去軍機大臣要差,雖蒙慰留,卻另有硃諭,派醇親王載灃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同時,鹿傳霖復起,補授軍機大臣。這很顯然的,加派載灃是分奕劻的勢,而鹿傳霖回軍機,則不獨表示後黨又復得勢,而且也因爲鹿傳霖在軍機上,每每異調獨彈,成事雖不足,要掣奕劻的肘,卻是優爲之的。

※※※

五月初八,上海、天津的新聞紙,都以特大號的標題報導:“瞿鴻璣罷相”。

岑春煊正在上海,一看這條消息,知道事不可爲了,當機立斷,將田中玉遣回北洋。而在北洋,袁世凱聲色不動,只道:“可惜!可惜!”將張一麟找來了,要他寫封信慰問瞿鴻璣。

“如何措詞?”張一麟知道袁、瞿不睦,所以這樣動問。

“要懇切。”袁世凱說:“滿人排漢,實實可怕,不妨帶些兔死狐悲的意味在內。”

張一麟是書生,那瞿鴻璣之去,是袁世凱早就預知的,信以爲真地照府主的意思,寫了一封極漂亮的四六,就是“宦海波深,石尤風起,以傅巖之霖雨,爲秦岱之閒雲。在朝廷援責備賢之條,放歸田裡,在執事本富貴浮雲之素,養望江湖。有溫公獨樂之園,不驚寵辱,但謝傅東山之墅,奚爲生靈?雖鵬路以暫行,終鶴書之再召。”將瞿鴻璣比作司馬光與謝安,不但在身分上恭維得恰到好處,而且司馬光再度入朝,謝安東山復起,扣定了“終鶴書之再召”這句話,運典貼切,善慰善禱,是張一麒自覺得意之作。

下面再有一句話,爲袁世凱自道,“弟投身政界,蒿日時艱,讀蘭焚蕙嘆之篇,欷歔不絕,感覆雨翻雲之局,攻錯誰資?”瞿鴻璣看到這裡,也連聲說道:“可惜!可惜!”是可惜糟蹋前面的一段好文章。

那天正是岑春煊假滿之日,“力疾赴任”的電奏到軍機處,奕劻把它壓了下來,卻以兩江總督端方寫給軍機處的一封密函遞了上去。這封信用“王爺鈞鑒,敬稟者”的開頭,接敘上海道蔡乃煌的原稟,說岑春煊如何訕謗朝廷,如何與康梁接交,梁啓超如何組織政黨,密謀“保皇”,如何悄然抵滬,與岑春煊多次會晤。

會晤還有證據,是岑春煊與梁啓超在一家報館門口合攝的照片。看到這張照片,慈禧太后臉色大變,奕劻從未見她如此沮喪過。

“唉!”好久,她嘆口氣:“想不到岑春煊也是這樣的人!”

奕劻默然,作出替慈禧太后傷心難過的神色,於是載灃開口了。

“岑春煊跟梁啓超,是兩廣的大同鄉。”

這又何待他說?慈禧太后不理他的廢話,只對奕劻說:“想不到岑春煊亦會對不起我。天下之事真是難說了!算了!

他對不起我,我還是饒了他。讓他開缺吧!”

聽得這話,奕劻意猶未足,本意會撤職查辦,還可以叫蔡乃煌收拾他一頓,不想慈禧太后是如此寬宏大量!

當然,除了袁世凱以外,還有好些人或者致函慰問,或者設宴餞行,有的贈詩傷別。其事突兀,可與當年翁同龢罷相併論。但瞿鴻璣的處境卻比翁同龢好得多,孫家鼐、鐵良“秉公查明”一案,以“查無實據”奏復,硃批一個“知道了”,便算結了案。臨行之時,路局特掛專車,送行的場面,極其熱鬧,比翁同龢被逐回鄉時,朝貴絕跡,淒涼上道,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

奕劻與袁世凱卻覺得仍還有隱憂,因爲岑春煊雖已遣散幕僚,彷彿不再打算履任,但只請假一月,底缺未開,隨時有“變活”的可能。尤其是軍機處,載灃少不更事,鹿傳霖衰邁頑固,林紹年憂讒畏譏,而奕劻本人就算精力能夠支持,才具也難以獨挑大樑。這樣一副治國的“班底”,是自有軍機處以來,最不象樣子的。倘或慈禧太后心血**,內調岑春煊進軍機,那樣一來不但反贏爲輸,而且會大輸特輸!

一想到此,袁世凱寢食難安。於是楊士琦復又來往於京津道上。幾度密商,決定一方面斬草除根,要絕掉岑春煊的慈眷,一面移花接木,以袁世凱代林紹年,以張之洞代鹿傳霖,重新開一番局面。

※※※

岑春煊翻然變計了!決定假滿接任。這自是自恃慈眷,而兩廣又是頗可有作爲之地,何忍輕棄?但亦由於同鄉梁啓超的活動,在此期間專程由東京到上海,跟岑春煊有過秘密的會晤。

誰知這些形跡,都已落入上海道蔡乃煌耳目中。此人籍隸廣東番禺,出身與才具跟張蔭桓相仿,但品格比張蔭桓卑下得多。他之能謀得這個肥缺,走的是“慶記公司”的門路,而固位之道,則是全力偵察革命黨的行動,併爲北洋的鷹犬。

所以,岑春煊的行動,亦在他窺伺範圍之內。

當蔡乃煌密告梁啓超正在組織“政聞社”,並正拉攏岑春煊的電報到京時,恰好兩廣總督衙門進貢慈禧太后的壽禮,亦已由專差護運抵京。壽禮很別緻,是八扇玻璃屏,用廣東稱爲“酸枝”的紫檀雕琢,另飾彩畫,工細絕倫。這不足爲奇,奇的是這八扇玻璃屏,厚有一尺,中空貯水,可蓄金魚。見到的人,莫不嘖嘖稱奇。暗中評議,今年萬壽的貢物,只怕要以岑春煊這別出心裁的一份考第一了。

