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自強家住南疆市機械廠宿舍區。家裡是兩間前後相通的平房,總共二十八平米。住房後有個二十平米的小院和一間十多平米的廚房。小院裡有一棵四米多高的丁香樹,樹幹下擱放着健身用的石槓鈴、鐵啞鈴等簡易運動器械。家中有一張木製大牀、一個上下鋪的鐵架牀、兩張書桌和兩把木椅。這些傢俱都是廠裡配給的,並非使用者的私人財產。裡屋是父母的臥室,除一個大樟木箱和一個破舊皮箱外,家裡就沒什麼值錢的物件了。外屋擺放着一張鐵架牀、一個裝雜物的木廚櫃、一張低矮的圓飯桌和五、六張小板凳。
當晚,老畢師傅鄭重其事,面對面與兒子作了一次簡短的交談,讓畢自強的心情一下子變得異常煩躁和沉重了。
“我和你媽吃過了,你哥還沒回來。”老畢師傅見兒子進門,招呼他坐下吃飯,不緊不慢地說道:“小強,跟你說件事。”
飯桌上,擺放着一盤炒青菜心,一碟蘿蔔乾,一大半瓷碗蔥花雞蛋湯。
“爸,什麼事?”畢自強端碗盛飯,坐在一張小板凳上,吃得狼吞虎嚥。他見父親正注視着自己,嘴裡塞滿飯菜地說道:“你說吧,我聽着呢。”
頭髮花白、滿臉皺紋的老畢師傅坐在一張小板凳上,從衣兜裡掏出一個用深藍色布的菸絲袋,粗糙的雙手十分嫺熟地卷好了一支上大下小的喇叭筒煙,往嘴裡一塞,劃了根火柴把它點燃,“絲絲絲”地連續吸上了幾口。
“你今年沒考上大學,”老畢師傅是個不善言談的人,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竟繞彎地問道:“我想問問,這以後的日子,你是怎麼打算的?”
“我準備復讀,學校馬上就開學了。我明天拿高考成績單到重點中學三中去報名,看看那兒肯不肯收我當插班生。”畢自強把自己的打算和盤托出後,望着父親低頭抽菸的樣子,欲言又止,許久才吞吞吐吐地問道:“爸,你能不能給我十塊錢?交這個學期的學雜費和資料費。”
兒子突然提出要十塊錢,讓毫無心理準備的老畢師傅呆愣了好一會兒。
“小強,你先聽我說,”老畢師傅迴避了兒子的要求,答非所問地說道:“現在上面有政策,今天廠裡宣佈瞭解決本廠子弟就業問題的方案和相關規定。現在只要我肯提前退休,你就可以頂替我進廠上班了。”
聽到父親這麼說,畢自強也愣住了。他臉上的表情漸漸變得凝固起來,心情也一下子降到了冰點。他擡頭瞟了父親一眼,囫圄吞棗般地嚥下還在嘴裡的那口飯菜。
八十年代初,撥亂反正,百廢待興。全國有1600多萬返城知青的工作難以全部給予解決,同時有連續三屆高中畢業生400多萬待業青年也沒工作。當時在社會上,如果能在國營單位謀求一份正式工作,這對任何一個年輕人來說,都將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了。
“沒考上大學,是我的錯。你讓我復讀一年嘛!”畢自強領會了父親話中意思,心裡像被壓上一塊沉重的鉛塊,徒然有一種喘不過氣的感覺,既焦慮煩躁、又不甘心地說道:“爸,你相信我好不好,我努力一年,保證考上大學!”
“你想上大學,我不反對。可家裡的日子,你也不是沒看到,一直過得緊緊巴巴的,入不敷出。你方纔說要錢交學費,這一時半會我去哪兒給你弄十塊錢呀?離發工資還有一個多星期呢。這家裡柴米油鹽醬醋茶,哪樣不要錢呀?”老畢師傅把雙眉擰成一團麻花,露出了滿臉無奈,不知道怎樣說服兒子,心裡相當鬱悶。他嘆息了一聲,狠吸了一口煙,嘴邊噴出一股濃濃的煙霧,心煩意亂地說道:“你媽病了這麼多年,時常要花錢吃中藥;你哥下鄉插隊八年,回來還欠人家生產隊二十六塊錢,如今也沒個正式工作。唉……”
父親這番訴苦,竟像鞭子似地抽打在畢自強的心靈上。他當然清楚,全靠父親每月四十八元的工資支撐這個家。母親臥病在牀,但在家中也從不閒着,時常求人找些手工零活來做,補貼家用。曾經有多少個夜晚,在那夜深人靜的孤燈下,母親爲多掙個一角幾分的,盤腿坐在硬牀板上不肯休息,用指節變形的雙手糊着一個又一個火柴盒或信封。有時,他也會一聲不響地在母親身旁坐下,拿起那根兩指寬的竹板,動作嫺熟地幫着做工趕活兒,經常幹到雞啼三更,甚至是東邊露出魚肚白……
“你聽我的話,進廠上班吧!”老畢師傅滿腹憂慮,望着已長得牛高馬大的畢自強,終於從嘴裡擠出這句話。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見,這事不好對兒子勉爲其難。他吸着紙菸,忍不住地嘮叨道:“要是復讀一年,你還考不上學校,又錯過這次參加工作的好機會,今後你怎麼辦呀?”
“爸,你別說了。”畢自強看着父親那漸顯衰老、憔悴蠟黃的面容,剎那間,心頭涌上一股無比酸楚的滋味。他不願讓父親看到自己難過的樣子,放下手裡的碗筷,低頭說道:“我吃好了,去幫媽打水洗臉洗腳。”
老畢師傅默然不語,坐在小木凳上沒挪窩,又捲上一隻喇叭煙。這時,一隻大黑貓不知從哪鑽了出來。它那張圓臉上有一雙聚精會神的大眼睛,頭上耷拉着兩隻軟耳朵,邁着身姿優雅的直線步湊到老畢師傅跟前,弓起背又伸了個懶腰,親暱地在主人的兩隻褲腳旁邊蹭來蹭去。
老畢師傅和大黑貓相伴地枯坐了一會兒。他瞅見兒子拿着毛巾、端着一盆水走進裡屋,便將夾在兩指間的菸屁股掐滅,扔進一個罐頭盒截半做成的菸缸裡,然後長嘆了一口氣,站起身又搖了搖頭,潸然無聲地走進小院去了。
“兒子,你爸跟你說了?”母親頭髮花白,看着蹲着替她洗腳的兒子畢自強,既疼愛又傷感,親切溫和地勸說道:“你想考大學的心思,我們都知道。可家裡現在全靠你爸一個人,他也不容易呀。你要多理解他呀。”
“嗯,我知道。”畢自強低垂着腦袋,囁嚅地應答道。
畢自強動作輕柔地替母親搓揉雙腳。不知不覺中,他忍不住鼻子一酸,兩粒淚珠便無聲地滴落在盆中,在水面上攪起了一層層細微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