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後,二爺才披着披風進了少爺的院子。——這會兒,才應該是他最安靜無人打擾的時候。
少爺坐在窗邊的高几上,把原本放在上邊兒的花瓶擱在了地上。
二爺進門,脫下披風熟門熟路地掛在了一邊的木架上,給自己倒了杯溫水暖手,這會腿腳好了些但傷沒好全,還是有些虛弱。
道:“病沒好,就趕着吹風啊。”
“不冷。”少爺看着窗外,自個兒當年親手種下的一株株翠竹,這會兒都打上了霜雪。
年年的風雪都冷,今年的,差點兒。
二爺放下杯子,在楠木椅邊兒一撩袍子,翹着二郎腿坐下了;掛着趣味的笑意,道:“怎麼着?還打算說你心涼吶?”
少爺挑脣一笑,從窗欄上跳了下來,關了窗坐到二爺邊上,道:“回頭你病了,你家大白饢得跟我急。”
他笑意盈盈,與讓人談笑風生不動情;沒有幾個月前送走陶陽的消沉和頹廢,也沒了從嘉陵關帶回來的一身死氣。
同時消沒的,還有他一身的少年朝氣。
再不見他眼底氣概昂揚的快活瀟灑,反而是像其他年長的師兄們一樣,溫潤有禮,談笑自若,找不出錯也望不進心。
二爺突然覺得心裡一堵,對上他帶笑的眼睛裡,道:“婚期定了?”
婚期當然定了,明兒一早就能傳遍盛京城的大街小巷了。
二爺問的,是他確定了嗎。
“九月。”少爺給二爺的杯裡添了水,笑着:“九月二十七。”
還真是一天兒都不差的。
二爺雖然笑着,卻搖了搖頭,意有所指笑話地說了一句:“真夠狠的啊…”
“說什麼呢你。”少爺一下就樂了,笑意更深了,帶着調侃的語氣:“我可是避着你的婚事,你還不說句好話!”
少爺這裝傻的調調,二爺心裡清楚的不得了,也懶得和他爭辯。但其實,他更希望他能哭兩聲,鬧騰兩下,這副模樣反而讓人不知道拿他怎麼辦纔好。
有些事兒,不是不提,就沒發生過。
“見了又怎麼樣呢?”二爺問。
少爺喝着茶,聽不懂的樣子:“嗯?”
二爺沒再和他開玩笑,看着眼前這個性情不復初的少年:“你定在那個日子,不就是爲了激陶陽回來嗎?見了又怎麼樣呢。”
再見一面,也回不到嘉陵關的那三天。
少爺放下杯子,沒有猶豫也沒有神色大變,反而一臉從容:“我什麼也不想。”
二爺皺着眉,還想說點什麼。
少爺樂得有些虛假,笑呵呵地打斷他:“你擔個什麼心吶?咱可都是竹馬兄弟,辦個婚事還一副嫌棄樣兒。”
二爺一下有些明白過來這少爺是怎麼回盛京的了。不在多說什麼,讓他養好身體早點回書院去,轉身就出了院子。
二爺走了以後,少爺也走出了屋子,站到院子裡;沒有披風,就一件單薄的褂子,一步步走進竹叢裡,葉上的霜雪因爲碰撞抖動盡數落在他肩膀上,順着領口滑進身體裡。
少爺一擡頭,有片碎雪掉進眼睛裡,順着眼睛又莫名地流下了許多許多。雪夜裡沒有星星,或許因爲燈火通明讓這一小塊天地都亮堂了一點。
他躺在病牀的時候就一直想這麼看着天兒,這的天和嘉陵關的雪夜很像。
也只有這一小片天兒是一樣的了。
少爺站在霜雪裡,仰頭看着,嘴角笑意加深:“你我兄弟一場,大喜之日,當舉杯同賀。”
“成家立業,敬孝師長。”
你說的,我都會做到;不該想的,我再也不想;從此以後,桃林深處無少年,嘉陵關外只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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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陵關外的陶陽收到了二爺的一封飛鴿傳書。
他平西王爺有什麼事兒,底下玄甲鐵騎幾日快馬就到了,用上了飛鴿傳書一下就讓人覺着受寵若驚。能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兒,一切都塵埃落定了,誰都不會受到傷害了。
書信很短,上書八字。
“成家立業,敬孝師長。”
這是雲磊的字,這是他說過的話,如今看來,少爺是做到了吧。
那天的他也不知道是哪來的勇氣把那些話都給說了出來,尖銳得連自個兒的喉嚨都刺得生疼生疼的;步履雜亂倉惶而逃,在院子裡吹了大半夜的雪。原先期盼的冷靜並沒有用,反而風雪交加讓體膚更寒,疼得說不出話來。
少爺一直都沒離開,就在角樓待着,和他一樣;不知誰家煙火,絢爛於空,他心口一疼把脣角咬出了血,擡腳就往回趕。這難得的一回不顧後果的任性,卻在看見少爺昏倒在角樓時盡數湮滅。原本就要說出口的那些解釋的話,那些無可奈何的苦衷又被陶陽全都咽回了肚子裡。
少爺躺在地上,蜷縮着捂着胸口處,連睡夢裡都是難過得皺緊眉目。
走近了些,蹲在他身邊兒,用自個兒身上的披風裹住了他早早兒覆滿風雪的身子;這是頭一回,主動抱着他,把他漸涼的額頭埋在自個兒的頸窩裡,貼着他側臉給他溫暖。
“少爺,以後要照顧好自個兒啊…”
天兒就要亮了,我得讓你回家了。
陶陽燒燬了書信,放回了信鴿,沒有回信。
他還是披着那件白絨披風,腰際恍惚中似有一股勁兒裹着,點了小魚燈籠慢行在城中街巷裡。他並不喜歡嘉陵城關的風霜雨雪,這兒氣候沒有盛京城一半兒好,但這裡承載着一份兒再不會有的記憶。
寒風凜冽,刺骨入膚。
陶陽提着燈籠,走過一條街走過一條巷,風裡吹過熟悉的墨香味,他駐足,伸出手撫着胸口處的白絨,低聲道:“連你,也沾了他的氣息嗎。”
他抿脣一笑,只燈孤影地向前走着。
“這家是你愛吃的烤羊肉。”
“這家是你買過燒酒的老店。”
“這家是你買下煙火的老店。”
“這家是教你做燈籠的新師傅。”
陶陽的聲音輕得彷彿不存在,轉瞬間便隨風散去。他眉目含笑,舉止文雅,一步步地走着回憶着,不難受,只覺得美好。
沒有當年的小心翼翼,沒有當年的言不由衷,沒有當年的青澀無知,沒有孝心、良心、赤子之心。——三天。
半生所幸,餘生所念。
陶陽是慶幸的,他懂得他明瞭,他心有所愛,纔有恃無恐。前路漫漫,風雪不停,所有的悲傷無奈都留給他一個人吧;但他的軟肋至此以後,皆是盔甲。
街角一轉,燈火不再,角樓不見人煙空見花。
“這是我們的,麒麟劇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