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軍營大嘈。
“聽聞元帥病發,傷了一二親兵侍衛逃出帳去。幸得校尉大人尋回,現已押回帳中了。”
“難道如傳說那般,封不染果真瘋了不成?”這帳裡大多住的是有權有勢的世家子弟,私下裡也就直呼主帥名諱。
“徐軍醫說了,不是瘋。這病着實罕見,是那精分離魂之症……”
忽然軍帳被掀開,走入一隊青衣帶刀人,凌厲的身形帶着帳外的寒風激得人後背發冷。認出這是元帥親兵,這些人也都立刻噤聲了。
封家的嫡系親兵,並不將這些人放在眼裡,在軍中他們便是老大,自然見不得有人議論封家主帥。領頭的侍衛冷眼掃了大帳一圈令得衆人不敢與之對視之後,纔開口森然問道:“白五呢?”
趙永晝從角落裡走出來,頭髮還溼漉漉披散着,“什麼事?”
“帶走。”那侍衛不由言說,直提了人走。趙永晝方纔經歷了那般變故,此刻大多猜到所爲何事。軍中大帳裡的情況若真如那些人所說,那自己撞見了封不染髮病的景象,只怕封家不會放他在外面。
果不其然,他被提着直進了一處帳篷,見了現場的情況,更加傻眼兒。只見封不染被五花大綁栓在牀上,嘴裡塞着白布,看樣子先前的麻藥還沒過勁兒人還昏着。徐軍醫挽着袖子眉頭緊皺,神情十分不妙。再一看,封尋和封嵐印都在帳裡,這裡除了徐軍醫和趙永晝自己,全部都是封家的人。
趙永晝被扔進帳中便沒人管了,他湊到封尋身後站定。不一會兒,封不染的傷口處理好了,衣服也換了,徐軍醫用白帕擦拭了額頭的汗,站了起來。
封嵐印走過去,“徐先生,怎麼樣?”
“校尉,總之我是沒有這個能耐。如果要想讓元帥白天有精力打仗,晚上便只能給他喝蒙汗藥讓他一覺睡到大天光了。”徐漠無可奈何的說。
封嵐印面露難色,“雲衡真人要半個月之後纔會到來。爲今之計,也只有這個法子。可蒙汗藥這下三濫的物事,如何能用在元帥身上?”
徐漠笑了笑,“校尉這話有些偏頗。蒙汗藥何錯之有?它爲人止痛讓人安樂,還得了這下三濫的名聲。罷了,你要覺得它冒犯了封元帥,我且另給你說個物事。我前日去山上採藥,見那雎離山上長着許多奇珍異草,後山還開着大片的曼陀羅,只我爬不上去。”
“雎離山?可是瓊州府邊境,與巨瀾接壤的那座大山?”封嵐印問道。
“正是。曼陀羅花能令人鎮定,讓人感到疲倦產生睡意,解除人的情緒激動。校尉有那本事,但摘採些回來。研磨成粉,夜間給元帥嗅聞,必能起些作用。”
封嵐印將徐漠送出去,回過頭見了趙永晝,便問他:“今夜見着元帥,可有些害怕?”
“是有些。”
趙永晝老老實實的回答,在他記憶中,封不染雖然外表淡漠,但從來是一個翩翩君子,溫和儒雅之人。與今夜那個充滿了邪肆氣息的封不染,根本是兩個人。
封嵐印又問:“元帥平日裡待你如何?”
“元帥先是救我於水火,又對我多加照顧,自然恩重如山。校尉放心,今晚所見一切我絕不會對外人提起。”趙永晝立刻表明心意。
封嵐印見他言辭意誠懇,點了點頭,“這樣吧,反正你是戴罪之身,以後你就是封家的家奴。日後就在這帳裡伺候元帥。你可願意?”
趙永晝一聽,心道這個封嵐印果真是勢大壓人,難怪方纔徐漠也不待見他。世家子都自命不凡自以爲是,換了別的小士兵無權無勢定然欣喜接受,但他趙永晝怎能受這種羞辱。
“照顧元帥我自然是很願意的,但封家地位尊從,小人哪裡高攀得起。家奴一說恕難從命。”趙永晝眉毛一揚,語氣裡已然帶了幾分輕笑。
封尋正覺得封不染身上那繩子綁的太緊,動手鬆一鬆。聽見趙永晝的話也有些不耐煩,“你這人怎的不知好歹?封氏多大的榮耀,讓你做個家奴還委屈你了?”