這是岑春煊未萌退志的明證,而且也是慈眷行將更隆的信號。於是奕劻、袁世凱經由端方的協力,開始對岑春煊動手了。

※※※

“是!”奕劻答應着,又問:“兩廣總督請旨簡派。”

慈禧太后大受刺激,無心問政,略想一想說:“我一時也想不起人。調了一個又調第二個,得好好安排,你們去商量好了,開個單子來看。”

這在奕劻,恰中下懷,回到軍機處一個人默默運思,開了一張單子,然後又遞牌子,請求“獨對”。

“如今巡撫之中,以河南巡撫張人駿資格最深,而且他原做過廣東巡撫,升任兩廣總督駕輕就熟,人地相宜。”

“可以!”慈禧太后問道:“那麼誰補河南巡撫呢?”“奴才保薦林紹年。”奕劻說道:“林紹年原很不錯,應該是個可以得力的人。不過,他總覺得他進軍機是出於瞿鴻璣的保薦。這個疙瘩在心裡消不掉,辦事就不能得心應手。倘蒙恩典外放,他也是感激的。”

“嗯,嗯!”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不過,軍機大臣外放巡撫,似乎沒有這個規矩。”

當年“南北之爭”,李鴻藻與榮祿合謀,想排擠沈桂芬出軍機,正好貴州巡撫出缺,榮祿密奏慈禧太后,以沈桂芬接充。

懿旨一下,羣相驚詫,寶鋆據理力爭,說“巡撫二品,沈桂芬現任兵部尚書,軍機大臣,而且宣力有年,宜不左遷。”

寶鋆接下去又說:“此旨一出,中外震駭,朝廷體制,四方觀聽,均有關係,臣等不敢承旨。”慈禧太后迫不得已,只好收回成命。

這件事在慈禧太后,印象特深。所以聽說以林紹年調補河南巡撫,不由得想起二十八年前的往事,頗有顧慮。

不過奕劻只是想排擠林紹年出軍機,並非有所報復,事前已是經過仔細考慮的,當下從容答奏:“河南巡撫一缺,向來與其他巡撫不同,再者林紹年現任度支部侍郎,對品互調,並不違體制。”

河南巡撫與衆不同,慈禧太后是知道的。巡撫都由總督在管,即令不是明白規定隸屬關係,而習例上亦必受某一總督節制,如山東巡撫之於直隸總督,就是一個例子。唯獨河南巡撫,自田文鏡時開始,便專屬於朝廷,沒有一個總督可以干預。而且,林紹年的情形,與沈桂芬不大相同,所以慈禧太后聽得這番解釋,亦就同意了。

“林紹年的筆下是好的。”慈禧太后茫然地問:“他一走,誰動筆啊?”

這一問,恰好引出奕劻想說的話。他事先便已得有消息,慈禧太后頗爲眷念張之洞,將他召入軍機,必能邀準,而亦唯有張之洞內召,才能夾帶袁世凱入樞。一番說詞是早就想好了的,只待慈禧太后自己開端,便可從容陳奏。

“軍機原要添人,不過在軍機上行走,關係重大。奴才在想,這個人必得第一,靠得住;第二,大事經得多;第三,筆下來得;第四,資格夠了。看來看去,只有張之洞夠格。”

“好啊!”慈禧太后欣然同意:“調張之洞進京好了!”

“是!”奕劻緊接着說:“不過張之洞有樣毛病,李鴻章從前說他書生之見,這話不算冤枉他。張之洞有時候好高騖遠,不大切實際,而且他比奴才大一歲,精神到底也差了。”

“軍機上最多的時候,有六個人,如今只有四個,再添一個年輕力壯的也可以。”

“要添就添袁世凱。”奕劻脫口便答,聽起來是勢所必然,令人不暇多想。只聽他再說用袁世凱的理由:“袁世凱務實際,正好補張之洞的不足。而且各省總共要練三十六鎮兵,這件大事,只有袁世凱能辦。再者,他在北洋太久,弄成尾大不掉的局面,也不大好!”

最後這句話才真的打動了慈禧太后的心,但並未立即准許,只說,“先讓他進京來再說。”

※※※

袁世凱打點進京以前,第一件大事是催辦貢獻慈禧太后的壽禮。這份禮早在兩個月前就已着手預備,以服御爲主,兩襲大毛袍褂,玄狐、白狐各一;一枝旗妝大梁頭的玉簪;兩枝伽楠香木鑲寶石的珠鳳;再有一枝六尺的珊瑚樹,配上紅木座子,就比人還高了。

這份壽禮,是與岑春煊的八扇琉璃屏媲美,但後來居上的卻是盛宣懷的一份。由於慈禧太后每天跟宮中“女清客”繆素筠寫字作畫,興趣正濃,所以盛宣懷投其所好,覓了以錢舜舉爲首的,宋、元、明三朝九名家的手卷,配上親王永瑆所寫的扇面冊頁九本,既珍貴,又雅緻。但看上去輕飄飄地,似乎分量不夠,因而以足純金一千兩,打造了九柄如意,用獨塊紅木作架,外面加玻璃罩。這九柄如意有個名堂,叫作“天保九如”。

同時,盛宣懷又送了一份重禮,託掌印鑰的內務府大臣世續格外照應。世續格外檢點以後,關照專差,另外再備一個玻璃罩。

果然,擡進寧壽宮時,玻璃罩打碎了一面,幸而世續有先見之明,等安置停當,換上個新罩就是,否則只好不加罩子,那就遜色得太多了。

慈禧太后見過無數奇珍異寶,但這樣金光燦爛的九柄如意,卻還是平生初睹,覺得它俗得有趣,信口問了句:“是真金?”

