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性昆蟲分工明確、各司其職,最不可思議是,工蜂生存的目的純粹是爲了勞動,放棄了生殖的權利,一羣蜜蜂中只有一隻可以生育的雌蜂。這種行爲在邏輯上顯然有巨大的缺陷,因爲這種方式的生殖就意味着工蜂做出犧牲,斷子絕孫後就無法繁衍後代了,從而使這種大公無私的本能無法傳承。
英國生物學家漢密爾頓(W.D.Hamilton)把達爾文、荷爾登對利他行爲的解釋加以改進,提出了“親屬選擇”的概念:一個個體能夠通過幫助親屬的繁殖而影響自然選擇的結果。親屬選擇概念被成功地應用於破解社會性昆蟲的利他行爲之謎。蜜蜂等社會性的昆蟲有一套獨特的遺傳系統:受精卵發育成雌蜂(新蜂后和工蜂),未受精的卵則發育成雄蜂。因此,雌蜂的基因組一半來自蜂后,一半來自蜂王,而雄蜂只有來自蜂后的那一半,基因組是雌蜂的一半。在遺傳學上,雄蜂屬單倍體,雌蜂屬雙倍體。蜂王當然也是單倍體,它的**不必像卵子那樣要經過減數分裂(即把二倍體變成單倍體)丟掉一半基因,而是把全部的基因都傳給了雌蜂。因此,對於雌蜂來說,它們的基因來自蜂后的那一半最可能有二分之一相同,但是來自蜂王的那一半則是完全相同的,姐妹們彼此之間的遺傳關係不是像人那樣只有二分之一,而是四分之三。如果它們生兒育女,與兒女的遺傳關係不過二分之一,還不如姐妹們親。這樣,對於工蜂來說,與其生兒育女,不如一心一意照顧蜂后讓它生產更多的姐妹,那樣更有利於保存自己基因。
蜜蜂特殊的遺傳機制保證了利他這種性格特徵的傳承,這是第一層意思。如果深思的讀者可能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即便是這樣,自私一點在羣體中仍然可以取得利益,佔到便宜,爲何這種遺傳方式的生物都那麼大公無私呢?
原因是自私的稟賦若無法通過最終的遺傳獲益,這種自私對存在就毫無意義了。我們要把生物學中的存在理解爲一種連續的存在,而不僅僅指這一代的存在。我們假定在蜜蜂的遺傳方式形成那一天蜜蜂的行爲是離散的,有的自私,有的利他,那麼在兩者都不能生育後代的情況下,只要有自私的壞分子存在就降低了“這一窩”蜜蜂的競爭力。長此以往,包含利他性格的基因就取得了生存上的優勢,最後就進化得一點都不自私了。
對絕大多數有性生殖的動物而言,自私有利於生存,生存又有利於獲得後代,於是,自私這種品行就世代傳遞了下去,永不停息。
根據我的想象,如果生殖和生存的關係不是那麼緊密,那麼動物利他的特性就會多一些。比如狼或者鬣狗這樣的犬科動物靠羣體捕食,分工嚴密,每個個體相當具有團隊精神。生存壓力是一回事,但是,要想從基因的層次來解釋,我覺得它們的習性和繁殖策略有關。對於雄性而言,**權和地位直接相關,這樣就降低了自私品格強烈的遺傳特徵,從而增強了它們的團隊精神。與此相對應的是食草動物,儘管也有很多是羣體性的,但是它們的**權並非嚴格地遵循等級森嚴的方式,所以,它們的團隊精神就遠比不上肉食動物。犬科動物之所以進化出較強的集體主義精神,不僅僅因爲羣體精神對它們捕食更有利,如前文所述,即使是有利的特性若無法通過繁殖傳承,也無法進化出來。最重要的是,犬科動物的繁殖策略對自私的依賴性較弱。我們常常說的狼,通常只有爲首的雄性和雌性有繁殖的權力,這樣一來,繁殖就和權力相關而不是和存在相關,我們知道自私和存在又是緊密相關的。
解釋人的自私強度,我覺得可以分成兩段歷史。在一萬年以前,尚未出現農業,食物無法儲存,人們過的是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生活,自私的進化幾乎取決於**策略。從人類的性習性、體型差異、以及對我們的近親靈長類的觀察中(有興趣的讀者可參看《紅色皇后—性與人性的演化》等書籍),我們得知,人類的繁殖是和存在緊密相關的,這種繁殖策略顯然加強了我們自私的屬性。進入了儲存食物的社會之後,繁殖、生存顯然和自私建立了更緊密的關係,用進化論的術語表述就是對自私的選擇強度更大,誰存儲了更多糧食,顯然就更容易成功的養育後代。
文化進化出來利他的黏合劑
很顯然,人類既不同於蜜蜂的遺傳機制,同時在繁殖策略上也不同於鬣狗,從基因的本性而言,似乎沒有發現天生我們不自私的理由和途徑。人類與生俱來的自私本性再加上男人特有的好色是來自於生物進化的人類基本性格,其餘的諸多特性都可以看做是這些最基本特性的衍生品,如追求權勢、愛慕虛榮等等。