趙永晝不說話,臉上已經冷了幾分。
“你不願意便罷了。”封嵐印忽然說,“別亂說話,走吧。”
“告辭。”
趙永晝面無表情的出了營帳。回了原來的住處,仍舊在原來的鋪位上睡覺。那葛虞見他面色不善,搭訕了幾次也都悻悻而歸。
半夜封尋回來,推搡了他幾下。
“生氣了?”在耳邊輕聲問。趙永晝不理人,封尋壓在他身上咬耳朵,“小堂叔說你性子烈,爲奴確實不是你的作風。我說錯話了,對不住。”
“封少爺這話我可受不得,我還是戴罪之身,您離我遠些。”趙永晝捂着被子悶聲道,心卻想封尋今日怎麼轉了性了還主動給他道歉。
封尋想將被子掀開,不得,也失了耐心,翻身自個睡了。
wωω ▪TTkan ▪CΟ 次日趙永晝一早便起身,跟老楊一起餵馬。這邊收拾了馬料,老楊讓他去取水。
趙永晝拎着水桶往河邊走,心裡的惡氣一陣陣的往上涌。想他趙小公子風光一世,何時受過這等屈辱?怪就怪自己投胎的時候運氣不好,不對,不能怪投胎。轉而一想,其實是他上輩子欺負了別人,這一世閻王爺也讓他嚐嚐被人欺凌的滋味。這麼一想,心裡的不平也就散了。
此時天色尚早,太陽纔剛剛從海平面上冒出個邊兒。軍營裡後勤兵們開始忙裡忙外,士兵們也剛剛起牀,準備練操。那河岸上卻已經有一個人揮舞着長槍練得滿頭大汗,離得遠趙永晝看不清那人的長相,但其揮舞的趙家槍法卻是再熟悉不過。
趙永晝心裡激起一股熱流,想不到在此處遇着了趙氏的族人。他將水桶泌在河裡,那人也正好耍完了一整套槍法,在河邊洗槍。兩人離得近,趙永晝仔細觀察這人的樣貌,越看心裡越是驚喜。
這人是個青年,七八尺高的魁梧身子,臉蛋模樣越看越向大哥趙永德。瞧他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難不成真這麼巧是大哥的大兒子煜兒麼?
“你看着我做甚?”
那人突然出聲。與此同時,趙永晝的鼻尖已然抵着冰冷的槍頭了。
趙永晝倒不怕,嘿嘿一樂,露出笑容。
“敢問,可是定遠將軍的大公子?”
對方將眉頭一皺,目露審視,“我是。你是何人?”
“趙煜?”趙永晝又問。
“放肆。煜是我小名,豈是你能喚得?”長槍刺來,趙永晝連連後退最後一屁股坐在水裡。
他心裡哄着乖侄兒莫惱莫惱,見了你叔叔怎麼這般行禮啊。嘴上也只得恭敬說道:“趙小將快別誤會,我是個看馬的,看了你耍槍只覺得英勇帥氣,一時激動亂了方寸。你,你放我回去吧,我還得餵馬呢,晚了可要捱罵的。”
趙煜定定的看了他片刻,估計也是見他年歲小不予計較,收了長槍,轉過身坐在鵝暖石上默默的擦洗。
趙永晝拎着桶趕快跑,他生怕跑慢了笑出聲來被趙煜聽到。想那趙煜小時候是個囫圇胖子,兩大腿全是肉跑起來像個肉球似得時常跟在趙永晝後面滾動,還吸溜着兩道鼻涕,嘴裡‘小叔叔’喊個不住。想不到過了這些年,已經成長爲這番英俊模樣,倒也欣慰。
趙氏家大業大,朝中有國相爺和五哥趙永修兵部侍郎,朝外有大哥趙永德定遠將軍,想來趙家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何以煜兒一副心事叢叢的模樣?轉眼又想,自己已經投胎轉世,不再是趙家的人。而且趙家即便是再不濟,也輪不着他去操那份閒心。
轉眼數十日過去,元帥大帳依舊夜夜戒備森嚴,但不再鬧出別的動靜。有天晚上封尋拿了一枝淡藍色的花回來,據說就是從雎離山採摘回來的曼陀羅。
“這物果然好用,叔父夜夜睡得安穩,我們也能睡個好覺了。”這幾日封尋時常示好,顯得很是親近,趙永晝慢慢的也就不再怪他。
趙永晝說:“元帥大帳中盡是擺放着曼陀花,他怎能不奇怪?”
