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雋筠看着人影消失在茫茫雪地中,猛回頭看到襁褓中的兒子睡得正酣。淚水已經糊滿了臉頰,管岫筠做了丞相夫人了。終於得償所願了,可是誰來可憐她沒有娘疼愛的稚兒,還有身邊這個一出生就沒有父親的兒子?
卉吉不知道那天大王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不過大王跟側王妃出去的時候,側王妃再三叮囑她,要好好服侍王妃,還給了自己兩片金葉子,這可是一輩子都賺不來的東西。不看別的,就是看在這金葉子上面,也好好好服侍。
“王妃?”進屋沒有看到管雋筠跟孩子,只是看到雪地上一行腳印,到了前後院相隔的地方停住了。
管雋筠披着海龍皮氅衣,把孩子緊緊抱在懷裡,在院中慢慢踱步。孩子身上那件小斗篷是前院關夫人專門送來的一塊狼皮做成的,鋒毛出得軟密厚實給孩子禦寒正好。
“王妃,外面這麼大風雪。”卉吉想要接過孩子,一伸手就想起她根本不會放手:“該用飯了。”
“好。”擡腳準備回去,看到那位關將軍回來,想起那天生孩子時候的情形,還有些抹不開臉。雖說南中這蠻夷之地不講究男女有別,可自己不是南中人,不可能不知道禮義廉恥。
關將軍也看到了她,有意走到交界處住了腳:“王妃,能借一步說話?”
“將軍請講。”管雋筠下意識看看身邊:“我就進去,孩子離了我睡不好。你去把裡頭的炭盆燒好。”
“是。”卉吉點點頭,趕緊回屋去了。
“王妃可有空閒,我想帶王妃去郊外看看。”說話的時候目光不像是那些輕薄之人,閃爍不已。依舊是循循君子的樣子:“只是臨近西羌,恐有戰事。若王妃不願前去,關某並不強求。”
管雋筠擡起眼簾看了這人一眼:“將軍需要我做什麼?”
“那晚,王妃不是問我是誰麼。”關將軍望着雪舞連天的空中:“我想王妃對這件事始終都是存疑的,今兒又下雪了。”
“下雪?”管雋筠倒退了兩步,想起那個虛無縹緲的夢境。一襲紅衣的女子在風雪中披散着青絲,直到最後氣絕身亡:“將軍知道什麼?”
“我什麼都不知道,只是想請王妃去看一位故人。”說這話的時候帶着些許蒼涼,還有更多的感慨:“或者王妃會有興趣的。”
“我要帶着孩子一起去。”管雋筠想了想:“這兒我不放心。”
“這個自然。”關將軍對管雋筠懷中的孩子流露出些許憐愛的神情:“這孩子生得真好,是個有福氣的孩子。”
管雋筠淡然一笑:“做父母的自然都是盼着如此,平平安安長大是最好的。”
“平平安安?”關將軍看了她一眼:“這話好熟悉。”
管雋筠沒說話,只是籠好身上的大氅,把孩子抱緊跟在他身後出了院子。
郊外的風雪比之於城中大了很多,若不是戴着出鋒的風帽,恐怕風雪會吹得人睜不開眼睛。管雋筠下了馬車,跟在關將軍身後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前面不遠處接連兩座烽火臺,狼煙不起,隱隱可以看到烽火臺上執戟待命的軍士。
“那邊就是西羌的地盤,在南中我的腰牌是可以有用的。”關將軍住了腳:“我知道王妃的兄長正在跟西羌對峙,若是王妃想要過去,還是可以幫到王妃的。”
“將軍就是要跟我說這個?”管雋筠看着這個壯碩的男人:“將軍乃是南中太守,幫我去找我兄長?這是個什麼緣故?我既到了這兒,自然是有緣故的。難道將軍就不計較,日後南王追究起來,恐怕將軍難辭其咎吧。”
“王妃,你看那邊。”關將軍手指着兩國交界處的,管雋筠這才發現兩國交界處,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座孤零零的墳塋。
“是誰埋骨在這兒?與將軍救我回去,又有什麼干係?”管雋筠倒退了兩步,下意識抱緊懷中的孩子,要是讓自己用性命做交換的話,懷中的孩子怎麼辦?