“足赤純金。”李蓮英答說:“底下有打造鋪子的字號。”

“倒難爲他了!”慈禧太后說:“差官也該犒賞。”

解送貢品的差官,每處賜宴一桌,犒賞二百兩。另外對三大臣另有賞賜,袁世凱是雙桃紅碧璽金頭帶,岑春煊是翡翠佩件,盛宣懷是打簧金錶,都是文宗生前御用之物。

※※※

在袁世凱未進京以前,奕劻已爲他作了周密的部署,直接間接地在慈禧太后面前鼓吹一種見解:袁世凱在北洋辦洋務,並不遜於李鴻章。只看日俄戰爭時,他能籠絡日本而又不遭俄國的怨恨,足見手段。又說當今辦洋務的長才,如唐紹儀、樑士詒等等,都佩服袁世凱,如果由他來當外務部尚書,一定可以得心應手。

這話說得多了,自然能夠轉移慈禧太后的想法。本來她就覺得呂海寰的資格淺了些,而外務部居各部之首,應該由重臣充任尚書,才能表示尊重各國,力求修睦的本意。因此,袁世凱在七月二十二日進京,召見了兩次以後,慈禧太后便作了決定,調袁世凱爲外務部尚書,原任尚書呂海寰調爲會辦稅務大臣。同一天另有一道上諭:“着張之洞、袁世凱在軍機大臣上行走。”

兩總督同時內召,連帶疆臣亦有一番大調動。直隸總督由山東巡撫楊士驤署任;湖廣總督則調趙爾巽接充,他早在三月間便授爲四川總督,一直不肯到任,川督由他的胞弟,四川藩司趙爾豐署理。如今改調湖廣,遺缺由江蘇巡撫陳夔龍升任,這一來,趙爾豐亦無須迴避,是個很妥帖的安排。

八月裡,張之洞交卸了鄂督,到京接任。宮門請安,立刻便由慈禧太后傳諭,第二天一早召見。

“張之洞是同治二年的探花。”慈禧太后對李蓮英說:“他是我手裡取中的!”

這句話中所包含的感慨少得意多,李蓮英便擺出笑容說道:“這麼說,張中堂簡直就是老佛爺的門生!”

“也可以這麼說!”慈禧太后的回憶,一下子跳到四十年前,“那一榜的狀元是翁同龢的侄子,叫翁曾源,有羊角風,一發起來,人事不知,怕人得很,居然會中了狀元,也是怪事。”

“那是老佛爺的庇護,不然,有羊角風的人,一到了保和殿,看那勢派,豈有個不嚇得發病的道理?”

“是啊!不過,他就是狀元,也不能做官。他那一榜,數學問好,還是張之洞。”慈禧太后眨着眼笑道,“我記得召見三鼎甲的那天,張之洞進殿差點摔一跤。他人長得瘦小,不講究邊幅,走路一跳一蹦的,有人說他是個猴相,一點不錯。”

就爲了這份念舊之情,所以在召見張之洞時,慈禧太后特有一份親切喜悅的感覺。但一見張之洞頭白如銀,回想他當年的“猴相”,不由得深致感慨:“你可真是老了!”

“慈聖在上操勞國事,臣何敢言老?”張之洞答說。

“你今年多大?”

“臣道光十七年出生,今年七十有一。”

“那比我小二歲。”慈禧太后問道:“眼睛、耳朵都還好吧?”

“視力稍差、耳聰如昔。”

“你這比王文韶、鹿傳霖強得多了。”慈禧太后說:“王文韶當差很謹慎,我本來也不願意讓他退出軍機,只因爲他的耳朵實在聾得厲害,沒法子,只好準他告老。你跟他常有來往吧?”

“王文韶家住杭州,歲時令節,常有書信往來的。”

“衣服新的好,人是舊的好。這趟調你進京,可不是讓你養老!好在你的精神還很好,你要替國家盡力。”

“是!只要有益於國,臣不敢以衰邁而有所諉避。”

“如今外患總算平了下來,可是內憂還在。革命黨到處鬧事,你看該怎麼辦?”

“茲事體大,不是片刻之間,可以回奏得清楚的。”張之洞緊接着說:“不過,有一句話,臣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你說!”

“滿漢畛域,務當化除。臣記得與前督臣劉坤一會奏,整頓國事辦法十二條,其中‘籌八旗生計’一節,意在消融滿漢隔閡。”張之洞略停一下,高聲念他奏摺中的警句:“‘中國涵濡聖化二百餘年,九州四海,同爲食毛踐土之人。滿、蒙、漢民,久已互通婚嫁,情同一家,況今中外大道,乃天子守在四裔之時,無論旗漢,皆有同患難,共安樂之誼。’如此休慼相關,禍福與共,何可自分畛域?”

“朝廷並沒有成見。”慈禧太后從容說道:“我記得你四年前進京召見的時候,也說過這話。所以,以後定新官制,不分滿缺、漢缺。再如陸軍官制,都統、參領亦不是專由旗人來當,象新軍將領段祺瑞、王士珍他們,都加了都統的銜。這不是朝廷不存成見的證據?”

慈禧太后振振有詞,倒不是有意辯駁,而張之洞卻爲她堵得氣結!他心裡在說:朝廷是這樣子化除滿漢畛域,實際上是進一步排漢。以前六部分滿缺、漢缺時,猶是對等的局面,如今則滿多漢少,而猶說不存“成見”,這話也太令人不能心服了!

慈禧太后見他只是喘息,並無別話,當他累了,便又體恤地說:“你下去休息吧!以後天天見面,有什麼話,慢慢再說。”

張之洞尚欲有言,慈禧太后已吩咐太監,只好跪安退出。軍機處已派了二班的“達拉密”易貞,在宮門迎接,請到軍機處接事。

“不!”張之洞說:“我得先到內閣到任。”

易貞不想第一次見面就碰了個釘子,但亦只有賠笑,再次請示:“那麼,請中堂的示下,是不是明天接手?”

