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後宅裡最南邊的院子一個多月前住進了一個姑娘,半夜裡送來的時候渾身是血,衣裳都破了,整個人奄奄一息就差最後一口氣兒沒嚥下去了。
請了大夫都說沒轍了,怕是挨不過一天兒了。董副將連夜趕去了郭府向王爺稟告,當時王妃小產,沒人敢打擾,一直到天明瞭纔拿了王爺的印信去請了太醫。
一直到過了午,太醫才從屋裡出來,只是嘆息。這一個多月來湯藥不斷,太醫日日都過來瞧,眼看着一日不如一日了,醫者向王爺稟告說若是一個月內病者沒有醒來,那是當真束手無策,該備下後事了。
直到十月朔日,下起了今年的頭一場大雪,黃昏時分,這位姑娘才醒了過來。
王爺和王妃來府裡看望的事都十分隱秘,還吩咐了下人不許外傳。
前兩日王妃帶來了一位夫人來,在病榻前痛苦不止,姑娘看着也難過,險些病情有加重了。
今兒夫人又來了,侍女們都有些緊張,所幸王妃一早兒前腳跟着後腳也來了,這下就好了,若是出了事也不必說不清了。
二爺吃過早點就帶着楊九回王府了,一進門就聽管家說玉夫人來了。
這樣也好,多個勸說也是好事兒。
楊九養好了身子,能下牀的時候就來了好幾次了,按理說也是該習慣了。
但每每走到院子裡,看着眼前的雕花門窗卻總緩下了腳步。總要在門外站上一小會兒才能壓下心裡頭酸澀的情緒走進去。
二爺與她十指相扣,停在了屋門前,柔聲道:“都會好的。”
時間可以消沒一切。
除了感情。
傷了就有疤,一輩子去不掉。或許忘了如何受的傷,但當時的疼,想想就連骨頭縫兒裡都顫。
兩人輕輕推開了門縫,進了屋便立即轉手關上了,生怕進了風,傷了裡頭的病人。
唯一讓人值得慶幸就是如今的寒冬了,這樣的大雪能凍徹脊骨,能冷血不腐,病人總比夏日裡少受折磨。
屋子裡有些暗,因爲緊閉着門窗,藥味兒也沒能散去,聞着苦苦的。原本這樣也不好,但畢竟剛醒過來沒幾天,實在太過虛弱,不能舊傷未愈又添新病。
玉夫人在牀榻邊兒,端着碗似乎正在喂水,一看二爺與楊九來了,放下碗站了起來向二爺行禮。
一直沒能見到二爺,這一回終於能當面道謝了。
二爺哪裡會受長輩的禮,兩步上前就扶住了夫人的動作。
“您這是做什麼。”他道。
“丫頭還能回來,全靠王爺。”夫人一下紅了眼,道:“王爺是玉府的恩人。”
二爺搖了搖頭,輕道:“由我而起,本該如此。”
說起對錯,那些人本就是衝他平西王爺來的,其他人才真是無辜受累。若說起恩情,那日玉溪原本也可以逃走保命,被人追殺也是爲了能救下九齡和大楠。
是他該道謝。
二爺與夫人說話時,楊九已走進了牀榻,輕輕握住了滿是血痕的手。
也不是別人,就是玉溪。
“你來了…”她扯着嘴角笑得有些勉強,因爲喝藥使嗓音有些重,沒有了從前的清亮。
楊九點點頭,原本也想對她笑得,一看她這幅樣子,反而又紅了眼。
小產自然難過,但畢竟懷孕時日短,她自個兒也不知道。最讓人自責的就是搭上了無辜的性命,那是行多少善都換不回來的。
遇刺的第二日知道玄甲軍在護城軍之前找到玉溪時,她高興得不得了。董九涵確認了身份之後,說是重傷恐怕危機性命,她的心一下又提到了嗓子眼兒。奈何病着,一直耗了幾天,二爺才讓她出門。
可真等見到了,這心抽疼的都快背過氣兒去了。
她安靜地躺在牀榻上,連呼吸都微不可聞。胸前是那日刺傷的兩刀,落手之狠辣,簡直不爲人道!還有遍佈全身的傷口,連雙臂上也滿是從懸崖石刀上滾過去的傷口。
楊九就在牀榻邊捂着嘴,不讓自個兒哭出聲來。
那天在喪禮上看見玉家父母痛哭的時候,她無顏得想轉身離去。都是因爲她,才讓兩位老人這副樣子啊。可當時玉溪還沒醒,人也奄奄一息,又怎麼能給了希望又讓他們失望呢,這才隱瞞了下來。
好不容易等來了她醒過來的時候,那天是朔日,盛京下起了大雪。
楊九清晰地記得那天玉溪的眼神。
絕望無助,無奈而難過。
那日說起老秦時,她捂着左臉的傷口,黯然落淚,沉默着搖了搖頭。
她還沒想好怎麼迎接他回京時,這臉就少了一層皮肉,脣角至眼下,她的左臉已不能夠再去做秦霄賢的白月光了。
玉溪一直是個坦蕩率真的姑娘,愛我所愛,無怨無悔的人。楊九從沒見過這樣的她,眼神裡有着猶豫和恐懼。
當初那個神采飛揚地說着,天不遂我願,我便逆天而行的姑娘,已經不在了。
她變得膽小懦弱起來。
正因爲此後,要從他的生命裡退了,這纔想要留一個不可替代的背影。
她希望:在那個人眼裡,她永遠都是最美的白月光。
讓秦霄賢的眼裡心裡,永遠記得,她是美好的。
二爺走近,與楊九在牀榻邊坐下。
看着玉溪,這心裡頭總生出愧疚來。
原本只時候,該喝過她和老秦的喜酒了,也該送了賀禮祝他們百年好合的。
“玉溪,今兒來不止爲了看你。”二爺垂下眸,抿了抿脣道:“得和你說個事兒。”
看他和楊九的神色,玉溪就明白這事兒絕對不是小事了。約摸也猜得出關於什麼,心下一沉,垂眸點了點頭。
“老秦…”二爺一開口,說不清是猶豫還是不知從何說起。
語氣一頓,目光一側恰好看見玉溪霎時緊張起的神色,右手攥緊了被褥。
本是明月情深,佳偶天成。
奈何。
“昨兒是你生辰吧。”二爺道,對上玉溪的目光,緩緩道:“他穿上了你親手做的喜袍,跳下了梅嶺。”
像是沒聽清,她怔愣住。
轉眼後,眉心不受控制地皺了起來,瞳孔驟大。她一下就咬破了脣角,掙扎着想要起身,一句話說不出來滿是哭腔。
手臂的傷口因爲她激動的掙扎起身,霎時就裂開出血來。
夫人和楊九連忙壓下了她的肩膀,安撫着。
“你別急,你別急!”楊九急切安撫着,道:“他沒事兒,沒事兒了。”
她咬着脣角,淚流不止,一個勁兒地搖着頭試圖說話,可這一張口哭腔就涌出了嗓子,說不成一個字兒。
“我得告訴他。”二爺道。
一字一句,十分肯定,不容反駁。
玉溪當然明白他說的這一句,“告訴他”指的是什麼事兒。
她閉上眼,淚水不斷滑進鬢角兒,神色痛苦極了。
“他要是一心尋死,總會有下次。”二爺垂眸,聲音低低的,說不出的內疚。
下次,就不一定這麼幸運了。
楊九也紅了眼,握着玉溪的手,濃着嗓音道:“你們相愛一場,沒有辜負對方,就算分開也該說清楚,道個別。”
而不是就這樣離開,傷了他的心,也滅了他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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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有什麼關係,值得你豁出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