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黎明,劉禮的軍隊已在三清縣的驛館前集結完畢。天色還是完全黑的,劉禮站在院子裡,眉宇間帶了焦慮。歸京的日子已經定下來,五日後正午時分,東城門儀仗迎接,二皇子會率朝中文武大臣親自到場。路途遙遠,時間緊迫,接下來的幾天他們可要在馬上顛簸度過了。而此時白五將軍遲遲未歸,元帥封不染穿戴整齊坐在那兒看書,眼看着天就要亮了。
就在劉禮要第三次奏請出發的時候,白五終於回來了。劉禮奔出門外去迎,一看,傻了眼:“白將軍,這是……”
四周圍都是穿着黑色鎧甲挎着刀劍高頭大馬的戰士,這陣仗讓平常老百姓害怕。白氏抱着翠玉,翠玉抱着孩子,兩個女人眼神畏懼的躲在白五身後。李老六和幾個轎伕擡着人翻山越嶺,早已滿頭大汗,此時都脫了上衣光着膀子,也是弓着背,畏畏縮縮的站在遠處。趙永晝沒有喊他們走,他們是不敢走的。
封不染從院子裡走出來,戰袍鎧甲,已經是準備出發了。封不染一走出來什麼也沒問,看了一眼等在官道上的白馬,右手握在刀上,等着趙永晝的說辭。
“元帥,我母親和姐姐……”趙永晝張了張嘴。
“帶去京城嗎?”封不染問。
趙永晝搖搖頭,“路途遙遠,她們也禁不住顛簸。再一個,我……”
封不染點頭表示明白了,一邊往臺階下走說:“直接把她們送到張玉明府上,等京城的事都安排好了你再來接她們如何?”
“如此再好不過,多謝元帥體諒。”趙永晝拱手道。
天灰濛濛亮,靜謐的小鎮上響起急促的馬蹄聲,驚得雞犬不寧,打更的老遠就躲到角落裡,等到行過,探出腦袋來看,只見那一行人神色匆匆的往城北疾馳而去。
很快,封不染一行人的馬停在了一座小府門前。一個士兵上前,敲了幾下院門。府中的人早就被那巨大的馬蹄聲驚醒,下人們跑出來站了一院子,沒人敢去開門。
張玉明披着長衣大步走出來,那小廝纔去開門。一見外面的陣仗,嚇的退避三聖。張玉明走出來,弓着身行禮,口稱:“元帥恕罪,小老兒不知您駕臨,來遲了,來遲了。”
封不染翻身下馬,上前一步扶起張玉明,面帶微笑:“張員外無需多禮,是封某叨擾了,失禮之處還請見諒。實在是事出突然,有一件事請張員外勞駕一二。”
冷麪閻王親自來扶,這事兒讓張玉明倍感驚恐,只以爲是什麼大事。忙說:“小老兒年老體弱,量力而行,只怕有負元帥重託。”
封不染一笑,“一件小事兒罷了。”側開身,“張員外一定能幫忙的。”
張玉明擡頭看去,只見一個青年將士裝扮的男子走上前來,正是白日裡梨樹下讓他驚鴻一瞥的那個人。看見男子身後還跟着的兩個女人之後,張玉明一下就確定了他的身份。
“這可是白五……白將軍麼?”眼前的青年讓張玉明着實驚呆了。多年不見,誰也想不到當年那個在河館裡過着皮肉生活的男童白五會變成今天這個高大俊挺,濃眉大眼,一身肅殺之氣的青年將士。
“張大人,多年不見。”趙永晝笑着上前,“以前有勞您的照顧了。”
聽了這話,張玉明想起自己曾經也對產生過心思,不由得後背冒冷汗,連說:“不敢不敢。”
“張大人,以前勞您照顧,這之後也要勞煩您了。我此去京城路途遙遠,家母和家姐受不得顛簸,想在貴府上叨擾些時日,煩請張大人代爲照看。待得京城裡安排妥當,我自會回來接她們。”
張玉明忙說:“這事兒包在老夫身上了,白將軍儘管放心吧。”
說完轉身示意,一個老媽子和一個小丫鬟便跑上來,扶着翠玉和白氏往府裡走。趙永晝點點頭,翠玉和白氏便看着他,一步三回頭的進了張府。