“再看吧!”

這就更讓易貞詫異了!入軍機是多少人朝思暮想,夢寐以求的事,而張之洞彷彿視之爲“嚼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其故安在?倒必得打聽一番。

軍機章京與內廷奏事太監,常有交往,所以易貞很快地打聽到了,原來奏對時與慈禧太后爲了滿漢之見,言語似乎不甚投機,因而有此意興闌珊的模樣。

易貞是河南商城人,與袁世凱同鄉,以此淵源頗見親密,回到軍機處,悄悄相告其事。袁世凱亦很詫異,覺得張之洞的脾氣發得沒有道理。

“他是什麼意思呢?莫非對兩王不滿?”他問。

“只怕不是不滿,是略有輕視之意。”

“這可不好!”袁世凱低聲說道:“你不必再提這件事了,傳到兩王耳朵裡,徒生意見。你明白我的意思不?”

“是,明白!”

“張中堂還是住白米斜街?”

“是的。”

“回頭我去拜他。”袁世凱喚着易貞的別號說:“丞午,請你關照同人,等張中堂接事以後,不要提滿班朋友如何不中用的話。”

“其實,”易貞笑道:“就不說,張中堂也知道。”

“那是另一回事。你只聽我的話就是!”

※※※

白米斜街在地安門外,什剎海南。張之洞不知何所本,稱之爲“石閘海”,但連他家的聽差,都一仍舊名,將“什”字念成“結”。

轎子到門,張家的聽差出來擋駕,說他家主人到會賢堂去了。會賢堂是張之洞的廚子所開的一家飯莊子,就在什剎海以北。京裡提得起名字的大小館子,都有一兩樣拿手菜,會賢堂得地利之便,以鄰近荷塘中所產的河鮮供客,名爲“冰碗”,所以夏天的買賣極好。到秋風一起,自然門前冷落,而今年不同。

原來自親貴用事,官制大改,多少年來循資漸進的成規,已在無形中失墜。爲求倖進躐等,苞苴奔兢之風大熾。會賢堂既是張府庖人掌櫃,張之洞的文酒之會自然假座於此,然則仰望“南皮相國”的顏色,想借機接近,或者打聽官場的行情,會賢堂就是一道方便之門了。

袁世凱心想,既然來了,不肯稍稍迂道一顧近在咫尺的會賢堂去一會張之洞,足見來意不誠,比不來更失禮,因而繞道北岸。只見會賢堂前,車馬紛紛,其門如市。不過等袁世凱的大轎一到,圍在一起閒談聚賭的轎班車伕,自然都斂跡了。

傳報入內,張之洞少不得離座相迎。略事寒暄,主人引見了一批他從武昌帶來的幕僚,袁世凱認識的只有一個號稱“龍陽才子”的易順鼎。

其時,張之洞已經罷飯,聚客茗飲,亦將散場,只爲袁世凱專程來訪,不得不強睜倦眼陪着說話。見此光景,袁世凱覺得有些話不便出口,更無法深談,只說:“慶王特爲致意,請中堂務必明天就接事。有好些緊要條陳,可否要取決於中堂。”

其實奕劻並未託他傳話,也沒有什麼非張之洞不能定奪的條陳在軍機處,他此來只是勸張之洞別鬧脾氣,所以用這樣的說法敦促。

張之洞亦是愛受恭敬的人,聽袁世凱這麼一說,就有閒氣,亦可消釋,拱拱手說:“是了!明天我到內閣接了任,隨即入樞。”

“恭候大駕!”袁世凱站起身來又問:“有沒有什麼可以爲中堂效勞之處?”

“言重,言重!”張之洞說:“來日方長,仰仗之處正多,眼前還不必麻煩老兄。”

※※※

張之洞入樞的第三天,接到兩江總督端方的一通密電,說是署理江蘇巡撫陳啓泰“嗜好甚深,不堪封疆重任”,力保湖北藩司李岷琛繼任蘇撫,並建議以湖北臬司樑鼎芬,調補藩司。

“午橋主張,我無意見,請列公合議!”張之洞將端方的電報,請同僚傳觀。

這天奕劻沒有到班,傳觀由載灃開始。他跟鹿傳霖都沒有話,傳到袁世凱手裡,一看便知此事的來龍去脈了。

原來江蘇巡撫陳夔龍調任川督,朝命本以浙江巡撫張曾揚調任江蘇。而張曾揚由於處理“鑑湖女俠”秋瑾一案,處置過於嚴峻,江浙兩省的士紳,大爲不滿,所以對他的新命,紛紛表示反對。江蘇士紳甚至公然表示拒絕他到任。

其時陳夔龍已經奉準給假三月,回籍省墓,更有件大事是要趕在十月初十慈禧太后萬壽以前到京。如今張曾揚不能到任,他便不能交卸,豈不誤了行程?因而電請以江蘇藩司陳啓泰署理巡撫,以便剋期交代,進京祝蝦。

這是必定會邀準的事,也是陳夔龍分內可以作主的事。江蘇向來有兩藩司,江寧藩司隸屬總督,江蘇藩司則歸巡撫管轄,而端方卻認爲陳夔龍作此決定,應該先要徵得他的同意。居然不經知照,徑自出奏,深爲不悅。但以無從與陳夔龍作梗,便遷怒到陳啓泰頭上了。

這些情形,袁世凱已有所聞,如今看到端方的電報,立刻便知道他的用意。只是要跟陳啓泰爲難,而非薦賢。李岷琛是張之洞的舊部,樑鼎芬更是武昌抱冰堂上的紅人,如此迎合,自然會得張之洞的支持,借李以逐陳。

袁世凱一向輕視他這個拜把弟兄,心裡在想:端老四這下又失策了!只爲報沒來由的睚眥之怨,平白地長他人的志氣,江蘇巡撫落在張之洞舊部手裡,是以增他的聲勢,相對地便是減了自己的威風。如何見不及此。

於是,袁世凱笑笑說道:“伯平是不是抽大煙,還在疑似之間。至於少東的痼疾甚深,是我在天津親眼得見的,莫非午橋竟不知道?”