“他倒沒問過。那天晚上肩膀受了傷,第二日侍從說是舊疾復發,也沒見他發問。我猜想,叔父對自己的病,怕是也知道一點。”封尋說道。“好在過幾日雲衡真人就回來,雲衡真人是世外高人,必定能醫治叔父。”
“連徐大夫也毫無方法,那雲衡真人有那麼神?”
“我也不清楚,但小堂叔說,頭兩回叔父發病的時候,也是雲衡真人制住他的。”
士兵也陸陸續續的回到營帳休息,趙永晝將封尋拉到外面,“你跟我說實話,元帥發病的時候,果真殺人了?”
“那倒沒有,我們制止得及時。只是傷了幾個,被小堂叔送回香洲老家了。”
“聽你這話,他倒是想殺的。”趙永晝後脊樑發寒,想到那夜的封不染,自己豈不是差點死在他手上。
封尋忽而一笑,“所以啊,我勸你以後見着他可別再犯癡。”
趙永晝一臉茫然的看着封尋。
“你看他平時很疼我?”封尋解開衣襟口,露出白嫩的脖頸子上赫然的勒痕。
趙永晝瞪大了眼睛,沒出聲兒。
封尋扣上衣服,理了理袖口,趙永晝看到,他手腕上也是有被繩子勒過的印記。心底一陣陣的發冷。這些都是封不染髮病時造成的?封尋可是他最疼愛的侄兒啊。
封尋說,“從小他一直對我很好,我也與他最爲親近。此番他是犯病,我從不曾怪他。也是我,他好歹不會下殺手。那兩個被送回香洲的侍從,便是被他折磨得怕了,再不敢伺候他。我是見你每次在他面前沒個輕重,告訴你這些是讓你心裡有個底。”
“那他這會兒睡了吧?”趙永晝問。
“睡了。”封尋說。
趙永晝點點頭,轉過身就要走。封尋拉着他,“你去哪兒?”
“老楊病了,馬廄不能沒人。”趙永晝回過頭,“我得去守夜。”
封尋一笑,“讓你伺候元帥你不幹,非得去伺候馬。”
“馬最多踢我兩腳,不至於丟了性命。”這般說着,趙永晝已經走遠了。
天氣漸漸惹了,許多士兵來到河邊洗澡。大漢們嘴裡吆喝着曲兒,赤着身子,大腿,胳膊,肌肉,翹臀,明晃晃的在河面上晃盪。趙永晝拎着桶,找了個人少的地方,將桶擱在石頭上,準備擦拭一下身子。經過那晚,他倒再也不敢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出來洗澡了。
“誒,這位小兄弟,可是叫白五?”身後忽然有人叫道。
趙永晝頓了一下,反應過來人是在叫他。轉過身去,一個赤身壯漢靠了過來,腰間綁着塊白布,比之那些裸着已是文雅了許多。
“正是。”趙永晝答道,一邊將褲腿挽起來,赤白的腳泡進河裡,一邊擰乾白帕,輕輕的擦拭脖子和胸前。拿眼瞟近前的人,“你是誰?”
那人坐到趙永晝旁邊,雙眼裡有莫名的熱切。
“白五小兄弟莫怕,在下滿大海,是越中軍孫威將軍的副將。白小弟若在軍中有什麼需要,儘管對我直言。”
滿大海說着這話,眼睛卻直直的在趙永晝身上亂瞟。
嘴角露出微笑,趙永晝說,“我現在是封家軍的馬伕,即便是有什麼需要,滿副將能幫得了我?”
