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蘭停再一次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潔白的牀上,手上掛着一根細小的針管,針管裡的透明液體一滴接着一滴輸入她的身體,從鼻孔呼出的氣也沒有了熱度。
濃濃的氨水味接連不斷地從鼻孔裡涌入肚裡,外面傳來喧鬧不已的聲音。
“你這個破嘰巴醫院,要是我老婆生孩子有三長兩短,非砸了不可。俺老子,生的時候,老媽躺在草屋裡生都長得這麼壯實。好端端地就動手術,還要簽名。簽名的合同都寫着什麼?你們是欺騙老子不識字。如果要我負全責,還要你們這些吃白飯的醫生幹什麼?”
“我們會盡最大的努力……”
“我不籤,也不同意動手術,如果非要動手術,出了什麼啥門子的問題,非砸個撕八爛。”
張蘭停躺在牀上,眼睛眺向門口,門口有各色的人來來往往地穿梭着。有三位穿白大褂的醫生從東邊走向西邊。
有一位男子神情激動地邊走邊說,一會轉過頭,伸出右手,大聲地罵道,罵的內容與前面的沒什麼兩樣。
李山洞氣呼呼地從外面走進來,從他臉上暴突的血管可以看得出,他跟別人激烈地爭吵過。
李三勇緊緊跟在後面,走了進來,和李三勇一起走進來的還有一位穿白大褂的女醫生。
“醒了,好點了嗎?”女醫生伏下身子,摸摸張蘭停的額頭。
從李山洞的口中,張蘭停知道了原委和後來發生在她身上的事。
張蘭停依稀記起那天自己吐出一攤黃水後,便失去了知覺。圍在她身邊的女人呼救無望和情急之下,把發酵得可以把魚塘裡的魚薰死的尿塗在昏過去的張蘭停的身上。
張蘭停住了三天院,燒是退了,但血壓一直不穩,結紮的事宜只好擱淺。她心裡時刻惦記着襁褓中的李希望,身體還沒完全康復,便不顧醫生阻攔回家。
張蘭停以爲自己身體不行,就可以逃過結紮這一劫難,但她想錯了。
一個星期後,李三勇獨自一人找上門,沒有前幾次的假惺惺的套話、問話,直接開門見山地說:“山洞,不是我爲難你,嫂子的身體有病不適合結紮,但你適合,現在國家向所有已婚男人發出號召,男人替代女人結紮,是……”
李山洞騰地從椅上站起來,怒瞪着兩眼,手指的關節嚓嚓地響着,家裡這些天經歷的惱人心事最終的一個禍根都是由李三勇引起的。李山洞大吼了一聲:“你今天敢動我一根汗毛,走不出這個門。”
李希望自從張蘭停被抓去醫院那天起就斷了奶水,莫名的發高燒三天,張蘭停好好的一個人,被告知的時候,卻是渾身粘滿濃濃的尿味,重度的失去知覺。
手頭上的拮据……家裡所有的不順心,老婆孩子不容樂觀的病情攪得李山洞心煩意亂。
李三勇看着李山洞這個平時看起來比羊溫馴又有點木訥的人,此時比惹怒的火雞還要嚇人。心裡驚詫的同時,嘴巴還是像鐵一樣硬強罵幾句解恨。
他悻悻然地轉身離開,走到門檻邊的時候,不捨得這個在心裡醞釀了無數遍的計劃失敗,轉過頭,喋喋不休地說起大道理。
李山洞家裡養兩頭公豬,因爭搶一塊掉在地上的白肉,互相嘶咬起來,黑白相間的公豬猛撲過去想抓住全身黑的公豬,黑公豬一躲閃,黑白相間的公豬一下子撲到了李三勇,把李三勇撞得連連後退。
腳跟蹭到門檻,摔個四腳朝天。黑公豬爲了躲閃黑白相間公豬的嘶咬,從庭院裡飛奔出來。摔在地上的李三勇怕被公豬踩到,驚嚇中急忙翻身,手腳並用,在地上攀爬躲閃。那樣子跟猴子走在一根搖搖欲墜的鋼絲上沒有什麼區別,姿勢卻比猴子的還要滑稽、狼狽、憨態。
大花和青花在楊桃樹下盪鞦韆,看到了李三勇這副熊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三勇書記,慢走。”李山洞看着不停用手拍掉粘在身上的泥土,故意說了一句。
“李山洞,別得意太早,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家的情況上報給縣裡,看你還敢不敢這麼囂張。”
李三勇氣急敗壞地走在村裡那條狹小的土路上,心還在爲那剛纔驚心動魄的一幕劇烈地跳動着,同時又爲剛纔受辱的那一刻生着氣,嘴裡念念叨叨地罵着:“走着瞧。”
土路兩邊長着稀鬆又鮮嫩的小草。幾場春雨過後,枯萎焦黃的小草又開始長出新的嫩芽。
夕陽把整個村子塗抹成了紅紅的一片,就連村裡那棵彎如牛軛,不分四季都是綠葉的龍眼樹也變得通紅通紅的。村裡人的一張張樸素又黑黑的臉膛也變得黑紅黑紅的。
“李三勇,想抓人,沒有抓着,自己摔成了烏龜王八蛋。”一羣沒有門牙的小孩跟在李三勇的後面,唱着不知誰編給他們沒有押韻,沒有樂律的童謠。
“再唱,抓住打三十大板。”
跟在他後面唱童謠沒有門牙的小孩們,一見李三勇轉過身,全部一鬨而散。等他轉過身去,又跟在他的後面,大聲地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