這一說,張之洞無法再爲李岷琛撐腰,只問:“慰庭,那麼你看,怎麼復他?”

“朝廷已有電旨,準伯平署理蘇撫,不能隨便收回成命。至於蘇撫應該派誰,不妨等筱石到京以後,當面問一問他,究竟伯平的精神如何?能不能勝任?再請旨辦理。”

“好!就這樣辦。”

※※※

陳夔龍到京不久,陳啓泰便實授了江蘇巡撫。因爲此人的精力,並不如端方所說,而操守能力,又足勝封疆之任,沒有理由不讓他真除。

陳啓泰是翰林出身,當過多年御史,以他的清廉耿直,當然看不慣端方與蔡乃煌的所作所爲。端方是總督,陳啓泰無奈其何,上海蔡乃煌,在管轄之下,就不肯輕饒了。到任甄別部屬,將蔡乃煌加了極壞的考語。

這一來,張之洞就不客氣了,作主將蔡乃煌調爲郵傳部左參議,他的遺缺,卻未派人。因爲這是個特簡的道缺,袁世凱以“先得探探上頭的意思”爲名,把開單請簡這道手續,暫且壓了下來。

緊接着,端方有電報到京,指派上海道蔡乃煌解送貢品進京。就這樣,越過了陳啓泰這一關,蔡乃煌得以到京活動。

交卸了差使,第一個要見的是奕劻。他坦率地要求回任,理由是,他一離上海,無法控制局面,新聞紙上可能就會出現“謠言”,說岑春煊與康梁合影的照片,出於他的僞造。那一來風波大起,會成不了之局。

一聽這話,奕劻不免着慌,“等我想法子,等我想法子!”

他說:“你最好先去看看袁宮保。”

袁世凱他當然要去看的,不過說法不同了。以僞造照片的那重公案將被揭發作威脅,是欺侮奕劻不明白報界的情形,他本人不說,報界何由得知其事?何況岑春煊由這幀照片上斷送了功名,根本就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其事極秘密,不虞外泄。奕劻不明其中事理,而在袁世凱面前,卻是瞞不住的。

不過,能聳動袁世凱聽聞的,亦仍舊只有岑春煊。蔡乃煌說他自開缺以後,在上海恢復了當爲貴公子的故態,每天晚上在“長三堂子”擺酒,而且經常聚賭,一擲萬金,出手豪闊,因而結交了很多富商巨賈、貴介公子。

“西林表面上醇酒婦人,其實藉以自晦。別的倒都不在乎他,唯一可慮的是跟盛杏蓀走得很近。”

袁世凱早就有此憂慮,表面上卻不動聲色,“西林未到任就能爲杏蓀修怨,總算是夠交情的。”他說:“杏蓀總要有所報答羅!”

“就沒有這層關係,他們亦一定會走在一起。西林的威望,杏蓀的財力,合則兩利,現在有條路子快要成功了。”

“喔,”袁世凱問:“是怎麼一條路?”

“正西。”

“正西?”袁世凱細聽了一下才明白。八卦中正西爲兌卦,兌爲“澤”也,“原來是澤公。”

“是!這條路要走通了,陳玉蒼怕難其位。”

陳玉蒼是指接岑春煊的郵傳部尚書陳璧。袁世凱知道,盛宣懷心目中豔羨兩個缺,一個直隸總督,一個郵傳部尚書,以度支部尚書載澤最近頗爲慈禧太后所籠絡這一點來說,盛宣懷督直,未必能夠如願,當郵傳部尚書,所望並不算奢。

“至於西林,有杏蓀替他在京活動,皇太后年紀大了,又格外念舊,復起亦非無望。”蔡乃煌看袁世凱沉吟不語,知道他被說動了,因而自陳:“宮保,如果能讓我回任,我一定看得住西林,還要找機會給他難堪!”

“喔,”袁世凱很感興趣地,“你預備怎麼樣跟他開玩笑?”

“象他這樣三世受恩深重的大員,既然因病開缺,就得回籍養痾。在十里夷場是非之地,花天酒地,不說招惹是非,即於觀瞻,亦復不雅,我就拿這個題目,找機會剝剝他的麪皮。”

袁世凱微笑不語,然後突然問道:“你見過南皮沒有?”

“還沒有。”

“去見了他再說!”袁世凱說:“你只要把南皮敷衍好了,事情就可望挽回了。”

“是!”蔡乃煌深深受教,告辭而去。

※※※

未謁南皮,先昭龍陽,龍陽才子易順鼎跟蔡乃煌曾共過患難。

原來蔡乃煌本名金湘,以秀才作刀筆,爲當時的番禺縣令王存善,抓到他爭妓一案,行文學老師,革掉他的秀才。這一來再犯法到堂,對縣官就不能長揖稱“老太祖”,而須跪着叫“大老爺”。“大老爺”一生氣,亦可以打他的屁股。有此危險,蔡金湘不敢再逗留在廣州,遠走京師。

到了京裡的蔡金湘,搖身一變成爲蔡乃煌,字伯浩,是國子監的監生,國子監確有這樣一個監生,是蔡金湘的胞侄。冒牌的蔡乃煌,循例可應北闈鄉試。他的筆下很來得,中了一名舉人,但不敢再回廣州,捐了一個縣令,分發臺灣,其時正在甲午。