“王妃不是聽人說起過西羌王宮的故事嗎?”關將軍看着遠方的墳塋:“這墳冢中埋的就是那位西羌先王的寵姬,只是她到最後氣絕的時候也沒想留在西羌和南中,這裡太遠了。距離她的兒子太遠了,母子倆想要見一面太難了。”
“將軍也知道這個故事?”管雋筠忽然想起二哥說的那件事,西羌王宮的故事跟自家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尤其是父親在日是不許人提的。要不是二哥說起,她也不會知道。那位西羌先王寵姬跟父親之間那段纏綿悱惻的故事,從二哥口中也只是知道個大概。後來還是纏着四叔問起才知道所有的一切,那位寵姬應該稱作爲母親的人。
“知道。”關將軍轉過臉:“王妃若想去見令兄長,我願相助。”
“不必。”管雋筠搖頭,在孟優廢黜掉王妃之前,她不會離開:“我該做的事情必定要做完才行,否則就是全身而退也無意趣。”
“你這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孟優不會放過你的。”關將軍有些氣急敗壞:“你以爲他會怎麼對你?”
“我不管他怎麼對我,我也不走。”回去還有意思嗎?除了兒子還是自己的牽掛,餘下還有什麼?真的要回去看那兩人卿卿我我?
“你可以不跟自己考慮,總要想想襁褓中的孩子。”管雋筠的執拗真是叫人無所適從,讓面前的男人語氣也軟了下來:“孩子還小,不能一輩子在這兒。”
“你爲什麼要這樣幫我?”管雋筠低頭看看懷中酣睡的兒子:“我們並不相識。”
“是麼?”那人笑起來,笑聲在風雪中顯得瘮人:“若是不相識,王妃見到我的第一日就對我腰間這佩劍再三注目,無緣無故爲何如此?”
管雋筠看着他:“你到底知道什麼,佩劍上羊脂玉環爲何跟我家家傳的佩飾一模一樣?你到底是誰?”
“這佩劍原本就有三把不是嗎?”看着遠方的墳塋:“我沒說錯吧。”
“你怎麼知道”管雋筠愣怔了一下,難道這人跟自己有什麼關係。
“雋筠,我是誰還要說嗎?”那人再次轉過臉的時候,臉上原本堅毅的輪廓柔和了許多:“父母都是盼望着自己的兒女平平安安長大,而我的父母應該也是如此想的。只是誰也做不到。”
“你,你是大哥”管雋筠對於長兄的記憶,甚至比對於早逝父母的記憶更加模糊。因爲所有人都說長兄是父親的螟蛉義子,也只有很少人才知道長兄就是父親跟那位西羌先王的寵姬所生的獨子。這件事跟父親一世清譽有關,沒人會提及。他的名字,只是聽二哥提過一次。跟後來兄妹四人的名字不一樣:管安平。
“還好,你還知道有這個大哥。”管安平笑笑:“看來還有人記得我。”
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管雋筠看着面前這個壯碩的中年男人。天底下最奇特最詭異的事情都遇到了:好端端在家裡呆着,一覺醒來就到了這個不毛之地。更有叫人應接不暇的,就是被人口口相傳死去多年的長兄,居然站在自己面前。這個長兄,除了孩提間的記憶以外,就是從親友口中知道的一點傳聞。
“你,你不是當年跟隨父親一起……”有些管不住自己的舌頭,也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語言來解釋這件事。
管安平笑起來,目視着不遠處的墳塋:“父親還是不忍要我一起殉城,父親一生恪守作爲軍人的準則。這一次沒有做好,讓我跟一個戰死的士兵換了衣裳,趁亂逃了出來。”
“那你怎麼不到京城去?”管雋筠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我們都在京城。”
“我去了京城,陷父親於何地?”管安平笑笑:“若是我來得早些,興許墳塋上的荒草不會這麼多。”
管雋筠看看墳塋再看看管安平,忽然明白了什麼:“墳塋裡的人就是……”話沒有說完,深知再說下去必然不妥,這墳塋裡的人便是管安平的生母。
管安平默然:“我來晚了,聽人說自從羌王知道母親不願爲他生子以後,而且早年還曾在中原有過一子以後,就把母親關在露臺上,終身不許下去。母親獲知父親跟我死在軍中的消息,換上了鮮紅的紗衣,就那樣凍死在露臺的風雪中。”
管雋筠聽說過這個故事,只是聽人說起還不覺得什麼。此時在這同樣肆掠的風雪中,不遠處相伴着荒草悽悽的孤墳,已經是哽咽難言:“我聽二哥說過。”
“我來的時候,就看見這座孤墳。羌王惱怒母親至死不渝的深情,將母親埋在這西羌南中交界處,要她就是在死後,也找不到回家的路。”管安平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下來,寒風中聽到一絲絲顫抖的聲音,格外冷冽:“我在南中呆了這麼多年,只是盼着每到寒食重九能到母親墳前,盡一個做兒子的本分。在母親生前,我連叫她一聲娘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