這是一個令我們感到尷尬和難堪的結論。然而,感到難堪這件事本身就隱藏着進化的秘密,世上難有這樣的生物—它們對自身的本性感到不滿和歉疚,我推想這是由於記因進化的結果。對一個東西是否滿意很大程度上是拿後天文化灌輸的價值觀作爲尺度衡量的。既可以把“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當做一種優美的情景,也可以說成是深夜的噪聲。林立的高樓、煙囪上汩汩冒出的黑煙也曾經被當做繁榮的象徵。人類文化絕大多數是爲了反抗人類本性而存在的,假如不是這樣的話,人類就難以獲得今天的繁榮。這是一個形象的推理,至於人類文化進化的機理,在第四章中有所提及,在此我不打算對這裡面複雜的邏輯形成過程進行深入論證。
在遠古時期,當森林消失之後,我們被迫遷移到草原上,由擅長攀爬採摘果實、躲避敵人的猿類逐漸演化成一種食肉動物。然而,我們的身體結構距離擁有強大的力量、快速的奔跑這些大型食肉獸所必備的能力相去甚遠。於是,人類被迫走到了合作的道路上,但是,我們沒有選擇和鬣狗一樣的繁殖策略,我們在生理本性上就難以產生集體主義精神。在這種情況下,智能和規則就登上了舞臺,因爲智力使我們逐漸具備了看到較長期利益的後果,而不僅僅只盯住眼前的利益,由溝通能力形成的語言使成員之間有了更多的協調,人類硬是從這條崎嶇的羊腸小道上走了過來。
在這條佈滿荊棘的道路上,我們的解決方案異常艱難、脆弱,因爲人類的生存需要不斷和本能進行鬥爭。如果單純說生物意義上進化的成功,社會性昆蟲這條路纔是簡潔、實用的康莊大道。它們用非常簡單的方式解決了利他容易使羣體發揮更大的威力,從而利於生存,同時又不影響遺傳利益的矛盾。根據著名的昆蟲生物學家威爾遜在其自傳《大自然的獵人》中的估計,在南美州,各種螞蟻的總重量大致相當於南美洲所有哺乳類動物和鳥類重量的總和。這就從一個側面證明了它們進化策略的成功。
1964年在紐約世界博物展覽會自由企業廳標示牌上畫的是一羣螞蟻,上面寫着傑伊·古爾德在《自達爾文以來》中的一段話:“兩千萬年來進化停滯,爲什麼?因爲螞蟻羣是社會主義和集體主義的體制。”在那個年代,充滿着意識形態之爭的標語到處都是,兩千萬年來進化停滯卻是事實。古爾德估計螞蟻沒有發展出較高的智能是受到了體形太小的限制,而不是因爲社會結構。儘管他是著名的生物學家,我卻不同意他的推斷,進化並不是“韓信將兵,多多益善”,進化只是手段,適應纔是目的,進化停滯正是說明它進化的成功,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個標語並非諷刺社會主義制度,而是讚賞了社會主義。
1976年,道金斯的《自私的基因》出版之後,從根本上論證了進化中形成的自私本性,曾經令一些人非常失望,覺得我們天生就陷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道金斯在這本書的最後寫道:
但我們具備足夠的力量去反對我們的締造者。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們,我們人類,能夠反抗自私的複製基因的暴政。
我並不完全贊同道氏的觀點,我們並沒有足夠的力量反對我們的締造者,人類所制定和形成的文化和規則在與自私基因的對抗中是半斤八兩、勢均力敵。萬一自私的本性佔了上風,文化和規則的力量就會加強,反之亦然,這是人類歷史不斷波動的內在原因。
古代的帝王讀的都是聖賢之書,然而也經常行權謀之術,自幼我們就被教育要光明磊落,但是很多陰謀詭計還是無師自通,來源於基因的力量是持久而強大的。即便如此,我並不是說我們應該因此而悲觀、絕望,接下來的一章,我就會討論人類的規則是如何不會總讓基因得逞的。
實用主義建議
1.“你爲我搔癢,我就騎在你頭上”是《自私的基因》一書第十章的題目,這條原則更適合我們人類自身。
2.人類文化進化出來一種奇特的討厭生物意義上的人的特性,然而討厭不如約束,來源於生物本能的力量十分強大。電視上曾經播出過一期有關貪官判刑的節目,互動的觀衆無不義憤填膺。我想的則是,若把最鄙視這種行爲的觀衆放到貪官的位置上,難說他能否潔身自好。個體的人儘管有差別,若從可靠性上講,還是應該設計一種“若我在那個位置上不至於有可乘之機,從而鋃鐺入獄”的機制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