及至黃海熸師,戰敗割臺,臺灣巡撫唐景嵩被舉爲大總統,密電京師,請餉百萬,以便募兵抗日。朝廷准奏,戶部籌款,撥了六十萬到臺灣藩庫。其時局勢混亂異常,以縣令爲藩司幕友的蔡乃煌,混水摸魚,不知使了個什麼手法,截留了二十幾萬,飽入私囊,內渡入川,捐了個道員,隨波浮沉,居然走通了奕劻的路子,放了上海道。

當他在臺灣藩幕時,易順鼎也在臺灣當道員,酒陣文場,惺惺相惜,交情不淺。蔡乃煌如今要打通張之洞的路子,現成有個易順鼎可通款曲。好在他們這幾年蹤跡雖疏,音問不絕,所以一見了面,仍舊跟熟朋友一樣,不必多敘寒溫,便談入正題。

“曾文正的小女婿從前當過上海道,花了九萬銀子,所以文芸閣說他‘扶搖直上’,似恭維而實挖苦。”易順鼎笑道:

“你花了多少?”

“不必提起。反正本錢還沒有撈回來。”

“所以你其心不甘?”

“實甫,易地而處,莫非你就能無動於衷?”蔡乃煌放低了聲音說:“你我交非泛泛,我跟你說實話,慶邸、項城都很同情我,就怕南皮作梗。這一關若能打通,實甫,我替你刻‘四魂集’。”

易順鼎詩才如海,平生作詩無數,自己最得意的是在臺灣那兩年的詩,一共編爲四集,題名:“魂北”、“魂東”、“魂南”,餘生可戀,忌諱魂西,改用“魂歸”,合稱“四魂集”,早已刻印問世。蔡乃煌只是不便公然表示打算送他多少銀子,因而用此說法。

易順鼎正在鬧窮,自然樂於成人之美,想了一下說:“包在我身上!你在寓所聽我的信好了!”

“實甫!”蔡乃煌問說:“你錦囊中有何妙計,說得如此有把握?”

“天機不可泄漏。”易順鼎答說:“不過,到時候找不到你,那可是你自失良機,怨不得我。”

蔡乃煌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唯有聽命而行,每天守在西河沿的客棧,摒絕應酬,一意待命。這樣到了第四天正午,易順鼎派聽差送來一封信,上面只有五個字:“飛駕會賢堂。”

蔡乃煌不敢怠慢,匆匆趕去,易順鼎在門口守候。拉着他到一邊說道:“今天南皮又要‘敲鐘’了!機會甚巧,慶邸、項城都在座。回頭把你的看家本領拿出來,十四個字中取富貴。”

所謂“敲鐘”是作詩鐘,張之洞最好此道,幕中易順鼎、樊增祥都是好手,蔡乃煌亦頗不弱。聽得易順鼎的話,恍然大悟,一聯見賞回任可期,所以說“十四個字中取富貴”。

“機會倒真是好機會,不過‘宰相禮絕百僚’,我這樣作了闖席的不速之客,”蔡乃煌躊躇着問:“似乎於禮不合。”

“不,不!我已經爲你先容了,並不冒昧。何況,慶王跟項城,你是再熟不過的人。”

一想到奕劻與袁世凱,蔡乃煌自覺關係密切,小小失禮,亦無大礙,膽氣便壯了,但仍須先問一聲:“到底是那些人?”

“你一進去就知道了!”

“南皮我可是初見,”蔡乃煌特又叮囑:“實甫,你可要處處照應着我。”

“何勞多囑,請吧!”

到得廳上一看,一共三桌,正中一桌以慶王奕劻居首,左右是東閣大學士那桐與袁世凱,張之洞坐了主位。東面一桌五個人,首座是左都御史陸寶忠,另外是四個侍郎:楊士琦、郭曾炘、唐景崇、嚴修。看到唐景崇,蔡乃煌微感忸怩,因爲唐景崇正是被人譏爲“槐柯夢短殊多事”的唐景嵩的胞弟,蔡乃煌在臺灣的那段往事,他自然知道。

幸好,易順鼎是安排他在西面那一桌。未曾入座,先謁貴人,易順鼎領着他到第一桌,蔡乃煌先向奕劻請安,口中喊一聲:“王爺!”

“喔,你也來了,好,好!”奕劻隨即指着他向主人說:

“香濤,這就是蔡伯浩!”

於是蔡乃煌轉過身來,向斜睨着他的張之洞請個安,謙恭地說:“心儀中堂三十年,今天才得識荊,真是快慰平生。”

“請少禮!”張之洞說道:“我已久仰了。聽說你刻過一部《絜園詩鐘》;可否能見賜一部?”

“中堂言重!”蔡乃煌答說:“回頭就送到府中,只怕不足當法眼。”

“不必客氣,請坐吧!待會我要好好請教。”張之洞又向易順鼎說:“實甫,今天是王爺邀一社,以美玉爲彩,你一身捷才,以多取勝,今天可不許你多作。”

“中堂總是跟我爲難。”易順鼎笑道:“我只作四聯。”

“那裡,那裡!每人一聯。”

張之洞指着西面說:“請歸座吧!”

於是蔡乃煌向那桐、袁世凱行了禮,又到東面一桌周旋數語,方始歸座。同桌有個他畏憚的勁敵,是光緒八年,寶廷當福建主考取中的解元鄭孝胥,詩壇中的巨擘,而且詩鐘向以福建稱雄,鄭孝胥更是其中的頂兒尖兒。今天想要一鳴驚人,只怕有些難了。

鄭孝胥正在談時鐘,等蔡乃煌入座,向同席諸人略事寒暄之後,他接道中斷的話頭說道:“有一年在福州,輪着我主課,拈得‘女花’的二唱,這二個字太寬了,因而有人提議,限集唐詩。元、眼、花的三聯,真是歎爲觀止了。狀元的一聯是:‘青女素娥俱耐冷;名花傾國兩相歡!’”

