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白統領的來頭,趙永晝大約是猜到了。嶺南白家,那就跟香洲封家是一個意思,很出名的世家大族。前朝名號極勝的書畫大家白琴生便是出自嶺南白氏一族,若無意外,這位如今的禁軍統領應該是字先啓單名一個桀字。趙永晝之所以記得這個名字,是因爲當年五哥出任兵部侍郎要對宮中禁衛人員的戶籍做一個詳查歸類,工程量太大便讓小弟在一旁幫忙念。剛好那天趙永晝因爲一點小事捱了一頓打,所以印象特別深刻。
想當年他跟在五哥身後,進出皇宮,那些當班侍衛他從未關注過。當年白桀也一定在那些當差的侍衛當中,望着趙小公子的轎攆許多次。而如今眼下,白桀身爲禁軍統領,站在皇子身邊,居高臨下的俯視着他這個小小的雜兵。想到這裡,趙永晝只覺得命運弄人,時移世易,不由一笑。
趙永晝離開後,容佑問白桀:“如何?”
白桀說:“殿下,封太傅是白五的恩人,只怕他現在會背叛封太傅,將來也會背棄您。”
容佑搖了搖頭,否定了白桀話裡的話。又好像自言自語:“我並沒有讓他背叛蓮華的意思。我只是……想給白五一個更好的出路。”
白桀:“天降瑞獸,若不能爲我所用,則應立斬不赦。”
容佑:“那孩子喜歡蓮華,是蓮華爲本宮馴化了一頭瑞獸。”
白桀凝視着容佑,“殿下仁慈。不過如果那顆棋子與你有了異心,還要留着麼?”
“不。你什麼都別做。”容佑突然看着白桀,黑眸清冷生光,“無論是封不染還是白五,什麼都別做,聽明白了嗎?”
“是。”白桀低下頭。想必這世間是沒有幾個人敢與二皇子的眼睛直視的。
封不染看了手中的信,將其丟在桌上。旁邊的封嵐印趕緊撿了在燭火上焚燒了,“家主真是大意,這信上雖沒些什麼,但要是被二殿下看見可如何是好。”
一紙書信很快燃成了灰燼,封不染淡淡的撇開眼,“你以爲他不知道月兒給我寫信?這信上的內容他只怕早就知曉了。”
封嵐印大驚,“二殿下疑心重,他如果知道太子與你一直保持書信來往,不會懷疑你……?”
封不染點點頭。
封嵐印沉默了一會兒,“看來他對你早有懷疑。他這般不信任你,依我看還不如——”
“嵐印。”封不染突然打斷了他的話。
封嵐印不得不將未說完的話吞進肚子裡:幾個皇子相爭,封不染既是二皇子的摯友,可同時也是小太子的老師,如果封不染想反水,是很容易的事。在許多人看來,封不染是腳踏兩條船。但封嵐印知道,封不染一直對二皇子忠心耿耿,去做太子老師這件事也是二皇子自己安排的,意在控制小太子。然而這麼多年過去,二皇子與封不染在許多地方產生了分歧,小太子卻反而與封不染越發親近,。
白五和白桀經常同進同出,二人常伴二皇子左右巡營狩獵。沒過幾天,軍中莫名其妙的傳出消息,說最近一戰成名的‘白虎將軍’白五與禁軍統領白桀是叔侄關係。言之鑿鑿,空穴來風,簡直人人都信了。甚至‘白五’這個名字,也漸漸被‘白虎’取代。
二皇子要回京城,帶着靜和郡主。趙永晝立在一旁送行,靜和說:“這孩子我也喜歡的緊,既然二哥也看重他,不如就讓他跟着回京城吧。”
容佑笑起來,一雙眸子熠熠生輝:“妹子,你喜歡他就更該讓他留在戰場上鍛鍊,待他功成名就才能配的上你。那時二哥便做主讓他入贅昭王府,你看這樣可好啊?”
靜和輕嗔二哥無禮,微紅着臉上了馬車,然而那輕微攏起的眉頭泄露了她的心事。
魔巖門之後,聖旨下達全面攻破巨瀾,大榮軍隊勢如破竹,一舉攻下巨瀾半壁江山。
次年春,黑沼澤一役艱苦卓絕,新將封尋與白五在此戰役中奮不顧身,表現英勇,封尋被擢升爲先鋒將領,白五因其罪人之身不能榮升軍銜,暫表嘉獎,待其刑期滿後,再行論功。雖說如此,京中時不時有大人物帶着恩賜來見白五,這些人都是二皇子的人,白五的身份在軍中卻越發尷尬。不過由於戰事吃緊,軍中不像那街頭巷尾茶餘飯後的,又是在封不染治下,很少有人議論。即使有少部分人對白五有異樣眼光,在戰場上多次看到那頭威猛的白虎時也不敢再多說什麼。
走在路上,開始有人稱他爲白虎小將。趙永晝不太在乎這些,不過是一個名字而已。白五也好,白虎也好,這些都不是他自己。二皇子看重的也只是‘白虎’,不是白五,更不是趙永晝。
趙永晝自然明白自己目前的處境,榮耀和軍功,全都是因爲白虎。別人在背後說他什麼他都知道,愈是這樣,他就越要在戰場上拼命。他的名聲已經傳回三清縣老家,念一讓禪心帶信來說,陳員外去世了,陳家有幾個奶奶爭着當家,四姐翠玉在陳家的日子原本是不好過,但現在託白五的福,那些人對翠玉格外的好。說縣官親自去白村慰問了白五的娘,帶了許多禮品,還接白長漢去衙門當了閒差。
