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壓水井是從中間向兩端打,這是李三勇的主意。他把壓水井打率先打在他家的田間地頭上,光他水田就不止有五十米,猶如一個小型綠洲似的原野。也就是說,李三勇是獨自擁有一口壓水井。
其它的水井則按孔順明指示的那樣,丈量五十米遠打一口。
結果出現一個有趣的問題,井是夠分了,但就剩下兩戶,一個在田野的最東邊,一個在田野的最西邊。東邊一戶就是李山海的,西邊一戶是李山洞的。
李三勇聽着打井工人說着,思忖了一會兒說:“叫他們倆一起抓鬮,誰抓贏了,就把井打在誰的田間地頭。”
李希望聽着李三勇這種有點接近荒唐說法,沒有說什麼,要說解決辦法,他也沒有。也只能是按李三勇的吩咐,負責把李山海和李山洞晚上召集到村委會裡。
李希望吃完午飯,沒有像往常那樣,撂下飯碗就走出家門,而是坐了下來,聽着李山海嘎嘣嘎嘣嚼着爆炒的黑豆,張蘭停比以前更哆嗦,李希望只知道她說了很多話,卻從來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內容。
張蘭停一會兒埋怨天氣太惡劣,懷念起以前多雨的季節,一會兒唸叨好久沒有見到李風華,最後把眼光定在李希望的身上,像是說李希望又不像說李希望。
李山海自從聽到了李希望那次關心的話後,再也不飯後嚼蒜頭,改成了飯後嚼黑豆,被李希望偷換的三罐黑豆,也吃得只剩下兩罐。
每次張蘭停說要拿黑豆去磨,然後煎黑豆餅餵養欄裡那頭因沒有草滋養而瘦得連走路都沒有力氣的牛,李山海一聽總會反對,說黑豆一身是寶,哪捨得拿給喂畜生。
李希望幾次偷瞄因吃黑豆吃得津津有味的李山海,都想把心裡的話說出來,但每次都不知從何開口好,有一個字一直在他的心裡翻騰着,不知道該不該省略這個字。說出那一個字,又覺得特難爲情;不說,又覺得自己太不懂禮教。
如果沒有上一次犯的錯,他是會毫不猶豫地省略掉。他還在爲上一次的事而感到深深的內疚,雖然李山海不打也不罵,但比打比罵還要讓他難於煎熬。
最終飯桌上只剩下他和李山海,張蘭停提着半桶潲水弓着步一步步走向豬圈,半桶潲水響起輕微的盪漾聲,甚至還有那麼一點點混濁的水從桶裡溢出來。
“爹,書記叫你晚上到村委會集中。”李希望覺得爹字壓根沒有出喉嚨,只是在喉結上打滾了幾下,又滑進肚裡,至於說不說出來,連他自己都不曾曉得。
李山海聽了李希望的話,沒有回答,也沒有作聲,依舊嚼着黑豆,好像剛纔李希望沒有說話似的。
李希望坐着覺得有一種難於言說的尷尬,他站了起來,李山海喝了一口水,咂了咂嘴巴。
李希望從家走出來,走在小路上,太陽火辣辣地照着,他頂着烈日慢騰騰地走,他有說不出的別樣難受滋味,這樣的滋味是亂亂的。
他的腦海裡浮起了兩個畫面,這兩個畫面相互交叉着,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
李希望也把李三勇的通知告知李山洞,但李山洞一聽李希望說的話,還沒等李希望把話說完,便破口大罵起來:“破三勇,竟是這麼缺德,不去,他要是不把水井打在我的田間地頭,我去找孔順明,孔部長,告他利用職務上的便利,私自侵吞國家財產。”
李山洞說的不無道理,如果從東邊的田間地頭或是從西邊的田間地頭分壓水井,都不會出現這樣的局面。
李希望一聽李山洞口無遮攔地臭罵李三勇,神色緊張了起來,趕緊低聲地說:“爹,你喝醉了。”
“我沒醉。”
李希望疾步走到門外,伸着脖子東張西望着,把門關緊,重新折了回來。李山洞還在大聲地罵着:
“三戶合一口井,憑什麼李三勇就獨自一口井,要打井那也得從東邊開始或是從西邊開始,他倒會想,從中間開始,他以爲他是傑出的鐵路工程師儋天佑,這種歪門雜道的主意,虧他想得出來。”
李希望見無法勸止破口大罵,出口不敬的李山洞,急得一跺腳,罵道:“也難怪媽跟你離婚。”
這一句把李山洞的嘴給牢牢地堵住了,因神經過於憤怒額頭角上現出兩根充着血的血管如老樹根似地鑲在皮膚裡暴突着。
李希望回想着這兩幅迥異不同的畫面,他的心裡亂極了,誰也不想見。他覺得李三勇就是可惡,也難怪孔順明對他送上來的熱面孔置之不理,心裡殘存的可憐在此時也轉變成了一種幸災樂禍。
但這樣短暫間接性報復心理很快就消失,他在腦海裡臆想出今晚可能出現的最大答案:晚上兩個肯定不會來村委會參加抓鬮。李三勇對他臭罵一頓,不,還要罵李山洞和李山海及他們的無辜的祖宗八代。
他的腳步機械性地走到龍眼樹下,躺了下來。陽光透過稀疏的黃色的龍眼樹葉,斑斑點點地落了下來,他失落地躺着,兩眼呆呆地望着。
李希望不是屬於那種多愁善感的人,所以眼前所有不快樂的事,能留在他的腦裡或是心裡的時間並不多。
他雜亂的腦海裡又莫名地劃過一個身影,想起李友明以前的一點一滴,這些一點一滴是過濾後的,所有以前不滿的全不見蹤影,剩下的全是那些讓他一想起就會開懷一笑的往事。
記得最多的是李友明帶他都集市上認識各種不同的女孩子,還有李友明對女孩子說話的模樣……被他淡忘在歲月裡的人和物又像起伏不定的波浪一波又一波地涌出腦海。
他的回憶也是零碎的,但全是美好的。但這樣美好的回憶,沒有讓他的憂鬱的心情變得舒服一點兒,反而更加的沉重了。因爲李友明不容樂觀的瘋病沒有一絲的改善,更加的嚴重。
一想起前兩天在半路上遇李友明瘋傻的模樣,李希望直搖頭,美好的回憶與現實的殘酷,讓他有了一種悲涼,有了一種恐懼,這樣的恐懼第一次在他的心裡出現過。也有一種對人生未來的絕望和迷茫。
這種絕望和迷茫讓他有了一種全新的對人生的理解,每個人的未來都是一個看不見底的黑洞,一個深而黑的洞,有些人走得出來,有些人走不出來。
他對人生的畏懼也只是一瞬間的,他的憂鬱也是一剎那的,畢竟他現在是一位血液沸騰的年輕人,他此時的不快和不安,就好比六月的天空,飄來一朵黑雲,在人們猝不及防地時候,嘩啦啦地下起大暴雨,不出幾分鐘,雲不見,雨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