“好!”大家齊聲讚許。

不想這一下驚動了第一桌,張之洞轉眼問道:“必是蘇堪又有佳作?”

“蘇堪在談時鐘。”易順鼎搶着說:“女花二唱限集唐詩。”

“喔,倒要聽聽。”

這一來便是滿座傾聽了。鄭孝胥複述了“狀元”之作,接下來說:“評爲第二的一聯是‘商女不知亡國恨,落花猶似墜樓人!’”

“不好!”張之洞大搖其頭,“出語不詳,看來此人福澤有限。”

“我亦云然。不如元作氣象高華,很有身分。”奕劻問道:

“還有一聯呢?”

“還有一聯倒真是才人吐屬。”鄭孝胥高聲吟道:“‘神女生涯原是夢;落花時節又逢君!’”

“你道他才人吐屬,我說是詩妓口吻。這一聯好在渾成,不過終遜元作。”張之洞忽然問道:“聽說伯潛打鐘,每社必到,可有這話?”

“大致如是!”

“可有格外精警之作?”

“太多了!”鄭孝胥想了一下說:“乞迷三唱,他作了兩聯,其一是‘殘酒乞鄰聊一醉;亂山迷路欲何歸?’其二是‘垂暮迷方終不徑;忍飢乞食定誰門!’”

不待吟罷,張之洞惻然動容:“莫非伯潛境況如此艱窘?”

他看着鄭孝胥問。

“不至如此!只是閒廢二十餘年,感慨甚深而已!”鄭孝胥復又吟道:“‘十年竿木逢場戲;一夢槐安作宦歸!’”

“這也是伯潛的句子?”

“是的。木安四唱。”

“寄託遙深,好!”張之洞左右顧視着說:“琴軒、慰庭沒有趕上,王爺是目睹我們當年狂態的!”

奕劻連連點頭,向袁世凱說道:“三十年前,‘翰林四諫’的風頭還得了!庚辰年的‘午門案’就是香濤跟伯潛的傑作,片言可以迴天,真正好文章。恭忠親王親口跟我說過:象張香濤、陳伯潛的奏議,才叫奏議。那批窮瘋了的都老爺,滿紙浮言,造謠生事,真該愧死。”

袁世凱知道他借題發揮,笑笑不答,卻轉臉向張之洞說道:“伯潛閣學,閒廢可惜。朝廷求賢甚亟,似乎可以徵召。”

“我寫信問過他,歸臥之意甚堅,再看吧!”

這就張之洞的違心之論。陳伯潛,翰林四諫之一的陳寶琛,自從光緒十年以內閣學士“會辦南洋軍務”,與兩江總督曾國荃儼然並駕。曾幾何時,得罪而去。此外張佩綸馬江喪師,一蹶不振,寶廷佯狂自劾,潦倒以終,清流一時俱盡。唯有張之洞青雲直上,身名俱泰,得力在善窺慈禧太后之意。她對陳寶琛是不會有好印象的,豈肯冒昧論薦?

不過翰林四諫的私交,不爲外人所知。所以除了閩籍的郭曾炘、鄭孝胥疑心他言不由衷以外,其他的人都當他說的是真話。袁世凱亦就不曾再提陳寶琛。

不過,話題卻還是集中在翰林四諫的逸聞韻事上。一直談到席終,撤去席面,煮茗焚香,要開始“敲鐘”了。

會賢堂的跑堂伺候過幾次,已很熟練了,除了多備紙筆以外,另外端來一個高腳銅盤,上面有個小小磁花瓶,插香一支,離頂端寸許,用絲線系一枚銅錢。此是仿擊缽催詩的遺意,一命了題,立即燃香,燒到系錢之處,線斷錢落,鏗然作響,恰如鐘聲,所以名爲詩鐘。

“請王爺命題吧!”易順鼎將一盒象牙詩韻牌捧到奕劻面前。

他隨手抽開一屜,拈一塊韻牌來看,“蛟!”

他說:“一平一仄好了!”拉開“去”聲那一屜,又拈一塊看着說:“斷!”

“王爺這兩個字拈得很好。”張之洞說:“蛟斷二字很響,今天必有好句。”

“香濤,你看用幾唱?”奕劻肚子裡也有點墨水,徵詢地說:“七言詩第五字謂之詩眼,不過既是一平一仄,用在可平可仄的第五字,似乎可惜了,不如用四唱。你意下如何?”

“王爺是大宗師,命題自有權衡,說四唱就是四唱。”

奕劻點點頭,略略提高了聲音說:“蛟斷四唱,每位限作兩聯。我有小小彩物,聊佐清興!”

說着,向貼身跟班招一招手,隨即捧來一個錦盒,揭開盒子,放在銅盤前面。大家都走近來看,見是一枚通體碧綠的翡翠錢,上鐫“多文爲富”四字。玲瓏雅緻,是極好的一樣珍玩,都有愛不忍釋之意。

“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張之洞揮着手說:“快請構思去吧!”

說完,他吹旺了吸水煙用的紙煤兒,親手去燃着了香。火大香燥,一下子便燒了一截,交卷之限就更迫促了。

就這時候,只聽得有人朗然高吟:“斬虎除蛟三害去,房謀杜斷兩心同。”

發聲之時,便驚四座,循聲去看,是蔡乃煌抑揚頓挫地在念,唸到“同”字,易順鼎將筆一擲,袖手說道:“我要擱筆了!”

