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咱們樓裡的腳踏車,也被官府收走了,聽說都給燒了……”
她皺了眉。
那個人似乎在努力的消除與她有關的東西。
的確,若想讓一樣東西消失,要麼毀滅它,要麼把它混在同樣的東西中,讓人難辨彼此。
可是,爲什麼呢?
“這種事,遲早是瞞不住的,不過咱們總歸是老招牌,平日裡來往的客人也不少。我看了賬目,這幾年你們幹得不錯……”
她看向窗外。
對面,正在建房子,聽說也要開一家酒樓。
梅兒難免憤憤:“現在的生意真是越來越不好做,如今又有人要來跟咱們搶了。真搞不懂,這世上那麼多行業,幹嘛偏偏要開酒樓?”
是啊,爲什麼一定要開酒樓呢?
她淡淡一笑。那一年,她擱置下的品香店,似乎應該繼續打算了。
想不到,許多事情兜兜轉轉,原來只是爲了回到起點。
“掌櫃的,你又要回去睡覺啊?”梅兒看着她轉身要往房間走,忍不住開口詢問。
洛雯兒回了頭,恰見張媽拿胳膊肘拐梅兒,還瞪女兒一眼,見她看過來,急忙提高音量道:“掌櫃的新病初愈,自是要休息調養,能和你這除了吃什麼也不會幹的人比嗎?”
梅兒要反駁,又被她擰了下:“還不去幹活?”
梅兒委屈的走了。
洛雯兒便微彎了脣角。
其實她也不知是不是勞累,她只是想睡,閉了眼,就感覺當真與一切隔離,還可以做夢。
她現在很本事,可以自己編造夢裡的情節了,想怎麼發展便怎麼發展,很美好。
要想回房,便需經過二樓的護欄,於是聽到樓下的客人扯開了嗓門道:“聽說你們掌櫃的回來了,怎麼一直不見人影?”
“噓,小聲點,我聽說,洛掌櫃是被宮裡趕出來的,怕是沒臉……”
“說什麼胡話?”
桌子猛的一響,熱水從茶壺銅蓋裡滾出來,冒着熱氣。
擡頭,正見杜力橫眉怒目:“我們掌櫃的是從外面遊學剛回來。斗香大會一結束,掌櫃的就被王上送出去遊歷,增長見識,不是早跟你們說過了嗎?”
杜力所謂的“早就說過”,也無非是近幾日有人打聽她的消息,他們所統一的口徑。
自打她回來,沒有人問過一句她這幾年到底做了什麼,他們彷彿統一的忘了她曾經離開,該說什麼就說什麼,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她有時也會產生一種錯覺,好像自己不過真的只是去天下麗人巡視一番,只一會工夫就回到了他們的身邊。
他們就像親人一樣,理解她,包容她,保護她,寵愛她。
有親人的感覺,真好。
樓下的客人意欲爭辯:“什麼遊學?當年她進宮,後來就被封了尚儀,大家早就知道了……”
“什麼進宮?什麼尚儀?”杜力繼續拿茶壺敲桌子,弄得水花四濺:“我們掌櫃是進宮了,可是第二日就被送出遊學。她若是還在盛京,你們怎麼見都沒有見過一次?她這麼大的家業,若當真身爲尚儀,這麼多年怎麼不見照顧一次?”
似乎說得也有點道理,可是……
然而對上杜力的怒目,不覺有些吶吶:“你着什麼急呢?不過聽着是一個姓……”
“一個姓也不許說!”杜力的態度十分惡劣。
她的親人,在用盡全力維護她的名譽。
“好好好,不說,不說。可是說起這宮裡,最近的事真是不少……”
洛雯兒正在往房間開動的腳步慢了一拍。
“宮裡又怎麼了?”
“聽說王上,醒了……”
“王上醒了?”
“王上醒了?”
洛雯兒不由自主的抓緊腕子,停住腳步。
醒了?什麼叫“醒了”?
“什麼時候醒的?”
“好像是……二月十八……”
二月十八?竟也是她醒過來的日子。
“唉,只可惜,只可惜醒來也不大好啊……”此人搖頭晃腦。
洛雯兒的心開始狂跳。
“唉,正月初一,十三公主入宮,王上親自迎接,豈料正打算開始儀式的時候,王上突然吐血了……”
什麼?
吐血?
下一瞬,她已是撲到了護欄上,手緊緊的扣住雕花的欄杆,一瞬不瞬的望住那個說話之人。
“吐了血,就昏過去了。結果這儀式也沒成,十三公主連個封號還沒有呢……”
昏過去了……昏過去了……
“現在雖說是醒了,可是也病病歪歪,吃什麼都不管用,依舊經常昏睡。宮裡已經開始張貼告示尋訪名醫,還放出一批人,去找那神醫霍嘉。現在人都說,無涯與天朝聯姻不吉利,十三公主更是個不吉之人,你瞧,還沒等儀式開始,就把咱們王上給克了……”
洛雯兒渾渾噩噩,神思迴轉之際,發現自己竟是回到了房間。
她怎麼會回來?她難道不應該……
急忙向門口撲去,又轉回,在箱子裡翻衣裳。
黑色,黑色,黑色……
而待她找到了一套深藍色的衣裙,又不禁望向窗外……陽光正明媚,她穿上這麼顯眼的東西要飛到哪去?