趙永晝對張玉明謝了兩謝,封不染又笑着說了幾句,兩人翻身上馬,大軍啓程。等人都走了,張玉明送瘟神一樣,暗自抹了把額頭的汗,命令僕人關好門戶。
回程的路途很緊湊,衆人基本上都是在馬上度過,這一點毋庸置疑。劉禮對趙永晝是抱有成見的,覺得他年紀輕輕仗着軍功看不起人還拖延行程,而且很明顯封不染對他很重視。因爲押着巨瀾公主這個俘虜,很多時候並不是太方便。女人總是麻煩事兒很多,趙永晝還會半夜騎着馬跑到臨近的城裡去買中藥,還會給她燒熱水。但巨瀾公主並不領情,時常是打翻了藥碗,捂着肚子疼的眼淚直流,還對趙永晝憤怒詛咒。劉禮覺得這個白將軍未免對俘虜太關心了,把自己的身份擺的不端正。
趙永晝自是不管別人怎麼想,他一邊要照顧摩珂,一邊又對封不染跟前跟後,行軍的時候封不染的馬跑在前面,趙永晝便在後面緊緊跟着。封不染偶爾躺在樹下閉眼休憩時,他站在樹後面默默守着。封不染喝水之前,他會先喝一口,確定沒有毒之後才交給封不染。這時候封不染總會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看着他半晌,最後也只是若有若無的嘆息。
趙永晝能感覺到封不染對自己的隱約疏離,他也知道自己跟的太緊了,可是沒辦法,他已經不能再失去什麼了。摩珂說過,她會把當初征戰巨瀾的人一個一個的送進地獄。他永遠不知道,她的下一個目標是誰。但一定不會是自己,因爲她會慢慢折磨他,將他身邊所重視的人一個個殺死,看着他一點點崩潰……
夜晚,寧靜溫和的風吹拂着趙永晝的眉梢眼角。他稍微站直了身體,強行將睡意趕走。前方不遠處是關押着摩珂的馬車,女人蜷縮着腿,身上裹着單薄的衣服,棉衣被扔在囚車的角落裡。趙永晝皺着眉睜着眼,眼皮快要撐不住了。
離出發還有半個時辰,他稍稍往後面的樹幹靠了靠,想要藉此稍微休憩片刻。睏意一點點涌上來,眼皮子開始打架……突然趙永晝睜開了眼,同時身體挺直,目視前方。
封不染出現在他身後,“別硬撐了,睡會兒吧。”
趙永晝搖着頭,目光凝視着囚車裡的女人。
“明天就到京城了,到時候要敬獻俘虜。摩珂公主參與了申屠宇的藥人計劃,進行了大量的非人道試驗,如果到時候判下來是死刑,你會怎麼做?”封不染問。
趙永晝抿着脣,半晌:“該怎麼樣便怎麼樣吧。我只保證她在這一路上莫再造殺孽,乞求師兄的在天之靈。”
封不染沉默着看了他一會兒,突然伸出手在趙永晝的後腰處點了一下。趙永晝閉上眼,身子軟軟的倒下去。
再次醒來時,趙永晝睜開眼,對着頭頂鵝黃色的豪華帳頂發了足足一刻鐘的呆。這時什麼地方?現在是什麼時辰?東城門的迎接儀仗及時趕上了嗎?對了,還有進俘大典。
這些問題一一在趙永晝腦海裡閃過,可是他依舊動彈不得。
四周的安靜極了,卻也溫暖極了,他能清晰的感知到橘黃的太陽透過五彩琉璃的窗戶照進屋裡,將棕色的地板暈出一圈圈好看的光暈。院子裡種植着名貴的花,主人很有品味,幾種稀有的花香混合着,糅合成一種別緻的情調。這味道隱藏在趙永晝記憶深處,很是熟悉。
他原本應該忘記了的。可是此刻記憶卻出奇的好,他記起這香味是在何時何地聞見過。那一年秋天郊外遊獵,幾個世家子聚在一起吟詩作對,鬥花飲酒。當時他拿出了一盆金菊花,被世家子們連着笑輪番嘲笑。當時趙永晝是不懂得他們在笑什麼的,只是後來封不染帶來了一盆淡白色的花朵,顏色冷冷清清的,就跟老師身上的氣質一樣。所有的世家子都圍着封不染轉,趙永晝也不例外,他那個時候正是情竇初開,非常的想要靠近心上人。他嗅着聞封不染身上的味道,像一隻狗。封不染當時轉過身冰涼涼的看了他一眼,直到現在趙永晝都依然記得封不染當時看他的眼神,很……撓心抓肺的感覺。
