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十天就過年了,這些個小子們又得長一歲;長了這麼些年也沒見乖多少,個個兒都皮實得很,先生們都操碎了心。
甭看在外頭人模人樣,說起話來還出口成章的;來,您各位上書院來瞅瞅,跟您隔壁那幾個皮孩兒沒兩樣。
先生說什麼來着,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前兩日各自去了北直隸各個兒分院說教,後天還陪着師父在宮城外辦一場年前閉院的大教壇;年節忙碌,算算日子也就今明兩天能聚在一塊兒各顯神通,不是…飲酒作對了。
正趕上休沐,張鶴倫也出宮來了;進門兒自然是先給師父大爺們請個好了,一出師父書房這眉眼當時就沒個正經了。
哼着小曲兒揹着手,悠哉悠哉地就往七堂找孟鶴堂去了!
小辮兒迴天津城去了,唉,要不還能玩玩他們小子呢!
小孩兒生下來可不就是來玩兒的。
轉個竹巷,繞過北苑可不就到了;今兒下着大雪,也沒人在院子裡玩兒。
張鶴倫脫了披風抖了抖,隨手給丟到了小廝懷裡去,徑直進了屋去。
裡頭人不少,七堂的都在,張九齡王九龍也扎堆兒湊熱鬧來;一見他來了,小子都規規矩矩喊了聲師哥。
張鶴倫掃了一眼,還真是;比他輩分大的還都沒在。
沒事兒,在頂個啥用?小辮兒算起來還是師哥呢!看那小身板兒,可不敢瞎說話,回頭給推一下子可就碎了。
嘿嘿,想想就樂。
九龍正脫着外套,坐在暖爐旁細細烤着,眉眼裡有些笑意,看着像幹了壞事還偷摸樂着的模樣兒。
張鶴倫一掃後衣襬,在孟鶴堂身邊兒的鋪着層絨毯子的楠木椅子上一癱。
“嘛呢,沒個好臉啊。”小眼睛一白,賤吧嗖嗖的樣兒就上來了;喝口茶,掰扯塊兒小點心吃着。
“哪就沒好臉了。”堂主笑着,或許因爲冬日一場大雪病了,這臉色顯得蒼白許多;搭着話,擡手給他續上茶。
“說你吶!”張鶴倫把這剛續上的茶又給一飲而盡,打了個嗝,道:“看你這臉白的,不知道以爲書院沒飯吃。”
聽這一副賤吧嗖嗖還正兒八經地給你瞎胡說的話兒。
堂主道:“前兩天風寒。”
誰還不會開玩笑了:“再白也沒您白吶。”
張鶴倫雖然是個漢子,虎背熊腰的平日裡也沒個正形兒,可這人是生得真白啊!這姑娘裡都尋不出兩個比得過他的。
從前長輩們都管他叫小白來着。
啊~
張鶴倫喝了茶,吧唧了兩下嘴皮子長呼一氣兒,弄得像喝酒似的。
眼珠子一轉,看向王九龍去了。
道:“大楠你幹嘛呢?”
這大冷天兒的,笑得這麼意味不明地幹啥呢?烤個衣裳還親自動手,交給小廝也就一扭頭的事兒。
這一問,咱那傻大個的楠爺又笑開了。
“他給穿錯了。”堂主笑着,肩頭抖了抖:“那衣裳是九齡的。”
兩人住得近,從前一塊兒出門設教做了好些衣裳,那都是一塊料子裁下來的布也難怪穿錯了。
他比張九齡可高出了一個大頭,兩人誰穿誰的都不合適。誰知這傻小子非給傳出去了,落了雪不說啊,肩頭給人家撐出一縫兒來,大夥樂了半天。
“笑什麼笑!還有臉笑。”張九齡這小黑臉再這麼一黑可別提多逗人了。
氣道:“給我放回去!”
烤衣裳還是玩兒呢?
王九龍正樂着也不和他鬧,樂呵呵地站起身來邊抖了抖衣裳往裡間兒走。
“誒誒誒!”張九齡又喊住了他,揮了揮手,指向裡間靠外的木櫃,道:“就甭拿進去了,擱這櫃裡!”
這衣裳穿過了,往裡邊放也不好;大雪天洗了還得好幾天見幹,九龍轉身啓步向木櫃。
堂主看着,笑容裡有些無奈和縱容,擡手喝起茶來。
似乎無人交談,大夥兒霎時都靜了下來。
王九龍在木櫃前停下…
屈臂託衣,擡手開櫃…
“啊!”
“啊——”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用不着這些個小子們自個兒玩着能把屋頂給玩翻咯;好傢伙,這櫃裡櫃外一通喊啊!
“哈哈哈~”
屋裡師兄弟幾人一齊捧腹大笑起來,整個走廊院巷都聽得真真兒的。
王九龍當真是被嚇得不輕了,聽着笑聲兒就冷靜下來,當下就回神兒了。
三堂的小師弟打從木櫃裡弓着背出來,也不知是笑得肚子疼還是躲着他大楠哥的魔爪來着。
“你大爺!”
王九龍一惱,甩着手裡的衣裳就打了起來,不可開交啊;周圍這些個看笑話的啊,唯恐天下不亂,沒一個攔着的!
“你別跑!你給我站那!”
王九龍追着打,嘴裡還罵罵咧咧的。
“還甜甜,黑心肝兒的玩意兒!”
師弟樊霄堂,字泉林;因着年紀小,長得討喜可愛,陪着師哥們出門開教時說話討人樂,姑娘們戲稱說以後就管這招人疼的叫“甜甜”;還讓人笑了好久呢!