話落,一雙明鏡般的眸子在滿大海腰腹間幽幽掃過。
滿大海眼中的熱度更深了,喉間滾動了一下,身子還刻意移動了一下擋住其他人的視線。
“能幫,當然能幫。”滿大海說,“白小弟有什麼吩咐,但說無妨。”
趙永晝提了半桶水,笑意盈盈,“那你過來。”
滿大海果真就一臉急不可耐的湊近,趙永晝將桶一翻,直接扣在滿大海頭上。哈哈大笑起來。
幾個赤身漢子立刻圍了過來,“你做什麼?”“放肆!”
趙永晝站起來,擼袖子準備開幹,好歹他拳腳功夫打進武狀元前十名,經過幾個月的粗活累活力氣也恢復了不少,正好練練手。
滿大海將桶從頭上取下來,阻止了那幾個人。“誒,我與白小弟玩耍,你們來湊上來作甚?滾回去。”
他眼睛定定的看着白五,臉上還掛着笑。
趙永晝看人的眼神盡是鄙夷,冷笑一聲,拽過水桶,扭頭走了。
“副將,這小子不識好歹,您就放他這麼走了?”滿大海身邊的幾個士兵憤憤不平。
滿大海忽然笑起來,大手一揮扯下腰間的白布。衆士兵低頭一看,皆露出了詫異之色,繼而相視大笑起來。
“祝滿副將早日如願吶!”
這天晚上趙永晝在馬廄守夜,在馬廄外面找了個擋風的地方,往地上鋪了些乾草料,裹緊了身上的衣裳便靠着地兒閉上了眼。睡到半夜裡丑時,被馬羣的騷動給驚醒了。
他站起身來,左右尋了一根木棒拎在手裡,瞅着馬羣騷亂的方向走了過去。
那處黑乎乎的一團,看不清楚。
是封不染犯病又跑出來了?還是那滿大海來報復他?趙永晝緊了緊手中的木棍,準備一等對方冒出頭來便一揮而下。
暗處傳來低低的吼叫,趙永晝一頓,再看那月光下冒出一顆毛茸茸的大腦袋,虎頭虎腦的,喉嚨間發出的呼嚕聲惹得馬羣更加緊張了。
“禪心!”趙永晝歡喜的喊道,丟下手中棍棒跑過去抱住老虎。他又摸又蹭,最後確定禪心老虎渾身上下並沒有什麼傷痛才放過它,其間老虎一直舔舐趙永晝的脖子。一人一虎好不親暱。
老虎脖子上拴着一封信,打開來看,卻是念一。趙永晝將那信翻過來翻過去的看,除了‘好生照顧自己,勿念’幾個字外再沒別的。
“師兄不來看我?”趙永晝頗爲惱怒,卻也無法。禪心老虎大搖大擺的在他身後的乾草堆上躺下,趙永晝生了會氣,收好了信躺在老虎身上。
沒過一會兒他便覺得冷,彎腰抱着老虎睡到了下面。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忽然身上的老虎躥起來嗷嗚一聲。趙永晝猛的睜開眼,就看見一個黑影兒捂着手臂逃走了。抱住欲要追趕的禪心,趙永晝心有餘悸。估計是那人想對他下手,卻撞着了老虎。只不知這人究竟是誰。
天亮之前禪心便離開了軍營。趙永晝餵了馬,吃飯的時候旁敲側擊的問封尋,“昨兒個夜裡,元帥睡的好麼?”
封尋側頭睨着他半晌,不說話。
趙永晝瞪大眼,“難不成……”
“你怎麼知道?”封尋出聲道。
“還真是啊。”趙永晝低聲喃喃了一句。我天,難不成昨夜被禪心咬傷的是封不染?
“昨夜途中他醒了,剛纔我聽小堂叔說,營裡少了一個士兵。”封尋滿目惆悵,嘀咕着:“正暗地裡到處搜呢。不知又被他藏哪兒去了。”
“那元帥此刻呢?”
“還睡着呢,倒了三包蒙汗藥。還打什麼仗,這回搞不好要被他弄出幾條人命。小堂叔已經寫信給二皇子和家裡了。”
趙永晝默默的吞嚥了口水。
封尋又道:“對了。吃完飯你跟我一塊兒過去。”
“我去做什麼?”
“來搭把手,找人。”