此刻趙永晝幽幽的嘆了口氣,坐起身來。身上乾淨舒爽,穿着質地柔和的白色長袍,黑色的頭髮被洗的乾乾淨淨的披在肩膀的兩邊,看來他已經這個樣子睡了好一陣子。
腳赤着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時,趙永晝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走到門邊,輕輕拉開,外面刺眼的光線不得不讓他擡起手背遮擋住眼睛。他就這樣站了一會兒,才舉步走出門,一步一步的,走下臺階,眼前滿園的花草植物讓他一時迷茫。
看來這裡應該是一座府邸的後花園,花園的後面便是他方纔所出來的房間,由一條鋪着大理石的小道連接着,那邊是花廳,花廳裡擺放着兩張名貴龍巖木打造的太師椅,旁邊的盆栽是番邦進貢的奇異植物。趙永晝在這站着發了些許功夫的呆,便有一個身材婀娜的侍女端着湯品糕點過來,見他赤白着腳,面露驚訝:
“小將軍怎麼不穿鞋就跑出來了,這要是讓大人看見了,定要責罰我沒照顧好客人了。”
說着她就將托盤放到花廳裡的小桌上,進屋拿了一雙精緻的布鞋出來,蹲在趙永晝身前,要幫他穿鞋。趙永晝以前雖然也經常被這樣伺候,但是時隔多年,突然有些不習慣。腳套進柔軟鞋裡的一瞬間,他覺得很舒服。
“你們家大人是……”趙永晝猶豫了半晌,還是問出口。他是有些不確定的。
那侍女笑了笑,拉着趙永晝坐到椅子上,端了湯放在他手上。“小將軍不必擔心,大人吩咐了,一切的事情他都替你辦好了。小將軍只需要養好身體,過幾天去面見陛下就行了。”
那湯汁黏稠,香氣撲鼻,引得人食慾大增。趙永晝隱約猜到侍女口中的大人是何許人也,便也不再多問,先填飽肚子再說。
用完了膳,侍女又替趙永晝梳好了頭髮,穿褐袍,戴銀冠。
“是要去見什麼人嗎?”趙永晝問。
侍女說:“大人吩咐了,小將軍若是醒了,要走動的地方就多了去了。宸王府,東宮,昭王府,這些地方都得挨着去呢。”
“不是該先去拜見陛下麼?”趙永晝被那侍女擺弄着頭飾,迷迷糊糊的問。
“小將軍有所不知,陛下新納了寵妃,最近都不早朝了。”
趙永晝自然不關心容和帝的新寵妃是誰,他不認爲那跟他有關係。便問:“那你家大人呢?”
侍女說:“大人在宸王府,您先去宸王府請安,說不定還能趕得上中午飯,下午一塊兒去東宮呢。”
聽她這麼說,趙永晝也就迫不及待了。收拾完畢,站在銅鏡跟前一看,差點被裡面陌生的人影驚掉了下巴。記憶裡白五十三歲時被裝扮成花魁時那副模樣已經夠耀眼的了,如今看着鏡子裡的陌生男人,趙永晝真的有點被‘白五’的驚人容貌嚇到了。要說白氏雖然樣貌美麗,白長漢也長的不醜,他前面四個姐姐據說都是美人,自己自然也差不到哪裡去。
然則白五的樣貌不僅美麗,還很犀利。輪廓分明,英武俊朗,尤其是一雙眼睛,又黑又大,瞳仁所折射的視線很是鋒銳,充滿了旺盛的生命力。嘴脣紅潤,皮膚光澤,雖然在戰場上摸爬滾打,可是一點都沒有影響白五皮膚的白皙和光澤。饒是這樣,這個人依然渾身散發着野獸般的攻擊性。
有些癡呆的望着鏡子中的人,趙永晝突然強烈的意識到,自己並不是白氏和白長漢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