她要飛到宮裡嗎?她要去看他嗎?他們不是說好了,從今以後,永不相見。她竟然……
不,她不能去看他!
而且,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依她的本事,根本就逃不出宮裡那些人的耳目。
而且,她見了他,要說什麼?她已經走了,已經走了……
可是若不看看他,若是不知他現在到底如何,她的心裡,她的心裡……
他怎麼會吐血?怎麼會這樣?他這是怎麼了?
她來回的走着,根本就沒有看到婉瑩已經出現在屋中,正盯着被她拖拉着踩了滿地的衣物,再看她目光散亂,嘴脣哆嗦,也不知在叨唸着什麼,狀若瘋魔。
她是記得洛雯兒的那次失心瘋的,不覺眉心一緊,一步上前,一掌砍在她的後頸。
洛雯兒身子一軟,恰好落在婉瑩臂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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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我們走了這麼久了,還不回去嗎?你的病剛剛好一些,可不要累壞了……”
認識婉瑩這麼久了,她還是頭回向自己表達關心,可是洛雯兒沒時間感動。
她的目光只在牆上,樹幹上移動,掃過那一張張告示。
其實內容都是一樣的……神智昏沉,渾身無力,食慾不振,飲水吐逆……
告示已是貼了許久,所以很難再引人關注,頂多是有人瞄上一眼,搖搖頭,嘆惜兩句。
她攥緊了手,一點點的看,總希望尋找一些不同,又害怕看到不同。
婉瑩見她這個樣子,深知再說無用,便回頭瞧瞧三郎……
這些年,他在王上的安排下由秘密人物專門培訓,又用秘方使得他的毛髮變得如同常人,如今看起來更加的英俊不凡,走在街上,引得不少姑娘媳婦頻頻回首,媚眼亂拋。他倒好,也不知是故意裝酷還是生性冷淡,扳着張臉,卻是更顯硬朗了。
她便有氣,本不打算讓他跟着的,可是三郎雖然依舊口齒不大伶俐,卻言簡意賅:“保護雲彩!”
再加二字:“貼身!”
她就知道,這是王上授意,否則三郎也不能在洛雯兒出宮的第二日就回到天香樓。其實,王上栽培他就是爲了保護洛雯兒,卻不想……
路邊停着一輛輕便馬車,青蓋黑圍,窗簾亦是青的,風過,偶爾掀起一條小小的縫隙。
洛雯兒正將視線從樹幹上的告示收回來,無意的掠過馬車,向前望去。
然而,就在她走過馬車的時候,腳步忽的一滯。
婉瑩也恰好收回警告三郎的目光,結果恰恰看到她身形一頓。
只是須臾的停頓,繼續向前。
可是婉瑩卻覺得有什麼不同了。
她急追兩步:“姑娘……”
然而洛雯兒因爲勞累而微紅的臉頰不知爲何變得蒼白,眼神發直,卻彷彿有水波動,脣瓣亦是緊抿,但止不住顫抖,可是肩背依然挺直,腳步也不疾不徐。
她有點害怕了,挽住洛雯兒的胳膊,驚覺她的身子繃得極緊,連手臂都在發顫。
“姑娘……”
洛雯兒沒理她,而在大街上,她也沒法明晃晃的把人敲暈過去。
可是就在拐了個彎後,洛雯兒忽然掙脫她,向前跑去。
“姑娘,姑娘……”
她喊了兩聲,忽然意識到什麼。
退後兩步,睇向那輛馬車。
風過,窗簾掀開一條小小的縫隙,又很快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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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雯兒飛奔上樓,將衆人的好奇及呼喚皆丟在身後,“砰”的一聲閉緊房門,撲到牀上,從枕頭底下泛出一個穿着白衣服的小怪物,摸摸那圓溜溜頭,看了一會,忽的貼在胸口,閉了眼,自離宮便不曾淌過的淚,霎時流了下來。
仿若開了堤的洪水,止也止不住。
她鑽進被子,咬住被角,拼命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那堵在喉嚨的硬塊便越來越大,幾乎讓她窒息。
她攥緊手中的小東西,那些棱棱角角硌得她掌心發痛,卻一刻也不肯放鬆。
……“你還沒有告訴我,這隻招財貓,喜不喜歡?”
“我不要!這麼好的東西,自是隻能給你一個人看!”
“既是要你擺在牀頭,我怎能讓別人染指?”
“其實,能換你這一刻的真心相對,即便血盡而死,亦是心滿意足!”
阿墨……
阿墨……
那在車裡的人,是阿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