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永晝覺着有些對不住封尋了。自己做出了那樣的事,封尋還是個十五歲的孩子,一定很害怕,後來白天封尋對他總是躲躲閃閃的,眼睛也不看他,想必是極討厭他的。兩個人住在同一個帳篷裡,禪心最近又跑出去了,剩下這兩人,越發相處的彆扭。
不過很快就沒閒工夫想這些了。
申屠宇罔顧兩軍默認的停戰空隙,公然發動突襲,以爲能趁着大榮軍隊全線放鬆的功夫來個反擊,誰知封不染早有預料,日夜練兵就是防着申屠宇這手。申屠宇並沒有討着多少便宜,然而封不染這邊卻也情況不太妙。這次突襲的是申屠宇的藥人部隊,這些人都是通過殘酷實驗存活下來的精銳殺人利器,帶隊的是有着殺人魔之稱的‘佛陀王子’。雖然有充足的準備,但傷亡人數以及慘烈程度還是讓人不免膽戰心驚。
封不染沉思再三,深感這場戰爭不能再這麼拖下去了,也不等朝廷的指派,當即下令攻打魔巖門,勢必要突破巨瀾的這道天防,早日結束戰爭。
卻苦於無人可派。守陣的閆碩生雖然解決了,封不染也有了破解魔巖門的方法,現在卻需要一個人進入腹地,找到那‘蛇穴’並將其毀壞。封不染需要在外面排兵佈陣,又是主帥,自然不能身處險境。接下來能委以重任的,排名排號,就只有趙永德了。
趙家雖與封家歷來不和,但爲形式所迫,應以大局爲重。趙永德二話不說,親選了一隊精兵等在戰場上。等那邊大軍一開戰,封不染下令猛攻,趁着混亂時,趙永德手執赤龍炎□□,帶着一百精兵殺入魔巖門。
巨瀾帶兵的是摩珂,她身邊跟着一個很特別的人。這人騎着一匹黑馬,身形高大異常,穿着黑色大披風,頭上戴着黑紗斗笠從頭黑到腳,唯獨露出一雙冰藍色的眼睛,與他斗笠上點綴的一串串冰藍吊珠相襯着,說不出的神秘魅惑,引起人的好奇心,想要一探究竟。然則戰鬥開始了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好奇心就變作了恐懼。
只見這人提刀砍人,不疾不徐,刀過頭落,筋骨皮整齊的很,乾脆利落。放眼望去,那人馬下已全是人頭。此時已有人認出:“‘佛陀’!是‘佛陀’——”
前線已有些騷亂,士兵們遠遠逃開‘佛陀’,不敢靠近半分。都知道這是個殺人魔,誰靠近誰死,沒有半點懸念。
摩珂見趙永德帶了一批彪悍之士已殺入魔巖門,大喊了一聲:“守陣!”
‘佛陀’看向遠處的魔巖門,便策馬要追上去。
封不染斷然不能放此人進去,親自上陣去會一會這‘佛陀王子’。封不染與‘佛陀’這算的上是第三次交手,前兩次一次在三清縣時封不染追蹤巨瀾探子,當時被‘佛陀’逃走了。第二次是前幾天的突襲,‘佛陀’帶着人趁夜偷襲,只在遠處殺人,也沒能近身。
這一回卻是真真正正的正面相逢,封不染心中完全沒有底。待得兩人對上幾個回合,封不染心底暗暗的生出了寒意。這個‘佛陀’已經完全不是人了,那雙冰藍色的眼睛,橫看豎看,愈看越跟那隻老虎的眼睛沒有半分差別。
想不到申屠宇的妖術如此可怕。封不染心中暗道,橫□□抵着迎頭砍下的大刀,堪堪躲過一擊。封不染是殺入敵人中心,周圍全是巨瀾士兵,封嵐印和幾個大將被隔在外面,根本衝不進來。
‘佛陀’下一刀卻砍在封不染的馬頭上,那馬斷了頭,血汩汩的洶涌出來,濺染了滿身。封不染落在地上,砍了幾個巨瀾士兵稍稍跳開些距離,擡頭警惕着‘佛陀’防備他殺過來。
他一身銀色鎧甲已是血染的紅,帶着生命熱度的血還從鎧甲的鱗片上一路滾下來,披風就更不用說,在地上滾了一圈,已經完全紅了。卻看那‘佛陀’,那麼多學濺在他身上,一點都不看出。
封不染抿了抿脣,眉頭深深的皺着,深感棘手。若是他這個主帥被‘佛陀’砍殺在這裡,趙將軍能搗毀魔巖門出來,軍中倒也不至於亂了方寸。想到這裡,封不染沉了眼眸,心道今日即便是死也不能讓‘佛陀’進魔巖門去阻止趙將軍。
這時‘佛陀’卻不再往前,反而策馬轉身,看樣子是要進入魔巖門。封不染往前追,被巨瀾士兵團團圍住。他前後廝殺,卻突圍不出,只能眼睜睜看着‘佛陀’衝進了魔巖門。
正在這緊急之時,封不染忽然感覺身後的壓迫少了。他回頭去看,只見少年騎着白虎突圍進來。原來趙永晝也在戰場上廝殺,幸得坐下白虎威猛,多次有驚無險。他一直關注着封不染,一見他落了馬,就顧不得前方有多麼危險,也不管自己有幾斤幾兩就殺入敵人後方了。
“元帥!”眨眼間趙永晝騎着白虎殺到封不染跟前。
封不染心裡雖怪他魯莽,但也知道這孩子對自己的心意,難得他在這種生死關頭能來到他身邊。那老虎身形似乎突變很大,比一匹馬都要大,白毛毛的,趙永晝騎在上面簡直小的很。也不知他是怎麼坐的穩當的,封不染坐上去只覺得滑不溜丟差點摔下來,只能右手握刀,左手緊緊圈住趙永晝的腰以穩定身形。
還沒等封不染想好,趙永晝大喊:“快追!”