“我打不爛你!”九龍長袖一拋,衣裳就飛了出去。
“誒!”張九齡欲哭無淚:“我的衣裳!”
一羣幼稚鬼,長不大的小屁孩兒。
這都多大的人了,還躲在櫃子裡嚇人。
“哈哈…”張鶴倫笑了幾聲,擡手用茶與堂主碰了個杯沿,樂道:“你這一天天的可有意思了啊。”
身邊盡是這麼些個逗人樂的小子多有意思啊,那像他,宮裡進進出出的全是那些個正兒八經的老頭子。
堂主笑着搖了搖頭,只當做孩子玩鬧。
王九龍跑過去,幾人圍着打鬧起來,樊霄堂就往堂主他們身後躲去,把衣角兒都拉皺巴了!
“你小子挺能啊你!”張鶴倫翹着二郎腿半躺着,笑道:“你要趕上老秦在這不得跟你沒完,七堂全是小心眼愛記仇的!”
想想從前喝酒,他硬是把孟鶴堂給喝倒了,第二天老秦那小心眼的就領着七堂的幾個臭小子上門來了;喝是喝了,他張大統領一趴下就兩天沒起得來!
看着平日裡師哥師哥喊得挺好的,全是一羣小沒良心的!哪兒個管你師哥師弟了,就會護着他們七堂的人!
“哈哈那我也不怕,旋兒哥怕辮兒哥!”樊霄堂躲着,繞到了前邊的楠木椅邊,笑得氣息不穩:“從前旋兒哥學老先生說話,孫師哥逗了他一句,他就嚇壞了哈哈哈~”
“你給我站那!”王九龍追着就來了。
“霄堂快跑!”趙楠喊着。
“趕緊跑啊!”張九泰一塊着急,幾個人就是圍着戲弄咱們楠爺來着。
樊霄堂說的這事兒他們都知道;從前小辮兒剛打西北迴來,當時重傷,不利於行,走兩步都得要人扶着撐着。當時七堂學子外出設教,老秦得人緣兒,大夥兒說着說着就樂起來,要他學一位老先生說話。
秦霄賢扇子一打,屈手弓背,走起路來顫顫巍巍得像極了個老頭兒;孫九香師哥同場玩笑,說他學得是二爺。
他當場抄起摺扇就打了他孫師哥好幾下子,樂得不行了;拱手向席,笑道:可千萬別說出去啊!
回頭別人不說,王妃娘娘就得揍他了。
這話可讓人笑了好久。
屋裡仍舊鬧着,張鶴倫停下了動作,莫名與孟鶴堂對視一眼,心下一軟,兩人笑了起來;有兩分倦,有兩分悽。
“還真以爲我逮不找你是吧!”
不知何時樊霄堂讓九龍給逮住了,幾人一擁而上紮成了堆兒,互相拉扯推搡着。
“救命啊,師哥!”
樊霄堂的聲兒從人羣裡出來,實在顯得或許弱小不堪了,最後還是被張九齡給撈了出來。
幾個人都打出了汗。
圍着暖爐各自僵着,誰也不退,還罵罵咧咧的幼稚得不行了。
“好!你行啊!”九龍喘着粗氣兒,指着張九齡罵着:“小黑子你和他們一夥兒是吧!”
“略略略~”張九齡吐了吐舌頭往師兄弟幾人中湊了湊。
平時哪兒敢啊,可不就趁人多嘛!
“哈哈哈~來呀來呀!”
兄弟幾人鬧騰着,笑聲爽朗,不負純良。
“啊——”
九龍氣惱着,一邊喊一邊跑過來;這逮住了,一準兒讓他們掉一層皮!
“給我等着!我一會兒讓老秦過來!”
讓老秦和你們拼了!
“你可拉到吧,你又不是七堂的!”
不知誰說了一句。
“就是!老秦準幫着七堂!”
想想張鶴倫都給喝倒了。
“老秦箭術最好,射你腦門!”
打架嘛,咱人多啊。
“哈哈哈哈~”
七八人又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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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窗半掩,這風雪一吹進屋來,少爺們霎時靜了。
笑聲一停,寒風穿袖溢領,冷得直教人發顫。
說來也巧,少爺們一副說錯了話的沉默起來,這門口小廝就進屋通報來了。
宮侍傳旨,陛下口諭。
“堂主休整一番,明日進宮便是。”
宮侍笑得諂媚。
“噢…”堂主笑了笑,有些勉強:“公公可知,陛下宮宴爲何?”
飯還是在家吃更香一些,何必呢,這霜寒雪重的。
“可不就是爲了您嘛。”宮侍笑着,半躬身道:“如今內憂外患盡除,邊境安定,天下太平,您與王爺功不可沒啊!趁着年節,陛下設宴也是爲了褒獎您與幾位同門兄弟啊,慶賀得勝還朝,凱旋而歸啊!”
“這大喜,大大喜啊。”
堂間諸君神色淡漠,沉靜得恍若方纔的笑鬧是場夢。
“多謝。”
堂主扯着嘴角道了謝,小廝遞上豐厚的荷包送了宮侍出門兒去。
大夥兒安安靜靜得,有人垂首發呆,有人側首望雪,也有人閉目塞耳。
堂主站着,看桌案上的清茶在白瓷杯中晃盪出一圈紋兒來,杯底的紋路清晰可見。
忽地一滴打進了杯,茶水紋兒蕩了一圈又一圈來。
“凱旋歸來。”
堂主道,莫名眼眸有些紅。
張鶴倫上前就抱了一把,在他肩頭停住,想說許多話。
最後只有一句:“爺們,你沒錯。”
紅牆黃瓦是鮮血軍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