“果然好!”張之洞毫不掩飾他受了恭維的愉悅之情。

當然,奕劻與袁世凱亦都面有得色。上聯用的是周處的故事,一虎一蛟,不言可知指的是瞿鴻璣與岑春煊;下聯無疑地,以唐初賢相,開貞觀之治的房玄齡、杜如晦擬袁世凱、張之洞,杜如晦居太字十八學士之首,擬張之洞的身分,更覺貼切。

至於逐瞿罷岑,都知是奕劻兩番獨對的結果;然則斬虎除蛟的周處,當然是指他。奕劻回想這兩件快心之事,不自覺地浮現了笑容。

※※※

下一天是那桐在他金魚衚衕的住宅宴客,請的是來京祝蝦的各省巡撫。但聞風而至的不速之客很多,因爲這天那宅的堂會,有出難得一見的好戲,是那桐親自提調的。

這齣戲的名目,叫作《轅門斬子帶槍挑穆天王》,那桐指名派角色:譚鑫培的楊六郎;龔雲甫的佘太君;賈洪林的八賢王;金秀山、郎德山的焦贊、孟良;朱素雲的楊宗保;王瑤卿的穆桂英,連木瓜都派的是王長林。都道若非那桐的手面,不能聚此頂尖尖於一齣戲中。因此,原來只預備了七桌席,結果加了一倍都不止。

張之洞與袁世凱自是此會的上賓。這兩個人的性情中有一點相同,都不喜歡聽戲。他人聚精會神地注視着臺上,張袁兩人卻覺得乏味之至。袁世凱還能勉強撐持,張之洞則連坐都坐不住。但不願掃大家的興,也要顧到主人的面子,託詞離席,在客廳休息。

剛剛坐定,袁世凱接踵而至。張之洞是坐在一張加長的紅絲絨安樂椅中間,此時身子略挪一挪,以示禮讓。袁世凱便一面挨着他坐下,一面說道:“我樣樣趕不上中堂,只有不喜優孟衣冠這一點,跟前輩相象。”

“少小不習,無可奈何。”張之洞說:“生不逢辰,不是歌舞昇平之時,遇到這樣的場合,只增感慨!”

袁世凱不知道他這話,是不是有不滿於慈禧太后經常在宮中傳戲之意,不敢往深裡去談,只說:“中堂傷時憂國,白頭相公,心事誰知?”

這是迎合張之洞言談的語氣,不着邊際的一種恭維。那知在受者恰恰搔着癢處,半睜半閉的雙眼,倏然大張,“畢竟還有人識得我的苦心!慰庭,”他很認真地說:“不可與言而與之言,謂之失言;可與之言而不與之言,謂之失人!今天我可爲知者道,我不想做‘小范老子’,那知竟做了範純仁!”

這兩個人名,對袁世凱來說,比較陌生。很用心地想了一下才明白,似乎是西夏人,稱范仲淹爲“小范老子”,說他“胸中有千萬甲兵”。張之洞心儀範仲淹,結果卻成了專事調停劉後與宋仁宗的範純仁,范仲淹之子。在這濃重致慨的語氣中,也明明白白地道出了他的心事,志在調和兩宮的歧見。

這正是一個絕好的爲蔡乃煌進言的機會。未答之前,袁世凱先擺肅然起敬的神態,“中堂的苦心,真可以質諸鬼神!”

他說:“列帝的在天之靈,一定庇佑社稷老臣!”

張之洞感動極了,淚光閃閃地說:“慰庭,慰庭,只有你明白我的心事!”

“精忠所至,自然感人。”袁世凱急轉直下地說:“止庵先生,亦是當代第一等人物,可惜,這大關目上,錯了一步!”

“喔,”張之洞左右看了一下,將顆扎着小白辮子的腦袋歪着伸過來,含含糊糊地說:“久已想動問了!瞿止庵勾結外人,買通報館,密謀歸政,其事究有幾分是真?”

“這很難說。不過,”袁世凱亦將聲音壓得極低:“西林與康、樑有往來,千真萬確!康、樑固無可厚非,但就愛君而言,誠所謂‘愛之適足以害之’。中堂未到京以前,有一道密旨,爲皇上徵醫,這就是愛之適足以害之的明證。天幸有中堂有樞,戊戌之禍,必不致復見!”

張之洞不自覺地連連點頭,“如果我早入樞十年,豈有戊戌之禍?”他想了一下說:“慰庭,房謀杜斷,你的耳目比我廣,必可醫我不逮。”

“不敢!”袁世凱答說:“凡有所命,必當盡力。”

張之洞不答,瞑目若寐,好久方睜眼問道:“弭禍以何者當先?”

袁世凱想了一下答說:“母子和好!”

這是迎合張之洞的說法,言語便更覺投機了,“母子和好又以何者當先?”他當考學生似地問。

“勿使慈聖有猜疑之心!”

“如何而可致此?”

“很容易,也很難。”袁世凱說:“容易是一句話就可以說明白,難是這一句話不便逢人就說。唯有付託得人,照這句話盡力去做,自可不使慈聖猜疑,母子和好!”

“嗯,嗯,言之有味!慰庭,試言其詳。”

“是!”袁世凱挪一挪身子,向張之洞耳語:“康、樑借保皇爲名,在海外招搖,康有爲自命‘聖人’,而形同盜跖,到處斂財,飽入私囊。皇上爲此輩所愚,以致落到今日。不過事成過去,慈聖已不會把這筆帳記在皇上頭上,但如西林之流,勾結康、樑,想利用皇上,逞其覆雨翻雲的伎倆,慈聖對皇上就不能沒有戒心!所以歸根結底一句話,保護聖躬唯在約束西林的妄行蠢動。西林以在野之身,逗留上海不去,必得有妥當可靠的人看住他不可!倘有危及聖躬的舉動,能在期前密報,那時請中堂作主,或者勒令回籍,或者派人警告,斷然壓制始得弭大禍於無形!”

“高明之至!”張之洞說:“即我設謀,亦無以加君之上。

只是這個妥當可靠的人,倒不易羅致。”

“現成有人!”

“喔!”張之洞側臉問道:“那位?”

“蔡伯浩。”袁世凱說:“讓蔡伯浩回任,唯公一言爲斷。”張之洞象受了催眠似的,應聲答道:“好!讓蔡伯浩回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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