信中只說了這些,對其他人隻字未提。趙永晝喜憂參半,喜的是自己終於是爲身邊的人帶去了好處,憂的是白長漢這東西又懶又貪,不會好生過日子。又對子清衆人的情況心生掛念。
時光荏苒,眨眼已到了第三年的冬天,白五的刑期滿了。這場仗,也幾乎快到了尾聲。巨瀾山河搖搖欲墜,只剩下最後幾座城池,還在負隅頑抗。申屠宇破釜沉舟,放出大片藥人守城,親自披甲上陣,似有不惜亡國也不投降的意思。封不染不願在最後浪費大量兵力去圍城與藥人面對面,於是多次勸降。戰事打打停停,暫且不提。
又說經過三年的風吹日曬,刀砍箭傷,趙永晝有了很大的長進。身高體格不說,那樣貌漸漸長開,濃眉大眼,眉宇間氣場方方正正,乍一看,與當初那個弱不禁風又多少帶着勾欄院氣息的少年簡直是判若兩人。不過也有與白五朝夕相處的人,並不這麼覺得。
恰比如此時此刻,夜半時分,元帥的中軍帳中。
封不染看書乏了,將視線從白紙黑字上移開,落到旁邊站的筆直的貼身侍衛身上。看的久了,竟也多出幾分陌生來。
“一眨眼,你都長這麼大了。”封不染出聲道,聲音像夢囈一般。
年輕的侍衛轉頭默默的看向他。眉梢眼角是藏也藏不住的情愫,三年間越來越明顯的情感,封不染是熟悉的。
“去歇息吧。”不敢與那雙太過癡纏的眼睛對視一般,封不染移開視線,冷淡的吩咐。
一瞬間乍泄出的熱度轉瞬間就冷卻了。
趙永晝乖順的低頭告退,心裡頭卻悶的很。他能感覺到封不染那一瞬間對他露出的鬆動,可僅僅是一瞬間,立馬又全副武裝起來。
老師啊,你究竟要我怎麼樣呢。
黎明天還沒亮,士兵未起,只有巡營和換班的在偶爾走動。趙永晝手裡提了個桶,裡面裝了幾件衣服,到河邊清洗。
北方的冬天呼嘯寒冷,雖然已經開春了,捧一捧全是冰渣子。趙永晝先將面上的兩件衣服泡進水裡拎了拎,擡頭朝四周探頭查看,之後小心翼翼的抽出最底下的一條銀白色的褻褲拿出來洗。
那上面沾染的斑斑點點讓趙永晝想起昨夜的事,有些臉紅,快速的搓着,忽然聽到近在咫尺的腳步聲,趕緊將手裡的東西藏到衣服堆下面,另取了上面的一件單衣洗。
封尋走過來,看到趙永晝手上的銀色單衣,皺起了眉:“雖說你現在是他的貼身護衛,但用不着連他的衣服你也包了吧?又不是沒人洗。”
又說:“你原先不願做封家的家侍,我當你傲。現在二皇子提撥你,你一步登天了,卻反而倒過來搶封家的家侍做的事,我卻不知該怎麼看你了。”
這兩年無論大小戰鬥,兩人總是同進同出,並肩作戰,趙永晝原以爲他們之間應該是有難得的情誼的。這少爺卻總是這般,說話陰陽怪氣。趙永晝原當他是男孩子發育過程中的反叛心理,過了這段日子就好了。但最近他發現,封少爺似乎格外的針對自己。趙永晝前思後想,也想不出在什麼地方得罪了封尋。
封尋說:“別以爲我不知道,你總是偷偷的把叔父的衣服拿出來洗。白五,你知道別人背後怎麼說你的嗎?你是從勾欄院裡出來的,這早已是人盡皆知的事,你有現在的身份地位也是不容易,怎麼就不能潔身自好一點呢?”
這少爺嘴毒,趙永晝往日就知曉的,只是鑑於對方畢竟是個半大孩子,又是封不染的親侄,容忍和漠視慣了。但是今日封尋說的話確實是讓趙永晝有些忍無可忍,他將衣物全部浸泡在桶裡,站起身轉過來,神情嚴肅的對視上封尋鄙夷的視線。
“封少爺,我原以爲咱們這兩年在戰場上同生赴死,至少是有一些患難情誼的……”
“正是因爲這層關係,我才見不得你自甘墮落。”不等他說完,封尋就憤怒的打斷。“好好的男兒大丈夫不做,偏要、偏要……叔父有病,你也有病不成?”
封尋的語氣很衝,已經開始口不擇言。趙永晝微微皺眉,不想與他多爭口舌。
“別人怎麼看我我不在乎,你愛怎麼說怎麼說吧。”便轉過身繼續洗衣服。
“好啊,別人的眼光你不在乎,那你可曾想過叔父心裡怎麼看你?”封尋忽然說道,“他病時昏昏沉沉全無神智,你便利用這個機會接近他。你有沒有想過,他真心實意的心裡到底拿你當個什麼?”
清晰的看見正在清洗衣服的人背影一頓,知道自己已經成功的刺疼了他,封尋冷哼着轉身離開。
夜間趙永晝帶了一隊侍衛巡大營,後半夜換班的是趙煜。交接的時候趙煜說:“家父請白將到後山哨塔處一聚。”
趙永晝擡頭看了眼前高出自己半個頭的青年,雖然自己的個子這兩年猛長,可怎麼也趕不上從前了。想來趙家遺傳優良,看趙煜這小子人高馬大的就知道了。
擡手拍了一下趙煜的肩膀,笑着說:“這便去。”
看着白五向後山走去的身影,趙煜不禁有些疑惑。白五的性格先不說,這人在軍中的身份可是很奇特的。跟二皇子關係匪淺,是封不染的貼身侍衛,這兩年卻也與趙家走的很近,甚至跟家父忘年之交稱兄道弟,這人到底算哪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