白虎幾個縱跳,蹭蹭進了魔巖門。
一進入魔巖門,封不染就不放心了,“你在門口等着,我進去。”
“沒有我,元帥進不去。”趙永晝卻說,催促這禪心跑快些。
封不染拿這孩子完全沒有辦法,又不能提起來扔在門口,萬一他自己跑回來,到時候在這陣中走散了,反而更危險。倒不如留在身邊,還能勉力護其周全。
遂輕輕的嘆了口氣,不作聲了。感受着身後人的氣息,和腰間牢固的手臂,趙永晝簡直要心花怒放了。
但現在可不是調-情的時機,得趕快找到大哥才行。‘佛陀’那麼可怕,不知大哥與封不染聯手能否戰勝。
魔巖門內部其實是一個巨大的五行八卦陣,先前趙永德已經按照封不染告訴他的路徑跑過了,陣法被破壞,濃密的灰色霧氣慢慢散開,露出原本的地形。
眼下,封不染與趙永晝二人騎着白虎一路進入,擡頭能望見狹窄遙遠模糊的天空,方知此處應該是雎離山下的峽谷。路邊時不時的能看見倒下的屍體,有巨瀾死士的,也有大榮士兵的。
再往前走,能隱約看着懸崖。落在這陣中的人被灰霧遮蔽視線,又被陣法迷惑,還以爲前方是平坦大道,只看見敵人在跑,便上前追趕,最後落入懸崖。
這陣中藏有一處穴位,是這迷霧和陣法核心的所在。雲衡推演了上百次,算出那穴位所在、路線所達。想必此時趙永德已經在穴位附近,這迷霧有所減緩便是證據,然而遲遲不散,陣法也亂七八糟完全亂了章法,只怕是遇到了阻礙。
趙永晝覺得腦袋有些發暈,忽聽見身後有衣衫撕裂的聲音,緊接着鼻子猛的被什麼東西捂住,他下意識的猛吸了兩口氣,只覺濃烈的血腥味刺激着鼻腔,嗆得他幾欲作嘔,彎腰就吐。
“這灰霧裡摻雜這迷惑人心智的藥香,你忍着些。”封不染說着,摟着身前的少年靠在自己懷裡,免得他掉下去。
封不染剛想提醒這老虎,卻見老虎完全不受影響似得,跑的路線也完全是上上之策。封不染心裡暗暗叫奇,耳朵卻聽見利箭的破空之聲迎面而來。
迅猛的按下趙永晝腦袋的同時擡刀擋去,‘錚’的一聲,暗箭被彈開了。然而封不染卻沒有鬆氣,眼前迷霧濃烈看不清楚,但那破空之聲卻猛然多了,且齊齊發來。
機關密佈,看來穴位就在這附近了。
暗箭齊發,情急之下,封不染只得抱着趙永晝跳下虎躲到一處岩石下。待得霧色漸緩,卻見黑色箭頭滿地,不見了老虎的蹤影。
趙永晝喊了幾聲,仍舊不見那雪白的身影。因好不容易等到霧消失一點,再不走等下一波來時就只能被萬箭穿心了。封不染拉着趙永晝往前走,一邊說:“它比我們厲害的多,不會有事的。”
四周都是灰濛濛的霧,偶爾能看見地上一處模糊,以爲是石頭,走近了一看,卻是血肉模糊的人頭。怵目驚心。
“把眼睛閉上,或是就看着我。”封不染說。
趙永晝便緊緊盯着兩人相握的手,封不染的手掌厚薄適當手指修長,最適合握着竹簡和書卷,握着毛筆也分外好看。但此刻卻血糊糊的,也能感覺到厚厚的老繭。他早忘了,封不染不僅僅是文狀元,還是武探花。那一雙手拿劍的時間,比拿筆的時候多得多,殺人的時間,也並不比寫字的時間少。
這個男人或許並不如他所瞭解的那麼聖潔。那冷酷嚴霜的外表,畢竟是他最明顯也最重要的特點。殺人,於封不染來說不過是踩死一隻螞蟻的事。十三歲下山,十五歲進京,二十歲擔當太子太傅,二十九歲兵馬大元帥——這個男人殺的人,所見過的死人,早已累積如山。
趙永晝卻不同了。趙小公子前生好吃懶做,享樂安逸,不求上進,又有五哥照應,別說人,連只雞都沒殺過。雖然有進御林營裡兩年,可總體上來說,完全是安逸的不知東南西北,最後掉進河裡死個通透。
以前趙永晝從來不曾想過這些,可這輩子他漸漸明白了,他與封不染從一開始可能就是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他死了一次,重來一次,現在終於能稍微靠近這個人一些。
跌跌撞撞的,腳下踩着的也不知是誰的殘肢斷臂。封不染忽然拉着他急奔起來,霧很濃,前方傳來打鬥聲。越靠近地上的屍體越多,絆着腳幾次差點摔倒。趙永晝已經看不見封不染了,只能感覺到兩人緊緊拉着的手。這種情況下,一旦鬆開手,一旦他摔下去,可能就徹底走散了。
想到這裡,趙永晝死死的咬着脣,跟上封不染的速度,手不敢鬆開一絲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